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大了。
韩纪紧贴山壁，沉心静气，调匀呼吸。她身侧，魏九手中忘情剑化作一把短小尖锐的匕首，凿出两个孔，二人便借着小孔向上爬去。
方才一番动作大大损耗了二人力气，抬眼看去山巅遥不可及，低头望去，上来之时的落脚点已全然被凸起的岩石遮挡住了，一旦脚滑，跌下去便是死路一条。
魏九的面具上结了厚厚一层风霜，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汗珠居然打湿了他背上的衣裳。
韩纪道：“你把摘星令给她了，你一会儿怎么办？”
魏九手上动作不停，抓住一个小孔吊起身子往上爬去，头也不回地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韩纪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有所感应一般抬头往山巅看去。
在那飘落的漫天风雪之中，裴云齐的身影已经消失。
韩纪身子一震，大声道：“裴云齐在拔神谕剑。”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身下的万仞山开始震颤。
神谕剑的威压击散了所有从山巅奔下的雪魄，凝成了一圈又一圈白色风墙，从上至下，如同一道又一道银色的浪潮一般冲刷山壁上的一切。
在这股巨大的威压之下，韩纪几乎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来。她抬起脸，和刀子一般锋利的风刮擦着她的脸庞，在一片混乱的白色风暴之中，魏九的身影宛如枯藤上的一只飞鸟随风晃动。
魏九问：“他……能拔出……神谕剑么？”他的话声被狂风击断成两截。
韩纪道：“神谕剑……要是能让他……拔出来……还叫什么神谕……”她眼眸震颤，没有把话说下去，并不是因为风墙，而是因为魏九。
魏九的脑袋上，两只红色的、毛茸茸的耳朵冒了出来。他的身影也随之一颤，紧接着从山壁上滑落。好在他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忘情剑化作的匕首，滑落两丈，便停住了。
韩纪迅速攀住着力点，来到他正上方，挡住不断冲来的风墙。
这样的位置，韩纪看得更清晰了。
他的脑袋上确实长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像是狗耳朵，又像是狐狸耳朵。
韩纪不解地问：“你耳朵怎么回事？”
魏九抬起头来，银色面具完全被霜雪覆盖，毫无往日光彩，他的目光里露出犹疑与惊恐，颤声道：“我……我的耳朵……其实是……其实我……”
韩纪失声道：“莫非……”
“你昨天晚上趁我睡觉……偷偷吃了狗肉？”
魏九怔了一怔，点了点头。
韩纪脸色大变，道：“你太小气了！你不讲义气！等出落霞地，我要找你好好算账！”她嘴上虽说要好好算账，心中却很担忧魏九的身体。
据她观察，吃了这落霞地中的动物，不仅外貌上会有变化，短时间身上还会携带一定的妖气。不然凭借李逢青和许朝阳的修为，也不可能被裴云齐和仇千水那么快追上。
二人咬紧牙关向上爬去，不知爬了多久，风墙渐渐变小，他们听见呼喊声。
“清妙师妹！魏兄！你们在哪里，听得见我说话么？”
韩纪望向山巅之处。
风墙渐渐下落，白蒙蒙的雪雾之中，露出一个人的身影。
卫朔的头从山巅陡峭的岩石中探出，瞥见韩纪与魏九的身影，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乾坤袋，在里头翻找着什么。
半晌过后，一根粗索垂落在韩纪眼前。
卫朔在山巅上喊道：“你们抓住绳索，我拉你们爬上来。”
韩纪扯了扯绳子，往上又爬几步，将绳索在手中套牢后便抛给魏九。
卫朔大声问道：“抓牢了么？”
韩纪见魏九将绳子抓在手中，这才回道：“抓牢了。”
有了绳子的助力，原本光溜溜的石壁好爬了许多。韩纪向上又爬了百余步，才终于看清卫朔的面容。他的脸庞上已多了许多擦伤，左手小臂上也是一片通红，似乎刚刚与谁搏斗了一番。
韩纪加快攀爬的速度，离山巅还有十余丈之时，再抬头却看不见卫朔的身影了。
手中的粗索开始晃动，韩纪定睛一看，竟有血液顺着粗索流下。她心知不妙，却毫无办法，只得加快速度继续往上攀爬。
终于到了山壁尽头，韩纪伸手拽住绳索，翻身上崖，这才发现，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被卫朔绑在山巅的巨石之上。而卫朔正被裴云齐压在身下，一块尖锐的石块插在他的肩头。
神谕剑便插在二人身后的雪地之中。
若说修为天资，卫朔不知要高出裴云齐多少倍；但若论奸诈与狡猾，卫朔再修炼一百年也不会是裴云齐的对手。
卫朔一脚将裴云齐踹开，咬着牙拔出肩上的尖石，疼得面色惨白，浑身大汗。
裴云齐自趁机朝神谕剑狂奔而去。
韩纪抽出青木杖，向裴云齐掷去。
眼见青木杖就要击中裴云齐的后脑，却听得“噔”的一声，神谕剑察觉到青木杖的靠近，将青木杖格开，裴云齐重重跌倒在神谕剑下。
青木杖落回韩纪手中，韩纪被那回弹的力量震得连退几步，险些跌落。待到稳住身形，裴云齐已经朝神谕剑剑柄抓去。
卫朔大喊道：“清妙，趴下！”
裴云齐握住剑柄的刹那，神谕剑那股可怕的威压便从剑身上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席卷山巅，眨眼间便在山壁之上形成一道又一道白蒙蒙的风墙。
韩纪靠着那绑着绳索的顽石，才没被这风墙掀翻。她眯着眼睛向下看去，魏九的身子又往下滑了两丈。
她连忙拽住下滑的绳索，喊道：“魏九！抓紧了！”
狂风之中，卫朔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山崖边缘滚来，韩纪看得心惊肉跳，却分身乏力，一手拽住绳索，另一只手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卫朔在寒风中飞扬的衣袍。
关键时刻，惊风剑插进地底，卫朔紧握惊风剑紧贴地面，才在山崖边缘停住翻滚的趋势。韩纪长呼半口气，咬紧牙关道：“你抓牢了……我现在……可真的没有手拉你了……”
卫朔偏头看着韩纪那被绳索缠得发紫的双手和满涨青筋的脸，惨白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自责地说：“是我的错……我信了他的鬼话……我早该杀了他。”
这个他是谁，韩纪闭着眼都想得到。
她苦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好好待着莫要死了……等到我把魏九拉上来……再找他算账……”
砰的一声，裴云齐拔剑无果，被神谕剑震开，身子高高飞起，结结实实地砸在山崖边缘的巨石堆上。
狂风终于平息，风墙也逐渐散开。韩纪连忙翻身，用尽全力地拉拽着绳索。
一丈、两丈、三丈……
魏九的身影渐渐明晰。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先找到的……为什么我拔不出来？”裴云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死死盯着那沉寂的长剑，痴狂而疯癫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我第一个找到的！”
“这把剑是假的！它一定是假的！”
他抽出佩剑，朝神谕劈下，剑光一闪而过，无形的屏障荡开，将他这一剑震了回来。
砰的一声，裴云齐再次砸翻在地，这一次，他以手撑地，还未站起，便“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他再次站起身来，提剑一步一步朝神谕走去。
再次被神谕剑的屏障震开，裴云齐这一次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趴在地上，只觉身体十分沉重，四周一片漆黑，脑海之中浮现数不清的画面。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背着药篓跟着父亲在山上采药，可他的父亲是个没用的男人，不仅护不住母亲和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
他看见八岁的自己翻过千山万水，终于拜倒在逍遥峰山门之下，可他的前面跪着无数弟子，他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看见少年时期的自己为了证明自己，不顾师命，独自下山，却因学艺不精，险些葬身鱼腹，那个时候，是她救了他，不仅悉心照顾他，还将他带入了玉苍派中。
她长得算不得多漂亮，目光却很温柔。
身边所有人在她站在自己身边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玉苍派那个小弟子好像很喜欢你么？我觉得她配不上你，她相貌平平，天资平平，就连玉苍派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你值得更好的女子，何苦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他享受她崇拜的目光，却也在乎他人的目光，一边说她一厢情愿，自己决计不会看上这样的女子，一边却又忍不住看她的笑容，掐着时间偷偷下山帮她庆祝生辰。
在逍遥峰举办的论道大会上，他自以为这些年的勤学苦练可以大展拳脚，拔得头筹，却不曾想，仙门百家之中比他优秀出色的弟子有那样多。
他被一剑打下擂台，重重地摔在地上。
往日还算和蔼的师傅此刻连见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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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都不愿意，紧闭的木门之中，传来冰冷的声音：“云齐，此次论道大会，我本以为你再不济也能夺得前三，没想到你居然连前十都没有闯入，你实在太没用，太让为师失望了。从今日起，你便不用修炼，安心在这小院中做个洒扫的道童。”
“师傅，我可以再修炼，我会好好用功的。”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跪在院里不断地磕头，一遍又一遍恳求着，“师傅，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那道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中，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入深渊。
“机会？我愿意给你，你接得住么？你的根基已损，没有修炼的必要了。”
“不会的……我可以再修炼……您不是说我有天分么？我一定可以——”
“——天分？你今天还没看清楚么？卫扶光、李逢青、许朝阳、仇千水那样的才叫有天分，你资质平庸，现在又伤了根基，已经是废人一个了，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回元草……师傅……不是说青云道上种的回元草可以——”
一道疾风从门中传来，他重重地砸在院墙之上，摔下来时疼得快要昏死过去。
“回元草乃门派至宝，也是你可以肖想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满院的寒风冷雨抵不过这一句话，裴云齐拖着重伤的身体，回了那间茅屋。
茅屋之中，神情焦急的少女点燃灯烛，苦等着他。
“你怎么样了？好点没有？”见他浑身湿透，流血不止，她心疼得落下泪来，“你哪里痛？我带了好多伤药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瘫坐在门边，自嘲地苦笑道：“废人一个……贱命一条……有什么救我的必要……你不要管我了……让我痛死算了。”
“谁这样说你！”她将他抱在怀中，一面小心翼翼地替他上着药，一面低声啜泣道，“他们不救你，我要救你，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他再醒来，屋外的雨已经停了，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他心一跳，暗道不好，掀开被子下床，翻遍小院也没找见她的身影。
沉重而庄严的钟声从逍遥峰主峰上传来，顷刻间响彻群山。
裴云齐握紧手中的长剑，冲出小院，往主峰奔去。
她一定做了蠢事，她一定偷了回元草，不然……不然他的伤不可能好，他必须去救她，他要带她走！
一道身影落在他的眼前，拦住他的去路。
“师傅。”裴云齐停住脚步，正想行礼，却又想起他的那些冷言冷语，恶狠狠道，“不，清虚道人，你来做什么？”
清虚道人的身影一晃，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已然死了。
裴云齐这时才看见，在清虚道人身后站着另外一道巍峨如山的身影。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可怖、如此强大的人，他只看了那人一眼，便觉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那人冷冷道：“你便是裴云齐了？”
裴云齐握紧手中长剑，咽了咽口水，道：“是又如何。”
那人忽然出现在裴云齐身后，按住他肩，冷笑道：“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眼前，第一条，你冲上逍遥峰主峰，当着所有人的面叛出师门，和那丫头一起被乱刀砍死；第二，告诉众人，回元草此事与你无关，是玉苍派那丫头起了贪心，借你名义偷盗回元草，这样一来，你不仅享受了回元草的功效，还可以继续待在逍遥峰。”
裴云齐犹豫了，可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害死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我保证，她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你不仅不会死，还会重新有一个师父。他不仅可以帮你重塑根基，还能让你成为逍遥峰最出色的弟子。而她，亦会有她的奇遇。”
裴云齐想，没有人会在这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前，做出错误的选择。
他想，他只要找一个时间和她说，她那么爱他，一定会理解他，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是他错了，自逍遥峰碧玺洞一别，他见了她很多次，可每一次，他想和她解释的时候，她总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他总觉得，她已经死了，逍遥峰碧玺洞一别，便是永别。
“魏九！不要放手！”
无尽的黑暗之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嘶吼声。
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这声音在呼唤谁？
魏九，是谁？
裴云齐睁开双眼，白茫茫的山石之中，女人的面庞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