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喻赤在太常寺外的石阶上磨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替父亲喻明修送祭祀公文的小厮。
那小厮怀里抱着个紫檀木匣，见了喻赤，忙迎了上去。
喻赤急忙上前，抓着小厮的肩膀问：“怎么样，打听出来没有？宫里前阵子可有从益州来的姑娘？”
小厮左右看了看才说：“喻少爷，您怎么知道的，我找我熟悉的内侍打听到了。”
“说重点！”
“他说他前儿去给张公公送文书，远远瞧见玉宸殿偏殿竟然住了人。”
“玉宸殿是什么地方？”喻赤追问。
“官家用来赐宴近臣或与妃嫔小聚的地方，离官家的福宁殿不远。”小厮咂咂嘴，“能住那儿，定是得了看重的。”
“接着说。”晏井承突然从暗处出来。
小厮被吓了一跳，缓了缓继续道：
“说是正好里面的宫人轮值，宫门大开才看到的，那姑娘在廊下喂猫，发间……好像簪着支挺亮的金簪子。”
*
正想继续问，巷口传来马蹄声。喻赤朝暗处的晏井承喊道：“我爹来了！”
喻明修穿着官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随我回府。”
汴京城南，喻家大宅。
喻明修放下茶盏，从袖中抽出纸张，往桌上一推。
“这是……”喻赤手指刚触到纸边，就被喻明修按住。
“后日秋宴的帖子，官家点了你去。”喻明修看向对他这个长辈一脸恭敬的晏井承，“作为益州富商代表。”
晏井承拿起帖子，【集英殿秋宴】几个字格外刺眼。
喻赤在旁边踮着脚看，急得抓耳挠腮：
“爹，给他的帖子为何会由你带回？我好歹是你儿子，论身份……”
话没说完，就被喻明修冷冷一眼截住：
“前日在太常寺领旨，官家只说高丽使团对益州的茶马贸易感兴趣，点名要找个懂行的商户代表，翻了名册，就圈了晏公子的名字。”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宫里的事，从来由不得咱们问缘由。让晏公子去，自有他的道理。”
喻赤还在嘟囔：“那总不能让他自己……”
喻明修转过身，对着儿子道：
“你自然也要去，秋宴按例允许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你届时随我与你母亲一同入内。”
“爹，这……”
喻明修已抬脚往里屋走去，丢下句：“后日巳时，在家等着，莫要迟到了。”
*
喻明修走远了，喻赤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抓过晏井承手里的帖子又看了两眼，哼了声：
“合着我就只是个官眷，连帖子都没有！”
晏井承把帖子折好藏进怀里：“不管怎么说，这是眼下唯一能光明正大进宫的机会。”
“那咱们的计划……”喻赤忽地严肃起来，“就这么搁着？”
“先搁着。”晏井承正色道，“宫里突然递帖子，太蹊跷。若真是冲着咱们来的，硬闯只会把自己搭进去。不如先去宴上看看，至少……能确认小之是否真在玉宸殿。”
喻赤皱了皱眉：“你说，官家会不会早就猜着咱们要干啥了？这宴会不会是个套？”
“像套，也像机会。”
*
玉宸殿偏殿，柳嘉之坐在案前，听着小宫女数说秋宴的规矩。
“姑娘，这屈膝礼可得记牢了。”小宫女拿着支银簪比划，“见了官家要蹲身半尺，裙裾不能扫着地。见嫔妃的话就略浅些，手要搭在腰侧，像这样……”
她示范着弯下腰，“最要紧是高丽使者，他们行的是鞠躬礼，您不用跟着学，福身就成，免得失了咱们的体面。”
柳嘉之点点头，望着书架上的《东京梦华录》愣神。
“姑娘？”小宫女推了推她的胳膊，“宴上还要您译几句高丽祭文，那几段文字背熟了吗？”
“嗯，记熟了。”柳嘉之回过神，朝着小宫女扯了个笑。
*
秋宴当日，柳嘉之正对着铜镜练习屈膝礼，听见脚步声忙起身，就见张茂则带着两个尚服局宫女走进来。
手里捧着描金漆盘，盘上搭着件藕荷色绣折枝海棠的褙子，底下压着套月白绫罗裙，鬓边首饰是一套珍珠嵌红宝的簪环，颗颗圆润。
“柳姑娘，官家特意吩咐，秋宴上穿这个合宜。”
张茂则笑得恭谨，却不卑不亢，亲自将褙子展开，“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绣的海棠是今年御苑里新育的品种，瞧着素净，却显气色。”
柳嘉之望着那身衣裳，藕荷色不艳，月白色素净，连珍珠都选的是半透的白珠，红宝只在簪头嵌了米粒大一点。
这打扮，说华贵吧，远不及嫔妃们的满头珠翠。说寒酸吧，云锦料子和御苑新花的绣样，又透着被官家记挂着的体面。
“太贵重了……”她轻声道。
“姑娘是替官家分忧的人，穿这个正好。”张茂则示意宫女上前，自己退到廊下候着。
“发髻就梳个垂挂髻吧，不高不低，既合外命妇的规矩，又比宫里的双环髻自在些。姑娘毕竟是从益州来的，不必学那些死板的样式。”
*
待张茂则出去，柳嘉之如人偶般任由宫女打理。
思绪不由飘到益州，也不知道州江楼如今是什么光景？
晏井承……今日到底会来吗？
如果来了，他们能说得上话吗？
这么久没见，不知道他瘦了还是胖了？
他，有想我吗……
“姑娘，该走了。”小宫女在耳畔轻唤。
*
垂挂髻松松挽着，珍珠簪斜插在鬓角，红宝的光点在眼下若隐若现。
藕荷色褙子罩在月白裙外，像朵刚出水的莲，不惹眼，却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姑娘瞧瞧，多合适。”张茂则在廊下赞了句，“官家说，译祭文时要清清爽爽，这一身，正好。”
她福了福身：“多谢张都知费心。”
张茂则笑得更深了些：“姑娘聪慧。时辰不早了，该去赴宴了。”
*
宫道上的宫灯已次第亮起，柳嘉之跟在张茂则身后。
远远望见集英殿的飞檐，殿内的丝竹声已顺着风飘过来。
刚踏上正殿的丹陛，满殿的喧闹忽然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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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下意识抬头，就见殿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文官们捋着胡须点头，像是在品论什么雅物。
西侧水绿纱帐后，女眷们的目光却复杂些，有好奇，有审视，还有几位嫔妃的眼神，犀利落在她的身上。
“听说就是她？”一个细细的女声从纱帐左侧飘出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惊讶，“瞧着也寻常，不过是穿得素净些，竟能站到御前译祭文。”
是位分不高的俞婕妤，总爱跟在张贵妃身后，说话却比贵妃直白得多。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宫女便低低应和：“婕妤娘娘说的是，听说原是益州商户家的，怕连正经的屈膝礼都学不全呢。”
柳嘉之正垂手侍立，听见这话，下意识将膝盖弯的角度再收了半分。
纱帐后的李美人也跟着轻轻哼了声：“商户人家的女儿，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别是译错了文，惹得高丽使者笑话，反倒丢了我朝的脸面。”
柳嘉之垂着眼，御前露脸就那么招这些后妃眼红？这福气给她，她敢要吗。
“礼法规矩，原是为了合宜，不是为了死板。”主位忽然传来一句平和的话，听不出喜怒，却让纱帐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氏奉旨译文，只要举止得体，不必拘于细枝末节。”
纱帐后的人大约是被噎住了，半天没再出声。
*
“传柳氏上前。”司仪官的声音从主位方向传来。
柳嘉之深吸一口气，缓步向前走去。
经过东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位绛色官服的官员正低声议论，目光清正，见她看来，只微微颔首。
而更远处的角落，月白锦袍的身影一闪……是晏井承！他果然来了！
只见他手里的茶杯停在唇边，眼神里的担忧像要漫出来。
他比在益州时清瘦了些，领口微微敞着，鬓角的发丝被风拂得轻动。
明明隔着数米远，明明满殿都是人影声浪，柳嘉之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他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多久没见了？她算不清。只记得那几日，他事务繁忙经常没空陪她吃饭。
等等……看来，事务繁忙，或许赵祯从那会就开始有意为难他们了。
此刻晏井承就在那里，活生生的，连看她的眼神都和从前一样，温和担心和深深眷念。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慌忙垂眼，这是宫里，是御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不能失态。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疯长：奔过去，像在益州府衙那次一样，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
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问他是不是也在想她。
眼角的余光里，晏井承似乎动了动，手里的茶盏轻轻磕在案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忙用袖口去擦，却在抬头时，看见他眼里也浮起一层红。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这样。
“柳姑娘？”内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惊觉官家正看着她。
柳嘉之垂下眼帘掩去湿意，脚步未停地向殿中走去。
不能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