火车抵达京市时,天色已经擦黑。
站台上人潮涌动,南腔北调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玉雯和玉珩的脸上写满了拘谨,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
像两只胆小的鹌鹑。
玉栀安抚地拍了拍他们的手背。
抬眼望去,这座阔别了五年的城市,在夜色的笼罩下,既熟悉又陌生。
空气里有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干冷气息。
却再也没有过去家的味道。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早已等候在站外。
小五眼尖,立刻迎了上来,麻利地将行李安放妥当。
一行人上了车。
车子没有开往玉栀记忆中的外交部大院,而是在一条栽满了法国梧桐的安静街道上。
拐进了一座带着铁艺大门的院子。
这是一栋民国时期建造的两层小洋楼。
红砖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在月光的映照下,透着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
李婶一进门就忙活开了,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玉雯和玉珩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就连从岚市一起带来的三只小奶猫,也毫不认生,从包里出来后,便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玉栀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从泥泞的沼泽地,搬进了暖房。
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一日三餐,李婶会变着花样地准备好。
连她自己都快忘了的口味偏好,比如不爱吃姜,喜欢葱花多一点,李婶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出行有伏尔加轿车,小五兼任司机和保镖。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养身体,复习功课,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
这样的日子,好得让她心慌。
舒服得让她觉得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
这天晚饭后,贺悦卿正在书房看报纸。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看过去,宽肩窄腰无比清晰。
他只是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股子禁欲又强悍的气场就扑面而来。
玉栀端着一杯泡好的热茶走了进去。
她将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我不能就这样,一直这么不赚钱,就任由你养着我。”
贺悦卿放下报纸,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他没有立刻回答,房间里只有老式挂钟滴答的声响。
一下一下,敲击着玉栀的心。
“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考上大学。”
“我知道。”玉栀抿了抿唇,迎上他的视线。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
你也知道,我从小跟着父亲学外语,英语法语都不错。
可以帮你翻译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公文,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不想真就当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她希望在这场交易里,自己能多一点用处。
好让贺悦卿不那么快的厌烦自己。
哪怕将来分道扬镳,或许还能因为工作保留一些交集。
贺悦卿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仿佛他给的每一分好,她都必须用等价的东西来偿还。
他本人就精通俄、法、英三门外语,其实根本不需要旁人代劳。
“可以。”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我晚点整理一些法文的贸易资料给你。但是,有言在先,”他身体微微前倾。
“如果让我发现你累到了,或者脸色不好,东西我立刻收回。到时,不许有任何异议。”
玉栀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好。”
什么都安顿好了,领证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贺悦卿以此为借口,请了京市最有名的裁缝师傅上门。
“给她做几身合身的衣服,夏装、秋装、冬装都要,用最好的料子。”
裁缝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手脚麻利地给玉栀量着尺寸,嘴上还不停地夸赞。
“贺先生真是疼您,这几匹料子,都是用传统技艺做的,有钱都难买到。”
玉栀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气色依然算不上红润的自己,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
贺悦卿不仅给她定了新衣,还顺便给玉雯和玉珩也一人做了两套。
两个孩子得了新衣服,高兴得手舞足蹈。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又陆陆续续添置了许多东西。
崭新的搪瓷脸盆,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巾,大红色的纯棉床单被套。
李婶更是买来了红纸,剪了各式各样的“喜”字,兴高采烈地往窗户上、门上、镜子上贴。
整个小洋楼,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这一切,都让玉栀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她真的要和贺悦卿结婚了。
明明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他却办得如此周全。
午后,玉栀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翻译文件。
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手边的稿纸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晕。
她抬起头,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窗棂上那个鲜红的“喜”字上。
红得刺眼。
一阵无法克制的嫉妒,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嫉妒。
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将来会真正成为贺悦卿妻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他所有的好,所有的体贴和照顾。
而不是像她这样,像个窃取了别人幸福的小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立刻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外文上。
只是握着钢笔的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傍晚时分,陆燃敲门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神情严肃。
“夫人,贺主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是新的翻译文件吗?”玉栀放下笔,伸手去接。
陆燃却摇了摇头,没有把文件袋递给她。
“不是。”他直接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沓资料,放在桌上。
“是关于您父亲,陈衷同志的案子,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
哒的一声,玉栀手中的钢笔滚落在地。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划出刺耳的声响。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