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按着陈素给的地址，来到一处小镇。
这实在是十分残破的小镇，灰蒙蒙的天空下，被雨水洗得褪去所有颜色的旗子挂在竹竿上，时不时随着北风滚动两下。
韩纪走过小街，走过石桥，始终没有瞧见李林钰的身影。按理说来，修仙之人气息与普通人不同，经年累月的修习练剑，使得他们的身姿更挺拔出众，容貌更清丽脱俗，就连步伐也会被寻常百姓更快，更大，更稳。
可是韩纪没有看见。
鞭炮声响，孩子举着糖糕经过韩纪身侧，凛冽的风中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火药味后，便是一股温热的香气。
韩纪又想起了洛渭，想起他在灶前烧水的模样，想起他在案上和面的模样。她循着那股香气慢慢地走了过去，望见一个在巷口撑起的馄饨小摊。
冬日里，热腾腾的吃食总是会卖得好一些，小摊上零零星星的坐了四五个客人，有说有笑，议论着近来的家长里短。
韩纪找了个靠边的小桌坐下，目光扫过旁边桌上的空碗，朝着在摊前忙碌的小工说道：“来碗馄饨。”
“好嘞，客官稍等。”
小工的声音嘹亮清脆，听得人心一暖，韩纪见他步子轻快，手脚麻利，在送菜收碗的同时还能同摊上的客人闲扯两句，便生出稍后同他问询之意。
正欲开口，她眼前却忽然闪过洛渭的身影。
按理说，洛渭身为半妖，不似人族一般需吃熟食，可他每一样都做得很好，想来在成名之前，他也曾经乔装打扮，在集市间谋生。或许，他也做过馄饨铺打杂的小工，也做过药铺拣药的伙计。
只听得步履声渐近，闻得淡淡肉菜香气，一碗馄饨，一碗酱肉被轻轻放在木桌上，韩纪回过神来，心中诧异，抬起眼却瞧见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未施粉黛的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花白的头发盘起后又用头巾包住，衣裙外套了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曾握剑的手稳稳地端着传菜的木盘，实在与韩纪见惯的她太不一样。
李林钰将木盘放在一侧，用围裙擦干净手上的面粉，从桌上的筷篓里抽出一双木筷与一只木勺，递到韩纪面前，轻声道：“韩宗主，真是好巧，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这碗酱肉算我送您的。”
韩纪接过筷子与勺子，轻叹一声，道：“不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李林钰眉头皱起，刹那后又展开，点点头道：“恐怕要请韩宗主多等一下，我做完剩下这几碗便收摊。”
韩纪点点头道：“无妨，你去忙，我等你。”
身后传来吆喝声，李林钰转过头去，快步走到摊前，将包好的馄饨倒下锅中，一手抽出铁勺在沸水中搅拌，一手取来四只大碗。
铁勺碰撞锅底，沸水滚落碗底，四只汤碗便已装满，馄饨翻滚起伏，香气四溢。
韩纪坐在小桌上，静静地吃着馄饨，看着李林钰忙里忙外。
冬日天暗得早，街上人少，李林钰又做了十余碗馄饨，待到摊上的客人吃完离去，她也开始收摊。
韩纪帮着她收了桌椅板凳，叫小石头的小工抢上来推着板车，走在前头，韩纪便与李林钰并肩而行，只是李林钰始终比她慢走半步。
行至小院门口，李林钰打发小石头去买些药材。
小院不算很大，房子算不得新，却打理得很干净整洁。
李林钰将韩纪迎至屋中，请她在桌前稍坐片刻，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另一侧的小屋之中传来咳嗽声与说话声。
“小钰，收摊回来了么？今日外头冷不冷？”
李林钰的声音在厨房中响起：“娘，不冷，您好好休息，饿不饿，要不要我先煮完馄饨给您吃。”
老妇又咳嗽了两声，道：“不饿不饿，家中来了客人，你先招待。”
不多时李林钰提着水壶进来，给韩纪倒了一碗热茶，道：“一点粗茶，不要嫌弃。”
韩纪接过热茶，吹了两下，抿了一口，道：“石轩翰葬在何处，我今日来此，是来拜祭他的。”
李林钰神情微愣，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后像冰雪一般化开。
“轩翰不过是个无名弟子，如何能得韩宗主亲自拜祭。”
“他为救我而死，我早该来的，只是事务繁多，抽不开身。”顿了一顿，韩纪道，“他毕竟因我而死，若是你想骂我，想打我，我绝不还手。又或是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满足你。”
李林钰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抬手帮韩纪续上碗中茶水，低声道：“仙门道盟中，玄冥岛上，若非韩宗主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我虽不聪慧，但也绝不是没心没肺。轩翰埋在不远处的小山上，韩宗主不嫌麻烦的话，就和我走一趟吧。”
已是冬日，此地不久前落了一场雪，雪下得不是很大，今日已经化了大半，田间被冻得坚硬的土地边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田垄之上，枯草一堆一堆地簇拥着，在寒风中随风摇曳，远处，灰白的天空渐渐晕起黑云的卷边，像是被墨水染湿的画卷，而树叶落尽的光秃秃的树干便像是一根又一根作画的笔。
韩纪跟随李林钰来到一座土坟旁，燃香拜祭。
李林钰掀开竹篮上的布盖，从中取出两碗馄饨，一碗放在石轩翰坟边，一碗放到另一侧的土坟前，又取出一叠纸钱，分作两半，各烧一边。
韩纪偏头看去，只见另一座坟并未立碑，土色很新，显然是最近刚挖的。
立坟而不立碑，却又要为他烧纸钱，韩纪心中生疑，出声问道：“这是谁的坟？”
李林钰坐回石轩翰坟前，扯开纸钱，用香点燃，明亮的火光在她面上闪动，顷刻间驱散了冬日的灰暗。
她低垂眉眼，轻声答道：“这是裴师兄的衣冠冢。”
韩纪吃了一惊，犹疑片刻，方才继续问道：“玄冥岛上，你不顾一切要杀他，我以为你很恨他。”
李林钰抿了抿唇，“我自然恨他，自轩翰死后，我做梦都想杀他，可最后也是他将我推开，使我免于万雷焚身之苦。”
韩纪又吃一惊：“没想到他那么自私的人，居然会救你。”
李林钰道：“我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救我，也没想到整个逍遥峰无人知道他家乡在何处，没想到他连一个收敛衣冠的亲人都没有。他生前犯下大错，逍遥峰早将他除名，英灵殿不会有他的牌位，初一十五，也不会有人给他烧香。”
说到此处，她有些哽咽。
“其实……裴师兄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一直很好，师兄之中，轩翰也最喜欢他。或许，真如他所说，他不是故意的。”
韩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说他了，说说你，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如果不喜欢逍遥峰，仙门之中有想去的去处，我可以帮你。”
李林钰缓缓摇头，道：“不去了，哪里都不去了，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了。”
韩纪心生叹惋，皱眉道：“修行十余载，当真要放弃么？”
一滴眼泪自李林钰眼中滴落，留下一道像虫子爬过的泪痕。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与轩翰是娘胎里定的娃娃亲，自幼感情就很好。可轩翰生下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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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不足，寻遍名医，也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七岁那年，两家父母耗尽家资，送我和轩翰去逍遥峰修炼，不为其他，只为我二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她钰顿了一顿，咬唇苦笑道：“轩翰死时，才刚刚过完十九岁生辰。”
韩纪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张开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生死之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李林钰伸手擦去脸上泪珠，一字字缓缓道：“所以，求仙问道有什么了不起，得道成仙有什么了不起，长生不老又有什么了不起，时限一至，该散的都得散，该死的都得死。”
韩纪叹道：“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看来我劝不动你了。”说罢，她指尖凝出一道金符，正欲递给李林钰，却被李林钰摇头拒绝。
“韩宗主，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不必给我，这张符这辈子都不会亮的。”李林钰拾起枯枝，将地上的未烧尽的纸钱聚在一处，引火点燃，“忘了轩翰，也忘了我吧，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不然我真怕哪一天我会控制不住地恨你，会被逼成一头只会咬人的疯犬。”
纸钱烧尽，李林钰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一阵风忽然吹起，卷起带着火星的灰烬，奔向她的裙边。她停住脚步，抬眼望着点点星火在空中愈飞愈远，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
韩纪望着她挎着竹篮渐行渐远的背影，正欲离去，忽然凝目看向另一条山道。那条山道上，一个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年老男子缓缓走来，真是楚清季与楚淮生。
韩纪快步上前，朝楚淮生作了一揖，楚淮生作揖还礼，在楚清季的搀扶下走到两座土坟前，目光在坟前一扫而过，随后在那座无名的土坟前点燃线香，插在坟头。
韩纪很是惊讶，眼见楚清季退到一侧，她便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问：“楚掌门为何要来祭拜裴云齐？”
楚清季叹了口气，轻声道：“韩宗主，据师傅所说，当日叶岱渊折磨清仪师兄，又以鉴心剑问出想要的答案后，叶岱渊命裴云齐将二人杀死，是裴云齐留了他们二人一条性命。”
韩纪又吃了一惊，楚清季话语之中提及楚清仪，她不免关心道：“楚清仪的眼睛找到了么？伤势可好了？”
楚清季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决明真人带着我们沿着血气追踪，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山洞里找到了清仪师兄的眼睛，也找到了我师傅。裴云齐将他们扔在一处，还在洞口设了结界避免野兽进来觅食。现下清仪师兄已经复明，只是还不能下地。”
楚淮生忽然道：“清季，你去山下等我，我与韩宗主有些话要说。”
楚清季闻声从怀中取出一封请柬，递给韩纪，躬身告退，退至山下。
楚淮生走至韩纪身侧，抬手在四周布下隔音咒，缓缓道：“韩宗主，您停在此处，应当是有话要问我。”
渐渐暗下来的天幕，如一滩沉静的死水，缓缓将这具苍老的身体拖入了身后的两座土坟之中。他花白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颤动，洗得发白的袍子上沾上的草叶随风而落，像是他生出的种子。
他苍老了许多。
他死期将至。
韩纪直视着他，缓缓道：“楚掌门，楚清妙与我，有什么关系；叶岱渊拷问你，又为了什么？先前你没有同我说实话，今日你还是都告诉我的好。”
楚淮生浑浊的眼眸震颤着，缓缓阖上眼帘，陷入回忆：“约莫在十七年前，一个妇人将一个竹篮放在门外，待到我追出时，那妇人已不见踪影，而竹篮中正是一个脸色铁青、气息微弱的女婴。”
“这女婴便是楚清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