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翰林院散职的钟声终于响起。
桌椅板凳吱呀挪动,哈欠声此起彼伏,伸懒腰的骨节嘎吱作响。
实录馆东头角落里,一位翰林院检讨正慢吞吞地收拾着各自桌案上的文献草稿,见对面的同僚愁眉苦脸,依旧“笔耕不息”,于是问道:“嘛呢?怎么愁眉苦脸的呢?散职了怎么还不走呢?”
“唉……”同僚长叹一声,“能不愁嘛!今日这《穆宗实录》的校勘又只做了个皮毛,明日赵学士查问起来,怕是要吃排头!如何是好啊!”
检讨却是一脸无所谓,慢悠悠道:“嗨呀!那有啥!天塌下来了都有咱们状元郎顶着!”说着,他朝着江清晏的方向努了努嘴。
循而望去,只见江清晏半倾着身子,右手悬腕执笔,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文献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极其专注,不知疲倦。
同僚脸上的愁容瞬间全无,嘿嘿一笑:“哎呀!就是!上回周祺远的文稿来不急修了都是江修撰帮着修的,咱们这点儿皮毛,人家一根小指头就补圆了!走走走,听说苓仙楼新来了个会唱小曲儿的……”
两人迅速收拾好桌面,拍拍袍角有说有笑地走人。
实录馆里彻底陷入沉寂,只徒留着桌角的一盏孤灯为江清晏点明一方小小的天地。
烛影摇曳间,李兰曦的魂体从暗处走出来,瘪着嘴,一脸的不服。
“喂!江清晏!你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
江清晏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声“嗯”。
“嗯什么嗯!”李兰曦叉腰,柳眉倒竖,“你看看!这两个家伙,又是惯犯!上次那个周祺远,好歹还知道脸红,知道自己错了!后来那次之后,他可再没敢把烂摊子丢给你!可这两个呢?姓孙的和姓王的!自己溜号寻欢作乐,把活儿全堆给你!这都第几次了?”
她越说越气,魂体都泛起了微澜:“在梁朝,翰林院何等清贵之地!若我父皇知道手下官员这般欺压同僚、玩忽职守,轻则杖责罚俸,重则革职查办!是要治大罪的!哪能容他们如此逍遥!”
“你就该让他们自己尝尝苦头!别帮了!让他们明日被赵学士骂死才好!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江清晏终于抬眼,内心毫无波澜:“无妨。”
李兰曦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直翻白眼,气得直跺脚:“你!你!活该累死你!”说完,她飘到书架顶端坐着,抱着手臂生闷气。
翌日清晨。
实录馆里,赵学士沉着脸坐在上首,手边摊开的正是昨日孙、王两位检讨“完成”的校勘稿。
孙、王二人垂手站在下首,额头冷汗涔涔,脸色发白。
“啪!”赵学士将稿纸拍在案上,面带愠色:“这就是你们昨日校勘的成果?敷衍塞责,错漏百出!比前日还不如!本官昨日三令五申,此卷宗关乎圣上日后御览,务必精益求精!你们便是这般‘精益求精’的?”
孙检讨声音发颤:“学士息怒……实在是卷宗浩繁,昨日……”
“忙?”赵学士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是忙着去听苓仙楼的小曲儿了吧?翰林院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今日之内,将此卷宗重新校勘,三倍完成!错漏一处,明日便自己去向掌院学士请罪,该罚俸还是降职,听候发落!”
“是…是…下官遵命……”孙、王二人如蒙大赦,垂头丧气地应下。
两人抱着那一叠稿子,刚走出值房不远,恰好在廊下撞见正与许凌低声交谈的江清晏,登时,一股被愚弄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江清晏!”孙敬一个箭步冲上前,愤怒地瞪着江清晏,“你!你昨日为何要如此敷衍了事?!”
王甫也紧随其后,指着那叠稿纸,满脸的委屈和不甘:“就是!我们昨日见你那般专注,想着你定能尽善尽美,才放心离开!可你看看!这上面全是低级错误!害得我二人被赵学士责骂不说,还要罚抄三倍!你这不是存心坑害我们吗?!”
闻言,江清晏和许凌停下交谈,缓缓转过身。
看着气急败坏的二人,江清晏意味深长:“二位检讨昨日走得那般急切,不正是想着,左右有我在馆中‘笔耕不息’,定会‘体恤同僚’,将二位的份例一并补完吗?”
他微微一顿:“下官不过是,顺应二位大人所想,帮二位大人补完了而已。有何不妥?”
“你……!”孙敬被噎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他哪里是补完?分明是故意用最低劣的错误填满稿纸,好让他们今日自食恶果!
王甫也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何时……何时……”
“何时明说了?”江清晏接过话头,“你们心照不宣,我亦心领神会。我不过是按你们的期待行事,何错之有?难道,我理解错了二位的深意?”
“你!江清晏!你好阴险!”孙敬气得目眦欲裂,指着江清晏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
“阴险?”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许凌终于开口,这事儿他大概了解,毕竟他也遭过罪。
他上前一步,挡在江清晏身侧:“孙检讨,王检讨,依许某看来,江修撰何错之有?若非你二人心存懈怠,玩忽职守,将分内之事视为累赘,一心只想推诿塞责,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是你们先视朝廷公务为儿戏,视同僚付出为理所当然。江修撰不过是将你们心中所想、手中所行之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况且,他没有本份替你们兜底,先去那几次不过是讲情份,包括我又一样。咎由自取,这四个字,二位可还认得?”
孙敬和王甫被许凌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却又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能狠狠瞪着江清晏和许凌,胸膛剧烈起伏。
许凌朝着二人手里的稿子扬了扬下巴:“赶紧的想想如何完成赵学士交代的三倍校勘吧!。若再误了时辰可就难搞咯!”
孙、王二人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终究是不敢再纠缠,灰溜溜地跑开,狼狈不堪。
许凌看着他们走远,才转向江清晏,低声道:“子芜,你这般……虽解气,却也过于直接了些。只怕日后在馆中,这二人更要与你为难。”
他实在有些担忧江清晏树敌太多。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油盐不进。
许凌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日光西移,翰林院散值前,孟德铮的贴身管事戴杨衡来带翰林院实录馆,请走了江清晏。
内阁值房内,檀香袅袅,陈设古朴庄重。
散值的钟声余音尚在廊间回荡,江清晏便已立在孟德铮的值房门外。
通报后,他稳步走入,恭敬行礼:“学生江清晏,见过老师。”
孟德铮放下镇纸,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落在江清晏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
“子芜。”孟德铮终于开口,“实录馆孙敬、王甫之事,你处置得……倒是利落。”
江清晏垂首:“学生不敢当。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治其人之身?”孟德铮重复了一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痛快是痛快了,面子也找回来了。可是子芜啊,此等行事,算计同僚,借刀杀人,置人于窘迫境地,非君子光明磊落之行!”
江清晏抬起头,迎上孟德铮审视的目光,并未退缩:“老师教诲,学生谨记。然,学生以为,身处庙堂,若无手段,何以自保?何以立足?何以成事?孙、王二人视职守如无物,视同僚为垫脚,若不施以惩戒,何以正视听?难道要学生一味忍让,任其将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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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诿,坐享其成?”
“上位者权衡利弊,运筹帷幄,又有哪个不是深谙手段算计?”
孟德铮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江清晏:“手段?算计?不错,庙堂之上,权谋机变,不可或缺。但是子芜,你需明白,手段算计为何而用?又该施于何人?”
“手段,其锋芒所指,当是那些盘踞高位、鱼肉百姓、阻碍朝纲的蠹蠹虫。当是那些比你更强、更狡诈、更需智勇去扳倒的上位者!而非……”
“而非施于那些本身已犯小错、位卑言轻、甚至可能比你更弱小的同僚。”
“他们犯了错,失了职,自有朝廷法度、上官惩戒去纠偏导正。他们需要的是引导、是训诫、是给予改过之机,而非落井下石,以牙还牙,用更阴损的算计将其踩入泥泞。”
“此等行径,与市井睚眦必报的小人何异?与仗势欺人的酷吏何异?若人人如此,这翰林院,这庙堂,岂不成了阴私算计、相互倾轧的修罗场?何谈清流风骨?何谈为国为民?”
他走到江清晏面前:“子芜,你胸有丘壑,志存高远,老夫信你‘玉骨’之志非虚。然玉欲成器,需琢去棱角,更需明辨是非,知进退,懂宽严之道。手段如刀,可斩奸佞,亦可伤己伤人。若连持刀之心都蒙了尘,这‘玉骨’,还能撑得起你想要的‘河清海晏’吗?”
“老夫言尽于此,你且……自己去悟吧。”
说罢,他不再看江清晏,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了《贞观政要》继续品读。
江清晏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惯于掌控、精于计算,算计孙、王,他自觉天经地义。
可是,孟德铮却道对象错误,心胸狭隘。
错误吗?狭隘吗?
沉默片刻,他对着孟德铮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学生……告退。”
退出值房,傍晚的微风吹拂在脸上,未能吹散他心中的烦乱。
江清晏沿着回廊缓步而行,脑中反复咀嚼着孟德铮的话。
正走到一处拐角,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廊柱后传来:
“今晚老地方……务必小心……”
“知道,昨日风声紧,没敢去动。那东西……还在实录馆?”
“嗯,《景太祖实录》后头,老位置……千万稳妥!这账本……可不仅仅是记账那么简单……磕碰到了一点……三殿下那边……都不好交代!”
“明白!放心,散值后人走光了,我再去……”
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警觉地住了口。
紧接着是两道放轻的脚步声,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离去。
账本、实录馆、《景太祖实录》……
三殿下……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确认那两人确实离开,才缓缓走出。
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随即压低声音,如同对着虚空低语:“李兰曦。”
空气中,李兰曦浮现在他身侧:“干嘛?刚挨完训,想找人诉苦?我倒觉得你没做错。”
江清晏盯着实录馆的方向,语速极快:“现在散值了,翰林院里应该没人了。你立刻去实录馆,把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暗格前面的《景太祖实录》取下来,扔到地上,让它看起来像是被人发现了仓促逃离留下的。”
李兰曦先是一愣,随即杏眼圆睁,瞬间明白了江清晏的意图:“嘿!阴还是你阴!”
李兰曦兴奋地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她身影一晃,瞬间淡去,化作一缕轻烟,朝着实录馆方向疾速飘去。
实录馆内一片昏暗,李兰曦精准地飘到书架前,伸出手,将《景太祖实录》抽出,然后,“啪”地一声,朝地上扔去。
做完这一切,李兰曦便满意地点点头,魂体化作青烟,消失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