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
她只记得那时心跳急如鼙鼓,甚至想威胁皇帝,如果栏杆断了的话,她一定拽着他同堕高台,让他给她垫背!
但最终,只敢咬唇看着地面,在他面前又可耻地扮了一次可怜。
甚至下来的时候,身子差点栽在他的臂弯里。
皇帝唤了个人上来扶她,是御前的冬儿。
回去的船还是来时的那条船。登船时分,冬儿看着她稍有些抖抖索索的腿,又抬头看了看她不太严整的鬓发,似乎想岔了什么。
脸色就有些欲说还休的羞涩:“姑娘,要不要我重新给你梳个发髻?”
青簪忙说不用,用指尖梳理了两下,把蓬开的头发又梳了进去。
她这一抬手,冬儿得以借着月波看清了她手腕上的五色缕。
“原来这个是给姑娘的?”冬儿只可意会地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可特地问咱们有没有人会编呢。”
青簪举起手看了看……不是说,刚好看见宫人在编,才想着给她的么?
长命缕,长命缕,一丝一岁,绵绵入密。
这条络子忽然和他的眼神一样,炽烫得让她慌忙想要摘下。
她当真有些怕自己心意不坚,怕帝王的一时起意,就要让她赔上一生的光景。
人非木石。可她不敢,也断断不能生出痴妄。
*
回到凤藻宫已稍晚了,因是端阳节典,宫中并不禁夜。
青簪一回去,就看见锦玉正把个内侍省的小太监从殿里撵了出来,太监身边还跟着几个拘谨又惶怯的宫人。
锦玉今日火气似乎格外的大:“打量着皇后娘娘宽容和气,敷衍我们娘娘呢是不是?”
“姑姑冤枉,奴才哪敢呢。”小太监好言好语地想哄人两句,却反被锦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吃了这么好些炮仗,他没走两步就又顿足叹声:“这都叫什么事啊。这之前给明昭仪宫里补人的时候,昭仪也不见这样啊。”
青簪正想从侧边绕路回下房,廊庑之上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猫着腰在擦拭柱子。
是琐莺。一看便知一准又是顶了谁的班。
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办法。
青簪本想回头去找浮翠问问,之前她勉强攒了些银子,托了浮翠去请前殿那几个能主事的宫女吃茶,也不知如今银子使出去没有。
但今夜前殿的气氛似乎格外诡异,一点儿也看不出端午节会过后的热闹气象,连走动的人都很少。便有几个经过的宫女太监,也和皮影戏里的纸偶人一样,低头行走,麻木来去,脚步匆匆。
青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一名脸生的宫女,看到青簪,主动从殿里出来。
宫女悄声道:“浮翠姐姐现在走不开身,让我同你说几句话。”
青簪一边跟着她往偏僻出去,一边朝那小太监的去向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可知道?”
“可别喊姐姐,可是折煞我了。我也是浮翠姐姐才提拔上来的。”
每一处宫殿都是这梁宫的一处分身和缩影,有上进心的宫女们自也会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并不奇怪。只是,从前前殿多是锦玉的人,如今却渐渐开始换血了。
对于青簪问的,这宫女倒是知情,她朝着前殿方向努了努嘴:“小慈被送去掖庭之后,娘娘这儿便缺了人,但内侍省送来的人娘娘都不满意,一个都挑不出。这都是第五拨了。”
“至于锦玉姑姑——”她把岛上的小宴上发生的事大概一说:“娘娘让锦玉姑姑跟着去太医署,锦玉姑姑嫌人家船划得慢,竟起了争执,把人给推下水去了。要不是后来遇到了娘娘们回程的大船,指不定还在水上漂着呢。回宫之后娘娘对锦玉姑姑就冷了许多,非打即骂的,倒更器重浮翠姐姐了。这不,这会儿太医刚刚走,浮翠姐姐就被叫进殿里伺候了,锦玉姑姑想是不痛快呢。”
待走到没人的地方,宫人告诉青簪,她如今算是浮翠的心腹:“浮翠姐姐让我同你说,银子她替你去送过了,但是那些宫人说,是琐莺次次暗中挑衅她们在先,这才结下仇的。”
宫人说着便把一袋碎银子放到了青簪手中:“银子你拿回去,她们还劝你,日后离琐莺远一点,有传闻说,这丫头身上……总之,你离远些就是了。”
青簪知道这些忠告是出于好心:“多谢。”
告别这名宫女后,却是打算去帮琐莺一起把活做完,也好早些回去歇息,难得端午胜日,没道理放任人独自苦熬到深夜。
但转念一想,若真如这宫女所说,之前次次,琐莺大约都是故意要留在前殿的。
她这时候去,兴许反而坏了她的事。
今夜的消息,对琐莺而言一定很紧要,以至于必须连夜行事。
青簪便又止步回头,重新往下房走。
前殿、皇后。
皇后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琐莺窃听的,又有什么是薛嫔,甚至可能明昭仪都急于想知道的呢。
琐莺的频繁外出、薛嫔给的食方、瀛洲岛上同明昭仪和薛嫔的碰面,桩桩件件,这些事仿佛都联系在了一起。
穿过黑洞洞的回廊,掌灯的宫人正好握着杆子将一盏被吹灭的风灯重新高高挂上。
灯光便黄灿灿的如日升起。
青簪想,在这宫中,如果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那该多可悲。
不管如何,她都信琐莺。
*
青簪回屋后就做了会儿针黹活,可一直到趴在桌前睡过去,琐莺都没回来。
第二天,却是先等来了永宁侯夫人入宫来的消息。
原来昨夜皇后回宫之后就宣了朱太医诊脉,朱太医断定皇后身子没有大碍,呕吐应是误食之故,端午火气旺,宴上膳食本多生冷之物,易伤脾胃,也许正好又吃了什么相冲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随后朱太医就去太极殿向皇帝报平安了。
但侯府不知怎的还是知道了皇后在宴上的状况,侯夫人说担心女儿的身体,又正好长媳上个月平安诞子,便想入宫见皇后一面,也好让小孙子见见他的皇后姑姑。
皇帝对于对先帝有救命之恩的段家本就宽待,又正逢端阳之节,自然不会不允。
凤藻宫里。
侯夫人得了准许,下午就进宫来了。
此刻她抱着孙子,岁月修润过精明的面庞,如今含饴弄孙,竟也显出几分温柔可亲:“你瞧瞧,多可爱啊。”
皇后对这个小侄子没什么感情,只当他是个母亲进宫用的借口:“娘,你不会是有了孙子,便忘了女儿了吧?”
大梁对外戚一向掣肘颇多,若无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便是先帝特别恩赦的侯府,冒然进宫也不免遭人话柄。
侯夫人一边逗弄孙子,一边深沉冷静地看向女儿:“怎么会?昨儿你没事吧?”
皇后不满之心却是弥甚:“娘,你是不知道那时候多惊险……要不是你女儿反应快,咱们一家的性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侯夫人忙说别担心,同人分析道:“是有些蹊跷,不过臣妇来的路上想过了,就算是有人有心设计,目的也在于让其他太医给娘娘把脉,既然这脉没有把成,目的也就没有达到,娘娘这时候才最不能自乱阵脚,惹人怀疑。何况陛下何等英明人物,他若起疑,必不会这样就松口让你离开。如今这样,恰恰说明此事仍然瞒得住,我们切勿庸人自扰。”
皇后这才终于找回了几分主心骨。
但她坐回上首的凤头扶手软塌上,仍很恨恨不平:“宫里这些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简直越来越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尤其是那个明昭仪,仗着有个儿子都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还有什么王恕柔杨雀仙,一个个的整日霸占陛下!”
侯夫人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为娘早就与你说过,你真正的敌人是那些有家世又有子嗣的妃子……娘娘,迟则生变,那件事,恐怕得快些提上日程了。”
见皇后并不吭声答应。侯夫人把小孙子交给了锦玉抱着,自己则走到皇后身边坐下,抓起她的手放进掌心,俨然一位慈母一样对人说起了体己话:“阿囡啊,你要沉住气。只要等你来日有了儿子,那就是嫡子,是大梁未来的储君啊。”
皇后只是别开脸去,拧眉不语。
没一会儿,她忽崩溃地伏在母亲的肩上:“阿娘,难道,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一想到要她亲手把另一人送上夫君的床榻,足够教她午夜梦醒恨得要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
女儿这般模样,侯夫人也心有不忍,哀哀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拍着皇后的背哄慰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怎么看不通透呢,女子生育是从鬼门关走一遭,你不用受这个苦,未尝不是好事啊。忍过了这一遭,往后怎么样,不都还是你说了算吗?”
“阿娘……”皇后体念到母亲的用心良苦,俯首贴向她的怀抱,“那能不能不要青簪,我不喜欢她!她根本不配!”
侯夫人脸色变了变。她也很想答应女儿的要求,她又何尝喜欢自家夫君在外头苟合闹出来的野种?
“可,没有人比她合适,毕竟……是你爹的血脉。”
意识到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皇后心念转而一动,倒是另想到个好点子。
她倏然坐直身子,看向侯夫人正色道:“阿娘,那你要答应我,事成之后,让我狠狠处置了那个小贱蹄子!她勾引我的夫婿,我要碾碎她的骨头,剥了她的皮囊,让她像她娘一样窝窝囊囊死了,才够解气!”
“这……”侯夫人的眼神一时飘忽躲闪起来。
外间却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侯夫人忙让锦玉出去看看,锦玉回来后道:“是擦拭博古架的宫人,笨手笨脚的。”
皇后摇着母亲的胳膊催促回应:“娘~!你是不是心软了,宁可自家女儿受委屈?”
侯夫人无奈摇头,最终还是应承下来:“罢了,依你,都依你。为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岂会对外人心软,为娘担心的是……”
她只是有时也吃不准侯爷和婆母对这个外室女的态度。
皇后却已经笑从眉开:“女儿知道娘你最是心善,但能替我和陛下诞下儿子已是她此生修来的福分,她会感激的,您就别多想了!”
女儿愿意配合,这便是最紧要的,侯夫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青簪呢,叫她过来,臣妇替娘娘敲打敲打她。”
青簪很快应召而至。
她一进门,侯夫人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方才的声音,谨慎起见,给了锦玉一个出去守着的眼神。
皇后此刻看青簪已经如看一个死人了。阿娘说的不错,若是她把人送上去,陛下但凡念这个死丫头的三分好,就会念她的十分。
但阿爹阿娘却是弄错了一点,谁说来日的皇子身上需得要有段家的血脉,才会和段家一条心?
小孩子能知道什么,想养成什么样就养成什么样,就像这个如今正匍匐叩拜的卑贱女子,不也学成了十分的奴颜婢膝,一心愚昧地将段家当成她的恩人、她的主子吗?
若之后哪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阿爹阿娘能做的,至多也只是再换个人送进宫来,代她怀孕生子而已,还能不管她了不成?
不是非得要青簪。
借腹生子,她要。
但青簪,得死。
杀心起时,皇后只觉念头通明,心里也顺畅不少,总算可以一解这些年自己的憋屈了。
侯夫人提点完青簪,才挥手将人屏退,便听自家女儿翻开侄子的襁褓道:“娘,这小侄子身上怎么还有块胎记?”
她笑着回步向人:“要不怎么说隔代亲呢,你和你哥哥身上都没有,独独孙儿肖似他祖父。你爹腰上就有这样一颗红痣。”
青簪要出门的步子愣了愣。
她后腰上,也有一颗红痣……
这算什么可笑的巧合?
出去的时候,看到琐莺在外间,青簪隐隐不安,有些想唤人一同离开,碍于锦玉就在不远处盯着,最终只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可饶是她表现得一应如常、无懈可击,锦玉还是因两人骤然交合的形影,忽然想起了自己何以觉得那名宫人眼熟。
那分明就是在库房当差的宫人,和青簪走得还颇近!
她当即抓着琐莺的胳膊把人拽了进去:“娘娘,夫人,抓到了,就是这个小蹄子,鬼鬼祟祟的在外头!分明是在库房当差的,成日跑前头来做什么!”
……
皇后实则觉得,就算这宫人鬼鬼祟祟地游走在外头也不可能听到什么东西,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和能耐。但阿娘说了,宁枉勿纵。
何况她正觉有气儿没处排遣呢。
便下令打人八十大板,但看这名小宫人供不供认背后的主子,若不供认,那便打死了事。
左右她这都是正当审问,算不得动用私刑。
但为保险起见,皇后还是额外叮嘱:“千万别惊动陛下。”
青簪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琐莺已经被拉到了一处院子里。
琐莺被按在长板凳上,两个手执棍棒的太监已经往身上招呼了好几下,轻薄的衣裤上渗出一团红迹。
就这么几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陆嬷嬷瞥了一眼青簪,不作反应,只当没看见。
青簪上前给嬷嬷行了礼磕了头,求她高抬贵手、宽纵上一会儿,可嬷嬷仍只作视而不见。
青簪太过清楚嬷嬷也是奉令为之,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板子落下,只能扑身将琐莺护在身下,替人扛了结结实实的一记打。
陆嬷嬷这才终于急了:“你这是做什么!”
青簪疼得唇心发白:“人命关天,恳请嬷嬷慈悲宽饶……”
这时琐莺终于缓过一点气来,扭头看向护着自己的怯薄女子,似乎在用眼神问她:姐姐怎么来了。
要打就打,她根本不怕这些。
反正做了恶鬼,她也会回来报仇的。
很快她想到什么,攒足了力气,一口吐掉了塞在嘴里的布团。努力凑向青簪的耳旁:“姐姐……你……皇后要你……借腹生子……你、姓、段。还有你娘,你娘……”
琐莺说得断断续续。
她可以死,但姐姐不能糊里糊涂让人算计了。
青簪原本见她想说话,还主动贴近了一些,此刻却已如石化,仿佛魂魄都被人抽走,低头死死凝住一块长了苔斑的青砖。
她甚至觉得自己丧失了理解言语的能力,竟不能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还有娘、她娘怎么了?
也不知琐莺是气尽力竭,还是想起了那些日夜里,青簪每同自己提起娘亲的时候,那种温柔希冀的口吻,想起了她连香包上绣的都是萱草花,故而心有不忍。
最终她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没有直接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娘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
但琐莺觉得,青簪应该不会猜不到。
另一边,陆嬷嬷也算承过青簪的人情,素来不怕结仇,就怕承情,见状只能无奈摇头:“最多一盏茶。”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救人,但她最多只能替人拖延一盏茶。
一盏茶后,严刑必行,生死勿论。
青簪便再顾不上愣神,拔步便往外跑,一盏茶自是不够,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不能让琐莺出事。
至于琐莺的那些话,现在她无心去想。
不要去想。
天空中,春夏之交的最后一场凄凉苦雨毫无征兆落下。青簪闭眼,脸上凉的烫的,涟涟地交混一片。
皇帝见到人的时候,她脸上已泥泞得不成样子。
她主动来太极殿的日子,比他预想中更快。
徐得鹿给青簪递茶:“姑娘缓口气儿。”
当青簪勉力让自己口齿清灵地说完了皇后无故杖杀宫人,且那人还是她亲近的朋友的事之时,皇帝便给了徐得鹿一个眼神。
青簪却无法注意到。
这是多大的一场雨,像是天公亦有愤恨、亦怀惊惨,以至于风纵雨横,不计后果,水淹人间,只求落个淋漓兴尽。
青簪却不敢这样声势浩大地哭,她只是凄茫的、惨白的。
跪在那里。
皇帝走到人面前,微微俯身。用稍屈的一指抬起人的下颌检看:“一天不见,就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青簪说不出话,她暂时地用光了仅剩的清醒和理智。
好在帝王并不介意。
萧放不紧不慢地在她脸侧刮蹭了两下,将手上滴到的雨水还给了人。
“是想让朕帮你?”
眼前的女子这才终于神思回笼一般。
“是。求你……求您。”
她的神情一点点从惨烈的麻木之中脱离、活转过来,楚楚可怜地哀求。
变得可怜可欺,无辜而又勾人。
萧放不动声色地屏退了所有人,克制呼吸,牵起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然后——
金殿昏幽,龙脑香烧。
帝王把人骤然拉到自己身前,就在咫尺之间,恣意且又深沉地望着人,如欲将之攫入眼中。
他的指掌困住她柔软的腰身,像掌控着一段怯柳。忽将她按近一寸,亦同舍予,亦如侵略地沉沉一笑:“你打算,怎么求?”【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