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随着崎岖山路轻轻晃动。
黎昭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昏暗的光线里，淡淡的安神香气萦绕鼻端，耳畔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子的细碎声响。
她睫毛轻颤，下一瞬，视线在黑暗中撞上一双冷亮的绿眸，幽深锐利，仿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心口倏地一紧，待看清楚角落里的人影，她下意识吐出一口气。
“……躲在那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睡后的沙哑，不自觉压低了几分。
连猩伸手掀开一角车帘，外头的光线透入，将那双绿色的眸子映得微微透亮。
“殿下昨天还说要调息，结果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转过头，唇角勾起，浅浅的梨涡随之浮现，“殿下，该换衣裳了。”
这时黎昭妍才注意到，自己旁边早已整齐叠好了一套衣裳。那是一件利落的浅色衣裙，质地轻薄，衣衫下还压着一件同色的轻便软甲。
她愣了一瞬，挑眉问：“今天怎么不拿那些花里胡哨的裙子了？”
连猩垂眸，唇角若有若无地弯起：“殿下本也不喜欢那些。再说，偶尔也要换换风格。”
黎昭妍接过软甲，“知道了，你先出去。”
……
与此同时，顾衡察觉到队伍里的风气似乎有所变化，那些修士不再像先前那般满口抱怨，但看他的目光却带着几分古怪。
他将这一点告诉了沈青岚。
沈青岚却不甚在意，道：“对这些人，就得强硬。你一松懈，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队伍在全速运行，所有修士都屏息凝神，埋头运功，就连拉车的灵兽也双目紧盯前方。
日影西斜，队伍穿过一片起伏的山岭，今日的路程已然足够，却无人下令停驻。
沉重的蹄声砸在山道上，车轮碾过石块，低沉的轰鸣声与沉默的氛围叠加，气氛逐渐压抑。突然，灵兽变得焦躁，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嘶鸣。
顾衡察觉异常，站在车顶：“怎么回事？”
“可能是累了。”“一个佣兵不以为意。
但很快，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味道，像是花香，却又带着说不清的腥气。
顾衡眉头微蹙：“不对劲。”
话音刚落，前方稀薄的雾气骤然翻涌，血腥而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白雾像被血色一寸寸浸染，翻滚卷动，宛如一股毒烟迎头而来。
“那是什么？！”
惊呼声瞬间撕裂了沉寂。
队伍中的灵兽群最先失控，嘶鸣声震耳，它们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拉扯得车厢剧烈晃动，几乎要被掀翻。
顾衡脸色骤沉，厉声喝道：“有劫匪！掩护货物！别吸入烟雾！”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沈青岚的车厢，灵卵在她手上，那些劫匪想必就是冲着此物而来。他提剑而出，却被翻腾的红雾与暴乱的人潮拦住去路。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黎昭妍，她掀帘而出，落在车辙上，抬眼便见顾衡站在车顶，剑锋森然，似是在呼唤沈青岚。
她环顾四周，雾气已然逼近，视线摇晃不稳，周遭人影逐渐模糊。
“连猩？”她低声唤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脚步与逐渐远去的惊呼声。
红雾如活物般汹涌而来，顷刻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视线被压缩到极致的距离，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嘶鸣与惊呼声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绒布，迅速模糊。
她毫不迟疑地跃下车厢，警惕地扫视四周。
“连猩！”她抬高了声音。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雾气涌动。
她往前踏出几步，却惊觉身边人影正快度消失，顷刻间，周遭已是一片空寂。天地仿佛被扭曲成血色，连山石的轮廓都被吞没。
忽然，一道黑影掠过她眼角。
她猛然回头，雾气浓稠如凝，脚下的地形也难辨分明。她屏息站定，再次开口：“连猩！”
声音却像是被浓稠的雾气吸收了，毫无回音。
就在这时，眼前赫然浮现出一道背影。及肩的发，清瘦挺拔，正缓缓往前行去。
黎昭妍心口一紧，立刻喊道：“连猩！我在这里！”
可那人影毫无反应，径直朝前走去。
她心急如焚，快步追上，焦躁道：“连猩！停下！别走了！”
可无论她怎么喊，那背影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像一个触手可及却永远追不上的幻影。
她脚步渐乱，突然，脚下像是什么东西绊住了她，整个人狼狈地跌倒在地。
再抬头时，什么都没有了。连猩的背影，周遭的血雾，一切都凭空消失，只剩下更加浓稠的白雾。
她心头倏然一颤。
下一瞬，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那声音杂乱急促，带着阴冷气息，从四周雾气深处逼近。
黎昭妍猛然起身，凝神戒备。
耳边忽然传来一连串诡异的笑声，那是属于一群小孩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我记得你……”
“姐姐，你那天给我们灵果，好甜……”
“你真好，我们都喜欢你……”
雾气深处，仿佛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身体从四面八方重叠而来。
周围渐渐浮现出一张张小小的脸孔，他们眼睛发红，带着贪婪的光芒，一步步向她围拢过来。
黎昭妍尝试运行灵力，结果却发现灵脉滞涩，根本无法调动。
她咬了咬舌尖，试图用疼痛警告自己，这些都是幻觉！这些都是假的！
可疼痛并没有让幻境破灭。
雾气中，那些“孩子们”笑声更响，他们脸上的表情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狰狞。
一只只冰冷的手自虚无中伸出，拽住她的衣角与脚踝。
“灵果好好吃啊！现在还有吗？”
“还有吗？我还没拿到呢！”
“不是说了人人都有的吗？你在骗我们！”
“是不是在你身上藏起来了！”
黎昭妍捂住耳朵，低吼：“闭嘴！滚开！”
她挣扎着，心口却越来越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的血雾与低笑声。
——而在数十米外的高处，一辆车顶上，连猩静静站着，双眼血红却清明。
烟雾缭绕的战场，他能看见一切。
顾衡和沈青岚被团团围住，虽然暂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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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已深陷重围。
毒雾的效果极好，越是修为高深者，越容易被它吞噬，陷入迷障。
包括黎昭妍。
包括他自己。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冷冷注视着雾中少女被困、挣扎，渐渐后退，身后是陡直的山崖。
这一幕，他等了多少年？
多少个彻夜难眠的夜里，他反复想象过的场景。
恐惧，无助，绝望，跌入深渊。
血雾也困住了他。
幻境剥开了他的记忆，那张小小的脸再度浮现。
她穿着华美衣裳，却蹲在他面前，好奇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也是来看病吗？”
那股属于自己、却被夺走的内丹气息，在她身体里涌动得那么鲜明。
——就是她。
挖空了他的身体。
杀了她！杀了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可偏偏，记忆不受控制。
女孩伸出手，把一颗药塞到他手里，眼神笃定：“吃这个……能止血。”
然后转身钻出破桌子，声音大得不可思议：“我在这！你们来抓我啊！”
连猩的心脏狠狠一缩。他睁大眼。
不对！
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汹涌而出。
她根本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演戏。
她和这肮脏的世道一样，冷血、虚伪。
本来，那一颗药也不是为了他，那不过是上位者可笑的天真与怜悯，像扔给野狗的残羹剩饭。现在她终于不再伪善，不再假惺惺了。
太好了——！
指节深深陷进掌心，血顺着缝隙流下。
那就……让她死好了。
连猩血红的眸子熠熠生辉，透过浓雾，看到了身陷囹圄、一步步退向悬崖的少女。
他没有动。
他心底的恶意像一条被冰封太久的蛇，终于破冰而出，湿冷蜿蜒地缠上心肺。
他想看她更悲惨一点。
她明明不喜欢妖族，却抢了他的内丹苟延残喘。也许，紫露是对的。黎昭妍，就是一个虚伪的人。
她给他的那颗药，不过是施舍给可怜虫的残羹冷炙。
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演戏，把他当做工具，当做药引，当做一只驯顺的妖畜。
她该死。
远处的雾中，少女已被幻境缠住，跌跌撞撞，离崖边只有一步之遥。
连猩的瞳孔骤然收紧。
然而——
黎昭妍猛然抬起头。她的眼睛在血雾中亮起来，清晰得仿佛能穿透一切。直直落在他身上。
“连猩？”少女视线缓缓移动，带着一丝希冀，“是你吗？”
连猩浑身一僵，瞳孔骤缩，心脏像被一只手硬生生攥住。
她看见他了？
不可能！是幻觉！
她只是随口喊，想要活命罢了。
他僵立原地，血红的眸死死盯着雾中的身影，手掌紧握成拳。
……原来是幻觉。
没有回应。
那一点光便如风中残烛，摇曳几下后，终于彻底熄灭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