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纪语棠从小独立，这似乎是天生的脾性。在纪母忙于事业，很少照看她时，她可以独自乘坐高铁，在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的情况下，去往外婆家。
她第一次这么做，是在小学刚毕业的那个暑假。再后来便轻车熟路，每年夏天都会去往都桐市。
在周续冬的印象里，北京是她们的初遇。可事实是，早在几年前，在她的家乡，二人就已经相见过。
那年纪语棠高考，考后没几天就拒绝司机接送，自己买了票，坐上列车，一如既往去到这座海边小县城。
外婆是名重高老师，任课语文，这届过后才退休。纪母创业斐然，多次想接她走，由于无法割舍学生，她始终拒绝。
纪语棠今年放假早，外婆还需到校上半个月课。但她也不觉得无趣，在这生活，至少要比偌大空荡的别墅自在。
这天她睡醒出房间，发现家里突然出现一名女孩。
对方坐在沙发上，攥着几张试卷，满脸忧愁。双膝还放着一本摊开的语文课本，那页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外婆送走她家长，回客厅时，见两人面面相觑，介绍着，“这是我班上的学生，走艺考的，平时课程落下太多，学校组织教师补习。”
确实落挺多的。过完暑假就该高二了吧，高一上册的词还不会背。纪语棠淡淡想。
她嗯一声，不太想打扰，端起餐桌上的早饭，安静回房间。高考后的暑假清闲自在，有许多砚城的朋友找她出去旅游。不太喜欢无用的人际交往，纪语棠一概拒绝。
眯了会儿，竟是又睡过去。等她再度起床时，显然是忘记客厅有陌生人的存在，揉着眼就出去倒水喝。
然后又被对方吓一跳。
纪语棠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是身体往后退两步。等到低头写题的女生，眨巴着眼睛望过来，她已经调整好心率，自然地到厨房拿杯子。
外婆不在，没跟她说去哪了。纪语棠想发条消息问问，却见纪母给自己发了一堆语音。
她边仰头喝水，边抬高手机转文字。
妈：「这次你去都桐，记得劝劝外婆。叫她退休就住到砚城来。这样我平时能放点心。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尽快赶过去。」
砚城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让你觉得适合外婆养老。纪语棠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问。一想到她三年里只在家三天，更是没忍住笑出声。
但后面半句话倒是蛮对的。
再怎么样，都桐确实太远了。外婆的年纪已经比较大，突发状况，比如在家晕倒之类的，不是没可能。
她打字。
。：「知道了。」
出厨房，余光瞥见什么。侧头发现那女孩还在看自己，像是在等她出来。
眼巴巴的。
纪语棠疑惑，“有事吗。”
周续冬这时候不太好意思了，轻轻柔柔说，“我有点渴。”
其实是饿。但在老师家，提出想吃东西的意愿，想想还是有些尴尬。水吧，也能顶饱。
纪语棠滞了下，转身回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新杯子，倒完水回到客厅，递给她。女孩小声说谢谢，咕咚咕咚全喝完。
看来是真渴了，纪语棠看着她这么想。转头扫眼挂钟，发现已过中午，将要一点。想问她吃过饭没有。
但她向来没有对陌生人散发善意的习惯，迟疑着还是没开口。几秒后只道，“渴了就自己去厨房倒水。”
女孩唇边还有水珠，此刻也没擦，点两下头，乖乖的。
“我外婆呢。”
“啊，纪老师是你外婆吗。”周续冬无意识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急急忙忙接话，“学校突然喊她去开会，要两点才回来，让我先自己写一套试卷。”
纪语棠点头算是回应，移开目光的那刻，心里这么觉得。确实该走艺考，模样是漂亮。
她想着又要进房间，打算点个外卖。
关房门时，她假装不经意地朝女生看去几眼。对方把下巴搭在试卷上，眼睛垂着看题，整个人不太有精神。左手又揉着肚子，还咽了咽口水。
没吃午饭吧。
高一吗，十五六岁，还在长身体。
缓慢合门，纪语棠靠在床头，最终点了两人份的外卖。
门铃响起，有些犯困的周续冬猛然惊醒。是纪老师提前回来了吗。她抓抓头发使自己清醒，一目三行扫视阅读理解，以加快做题速度。
“有人吗，您的外卖到了。”
外卖员声音响起的那秒，始终紧闭的房门打开。纪语棠从里向外走，在周续冬紧跟的视线下，去取外卖。
她这次没回房间，拉开餐桌椅，安静地拆筷子。
好香。周续冬自认为不动声色地抬高脑袋，想看看她吃的什么。结果没隔多久就被抓包。
对方投来目光的刹那，她几乎是瞬间低头，装作认真学习。
“吃午饭了吗。”纪语棠将拆好的筷子，放在她那份的盒子上，“没有就过来。”
啊？看清桌上有两份外卖，周续冬第一反应是茫然。紧接着看到纪语棠不太有耐心的模样，捂着乱叫的肚子挪过去。
“坐着吧。”她将外卖盒推到自己眼前，是碗蟹黄面。
周续冬捏起筷子，想到母亲说的，在老师家要乖，别给惹麻烦。她道完谢后，“可以加下微信吗，我把钱转给你。”
纪语棠看着手机，“不需要。”
好冷漠。
周续冬噎了下，察觉她虽然善良但是不太好相处，便默默吃面条。她吃饭速度慢，还剩大半时，对方已经吃完。
将餐后垃圾扔掉，纪语棠瞥了眼她吃饭的头顶，往沙发上坐。听见翻动试卷的声音，周续冬心一坠，转头后果然看见她在看自己的卷子。
她想说，请你不要窥探别人隐私呀。但嘴里吃着的还是纪语棠买的午餐。蟹黄面好香，她就静静地把话咽下去了......
“吃完继续写，写完了，你老师让我帮忙批改。”纪语棠放下试卷，皱着眉，“现代文阅读这么久了还没做完，你高考打算怎么办？作文空着交上去了？”
周续冬缩了一下脑袋，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她以最快速度解决完剩余的面，清理干净桌面后，匆匆过来，拿过自己的作业，“对不起，我昨晚通宵背文言文，刚才有些犯困，平时没有这么慢。”
向我道歉做什么。你昨夜就算去当小偷了也不关我事。纪语棠在心里想。但一垂眸，就撞上对方那双微红的眼。
湿漉漉，泪光隐隐作亮。
纪语棠愣了下，罕见地反省自己，觉得刚才确实太过严厉。她移开目光，“继续写吧，注意把控时间。”
女生乖巧点头，说好。
期间她去厨房接了通电话，纪母打来的，问她为什么每年暑假都不想呆在家里，那些马术，钢琴课也不愿意去上。纪语棠深呼吸，面色没有波澜地跟她吵了一架。
出来后，女生已经写完这套卷，开始背书。那几张试卷被她叠得整齐，见她出来，报备般，“我写完啦。”
纪语棠走过去，“嗯，还有半小时你老师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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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抽背。赶紧记吧。”
周续冬应了声，抱紧课本，欲哭无泪地埋头苦背。
做得不算太差。批改完试卷，纪语棠就着她的错题，给她理思路。女生听得认真，到最后不自觉将身体贴近，提问，“还缺哪个意象关键词呀。”
淡淡的香味。
纪语棠顿了下，没隔开距离，拿着她的笔圈画，“还不够明显吗，落花。”
身旁女生忙哦两声，“看漏了。”
这天过后，每周六，周续冬都会准时出现在家中客厅，像固定刷新的npc。纪语棠逐渐习惯，有时外婆不在，也会教她各科题目。
这么做，只因无聊。绝对不是因为她睁着圆圆的眼，总对自己笑。消遣而已，纪语棠这么想。
暑假过去小半，八月初，她收到家里阿姨寄过来的资料，又花费上午时间，整理出适合高一学习的内容，打算等会儿以外婆的名义给周续冬。
然而在今天，对方却始终没出现。
吃饭时，外婆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问，“在想什么呢。”
纪语棠想问，后来觉得也没必要，萍水相逢而已，连有缘都算不上。至于那份资料，就当打发时间吧。她摇头，“没事。”
“哦哦，对了。”外婆忽然起身，从房间里拿出一只礼品袋，“这是续冬给你的，说这些天麻烦你教她。”
“我原本没打算收，毕竟我们这职业，向来就是不收礼的。但她说这根本不贵重，而且算朋友间互相送小礼物。所以我才拿来给你了。”
纪语棠放下筷子，伸手接过。触感毛茸茸，她取出后发现，这是一只玩偶小羊。吊牌上明晃晃写着，宝宝哄睡专用。
她依稀想起，那日与纪母在电话里吵架时，提到过相关事件。纪语棠平静说，“我不喜欢你买的那幢房子，也不想睡在那，容易失眠和做噩梦，明白么。”
玩偶的体型适中，毛发为奶酪白，露出漆黑的两颗圆眼。此时拿在手上，烘得皮肤泛热，与夏日不太相配。纪语棠抿唇，将其放回礼盒的时候，动作放轻放柔。
然后问，“她还来吗。”
外婆吃着饭，“续冬啊，不来啦，这小姑娘忙呢，暑假有集训。”
她忽然小声，好奇语气，“你们什么时候成好朋友的呀？”
纪语棠闻言脱口而出，“不熟。”
外婆给她夹菜，“不信。”
“......”纪语棠顿了下，“她明年暑假也不来家里了吗。”
“是吧，总之学校没出通知。”外婆很稀奇，“你们这么投缘啊，要我把微信给你吗。”
纪语棠还是拒绝了。
这餐饭她吃得很慢，期间用余光看着旁边椅子上的礼品袋、里面那只玩偶羊，有时会长久沉默。
而想到自己即将出国，后知后觉没必要因为这短暂的相处，而产生念想与更深层次的牵挂。
听来很可笑，不是吗。
回房间后，纪语棠把礼品袋掩进衣柜，又将那份整理好的资料塞进抽屉，连同这段时间的记忆共同埋葬。
埋葬至今。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却对方了。直到那个下午，周续冬穿着白绒绒的开衫，栗棕色的长发随着询问的动作，俯身晃动，没有任何预兆地再次出现在视野内。
纪语棠才忽觉，原来时间也不能冲淡一切。这么多年，她还是会被周续冬吸引，在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城市。
后来她终于理解网民常说的。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不论是北京，还是都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