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影从窗棂间投来, 头顶吊灯的莲花状叶片被点亮,水波似的银光忽明忽暗。
郁沐枕着手臂,目光放空, 毫无睡意。
吊灯的莲心装饰中, 一抹青森幽火探出头,眼珠谄媚地弯起。
“您真的要继续留他们在这?”
郁沐不理人。
“哎呦,其他人就算了,但……”
兆青搓手, 轻盈地从吊灯中飞下, 在郁沐身边打转,“您走后, 神策将军一个劲在门口徘徊呢。”
“他发现你了?”郁沐淡淡瞥他。
“不能, 我的伪装万无一失,先前连龙尊都察觉不到。”兆青赶忙为自己正名。
岁阳的虚焰长尾在空中摇摆, 像一个即将升天的星槎推进器。
这家伙,好像小狗,郁沐暗想。
“那你怕什么。”郁沐道。
“瞧您说的,我一介小小岁阳,始终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一旦哪天神策将军进来……”兆青语调一转,“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你有信心从景元身边逃脱?”郁沐一哂。
“这……”
兆青满头冷汗。
先前他被关在云吟水牢中,若不是郁沐趁着景元驱动神君没空理它, 将它解救, 这会它就该被押送回玄清炉里了。
郁沐别开话题:“同为岁阳, 你能捕捉到绝灭大君的动向。”
这话是个肯定句,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听出这层意思, 兆青道:“当然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您要亲自解决它?”
“怎么可能,我又不领神策将军的工资。”郁沐捉住兆青的尾巴,捏捏。
兆青哎呦一声,青色的眼珠中透出一抹红来。
“你红什么?”郁沐诧异道。
“您捏到人家了~”兆青贱兮兮地开口,话没说完,被郁沐嫌弃地抛到一边。
“闭嘴。”他翻了白眼。
兆青:“好嘞,大人。”
郁沐侧过身,把枕头拱起,托着颈椎,怀里空落落的,有点不舒服。
就算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迷恋怀里有龙的手感,只可惜他捡回家的龙性子太冷,还总容易莫名其妙闹别扭。
一旦不开心就不理人,评价他是方壶仙舟万载不化的玄冰这话所言非虚。
一根枝条顺他心意,将衣柜中的备用枕头拖了出来,枕头内部塞满棉絮,撑不起手臂的全部重量,但能略微让郁沐感到充实。
见郁沐要睡了,兆青飞回灯罩,美美缩起灵火。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郁沐以为是白珩那边出了什么事,睁眼,仰头看去,窗户上映出一对傲立龙角的影子,完美的侧脸轮廓静静在窗边显现。
是丹枫,他来做什么?
郁沐蹙眉,屏息良久,没等来话音。
对方只是站着,如同一尊冰雕玉凿的刻像。
郁沐闭上眼睛,把脸迈进备用枕头,颇有点要把自己闷死的架势。
算了,龙尊大人不说话,想来不是大事。
过了几分钟,忽然,门上传来一点窸窣的动静,一道窄窄的银辉顺着敞开的门缝探了进来,凝成一道细线,落到郁沐眼睑上。
光芒稍纵即逝,有人跨入卧室,轻掩上门。
郁沐脑袋里跳出一句旁白。
「一条水龙悄无声息地游了进来。」
对方动作很轻,生怕将人惊扰,郁沐屏住呼吸,房间内落针可闻。
一道略暗的阴影遮住他的面容——有人跪坐在一旁,静静凝视他。
这场面听上去有些惊悚,像极了恐怖话本中会出现的桥段。
浅淡的云吟水意在空气中蔓延,清冷潮湿的味道萦绕鼻端,缓和着郁沐的情绪。
等了许久,除了这气息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丹枫是来扮演男鬼的吗?
郁沐摸不着头脑,干脆不理了,正要翻身过去,忽然感觉手中的枕头传来一阵平缓但坚定的力道,然后——他的枕头被缓缓拖了出去。
郁沐:?
丹枫折腾一大顿,是为了偷枕头?
郁沐忍不住想睁开眼睛,仔细盘问对方究竟是何居心,正酝酿情绪,忽然感觉臂弯中塞进了一个东西。
熟悉的手感将他准备好的质问冲得七零八落。
一条冷如青玉、顺滑粗壮的龙尾塞到他的怀里。
它有自己的意识,一开始并不适应这样的举动,但很快,柔软的尾巴探进郁沐的颈窝,搁住不动了。
郁沐的心砰砰直跳,一脚踩在棉花上般飘飘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丹枫,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表达歉意吗,还是讨好他。
为什么要趁他睡着的时候?
难道因为脸皮太薄,不肯叫醒他?
郁沐左思右想,找足了理由,然而,他对自己拙劣的装睡技术没有自知之明。
睡着的人说些梦话应该很正常吧?他想。
抛却顾虑,他慢慢将脸埋在尾巴上,鳞片饱满,如宝石断片,柔韧的尾部肌肉抱在怀里无比舒适,散发着再熟悉不过的苍水气息。
龙尾轻颤,微热的呼吸顺着鳞片缝隙侵入躯体,这使得偏爱温凉的持明有些许不适。
坚如玄冰的身影一晃,月光在他侧脸打下明晰的明暗线,割裂了他的表情。
郁沐越抱越紧。
尾尖末梢卷曲着,软绵绵地搭在雪白的被子上,如同碧色流苏。
怀中充实的感觉令他心生快慰,鼻尖挨着尾腹内部的鳞片,困意上涌。
好想舔一口。
可就这么舔上去会不会不太道德。
舔人家尾巴什么的……
郁沐压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因为温度,手中的龙尾有退离的趋势。
他一把往前抓住,不满地拖回怀里。
曳地的衣摆在被子上蹭动,丹枫向前趔趄,左手拄在郁沐脸颊边。
呼吸声霎时变得明显。
——
丹士紧紧搂抱着他的尾巴。
透过鳞片,指腹接触的热度无法被忽略,一切感官都在寂静中被放大。
丹枫垂眸,凝视着对方的脸。
蓬松的金发随意散落,装睡的伪装技巧不大优秀,单薄的眼皮间歇性颤动。因为很近,丹枫看得清对方眼角下细小的绒毛。
现在的他看上去安静斯文,人畜无害。
等等,这两个词和眼前人真的有关系吗?
丹枫无奈地一揉眉头,索性不想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令人猝不及防,他甚至没能搞清自己此刻坐在这里的理由——他当然可以将这行为合理化为报答,得以自欺欺人,可尾梢扑来的有起伏的呼吸提醒他,这个借口并不确凿。
他望向扔在一旁的枕头。
那个备用枕头有着舒服的布料,平整的绣面,塞满暄软棉花,是一个合格的抱枕,此刻却孤零零地躺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板上。
是他亲自抽走枕头,替换成了尾巴。
是他主动送上去的,
洒落在肩的月光变得有些许沉重,正如丹枫的心事,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目光放空。
月光斜移,地板的缝隙仿佛渡了一层银水,不知过了多久,龙尾上传来的力道令丹枫回过神。
郁沐做了噩梦,眉心紧蹙,不安稳地收紧手臂,脸颊贴在尾部的鳞片上。
触感变得鲜明,丹枫有点坐立难安,伸手拉过被角,给郁沐盖到下巴。
被子里的尾巴轻轻拍打,柔软尾羽一下下抚过手臂,平整的被面时起时伏。
不一会,郁沐被哄好,把头更往里埋了埋,睡熟了。
丹枫的手搁在膝上,略微蜷曲,他静默片刻,阖眼,收敛气息,陪伴他的只有对方平稳的呼吸。
——
郁沐一觉睡到天亮。
久违如此好的睡眠质量,以至于醒来后,望着空空如也的卧室,心里有点失落。
怀中持明的尾巴柔韧冰凉,尾尖会探进衣摆里,在碰到皮肤之后礼貌后退,对被窝中的热度不大适应,却小心翼翼束手无策。
和它的主人一样。
郁沐眯起眼睛,曲起手臂枕着,心情美妙,看什么都顺心,连吊灯上贼头贼脑的兆青都憨态可掬……
个屁。
他一道目光电射,钉在兆青身上。
“我昨晚什么都没看见——!”兆青大叫道。
郁沐白了它一眼,“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
“是,是。”兆青细声嘟哝,“……不愧是龙尊,媚上的手段还真是特别。”
嘶,等等。
不就是尾巴吗,它岁阳也有!
“你在嘀咕什么?”
郁沐坐起来,阳光从窗户照进,室内亮堂,要不是云吟的气息依然缭绕在卧室,他几乎要以为昨晚是他的错觉。
建木会梦到给尾巴摸的龙尊吗?
郁沐思索着,谁知兆青从吊灯上飞下来,扭扭捏捏地露出自己青蓝色的尾巴。
郁沐:“?”
“大人,请摸。”兆青诱惑道。
郁沐一巴掌把它挥走,“滚。”
兆青:“嘤。”
郁沐收好被褥,洗漱完毕,有点饿了,清晨阳光正好,适合外出觅食。
在此之前,要先去后院看看病患的情况。
他伸了个腰,推门,率先入目的依旧是建筑材料满地堆放的前院。
眼不见为净。
绕过木廊走到后院,未见其人,先听到景元的声音。
熬了一整夜,神策将军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平缓,譬如朝阳。
“你昨晚去哪了?”
郁沐停在拐角,背靠墙面,一片叶子在木板缝隙中探出,充作耳目。
景元在对丹枫说话。
丹枫背对这边,倚在廊柱上,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有事?”
“没,只是担心你。”景元道。
“担心我又做了你不知道的事?”丹枫挑眉。
景元不答,从身边的纸袋子里拿出了什么,冲丹枫一抛。
丹枫反手接住,一看,是一个用隔油纸包好的脆皮蟹粉叉烧包。
“吃点东西吧。”景元温和道。
丹枫看上去心不在焉,慢吞吞摘掉隔油纸,咬了一口。
熟悉的口感,恰到好处的火候,是美馔阁一贯的味道。
“放心吃,没毒。”景元一眨眼,染上一抹琥珀色的笑意。
丹枫望着后院中央那枚流光溢彩的持明卵,太阳一出,卵壳上的鳞片五光十色,煞为惹眼。
夜色昏暗,云吟奇术的冲击感并不强烈,换到白天,真切地观察其上每一丝纹路,心中的惊讶更增添几分。
持明卵居然真的可以人工制造,匪夷所思。
但眼下,丹枫关心的不是这个。
“景元,你是不是养了只狸奴?”他忽然问。
“你说咪咪?”景元的白毛随风晃荡。
“对。”丹枫酝酿了一会,语气古怪地问:“它,容易生气吗?”
景元认真思索:“咪咪性情乖巧,除了许久不见我会发闹以及十分抗拒洗澡,其余都好。”
“你是怎么解决的?”丹枫求教道。
“前者可以时不时把它拎到神策府遛圈,后者嘛,咪咪对一款助浴精球额外热衷,我记得是桂花牛奶味。”景元慨叹一声。
“说起助浴球,我曾询问郁沐该如何纠正狸奴拒水的毛病,起初,他推荐给我时我还心存疑虑,但实验下来,着实好用。”
“桂花牛奶味……”丹枫想起自己昨晚在浴室架上看见的助浴球盒,同款香味。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微妙。
察觉到丹枫情绪不对,景元问:“怎么了?”
“你觉得,狸奴和持明有什么共同之处?”丹枫道。
聪明的景元一愣,他试探:“都是生物?”
丹枫冷冷一笑:“呵。”
很好,有人拿他当狸奴养。
郁沐适时地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狸奴。”景元说。
“还有桂花牛奶味助浴球。”丹枫淡淡补充。
哎呀。
这又是在别扭什么?
郁沐起了坏心眼,突然问:“景元,昨晚有人进我房间吗?”
他这话说完,丹枫的脊背立刻僵直,握着半个叉烧包的手指不自在地捏捏,把表面酥皮捏下去一小块凹陷。
他耳尖微动,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
“有吗?”景元含糊道,“昨晚,我、镜流和刃都在这里。”
人有五名,在后院的有四个。
猜猜是谁不在呢?
“丹枫,你有头绪吗?”郁沐相当自然地看向丹枫。
丹枫云淡风轻地别开视线,“没有。”
“哦——”郁沐的尾音很轻,很长,他嘀咕道:“我昨晚梦到有东西钻进了我的被子,这么长的一条,滑溜溜,冷冰冰。”
“是蛇?”景元诧异问。
“不清楚,总觉得是更特别的……”
郁沐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丹枫侧身,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叉烧包换了个面儿,怼进郁沐嘴里。
郁沐眼睛瞬间睁大。
“吃。”
丹枫语气冷淡,下了一个强硬的单字命令。
无论何时,物理打断永远是解决烦恼的最好手段。
比如现在,他希望郁沐别再说话。
睨着郁沐布满震惊和茫然的浅褐色眼瞳,丹枫意外发现,郁沐这张脸,很适合作出类似的表情。
第52章
别说, 这丹枫吃了一半的叉烧包味道还不错,咸香可口,味道醇厚。
郁沐就着丹枫的手咬下一大口, 腮帮子鼓着, 嚼了几下,咽进肚子里,一抬头,发现丹枫在看他。
对方的目光染上阴翳, 猝然直视, 郁沐不自在地舔了下嘴角,“你让我吃的。”
说完, 他又补充道:“挺好吃的。”
丹枫神色莫名:“我知道。”
丹枫这么一打岔, 郁沐忘了要说什么,味蕾被激活, 久违地感受到一点饥饿。
郁沐看向景元:“白珩一晚上有没有动静?”
“一直如此,没有太大变化。”
郁沐走下台阶,绕着持明卵小转一圈,简单查看,没发现问题。
丹枫按照郁沐的指示, 又给持明卵添了点云吟,保证持明卵功能的正常运转。
门外,前来施工的工匠陆续出现, 制造出少许噪音, 景元去监工, 三个不方便见人的通缉犯们留守后院。
郁沐拍掉手上灰尘,“可以了,你们继续看着吧。”
“你去哪?”刃问。
“领薪水, 然后买菜。”郁沐理所当然地眨眼,“一直吃外送预制盒饭不利于保持健康。”
刃闻言,烛火般的赤瞳忽然睁大一毫米,目光灼灼。
“没有你们的份。”郁沐毫不留情道。
刃头上的呆毛唰一下蔫了。
作为目前除了白珩外,唯一没和郁沐吃过饭的云上五骁,他显然有点受伤。
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
因为先前已经提交过支付薪水表单,郁沐一到丹鼎司就直奔财会室。
年迈的会计是个耳朵耷拉的狐人,见郁沐来了,从手边厚厚一沓表单中找出一张。
“核对一下数额。”
确认无误,郁沐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会计一顿操作,郁沐联网的账户余额唰唰往上跳,停在一个非常令人有安全感的位置。
他拿回账户卡,心情舒爽地走出门,迎面撞见一个眼熟的人。
是竹辉,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同事,那位见过他真身的药王秘传。
竹辉心不在焉地跟在队伍旁边,并不像他身边的同事们那般神采飞扬,偶尔被点到,才会随口敷衍几句。
看来郁沐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过得没有那么舒服。
他们人多,走廊狭窄,为了不堵塞通行,郁沐停下脚步,倚靠在走廊墙边,抱臂让路。
巧的是,结伴而来的丹士们见到郁沐也停下脚步,没弄清发生什么的竹辉连忙抬头,猝然对上郁沐的双眼。
只一秒,他面色顿时煞白,如同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敬畏和恐惧在他眼中逐渐蔓延开。
小丹士们里面不乏有爱挑事的,看清来人,当即扬声道:“呦,这不是郁沐吗,也来领薪水?”
郁沐平淡地点头。
“你还有薪水可领?我还以为你早被十王司带走了。”一个丹士嗤笑,“你确定这不是辞退补偿?”
“我说,现在司里在传你和景元将军是旧识,所以才得到这次的晋升考核名额……该不会是真的吧?”一个好事的丹士问。
晋升考核名额?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郁沐垂眸,心算自己现在的职级——他现在是高级丹士,再往上升的话……是见习医助。
一般来说,丹鼎司的丹士想要升至见习医助需要六十年左右的基层资历,以常人的视角来看,郁沐的晋升之路可谓一路坦途,坐星槎都比不上他上蹿的速度。
郁沐道:“我不清楚,谁告诉你,我得到名额的?”
“你问他干嘛,关系户会承认自己是关系户吗。”长相姣好的丹士一怼身边人。
“你们不要这么说郁沐,人家可是把绯权医士长的毕生心血都贡献出来了,得到名额是理所当然的~怪就怪你没有个学富五车手稿众多的已故师父吧……”
“够了!”
忽然,嬉笑的人群中传出一声爆喝,这声音猝然有力,震得周围鸦雀无声。
丹士们皆是一惊,纷纷转头,发现居然是从刚才就默不作声的竹辉。
郁沐也惊讶地挑眉,眯起眼,好整以暇地欣赏这出闹剧。
竹辉脊背僵硬,肩膀不知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一个劲在上涌情绪的刺激下耸动。
他下颌因牙关咬紧而绷出一道刚硬的线条,凶狠道:“自己没本事拿到名额就开始诋毁别人,阴险无知,活该你们一辈子晋升不了。”
他这话攻击性太强,刺在每一个丹士心头。
一个丹士恼羞成怒,抓起竹辉的领子,“你说什么?”
竹辉:“怎么,我说中实话你急了,来丹鼎司一百年,你除了找前辈要边角料水业评考核以外还做过哪怕一点研究吗?”
丹士气得面色涨红,抡起拳头冲着竹辉的脸就是一拳。
被吓到的女丹士赶紧来拦,场面突然开始混乱。
一堆人吵吵嚷嚷地推搡起来,狭小走廊瞬间被人挤满,扭打声,叫骂声,还有不知道谁被揍了之后发出的哀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这是在干什么?
算了,先报警吧,别出人命了。
郁沐诧异地眨眼,灵巧后跳,远离刺激战场,冷静地掀开应急按钮的盖子,一掌拍下去。
楼里的广播警报呜哇——地响起,丹士们鼻青脸肿地抬头,怕被扣绩效,落荒而逃。
爆闪的红光里,竹辉捂着流血的额头坐起,狼狈地用袖子抹掉血迹,一抬头,郁沐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眼尾下撇,浅褐色的眼睛被红光晕染,显出冷酷狰狞的血色。
一具人类躯壳中住着一个淡然残忍的孽物,只有在罕见的独特时刻,这只孽物才会露出他的兴味或杀意。
比如此时。
——
医务室中,竹辉僵硬地坐在圆凳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才有勇气跟着郁沐来到这里,尤其是在见过对方的另一面后。
耳边传来捣弄瓶罐的声音,清脆无比,像是在他骨头上用小锤子敲敲凿凿,令人胆寒。
他不敢转头,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很快,叮当声停歇,脚步声接近。
脑中闪过郁沐一脸平静手撕孽物的画面,被踩碎的骨骼和肉块变成软泥,粘在陈旧碎裂的地板缝隙中……
从那天之后不断在发酵的恐惧抓紧他的胃部,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你不舒服?”耳畔陡然传来冷冽的质问。
竹辉一抖,连忙道:“我没……”
霎时,他的下巴被掐住,上抬,视线避无可避地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撞在一起。
郁沐短促地冷声命令:“呼吸。”
竹辉心跳骤停。
郁沐不耐烦地重重拍了下竹辉的脸,“呼吸,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竹辉这才发现,因为极端的恐惧,他已经因缺氧而面色涨红。
“真是,你这样,到底怎么当上丹士的……”
郁沐松开手,颇为嫌弃地把涂外伤用的药水往桌上一放,发出不太开心的重音。
“自己涂,边涂边回答我的问题。”
竹辉的双手哆嗦,受宠若惊地接过药水。
郁沐拉上窗帘,倚在桌上:“那天之后,十王司和云骑有没有对你进行盘问?”
“有的,云骑盘问了我一些细节,当时……在场的药王秘传都死了,他们把我当成了受害者,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就走了。”
竹辉的声音颤抖,断断续续,“我是按照您教我的话说的。”
郁沐敷衍地摆手,“这个不必提了,药王秘传现在在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自从翔横医助长死后,兄弟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络。”
竹辉攥紧药水瓶,“不过我听说,魁首百吉大人宣称药王降下了神谕,我们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百吉……
郁沐思索片刻,勉强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丁点线索。
哦,是那个说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建木的狂热信徒。
“神谕?”郁沐有点好奇,“说来听听。”
“百吉大人说……药王降世,建木生发,不日便会带领我等莳者众统治仙舟。”竹辉虔诚道。
郁沐:等等,他什么时候说要统治仙舟了?
“药王大人还说,祂要踏平鳞渊境,给持明族灭族之痛。”竹辉道。
郁沐:等等,谁会在自己家里大开杀戒啊?
竹辉:“药王大人又说……”
郁沐忍无可忍,“闭嘴。”
竹辉霎时冷汗涔涔。
郁沐冷笑,随便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书,卷成一个筒,“百吉在哪?”
他要用书筒,砸烂那个假传圣旨的百公公的头。
——
当然,郁沐最终还是没能落实自己的报复计划,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去买菜,就要错过菜品最新鲜、价格最实惠的罗浮早市了。
早市设在星槎海中枢的一条小巷,位于最大的海鲜市场旁边,临近收摊,人头攒动,不少清闲的老年人拎着竹篮挑选降价甩卖的果蔬。
郁沐踱着步子在巷子里散步,敲定菜谱,走向一家比较大的蔬菜铺。
铺主是一个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的持明,做生意勤恳本分,深得客人信赖,郁沐是他家熟客。
见郁沐来了,铺主扬声招呼,“哎呦,几天没见你来,大伙都担心你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郁沐在摊上挑了几枚新鲜的软柿,扔进袋子里。
“你不知道,前几天有一伙危险分子在丹鼎司附近闹事,伤了好些人,这不是怕你被卷进去了吗?”
“你常来买菜,我们看不见你,都怕你出事了。”卤肉摊的阿姨拎着菜刀,剁肉的声音隐隐被大嗓门盖过。
“我安全着呢……对了,这个怎么卖,拿来煲汤。”郁沐眼里流淌着清浅的笑意,指向摊面上看起来就很名贵的化外食材。
“一百巡镝一斤,给你打折。”铺主憨厚地笑道,“感觉你瘦了不少,可得多补补。”
“是吗?”郁沐一笑,挑挑拣拣,买了一大袋子,又被临摊的店主们送了好些佐食香料,两手都提满了。
“不过,你今天似乎没买水产呢,以往不是都来买鱼吗?”铺主好奇地询问一声。
早市设在海鲜市场外面,以往时候,郁沐会去高档水产区巡视,收获颇丰地离开,几乎次次如此,偶然不去,倒令人在意。
“啊,那个。”郁沐无所谓地一笑,“喜欢吃水产的家伙不许我投喂了。”
“失恋了?”旁边五谷杂粮铺的年轻女人八卦道:“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不开眼,别伤心,小哥,我再给你介绍一个,特别优质,包你喜欢。”
“嗯……我很挑的。”
郁沐礼貌中透着点拒绝的意味,但显然,女人豪迈惯了,居然拿出了一张名片,见郁沐没手接,直接塞进郁沐胸前的衣袋里。
她大笑道:“没事,就看看,不耽误,我家亲戚,特好一小孩,是个持明,在鳞渊境工作,有空考虑一下呀,不行的话还有别的,我再给你讲讲……”
郁沐意识到不妙,连连告辞,疾走的背影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呦,小哥走的真匆忙,我话还没说完……”女人可惜地抚掌。
一旁看热闹的卤肉铺主调侃道:“你把人吓跑了。”
“怎么会。”女人一脸惊讶。
“真希望你能把这个爱给人说媒的毛病改改。”蔬菜铺的大哥小声插嘴。
“难哦,”卤肉铺主道:“她呆过的地方,连一只家禽都不会单着……”
——
被热情如火的邻居包围的压迫感令郁沐难以呼吸,他像一杆左右平衡的扁担,飞奔出几百米才堪堪在街角停下,得以喘一口气。
好可怕的邻居爱……仙舟土著,恐怖如斯。
郁沐深深吸气,倚靠在楼宇外墙,成群机巧鸟沿着既定轨道向其他洞天飞去,星槎海中枢的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令人愉悦。
他享受了一会日光,睁眼,准备回家,迎面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居然是丹枫。
他不是应该在家吗?
郁沐诧异,正巧丹枫侧身,二人视线在空中对撞。
他晃了晃手里的菜,以打招呼,青翠的芹菜苗敞着鲜嫩绿叶,欢快地摇曳着。
丹枫隐去双角,穿着一袭白衣,身量高挑,相貌矜贵,在人群中分外惹眼,见郁沐叫他,便迈开腿,走过去。
奇怪……总觉得今天丹枫走的额外好看。
郁沐晃了下神,很快,丹枫已经穿过街道,站在他面前。
阳光被挡住,取而代之的是龙尊大人温和沉静的目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郁沐问。
“买报纸,顺便采购午饭。”丹枫说。
望着丹枫空空的双手,郁沐不太信。
他正垂着眼帘,没看见丹枫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定格在胸前的衣袋上。
他只知道视野角落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慢慢伸到他的口袋中,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丹枫没什么情绪地扫视卡片上的图片和文字,来来回回好几遍,视线如刀,末了,重新审视起郁沐来,像是在计算什么。
不知怎的,郁沐忽然感觉后背发凉。
过了几秒,龙尊的语气不咸不淡,带着摄人的压迫感。
他手指用力,将卡片转了个面,上头,一个笑靥如花的持明手指弯曲,比了个爱心,中间印着两个字。
「征婚」。
“你要去相亲?”
丹枫不咸不淡地问,语气四平八稳,湖绿色的眼睛却显出一点不悦来。
郁沐:“……”
冤枉啊——!
第53章
郁沐踮脚, 语速因尴尬而略微加快:“我没有,别看了,还给我。”
他这话听在丹枫耳朵里就是欲盖弥彰——郁沐一向是从容不迫的, 少见如此紧张一件事。
丹枫捏紧卡片, 指甲浅浅嵌进纸板,留下一个小坑,居高临下道:“你喜欢这个持明?”
“我没有。”郁沐轻轻踩他鞋尖一脚,“扔了。”
“刚才不是还要我还给你, 这么快改主意了?”丹枫掸了掸卡片, “鳞渊境护珠人第三小队,见习巡视员……”
“你干什么, 别去骚扰人家。”郁沐在丹枫眼里看出几分细微的敌意, 连忙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只是作为你的……病人, 给你一点知情者的建议。”丹枫将卡片握在手里。
“第三小队的晋升通道很窄,这位持明这一世最多能成为勘测员,当不了护珠人。”
郁沐一脸懵懂:“啊?”
“选择相亲,最好找点有前途的对象。”丹枫凉凉道。
不待郁沐回话,他率先接过对方手中装满蔬菜的袋子, 往星槎渡口走。
空出一只手,重量骤然减轻,郁沐小跑两步, 轻扯丹枫的袖口, “去哪, 午饭不买了?”
丹枫下瞥,“买完了,美馔阁提供外送服务。”
郁沐的手指修长, 绢细的白袍衣角绣着一串金纹,流畅线条被截断,反而更有美感。
“哦。”
郁沐向前探身,看了眼丹枫掌心那张被捏扁的可怜卡片:“还是扔掉吧,我不去相亲。”
“不相亲的人会收征婚卡片吗?”丹枫随口问。
郁沐将市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丹枫眉间的阴翳悄然化开,落雪无痕,“不要去招惹持明,不适合你。”
“好,心系族群的龙尊大人。”郁沐拖长嗓音,本是与丹枫并肩走着,闻言落后半步,悄悄朝龙尊的后腰处扫了眼。
尾巴,果然没有丝毫能出来的迹象,明明昨晚还在的。
丹枫忽然压低嗓音,“你在看什么。”
郁沐赶紧收回视线:“没。”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同时沉默,打哑谜般对视一秒。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郁沐小声道:“没有龙相的持明,在我这里没那么特殊。”
丹枫语气有些僵硬:“我没有担心。”
“也是,要担心也是担心你自己。”郁沐深以为然地点头。
丹枫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上蹿的情绪,偏生郁沐没眼力见,一个劲说:“你昨晚是不是偷偷……”
“没有!”龙尊的声音相当有力。
街上来往的行人诧异地朝这边看去,郁沐不好意思地向诸位赔笑,手肘一怼丹枫:“我什么都没说呢。”
丹枫:“……”
丹枫抿紧嘴唇,有点生无可恋的死感。
郁沐勾起嘴角,平淡的眼中闪过狡黠笑意。被丹枫瞧见,丝毫不惧,光明正大,像只得胜归来的小狐狸。
“别着急,我不会在这里戳穿你的,毕竟这里都是……人?”
最后一个‘人’的声调陡然上翘——因为丹枫抓住了他的手。
龙尊步履又急又快,郁沐小跑才能跟上。
转入拐角,只见丹枫把他拖到暗处,一下抵在墙上。
人迹罕至的小巷笼在暗中,头顶窄细的天空传来机巧鸟振翅的机械音。
郁沐左手提着鼓囊囊的袋子,脚后跟抵住墙砖,肩胛贴着冰冷金属墙壁,鲜明凉意提醒他身在何处。
丹枫身量颀长,挺拔如落雪的松,乌黑长发顺直,如墨渲染过一般,漆瀑垂流。
他一俯身,罩住仅有的一线天光,翡翠色双眸晦暗,眼睑垂低,让目光染上一点沉凝又暧昧的意味。
郁沐手上的食材不知怎的变沉了,坠着他的脚步和身体,令他保持垂头的姿势。
在他恍惚的瞬间,一条粗壮、有弹性的东西擦过他的手背。
郁沐一怔,下意识看去。
那是一条龙尾,健壮有力,线条流畅,不似人间造物,令人第一时间就能想象出它在水下驰游、卷云覆雨时的姿态。
尾梢最细的部位,单手便能握持,纤长龙尾虚虚在郁沐的大腿处贴近,卷了半圈。
鳞片整齐排列,紧贴龙躯,有着温凉舒适的玉质触感,柔软顺滑的毛发在尾脊处倒伏,在手指伸入时带来奇异触感。
从末端向上,鳞片的形状逐渐变得厚重、坚固,刀枪不入,强健到能轻易绞杀猎物,在视线最尽头,尾巴没入丹枫掀起的衣摆,消失不见。
郁沐的手指一颤,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令他霎然失语。
这条龙尾曾在主人意识不清时爆发出强劲威力,险些将他的颈椎抽断;也曾不安地搁在地板上,阻挡他的去路;甚至再久远一点的过去,它巨大如鞭,抽动云雩怒涛,阻遏万千丰饶民。
但现在,它乖顺地绕着郁沐的大腿,任由他一点点检视鳞片和尾羽。
就像……像什么呢?
郁沐指尖轻轻绕缠着一撮柔软顺滑的尾羽,没头没脑地想。
就像尾巴对这种抚摸也很受用一样。
丹枫的呼吸一重,气音短促,因为离得近,他的嗓音有些磨耳:“松手。”
“不要。”郁沐直接拒绝,他得寸进尺,反手握住手腕侧摸索的尾根,轻轻一拉:“为什么不一直否认下去?”
“否认只会给你更多戏弄我的机会。”丹枫直接道,他看事情一向透彻,“另外,昨晚,你没睡着。”
言外之意,要郁沐敞开了说话,别装蒜。
“哎呀,被发现了。”郁沐低低一笑,洋溢起浅淡的愉悦。
丹枫补充:“你装睡的技术很拙劣。”
郁沐:“是吗,那个叫月御的将军也这么说。”
“月御?”丹枫蹙眉,“曜青将军?你见到她了?”
“怎么可能,只是通过投影装置短暂见了一面,说来话长,你回去可以问景元。”郁沐随意敷衍一句,手指轻轻在掌下的龙鳞缝隙处划过。
“别动。”丹枫猝然出声。
“很敏感?”
郁沐仰头,浅褐色的瞳眸中满是纯粹的求知,如一汪清水,却也隐藏着直白的理性和审视。
“你说呢?”丹枫蹙眉。
郁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新奇的玩具,毕竟,会说话的龙尊和只会咬他的苍龙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前者能用语言给出清晰的反馈。
他对「不朽」后裔的生物构造好奇很久了,亟待解答,尤其是持明龙尊,龙相是如何在化形中保持固有连接,又是如何通过中枢系统传递感知……诸般问题数不胜数。
他揉着鳞片,碾碾,顺着凸起的甲线向下,反复探索。
“这样呢?”
丹枫:“痒。”
他又敲敲硬甲,受到轻微叩击,柔软的鳞片立刻耸起,像被唤醒了。
丹枫:“没感觉。”
郁沐哦了一声,接着往上摸,忽然被丹枫扣住手腕。
“行了。”丹枫制止他。
“不行,我得知道,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郁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
“我曾经见过深海巨兽的人类形态,它有超过半米的长尾,尾骨却是从脊椎中分裂了全新的骨系,由于远离中枢,即便尾巴断裂,也能重新再生……”
“帝弓征猎大籍中,提到进化至顶级的造翼者,它们的双翼并不与脊椎连接,而是通过一种中继位的骨群连接在……”
丹枫打断他:“郁沐。”
“嗯?”郁沐歪头。
“你是想解剖我吗?”丹枫凉凉道。
“……”
察觉到自己的话题逐渐朝着很危险的方向发展,郁沐赶紧道:“没,我怎么舍得。”
“呵。”丹枫挑眉,“谢谢你手下留情。”
郁沐讪讪收回手,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最终打消了念头,斟酌再三,试探道:
“你和你的尾巴,真的能共用一个大脑吗?”
这是什么抽象问题。
丹枫愣了一下,很想反问,但语言苍白,总没有行动切实际。
心随意动,虚虚圈在郁沐大腿的尾巴用力一紧,进行了回答。
郁沐了然地点头——看来尾巴的反馈是诚实的。
丹枫:“看够了吧,以后不要再对我的尾巴提出任何质疑,也不要大庭广众下说这个。”
郁沐:“好哦。”
得到保证,丹枫点头,虽然对自己的心情没有充分认知,但他行得正坐得直,无论对错一力揽承,他既做过,便会承担后果——即使郁沐的好奇心远远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打发了事的东西。
他向后错了一步,正欲退离,忽然听郁沐道:“等等。”
下一秒,他的后颈便被郁沐用右手揽住了。
郁沐身高不如丹枫,要略微踮着脚才行,但他手掌有力,硬是掌着丹枫的后颈下压,逼他低下头来。
两人间距离拉得很近,冰凉的空气被呼吸熨烫,小幅度地缓慢升温。
丹枫的瞳孔轻颤,像两块圆玉石在水波中晃动,因为惊愕,削薄的嘴唇抿着,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郁沐会来这一下。
郁沐仰头,手指在对方颈后光滑的皮肤上轻按,一点点碾过骨节,按下又抬起,像是撩拨。
很痒。
丹枫有点站不住。
或许是被按到颈后的经脉,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手指落下的部位泛起潮热,连皮带骨地灼烧,即便手指离开,古怪的感觉还是会持续残留。
丹枫反手去捉郁沐伸进领口,在他颈后作乱的手:“你在干什么?”
“嘘。”郁沐的声音轻缓,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捣乱。”
丹枫的手停在空中。
压住心底的异样,他渐渐发现,郁沐似乎在找什么。
很快,郁沐按住了颈骨之间的一处缝隙,他一压下去,丹枫便感觉体内的云吟流动像被堵住,变得滞涩艰难。
丹枫猝然一惊。
“这里,是持明脊骨最脆弱的部位,从此处钉入三寸取髓针,可以取出持明骨髓。”
丹枫脸色凝重:“不可能,持明的脊骨是浑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
“是吗?”
郁沐轻声反问,忽然,食指紧贴两节骨骼的缝隙,下压。
锐痛猝不及防,本能地为了躲避伤害,丹枫弯下脊背,一头磕在郁沐肩膀上。
柔软的长发蹭过郁沐的耳廓,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丹枫泄出一点轻哼,下意识抓紧对方的手臂。
这个姿势接近于交颈,但疑问和疼痛当前,比起暧昧,庇护的意味更明显。
郁沐右手悬空,慢吞吞的声音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
“你看,我都没用力。”
丹枫:“……”
切肤之痛在前,他不得不相信。
郁沐轻柔地用指腹给丹枫揉揉,以缓解痛楚,顺便道:
“前些日子,药王秘传寻求的药王残方中,有一味主药,是持明骨髓。”
丹枫:“……”
丹枫没有第一时间抬头,这是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身为龙尊,他很清楚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持明族为延续族裔存续,铤而走险染指丰饶孽法,戕害同胞,其罪可诛。
身为持明龙尊,无论知情与否,他都难辞其咎。
揉了一会,估计已经不痛了,郁沐拍了拍丹枫的后脑勺,示意对方好歹说点什么。
“这件事,你上报了吗?”丹枫一如既往的镇定。
郁沐摇头:“我答应过老师,永不公开禁药残方。”
“景元知道吗?”丹枫又问。
郁沐:“这事应该让他知道吗?”
丹枫沉默了。
半晌,他抬起头,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自持,只不过这次,湖绿色的双瞳眯起,隐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谢谢。”
“不用客气。”
郁沐爱不释手地一摸丹枫的尾巴:“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
郁沐和丹枫回到家中,景元在门口等候已久,“你们这是,一起去的?”
“偶遇。”丹枫言简意赅地答道。
景元瞥了眼丹枫和郁沐手里一人一袋提着的生鲜蔬菜……“那还真是巧合。”
“是呢。”郁沐声音轻快。
他和丹枫走到卧室门口,将食材放入屋内,丹枫不进去,郁沐便扒着门框探出头:“一桶鳞渊古泉,低矿版,要去「不夜侯」老板娘那里买,有折扣。”
丹枫应下:“还有别的吗?”
郁沐思考片刻,摇头:“不用,家里有。”
丹枫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平摊。
郁沐立刻意会,在门口钱罐上拿出两张中额钞票,搁在对方手中,细心叮嘱:“找零记得拿回来,不要小额巡镝,凑整。”
丹枫点头,自然地略过景元,走向门外。
景元:“……?”
白毛蓬松的将军悠闲地绕前院走了一圈,细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定。
第54章
郁沐喜欢家中厨房被新鲜食材填满的感觉, 这让他有‘生活’的体验。
空气中氤氲着的米香浅淡馥郁,青嫩的蔬菜焯水过筛,呈现出翡翠般纯净的色泽。
沿着石黄牛肉脊的纹理下刀, 浅红色肉质削薄, 整齐排列在盘中,涮好酱汁,下锅油炸,香飘四溢。
锅里滋滋冒油。
郁沐左手托着盘子, 右手避油长筷上下一碰, 飞速捞起肉片,一字排开, 淋上提前腌制好的桂花柠檬汁, 色泽金黄,极具卖相。
他可真是一棵厨艺炉火纯青的建木, 郁沐自豪地舔了下筷子尖沾上的酱料。
很好,酸甜可口。
外间传来敲门声,郁沐眼睛一亮,抄起托盘,三两步奔了出去。
屋外阳光炽盛, 丹枫拎着一大桶鳞渊古泉站在门口,刚要说话,就被郁沐用肉片堵住了。
丹枫:?
“尝尝看。”郁沐用筷子轻轻戳了戳丹枫的下唇, 示意对方吃下去。
丹枫顺从地张嘴, 叼走那片还冒着热气的、沾满酱汁的肉片。
肉质软嫩弹牙, 调和好的酱汁口味酸甜适中,中和了爆火煎油带来的热烈,令人食欲大动。
“不错。”丹枫不禁赞叹。
“真的?”郁沐的欣喜溢于言表。
“真的。”
丹枫点头, 冷淡的眉间染上几分浅淡笑意,“美馔阁的掌勺师傅来,也比不过你。”
呀,不愧是持明龙尊,真会夸人。
郁沐得意地倚在门框上,腰间系着的赖床小兔围裙微微折起——是他曲起一条腿,散漫站立的缘故。
这时,景元在前院遛弯回来,见郁沐和丹枫在聊天,不紧不慢地凑了过来。
“这是郁卿的新菜式?”
见景元饶有兴致,郁沐的分享欲被大大激活,夹起一片肉:“你也尝尝?”
景元:“乐意之至。”
他作势俯身,要咬住筷子上的食物。
忽然,丹枫往前跨步,结结实实地挡住景元,横插在二人中间。
他一脸冷淡,没什么表情,自然地接过郁沐手里的盘子和筷子,换了一片肉,动作贴心,沾好酱汁,朝景元抬起筷子。
“吃。”
这冷冽的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妨理解为命令。
景元脸上的笑意凝固住:“……”
手里突然空空如也,郁沐挠了挠头,不明所以,从丹枫身后钻出来,觑着二人。
丹枫手腕空悬:“你不是要吃吗?”
景元和丹枫彼此对视,过了几秒,他释怀地张嘴,吃下兄弟投喂来的肉片,在郁沐期待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郁沐像一朵金色蘑菇,骄傲地翘起并不存在的尾巴。
「来自神策将军对建木厨艺的认同+1。」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收回筷子,将盘子递给对方:“拿进屋里吧,待会风吹凉了。”
“真的?”郁沐霎时担忧。
丹枫不动声色地点头,再夹起一片纤薄的肉片,递到郁沐嘴边:“你看。”
郁沐张嘴,叼走,嚼嚼,吞下,回味,蹙眉:“明明是一样的。”
“是吗?”
“是。”
丹枫点头:“那就是吧。”
郁沐歪头:“?”
望着郁沐满是疑惑的眼睛,景元无奈扶额。
这两个人,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说出这么没营养的对话?
抛掉心中的古怪,郁沐向前院看去。
正值中午,工匠们放工午休,重建工程进展顺利,已经清出了一小片空地——但这光秃秃的施工现场没什么风景可看,不适合作为午饭时的背景,还容易吃进一嘴灰尘。
打消在外廊用餐的念头,记起自己锅里还闷着方壶干蕈宽粉,郁沐赶紧转身奔向厨房。
金发的主厨一消失,景元和丹枫便面面相觑。
许久,打量着丹枫手里的筷子,景元再也忍不住,嘲笑道:“幼稚。”
丹枫轻咳一声,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但没找到强有力的理由。
他欲盖弥彰地揉了下耳根,转身进屋。
他总得把筷子还给郁沐。
郁沐的家里有令人安心的味道,是洗涤剂、亦或木质家具与生俱来的清香,冷淡却不疏离的气息充斥房间。
卧室连同南北两道回廊,占地面积很大,角落的工作台浸在阳光中,金粉般的光晕洒落,暖意正盛。
房间内的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条,衣服整齐挂起,药柜满满当当,手写笔记摊在桌面,书页边缘因大量翻阅而层层卷曲……
矮柜上那尊龙尊雕像炯炯有神地与丹枫对视。
丹枫:“……”
被栩栩如生的自己注视,有点奇怪。
他收回视线,走向内廊,右侧是浴室、小型书库、储物间、烘干房,左侧是厨房。
他来到厨房门口。
厨房不大,但设施一应俱全。
中岛台放着洗干净的蔬菜,理石长案摆满各式炊具,角落有颇大的冷藏两用柜和烤箱,两扇窗对着后院,能隐隐看见持明卵的一角。
郁沐在厨房里忙活。
他动作娴熟利索,有条不紊,右手握着一把雪亮的菜刀,袖子卷起,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
只见他手起刀落,一下将面前案板上的大骨砍成两段。
哐当,大骨往上一跳,被郁沐稳稳按住。
回声震荡。
丹枫挑了下眉。
郁沐将骨段放进盆里,洗干净,倒入锅中。
动作间,他围裙的绑带在腰后系着松垮的结扣,长尾垂至膝弯,随步伐晃动,像两条纤细的柳枝。
丹枫的视线偏转,落下,猝而断连,又不由自主地再寻过去。
他轻轻捻了下手指。
“看什么呢?”对方问。
丹枫晃了晃手中的筷子:“没什么,来还给你。”
“洗干净,放在那里。”
郁沐朝阳台上的筷子篓努努嘴,他正给锅里的大骨添佐料,瓶瓶罐罐挨个开,顾不上这点小事。
丹枫绕过中岛台,走过去,挽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一丝不苟地刷筷子。
哗哗哗。
水龙头开了半天,郁沐忙完,关上柜门,啧了一声,从丹枫身后探出头,往水槽里瞧:
“这么长时间,给筷子抛完光没?龙尊大人。”
“……”
“哇,真勤快。”
郁沐惊讶地发现,丹枫居然帮他把之前拌过佐料、腌肉用的锅碗瓢盆都刷了。
丹枫一脸云淡风轻:“顺手。”
“谢谢。”
郁沐走回灶台前,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高汤的鲜香四溢,填充着厨房。
他掀开锅盖,舀了一勺汤,吹吹,小抿一口。
“你喜欢烹饪?”丹枫忽然问。
郁沐咂了咂味道,抬头,从头顶的柜子上找胡椒瓶,因为姿势,下颌线条绷紧,喉结一滑,推着颈部的皮肤慢慢颤动。
丹枫双手拄在身后,闲散地倚着。
他眸光浅淡,周身充斥着柔和的冷意,像玄冰化开之后,清凉,并不凌厉,只在落到郁沐颈侧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深意。
「郁沐的颈项,他一只手就能掌住。」
有道声音这样对他说。
“要看对喜欢的定义是什么。”郁沐咬了下舌尖——他刚才被小烫了一下,“如果要我以烹饪为生,肯定是不喜欢。”
“作为爱好呢?”
“喜欢。”郁沐掰着手指:“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这些吗?”
“谁跟你说的?”
“我亲眼所见。”郁沐转头,浅褐色的眼睛一眨,“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战士除外。”
“战士?”
丹枫少见这个称呼。
郁沐点头道:“云骑,工匠,丹士,飞行士……这些人的人生与平民不同。”
这些称谓锚定了身份和责任,使他们走出了趋于一般人的人生轨迹。
“……”这次,丹枫用的是肯定句。“你喜欢丹士这份工作。”
这点无需辩驳,这栋建筑中的一切细节都能成为这个结论的论据,他是罕见的天分者,又有钻研的热情,虽然行径着实胆大包天。
“当然。”提到这个,郁沐来了兴致:
“丹鼎司的藏书浩如烟海,药理玄奥,包罗万象,虽然有的论著立意空中楼阁,研究逻辑过于天马行空,但很有趣。”
“……如何将孽物的血肉提取炼化,在应用科学的基础上量化丰饶之力转授的本质,虽然是荒诞不经的猜想,但如果深挖下去,说不定会得到预期外的结果……”
“……”
郁沐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滔滔不绝,过了一会,被丹枫适时提醒:“你锅开了。”
哎呀一声,郁沐手忙脚乱地关火。
厨房内飘着馥郁的甜香,蒸汽的热量很足,丹枫有点热了,他解开领口最上的扣子,透气。
“郁沐。”
“嗯?”
“不要试图染指寿瘟祸祖。”
“……”
郁沐搅着汤的动作一顿,轻微捏紧手中汤勺的长柄,偏头看去。
丹枫的目光并不沉重,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可其中的冷意和警告却不作伪。
郁沐放下汤勺,左手拄在理石台上,锅中高汤冒着热气,但无法软化他眉眼间的严肃。
刹那间,厨房内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问。
“直觉。”丹枫直视郁沐,湖绿色的眸光闪动。
“你有与生俱来的才能,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我不希望你变成我的同类。”
同类。
郁沐咀嚼着这个词,淡淡地一扯唇角:“如果我做了呢?”
丹枫:“……”
他什么都没说,目光中的冷静和决绝代替了语言,作出回答。
看,一个身犯禁忌、造下杀孽的人,居然在劝说另一个人不要犯错。
郁沐低下头,搅动汤勺——他不能让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因这段并不愉快的谈话付诸东流。
一时间,厨房中只有汤水搅动的声响,一圈圈流淌、震动。待香气彻底发散出来,郁沐才道:
“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你说的对,我们是同类。”
他在丹枫的注视中,走到案板前,拢起洗好的一撮葱花和香菜,拿起菜刀,刀工又快又稳。
刀刃叩击案板,发出密磋磋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
他拾起一片香菜的叶子,“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切你认为危险的事情,我都不做。”
他将叶子彻底捻进掌心:“但你应该能理解,有些事不是你想规避,就能不发生的。”
丹枫暗自攥紧了手掌。
他当然明白,他何尝不懂,有时候,一切矛盾的导火索只是一个在外人看来荒诞至极、微不足道的小事。
“化龙妙法,我以后不会再用。”郁沐道,“学术与禁忌之间的红线,我也不会碰。”
他低头,将手中锋利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杵,刀刃底部在重力下嵌入案板,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
咚。
这道令人心惊的重音仿佛在宣示什么。
菜刀立在案中,郁沐将葱花和香菜拢进碗里,倒入锅内,盖上锅盖,然后大步走向水台前的丹枫。
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一眨眼就过了。
他停在丹枫身前,膝盖蹭着膝盖,脚尖挨着脚尖,手掌抵着手掌,视线触着视线。
“龙尊大人,满意吗?”郁沐问。
丹枫:“……”
郁沐敲了敲理石台:“满意的话,你是不是该支付我应得的回报?”
离得很近,正因为近,丹枫才能看清对方平静的眼眸下,那一抹深藏的威压和侵/略欲。
丹枫曲起腿,不小心碰到郁沐的大腿,他低下头,视野里只有郁沐身上挂着的小兔围裙。
柔软又白皙的小兔在草窝里趴伏,图案很可爱,与眼下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像郁沐一直以来用以示人的外壳。
偶尔。
丹枫偶尔,会在郁沐身上察觉到一丝古怪的违和感。
眼前人性情平和,会捉弄人,会被捉弄,大部分时候并无攻击性,只有在自己家被拆后才展露一丝愤怒。
但这样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却总在纷争和猜疑的涡旋里扮演十分扎眼的角色。
“看来……”丹枫抬头,直视郁沐,“现在的你,才是你。”
郁沐淡淡地掀起眼皮。
他刚要说话,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一道力量的辐,射波向外传导。
二人同时警觉,向窗外看去。
后院,持明卵竟然毫无征兆地萎缩了。
第55章
来不及走门, 郁沐拉开窗户,手撑着阳台跳了出去。
丹枫紧随其后。
后院,劲风以持明卵为中心向外扩散, 吹倒一片园林植物, 一大块山石迎面朝郁沐飞来。
郁沐下意识抬起手臂,低头,只听砰一声,一道云水从身后电射, 击碎山石, 轰为齑粉。
“没事吧?”
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丹枫掌中,鳞渊珠带动云水形成一个涡旋, 吸纳周围光线。
“先去看白珩。”郁沐摇头, 双眼眨动,抖掉睫毛上的石粉。
丹枫:“嗯。”
后院中央, 持明卵爆发的异动同样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怎么回事?”刃后背紧贴廊柱。
“持明卵在萎缩。”镜流凝出昙华剑,冰凌冷锐,斜侧入地。
她声线竟有一点恐慌的颤动。
景元回头:“郁沐,现在怎么办?”
“交给我。”
郁沐扬声冲天上喊:“丹枫,将持明卵包起来!”
临空而立的丹枫掌心一压, 云吟倾盆而下,龙吟低沉,如同古钟, 在龙尊的驱使下, 扎入即将萎缩的持明卵中, 狂躁的水流在壁障中翻卷。
郁沐曲起两指,指尖泛出金光,袖口的布料被巨力撕裂, 崩裂的持明咒文化作金线,向持明卵的底部飞去。
青黄色的残火纹路在水中交融,收束,一阵强有力的震动从卵内响起。
霎时,金光炽盛,四周风息静止,时间被割裂一般,显现出短暂的停滞。
云吟不由自主地向中央涌动、汇聚,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丹枫诧然,落至郁沐身边:“那是?”
无需回答,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异动中央的影子。
是一个人。
人形凭空在云水中出现,断续的金线纹路攀附在侧脸,她四肢纤长,头顶一对狐耳打湿,正微微下垂。
周身金芒消失,硕大的卵壳彻底萎缩,失去生机,贴在地皮,被她踩在脚下。
“白珩——!”
镜流几乎失声。
听见呼喊,白珩的耳尖抖了一下。
她浑身沐浴在云吟残留的水汽中,净华而出,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
茫然地转动头颅,不知身在何处,她视线并无焦距,适应了一会,在试图迈步的刹那,一道影子飞奔至她面前。
紧拥的力道之大,令白珩不禁发出了一丝闷哼。
狐人的喘息非常细小,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不舒服。
银铠的冷晖如霜,手臂收紧,肢体接触的热度和触感是生命归来最有力的证据。
眼前人,不再是一抔连部位都无法辨认的飞灰,她站在这里,有心跳,会呼吸,是活生生的人。
“白珩……”
镜流的声音十分沙哑,夹着点水意。
白珩在神游,掠过房檐、高树、假山、一道道人影,最后垂下,定格在面前流淌着的银晖上。
她讷讷地抬手,指缝在女人的白发中穿过,被近在咫尺的悲伤感染,好半晌,才回过神。
“镜流?”
“嗯。”镜流闷着声音。
“我这是在哪……”
白珩开口,声带没使用过,音调略有些生涩。
“你怎么突然,这么伤心。”
“我好久……都没见你哭了。”
镜流并不回答她,无数压抑着的情绪如冰面下汹涌的水波,寂静而深沉地向外宣泄。
她没有哽咽,没有嚎哭,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这与她身堕魔阴时的偏执和癫狂迥然不同。
她只是默默抱紧了白珩。
一道日光斜照,洒在白珩的眼睫上,衬得那双水蓝色的瞳孔越发澄澈、明亮。
白珩向前望去,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与她对视。
景元,饮月,应星,还有……一个金发的陌生人。
那人有着二十三、四岁男性的外表,站在饮月身侧,金发柔软,身穿丹鼎司制服,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既不似景元般宽慰怀念,又不像应星般愧疚复杂,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零散的记忆穿针引线,织就画面,白珩恍惚间想起什么。
癫狂龙吟响彻云霄、令使倏忽登临古海,漫天星槎在黑压压的丰饶民前覆灭……她驾驶星槎,亲自压下奔赴死亡的手闸。
“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的嗓音放软,眉间萦绕着无奈和怅然,回抱镜流,扬起嘴角,勾勒一个浅浅的、安慰般的笑。
“倏忽很不好打吧……没帮上忙真是对不起。”
“镜流,辛苦你们了。”
——
如果说,将复活挚友作为夙愿、在触手可及时功亏一篑的冲击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那么当愿望真正实现时,反而会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口吻、语气,就连安慰他人时的措辞都无可挑剔……如果一个人,长得像白珩,说话像白珩,性格像白珩……
“白珩。”
刃瞳孔轻颤,难以置信地叫了对方一声。
白珩若有所感地看去,眼睛睁大,颇为诧异:“应星……你怎么变年轻了?”
刃:“……”
白珩转头:“还有景元,你这身衣服……”
景元单手叉腰,眼中流淌着柔软的笑意:“如何?”
“虽然很适合啦,但。”白珩小声道:“你该不会又偷腾骁将军的衣服……”
“咳。”景元重重地打断白珩的话。
白珩眨眼,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怎么能说‘又’呢。
“你这死而复生的场面还真温馨。”景元笑着道。
白珩感慨:“毕竟一醒来见到的人是你们……只不过我还有点气喘,总觉得晕乎乎的。”
一道平淡、没什么情绪的男声接过了她的话:
“正常,你神魂刚与身躯融合,十日之内,会有短暂的游离感。”
白珩心中一动,看向金发的陌生男子,“你的声音……”
“怎么了?”男子挑眉。
白珩若有所思地放空目光,竭尽所能地思考、回忆,但刚刚转醒,除了某些印象深刻的记忆,其他都像蒙着大雾,朦胧不清。
她是不是在哪听过?
须臾,她不大肯定地摇头:“没什么……你是?”
“医生。”男子惜字如金:“我叫郁沐,能请你走来这边吗?”
奇怪的要求,白珩想归想,当即照做。
她松开镜流,站在对方身边,迈步,脚掌刚落地,腿一软,差点平地摔。
“小心。”镜流一把捞住她。
白珩发现自己的腿有点不听使唤,惊魂未定:“吓死我了。”
“你需要慢慢习惯自己的肢体,镜流,你搀着白珩绕后院多走几圈。”郁沐下了清晰的医嘱。
镜流点头,俩人遛弯去了。
丹枫目送白珩的背影离去,低头问道:“刚才是持明卵最后集中供能的塑形期?”
郁沐:“是,人造持明卵无法持续地从鳞渊境中汲取养分,塑形期的情况会更凶险一些……虽然比预计提前不少,好在没出大碍,看白珩现在的样子,再静养几天就能彻底无恙。”
“之后还需要复诊,或进行其他康复训练吗?”景元道。
郁沐:“没有,没死就是活了,不存在半死不活的中间态,只不过……”
景元心里一紧,担忧地等待郁沐的下文。
由于复活白珩所使用的药引是建木之血,即便效力已被郁沐削弱,依旧会残留一定丰饶的效能,比如平均三百岁的狐人突然能活到六百岁之类的……
不过,这一点细节没必要说清,等他们自己发现就好。
“最近,让白珩多晒晒太阳。”郁沐指向头顶。
“为什么?”景元不明所以。
“补钙。”郁沐振振有词。
景元郑重点头:“好。”
呀,太相信一本正经的医生也不好,容易被骗,郁沐心道。
“景元,白珩之后怎么办?”刃关心的问题显然更现实。
白珩的死讯是经地衡司和天舶司两个部门共同校对名单后确认的,遗物虽未全部送上祭奠星槎,但也没了七七八八,人没了住处和户口,去哪都不方便。
景元无奈地撇下眼睛,有点可怜:“郁卿……”
“休想,你以为我这里是寄宿中心吗?”郁沐完全不吃这一套,“带回你的神策府去。”
“神策府现在可是龙潭虎穴。”景元嗟叹。
“我这里就不是?”郁沐不满地想——他这里可是建木老巢,一群云五天天在这开会算什么意思。
景元苦恼,看了眼平静的丹枫,和冷脸的刃,再一想行踪不定的镜流,又是一叹。
云上五骁,三个通缉犯,一个黑.户,只剩一个官方人士,还位高权重,徇私不得。
过一会,镜流和白珩回来了,白珩不愧是飞行士,很快就基本驯服了四肢。
“你们在聊什么?”狐人少女开朗一笑。
“聊你之后去哪。”郁沐道。
“我回家不就好了?”白珩不理解。
“你现在在天舶司的名单上是战死疆场的烈士,一切个人物品和信息已经被天舶司按照流程处理,包括你的宿舍。”
景元道:“你现在回去,死而复生,会被直接带到幽囚狱审问。”
一听幽囚狱,白珩打了个寒战——去幽囚狱办公和被审问,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那……我可不可以留在医生这里?”白珩问。
“不可以。”郁沐啧了一声:“我还没找你算医药费,你先赖上我了?”
白珩耳尖一动,柔软的狐狸毛迎风飘荡,她摸了摸口袋,只有干瘪的布料——一枚巡镝都没有。
她局促地笑了几声,脑筋一转,道:“要不,我去应星的工造司吧?”
工造司很大,不用的仓库和空房很多,为了照顾废寝忘食的匠人,还有昼夜不限量供应的食堂,非常适合藏人。
以前云上五骁捡到战场上遗失的孤儿、妇孺,都是带去工造司。
被众人齐刷刷注视的刃:“……”
好在他一直呆呆的,没什么表情,尴尬显不出来,“……工造司最近很忙,不行。”
“诶?”
白珩耳朵耷拉下去,复而立起,满眼期待地看向身旁的镜流:
“我去你那里怎么样,我保证,绝对不拉着你在练剑时候去喝酒。”
镜流换了个姿势,面对白珩过分纯粹的期盼,她欲言又止。
一切不可饶恕的杀业都发生在白珩死去——倏忽之战,饮月之乱,因她而起的恶孽尚未祛除……白珩像一颗皎白的珍珠,她的目光越无暇,越令人不敢直视。
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那些不该由她背负的罪、沉痛的过往、风流云散的袍泽情谊。
告诉她,她面前的昔日战友彼此间早已心生嫌隙,物是人非。
……
说不出口。
至少现在,在白珩刚拥抱新生的当下,镜流说不出口。
这结局对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说,太过残忍了。
“镜流?”
见镜流迟迟不回,白珩有点担忧。
“抱歉,我已经决定离开罗浮了。”镜流回答。
白珩一怔,“哦,那……”她看向景元和丹枫:“你们两个,谁能收留我?”
景元:“……”
丹枫:“……”
这二人神情一个比一个闪躲。
“不是吧。”
白珩喃喃,即便是刚复生,对周遭全无了解,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她环视诸人,幽幽道:
“说好了组一辈子云上五骁呢,你们怎么孤立我?”
“没有。”丹枫清冷的嗓音在此刻有点定心的作用,“跟我来吧。”
“去鳞渊境?”白珩惊讶地睁大眼睛。
“对。”
“非持明居然可以去鳞渊境?”白珩恍然大悟:“饮月,你终于把龙师们架空了?”
丹枫:“……还没。”
“不行。”镜流忽然横插一言:“白珩不能去鳞渊境。”
曾被化龙妙法变为孽龙,在鳞渊境大开杀戒,损毁了无数未转生的持明卵,变相背上数百条血债,现在要对自己行为一无所知的白珩重返故地,实在不妥。
理解对方的心情,但丹枫并没给好脸色:“那你想办法。”
镜流眉间染上一点戾气。
“呃。”白珩一耸肩,忽然嗅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怎么回事,这两人是要打起来了吗?
“要不,我自己想想办法。”白珩小心翼翼道。
这时,门外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以及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喊。
“这里是美馔阁,您的外送到了!”
“我去拿——!”
白珩俏皮地朝众人眨眼:“正好试试我的新腿。”
她一把拉上浑身散发寒气的镜流:“别愣着了,陪我去。”
白珩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景元疲惫地揉了下鼻梁,见郁沐转身,忙叫住,“郁卿……”
“通融不了。”郁沐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景元苦笑。
“我就猜你要说这个。”郁沐指着身后:“按时把我的前院修好,凌晨前,你们自己决定白珩的去处。”
话毕,他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景元看向丹枫:“怎么办?”
丹枫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
白珩取来外送,装食盒的袋子不算沉,提着有益于锻炼肌肉。她和镜流折返回去,路过光秃秃的前院,如同置身建材工地,主宅外刚搭好的木廊上,三人等候已久。
白珩将手中袋子递给景元,好奇道:“这片是医生的前院?”
“对。”
“医生在这里居住很久了吧,为什么现在才修?”白珩问。
四人同时沉默。
白珩:“?”
白珩摸着下巴:“老实说,你们真不是在孤立我?”
“没有。”镜流倚在廊柱上,眼睑低垂,声线清冷:“郁沐的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在重建。”
“重建?可这里是长乐天吧。”
白珩哑然:“真是太可恶了,居然把医生的家破坏成这样,什么人能在长乐天动手,云骑没抓到凶手吗?”
四位逍遥法外的凶手:“……”
“这样吧。”白珩欣喜地一合掌:“医生为我们做了很多,我们去把凶手绳之以法,如何?”
景元笑而不语,丹枫面无表情,刃抬头望天,镜流……镜流打开外送赠的甜品,叉起一个,递给白珩。
白珩一下就被琼实鸟串吸引了:“好吃!”
镜流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
白珩嚼嚼,含糊道:“我这个提议不好吗?”
“没不好,就是太好了,才让人无从下手。”景元感叹。
白珩嘟哝:“……什么意思,你们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景元将饭盒一一拿出来,排好,一共四份,五个人分。
白珩瞅了一眼:“哇哦,我听说地衡司考试的面试就有类似的题,人有五名,水有四杯……”
“没必要那么麻烦。”镜流走过来,自己拿起一盒,又拿一盒塞给白珩,“最慢的人没饭吃。”
“说多少次了,你不要把云骑的坏习惯带到日常生活中。”白珩哎呦一声,从镜流手里夺走,放回去。
“要公平分配。”
“我可以不吃。”一旁的刃忽然出声。
身为不死孽物,从生理上说,他完全没有进食的必要。
“那怎么行。”白珩不允。
“你们不会再点一份吗?”丹枫道——他大概觉得这问题很没意义,一脸淡漠。
“现在正值午市,美馔阁很忙。”景元道。
“去别家。”丹枫摊手。
“你出钱?”景元意有所指。
身无分文的丹枫停顿一秒,可疑地别过头去。
“所以,难道我们五个人,都没钱?”白珩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问题。
“确切的说,是你们四个。”景元一笑。
白珩哇哦一声:“真没想到,云上五骁,有四个都混的这么惨。”
“好歹还剩一个。”景元道。
白珩眯眼一笑,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哦,她本来就是。
涤过水意的眼睛一转,她转身,将饭盒一个个塞到四人手中。
然后,她拿起饭盒盖,搁在手中,挨个化缘。
镜流贡献了半碗炒米。
丹枫让渡了一整格石黄牛腩。
刃将白珩喜欢吃的干煸青豆尽数拨了过去。
景元给了七只虾。
这下,大家有的都差不多了。
白珩坐下,招手道:“快来,你们不饿吗,我好饿。”
受她召唤,四人走近,排排坐在长廊上。
没人说话,只有临街隐约的喧闹,和饭盒响动的细微声音。
“好香!”白珩幸福地咂着筷子,感叹道。
丹枫夹起一筷子炒米,放进嘴里,米饭和油香混合在一起,着实美味,很有特色。
难以想象,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他们五人有一天还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和平地分享食物。
这丁点宁静暌违已久,以至于再度经历,众人均缄默不语。
以前在前线,与丰饶民的战争僵持到白热化、军需补给严重不足时,白珩会带领飞行士舰队就地采集食物,她见多识广,漫游过诸多星球,有丰富的地理知识,总能正确地找到补给。
当情形再严峻一些,他们就会互相分享食物,保证每个人的行动力。
他们曾经是云上五骁,是拱卫仙舟的灿然群星。
他们曾经彼此托付,亲密无间。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曾经罢了。
丹枫嚼着青豆,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是郁沐家里做饭的饭香,排风吹过来了。
“好香。”白珩咂咂嘴,“医生他很会做饭吧,忽然觉得手里的盒饭不香了。”
谁说不是呢,丹枫木然地想。
“郁沐厨艺的确不错。”因为吃过对方做的饭,景元有发言权。
白珩想到一件事:“说起来,医生是你们的朋友吧。”
景元:“……算是。”
白珩放下筷子,不解地问:
“既然是朋友,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蹭饭,而非要蹲在人家门口苦兮兮地分盒饭呢?”
四人:“……”
好问题。
白珩又觑了四人一眼,突然凉凉道:“你们该不会,其实早就被医生讨厌了吧?”
四人:QAQ。
第56章
下午, 工匠们将最后一车石料打磨、塑形、砌成围墙——至此,郁沐家的前院终于不再三面漏风了。
与匠人工坊核对后续重建园林造景的细节,商定图纸, 等一切办妥, 黄昏已至。
午饭过后,除了偶尔出现在此监工的景元外,直到晚上,其他云五仍未露面。
离开前, 景元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交给郁沐。
“这是?”郁沐掂量一下。
“欠付的诊金, 和相应的赔偿。”
夕阳斜照,景元的目光染上深邃的橘红, 老练和沉稳气质愈发凸显。
“感谢你这段时间对他们的照顾。”
“我是个医生, 有病人倒在路边,不可能视而不见。”郁沐客套道。
景元但笑不语, 在郁沐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大门,身影被闭合的门缝阻隔,消失不见。
天暗了下来,夜色吞没橙黄的黄昏, 覆住无垠晴空。
白天还热闹的院落陡然变得空寂,失去庭中树的点缀,这里变得空旷、萧瑟、建材遍地,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郁沐走进家门, 随手将辛苦赚来的诊金搁在门口杂物柜上, 坐到工作台前,按开台灯,炽白的灯光打在书卷上, 墨水笔的笔尖曾被持明咬过,在纸上书写会留下不平整的划痕。
他沉默地、一如既往地翻开药典,找到自己插在里面的书签,书角边缘,有一小团洇开的墨迹——是持明的口水不小心滴落,又风干后的产物。
仔细算算,自从丹枫醒来,一系列麻烦事接踵而至,挤占了他日常学习的时间,原计划两个月研究完的药典,搁置到现在还没看完一半。
郁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挑选了一支顺手的笔后,伏案写下一行字。
卧室内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
郁沐写了厚厚的一沓纸,重新阅读,誊抄,归纳,做完这一切,他抬头,习惯性揉捏后颈,舒缓肌肉,望向窗外的银月。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将笔合上,起身,忽然听到头顶的房梁传来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在了上面。
这么晚了,总不会是小偷吧,他想。
他拿起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半披在身上,开门,走在庭中,仰头。
只见白珩身披月光,落拓不羁地跪在他家房顶,正悄悄掀瓦片。
郁沐:“你在干什么?”
庭中传来一声冷淡的质问,白珩吓了一跳,耳朵折成飞机耳。
她慌忙把瓦扣上,循声望去,见是郁沐,尴尬又释然地舒了口气。
“原来你还没睡呀,医生。”
“有事?”郁沐反问。
“那个……”白珩一笑,上房揭瓦惯了,被人发现的紧张劲一过,随即表明来意。
“医生,临走之前,我们能聊聊吗?“
——
医生是个很神秘的人,白珩想。
她坐在房顶高高的房脊上,俯瞰长乐天的造景和街巷,深沉夜色融吞了建筑的轮廓,只留下似明似暗的毛边。
头顶银月洒下清辉,令身旁人的金发不再耀眼,他披着宽大外套,曲起一条腿,胳膊随意搭着,温吞又安静地远眺。
觉察到白珩的目光,他随意一瞥,浅褐色的眼睛有几分晦暗的审视。
白珩本能地坐直,耳朵挺立,收起松散的姿态。
好在对方并无打量人的兴趣,只一眼,就别了回去。
郁沐一手托腮,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白珩手往后撑,沐浴在月光中,“医生。”
“你可以叫我郁沐。”
“郁沐,我打算过几天随镜流一起离开罗浮,想先和你道个别。”白珩道。
郁沐毫不惊讶,“这是你们商议出的结果?”
“……是我主动要求的。”白珩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家系是曜青有名的飞行士家,耳濡目染,我也像父辈一般,以探寻星海盛景为人生目标……身为无名客,奔赴星海是我的宿命。”
“你听说过阿基维利的星穹列车吗?”郁沐问。
“当然,不过,「开拓」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或许,但星海偌大,它能再度起航也说不定。”
白珩一笑:“可惜,以狐人的寿命,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而且……”
少女脸上罕见地露出担忧和惆怅:“比起列车,我更在意我的朋友们将来会如何。”
郁沐递去一道清浅的目光,以作询问。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试图隐瞒,可我们一起度过无数光阴,我怎么会察觉不到他们有难言之隐?”
白珩往后一倒,伸展四肢,头顶皎月高悬,她朝天际抬手,试图攫取一缕光,却无济于事。
“应星从不会在我询问时沉默,镜流的目光始终闪躲,景元自以为掩藏的很好……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多了那样沉重的、难以释怀的情绪呢?”
“还有饮月……”
白珩喃喃:“郁沐,你告诉我,我的死而复生,是不是和饮月有关?”
郁沐没有回话,他的缄默是最好的答案。
白珩闭了下眼,水蓝色的眼眸中有一丝空茫:
“下午,我们去了星槎海中枢,饮月隐去了龙角。因为镜流的有意妨碍,我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机会看一眼神策府前的告示牌。”
“应星的头发变回了年少时的黑色,眼角的皱纹不见,我与他相识的时间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短生种身上。”
“还有景元……我听到匠人喊他‘将军’……为什么他没能如愿成为巡海游侠,而是变成了罗浮的将军呢?”
白珩长叹一口气,月影飘渺,一如她话中的不解和忧愁:“我明明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一切都变了?”
郁沐:“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久到今昔零落,世事蓬转,死生师友。
白珩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染上灰黯,和一点挣扎不得的无力。
“啊——”她苦恼地长叹,“我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道呢。
郁沐摇头。
白珩用胳膊捂住脸,过了一会,突然道:“不过,不管怎样,郁沐,谢谢你。”
这个狐人的情绪调整得还真快,郁沐想。
白珩从衣摆下露出一只眼睛,明明是水蓝色的,却温柔至极:
“我猜,他们肯定没有好好对你说过谢谢……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几个人就这样,眼高于顶,桀骜张狂,从来不会说好话。”
“是吗。”
郁沐回忆丹枫的作风,半认同地附和一句。
白珩嗯了一声:“他们四个,被人家讨厌了也会自己别扭,不会低头认错……以前腾骁将军生气的时候,只有我和景元负责哄他老人家开心,息事宁人。”
白珩扬着声调:
“饮月只会冷着脸,用睥睨众生的样子给人气个半死,应星也别提,镜流虽然会帮忙,但她不太懂怎么向老人家服软。”
她窃笑,“每次她话一出口,腾骁都会吹胡子瞪眼。”
“云上五骁,少了我俩的话,那三个绝对没法过宁静日子。”白珩语气放轻,怀念地说着过去,末了,朝郁沐一笑:
“所以,谢谢你,带我回到人间来。”
“……”
郁沐垂着的手指一动,别开目光,浅褐色的眼珠从侧面看去,有一点琥珀的光泽。
他声音低沉,温吞又轻缓:
“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好奇化龙妙法而已。”
“……”
“诶——?!”
白珩的叫声分贝极高,穿透云霄,她瞪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扑到郁沐面前,对上对方冷静无比的注视。
“化龙妙法——?!”
“对。”郁沐点头,“你刚才没猜到?”
“我以为只是什么神奇的持明奇术……”白珩有点结巴,立刻摸上自己的耳朵,又朝身后瞧自己的尾巴,惊悚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化龙妙法,我难道变成持明了?”
“想也不可能吧。”郁沐瞥她一眼,“持明哪有狐狸尾巴。”
“胎生能变卵生吗?不,这不重要……”
“怪不得饮月说带我去鳞渊境时,镜流的反应那么……应激。”
白珩彻底宕机了,跪在瓦上,瞳孔轻颤,难以接受这个比杜撰的话本还离奇出格的事实——她终于弄清饮月为什么要遮住双角了。
郁沐贴心地保持沉默,这个骇人的消息需要时间来消化。
过了好一会,白珩才从失语的状态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我这是……好在成功了?”
“没。”郁沐不咸不淡地伸手,点了一下白珩的耳朵:“我成功了,他失败了。”
“失败……”白珩呼吸一窒,“失败了,会怎样?”
“身败名裂。”郁沐轻飘飘道。
比碾碎骨骸更痛的力量掐住她的呼吸,这四个字穿透了白珩的五脏,令她再度失语。
“不过,不必担心,他下次不会失败了。”郁沐的表情依旧淡漠,有种尽在掌握的傲慢。
“做医学研究,有失败很正常,不是所有方案都能在第一次试药时达成预期效果。”
白珩:“可是……”
“没有可是。”郁沐瞥她一眼,“也不用有压力,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白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就算你这么说,可饮月的心思,我们向来没人能读清……”
这倒也是,郁沐想,他转变思路,直白道:“你可以感谢我。”
白珩:“?”
“我把他从幽囚狱里捞出来了,你可以尽情感谢我。”郁沐道。
白珩一怔,眼眸闪着纯净的光,很快,她抿嘴一笑,笑靥如花,“郁沐,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特别。”
郁沐摸了摸鼻尖,“不好吗?”
“没不好,只是有些,独特。”白珩仰起脸,纤长的睫毛一扑闪,长叹,“突然觉得自己一醒来,好像背上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郁沐刚要开口,又听白珩道:“不过,我不讨厌。”
郁沐挑眉。
白珩轻眨了下眼:“我没有资格讨厌朋友们为我辛苦付出的一切,至于如何弥补……郁沐,你有好主意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好点子?”郁沐真诚地问。
白珩神秘一笑,“这个嘛,其实我在昏睡的过程中,对外界的声音有点印象。”
郁沐目光一空。
没能注意到郁沐的僵硬——因为对方始终是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白珩自顾自道: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飘在粘稠的水中,融化在一片光里,有什么托着我……我像一叶孤独的小舟,一直摇。”
“偶尔,我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白珩沉浸地回忆,“我醒来时,你对我开口的语气,令我感到熟悉、亲切,就像我们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相处过很久了一样。”
“我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可总觉得如果不来找你,我一定会留下遗憾。”
白珩眼中的笑意明艳又柔软。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说来神奇,明明是不敢亲自求证的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这难道是化龙妙法的功效吗?”
不,这是建木之血的效果,郁沐在心里腹诽。
现在的白珩,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算是他的造物……
“郁沐,我能和你做朋友吗?”白珩满怀期待地问。
“……”
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郁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白珩欣喜地大叫,冲上来抱住郁沐,“太好了!”
郁沐左摇右晃,金发一个劲飞,等白珩开心劲过了,他忍住眩晕,扶了下额。
“哎呀,我太激动了,你没事吧?”白珩一脸歉疚。
“没,你比你那几个朋友温柔多了……”郁沐道。
至少不会拆他房子。
“是吗?”
白珩突然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两杯罗浮特产毛尖清茶米酿,“为了庆祝我们做朋友,郁沐,来喝一杯吧?!”
郁沐看着小巧的玻璃瓶,罕见地抿住嘴唇,露出了一丝迟疑。
他没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如何——身为医生,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稳定,并且,比起酒,他更偏爱茶。
但……药师酒量很好,身为药师的造物,他应该也继承到了一点优良品质吧?
“怎么了?”白珩不解地眨眼,“你还没成年吗?”
仙舟人身为长生种,对成年的划分总因种族差异有所不同,单从外表来看,郁沐并非稀有种族,但长相很年轻,白珩不得不多问一句。
“没成年的话,喝果汁也可以,我可以现在去……”买。
“不必。”郁沐一把接过白珩手里的酒瓶,挑开盖子,凛冽刺激的馥郁酒香缭绕鼻端。
开玩笑,他堂堂建木,怎么可能和乳臭未干的未成年坐一桌。
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酒液灼烧食道,在胃里散发滚烫的热度。
准备和郁沐干杯的白珩惊恐地睁大眼:“等等,这个不能一口气喝……的。”
回应她话音的,是酒瓶脱手,从房顶跌落,砸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啊——?”郁沐曲起双腿,头颅埋在膝间,过了半晌,才慢吞吞抬头:“你怎么不喝。”
“你还好吗?”白珩倒吸一口气——这酒香醇,但后劲很足,饶是她,都不敢一口超过十分之一。
“当然。”郁沐脸色依旧冷淡,镇定,平静,毫无问题。
白珩将信将疑,等了几分钟,见郁沐没事,自己喝了两口,熟悉的口感激活味蕾,她不禁欢快地嚎叫。
郁沐眨了眨眼,望着白珩的脸,忽然有点疑惑。
奇怪,狐人是有四只耳朵的吗?
第57章
白珩坐在房脊上, 头顶明月高悬,在狐人的皮毛上洒下细腻银晖。
她打开话匣,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前, 说到兴奋处, 开朗的少女高举小巧玻璃瓶,透明酒液随着动作荡漾。
“……有一次在帕尔索斯星系,星槎被星环的引力紊乱带扯掉了一只引擎,是我第一次感受没有压力保护的极限失重……”
“那次很凶险, 差点以为要回不来, 幸好逃生舱坠落在一片浅海,我在内舱进水前爬了出来。”
“啊——”
“还有一次, 我在螺丝星附属的资源星上打听一件传说中博识尊留下的奇物, 却被当地猎人当成了偷渡客,派了三十四艘星际穿梭舰追我, 现在想想,还真是刺激。”
白珩仰头灌酒,豪迈地咂了一口,嚷嚷道:“啊——好想立刻就去星海巡游!”
她扔掉空酒瓶,身体往郁沐所在的方向倾斜:“郁沐, 你是罗浮人?”
郁沐怔然片刻,点头:“是……”
“有去过其他地方吗?”白珩眼睛一亮。
郁沐迟钝地摇头:“没有。”
“太好了,等你从丹鼎司退休……不行, 那太遥远了, 等明年宵岁, 我带你去曜青看看如何?”白珩是个行动派,立刻摩拳擦掌地做计划:“或者朱明,仙舟以外的星球也可以, 总之,引航的任务可以放心交给我……”
“引航,交给你?”郁沐慢吞吞地重复白珩的尾音。
白珩有些心虚地保证:“放心,有你在,我稳点开,绝不会出现坠机事故……吧?”
因为羞愧和难为情,她的耳尖一抖,郁沐的视线不出所料地被吸引。
“对了,郁沐,你家前院是不是在重建?”白珩忽然想起,“镜流说,你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凶手还没抓到。”
郁沐心思飘飞,蹙眉想了好一会,才嚼出这句话的味道来:“镜流,说?”
“对。”白珩点头肯定。
“凶手,没抓到?”郁沐又问。
“是。”白珩一脸担忧,“如果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还是要通报云骑才好,不能让罪魁祸首就这么逍遥法外。”
“唔。”
郁沐哼了一声,风吹过来,白珩头顶的狐耳随着风息在飘动,他不禁看过去。
好奇怪,真的是四只耳朵。
为什么呢?
见郁沐走神,白珩拍了拍他。
郁沐不疾不徐地闭上眼,“可是,修房子是云上五骁出的钱。”
他尾音轻飘,软乎,和入口的烈酒回甘后的一点清茶糯米味一样。
他少有这样的时刻。
白珩惊讶:“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么热心的一面。”
郁沐瞥了她一眼。
白珩:“……”
她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不会吧?”
她下意识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道:“他们四个?”
“嗯。”郁沐撇了撇嘴。
“景元也干了?”白珩惊呼——他们五个里,要说谁最冷静稳重,肯定是景元。
“他最凶。”郁沐微微坐起,指着底下平坦得像被犁过的地,告状:“那儿,以前有一棵树,大树,他一个神君,给我劈没了。”
“?”白珩惊讶地仔细瞧着空地:“那地方能种树?”
“能。”郁沐用手比量:“这么——大的树冠。”
“可那里不是平地吗,难道是无水树种?”饶是白珩见多识广,也难以想象引进化外培育的无水树种需要多大的财力。
郁沐:“没,以前有水的,地下井。”
“在仙舟上打地下井?”白珩瞳孔地震,“真的不会打到引擎输送线或者能源阵列管路吗?”
“不是我打的。”郁沐小声道:“是前任屋主。”
好硬核的屋主,白珩心道。
“我以为在校场比试,轰碎半个镕钢计时台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如此乱来!”
“还骗我,说什么凶手逍遥法外……”
她气吼吼地握拳:“不行,我现在就去替你教训他们。”
“怎么教训?”郁沐好奇。
白珩用力挥了两拳:“当然是像这样,在头上邦邦两下。”
不愧是引弓反曲、一弦三箭的精锐飞行士,拳风刚劲有力,充满威势。
“好。”郁沐枕着手臂,眉眼眯起,像融了一汪粘稠的水:“你要为我报仇。”
白珩郑重点头,凑近过去,刚想说什么,忽然一怔。
月光无私地落下光辉,点缀在柔软的发尾、半掀的眉眼,以及……对方红扑扑的颧骨皮肤上。
白珩伸手,点了一下郁沐的眼下,前所未有的热度蔓延开,她惊讶道:“郁沐,你好热。”
“哦——”郁沐缓慢道。
白珩:“你不能喝酒吗?”
“能。”郁沐往后仰头,躲开白珩的手指:“我酒量,可好了。”
“是吗?”
白珩心有奇怪,转念一想,郁沐举止无异、谈吐清晰、眼神清明——好吧,是有点迷离,但能聚焦。
最重要的是,身为医生,他不可能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充足了解吧?
白珩放下心来,点头,告别:“今天很晚了,景元说,不让我耽搁你太久,我就先离开了。”
郁沐:“你还回来吗?”
“大概不会了。”白珩的神情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恢复了元气开朗的样子:“不过,等一切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回来找你,我答应了要带你巡游星海的。”
郁沐乖巧点头,他支起手臂,把自己撑起来,金发凌乱,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软绵绵的,人畜无害。
白珩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听郁沐叫她:“你落东西了。”
白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酒瓶,给郁沐的瓶子被摔下房檐砸碎了,她没额外制造多余的垃圾。
正不解着,忽然听郁沐道:“你尾巴,不带走吗?”
“?”
白珩瞪大眼睛,往身后一瞅——她尾巴那么大一条,毛皮顺滑,好好地搁在那。
她骤然变得惊恐,“郁沐,你别吓我呀。”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揉揉,若有所思地躺了回去,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唉,不要就算了,郁沐想。
只是一条狐狸尾巴,丢一条,剩一条也能活。
白珩走回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睡觉。”郁沐喃喃。
白珩:“在这里睡?”
郁沐点头。
白珩:“……”
她刚要在说什么,就见郁沐睁开单眼,道:“晚安。”
说完,他又闭上,安详地睡了。
“……”
白珩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走了。
——
跳出院门,深巷里,白珩百思不得其解,走出几十米,四道身影分立,同时朝她开口。
白珩紧蹙眉头,抬手,制止了四人的问话,抢先道:“郁沐已经告诉我,你们在他家里搞破坏的事。”
不经意间,四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白珩挽起袖子:“我是来替天行道的,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景元立刻道:“是他们三个先动的手。”
镜流紧随其后,淡淡道:“我只是看见应星和饮月在打架。”
刃闭目,抱着剑:“我醒来时,饮月在我面前。”
丹枫:“……”
“饮月。”白珩叉腰:“你的证词呢?”
丹枫想了想:“是郁沐让我把应星搬进房间的。”
白珩:“?”
不是,怎么绕了一圈,绕到受害者头上了?
“但,是你们先打起来的,没错吧?”白珩义正词严。
丹枫:“……”
“哼哼,百口莫辩了吧。”白珩转动手腕,挨个在四人脑袋上敲了一下,“看拳。”
邦,邦,邦,邦。
景元揉着额头:“我为什么也要挨揍?”
“因为郁沐说了,你劈死的那棵树,最值钱。”
景元苦笑一声。
白珩气势汹汹道:“郁沐脾气那么好,肯定没凶过你们,还肯贴心为我治病……以后不许欺负人家。”
“但……”镜流踟蹰。
白珩一记眼刀:“不许就是不许。”
镜流举起双手:“好。”
欺负?
未必吧。
真有人能欺负郁沐吗?
丹枫思绪一移,想到厨房里郁沐流露出的压迫感和控制/欲——白珩究竟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开了多大的滤镜?
白珩对此间诸事俱不为知——无论是饮月之乱前后袍泽反目的细节,还是近来一连串与郁沐有关的事件。
在现在的白珩眼里,郁沐只是个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的丹士,是应当被保护的对象。
白珩揍了人,解了气,拍拍手,将腰间别着的空酒瓶扔进杂物堆。
景元眼尖:“你喝完了?”
白珩点头。
她去星槎海的小铺买酒的时候,四位都在,景元清晰记得,白珩买了两瓶。
“另一瓶呢?”景元问。
“给郁沐啦。”白珩勾起嘴角,有点陶醉地回味酒香:“告别当然要有仪式感。”
“他能喝酒?”丹枫忽然问。
他在郁沐家里这么久,从没见过酒精类制品——药酒除外。
“为什么不能喝,他说自己成年了。”白珩诧异,过了一会,又思索道:“不过,我总觉得他怪怪的……走前,还问我是不是把尾巴落下了。”
镜流挑眉:“这不是狐人的迷信话术吗,什么——通灵者会看见往生之人掉落的尾巴,之类的。”
“那个不是,那是无良话本以讹传讹,真实的版本是会破财。”白珩道。
“但,你也破财了。”刃幽幽道。
白珩立刻想起下午从绥园狐冢里自己曾曾曾外表姑母的灵位上翻出来、拿去典当、以换诊金的玉佩。
“呜。”她抽了下鼻子,“难道郁沐真的会通灵,或者有冥差家学?”
“怎么可能。”景元叹气,“他是正统仙舟人。”
“那为什么……饮月,你去哪?”白珩见丹枫转身,忙问。
“有事。”
丹枫撂下两个冷冰冰的字,走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吃美馔阁的吗。”白珩撇了撇嘴,被镜流顺手拐走了:“别管他,我给你点热炸鸣藕糕。”
白珩立刻将丹枫的去向抛之脑后,激动地大喊:“哇,你最好啦!”
——
今夜,仙舟的天穹万里无云,闭目时,空气中萦绕的冷冽气味沁入心脾。
但不知怎的,脑袋依旧昏胀,像是有许多膨胀的草籽堆在里面,又或者卷曲的枝条在狭小的空间包裹、缠绕,令他的思维滞涩,没办法立刻辨清自己的处境。
他是躺在家中的房脊上吗?
郁沐缓缓睁开眼,清凉的风扫过面颊,头顶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圆月。
曾几何时,在高耸入云的苍劲巨木上,孑立的枝干周围云海涌动,他倚身独立,伸手就能触碰这片人造的夜空。
四周并不算安静。
离院落不远是长乐天的中心,那里人声喧嚣鼎沸,高热量食物的香气诱人,夜行的机巧鸟掠过上空,爪尖扣着加急运送的小件货物。
郁沐再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一颗沉在土中的种子,任由意识下沉,再下沉……
在他思绪游离在这具身躯中时,忽然,一道沉闷的声音落在远处——有什么闯进了他的领地内。
对方并未观望不前,而是立即行动,一步,一步,鞋底叩在房脊的瓦片,震动诚实地传到指尖。
没让郁沐等太久,一道阴影自上而下,覆住了他的上半身。
“有什么忘说了?”郁沐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他以为还是白珩。
对方保持缄默,即便如此,存在感依旧强烈。
郁沐眼睑颤动,茫然抬眸,落入一汪晦暗的湖绿色中。
是丹枫。
龙尊一袭白衣,窄紧的形制勾勒线条,看上去肩宽腿长,峥嵘的龙角在发间分立,末端淬着冷光,融进天际高悬的月中。
他眼型本就狭长,居高临下睨着人时,凌厉又漠然的视线从眼缘落下,令人无端紧张。
啊——
丹枫。
郁沐的目光没有落点,先是瞧着对方的龙角,苍亮如碧玉的角冠渡上银晖,显露罕见的剔透色泽。
再是对方的面容,冷而无情的视线,垂落胸前的长发,以及眼尾那一抹红痕。
他还想再低头,看看对方的尾巴,但衣摆宽大,遮住了视野。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这情绪在寡淡的脸上变得有迹可循。
「你来干什么。」
「也是和我告别的吗?」
郁沐心想,嘴上却道:“你坐过来。”
丹枫没动,仍低头注视他。
“坐过来。”郁沐扯了扯丹枫的衣摆,因为昏醉,他手没劲,力道并不大。
丹枫眼波一动,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醉了。”他淡淡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郁沐手心里绞着丹枫的衣摆,但龙尊的制服有一圈凹凸不平的绣文,攥着不算舒服,他只好往上一挪,牵住丹枫的袖口。
“我没醉。”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丹枫转头,抬手,两根手指并拢,顺着郁沐的颈侧,压住皮肤,移到耳根——烫得像刚出锅的茶笼包。
“这叫没醉?”
郁沐哼唧着不说话,只偏头,把自己的脸颊送到丹枫手里。
丹枫的手指凉凉的,像古泉里浸泡过的玉。
丹枫往后抽了下手,郁沐蹙眉,两手并用,挤进丹枫虚握的掌心,抵开五指,强迫对方保持拢着他的姿势。
郁沐舒服地喟叹一声,额头抵在丹枫腿边,不动了。
丹枫无奈,不忍心抽走手,又不能任由郁沐在屋顶上神志不清地吹风,只好道:“你起来,下去睡。”
他罕见地放低了音量,声线软化,听上去很有磁性。
郁沐充耳不闻。
“郁沐……”丹枫试图唤醒对方。
郁沐心烦,张嘴,咬了丹枫的虎口一下。
丹枫身体一僵。
郁沐不是真咬,说是咬,也不过是张开嘴,含住,虎牙尖压住皮肤,因辛辣酒液不断升温的口腔呼出热气,夹杂着难以想象的濡湿触感。
丹枫知道,有什么在舔他,沿着掌纹凹陷的每一丝纹路……
他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动,被昏睡人垂直脸旁的发梢扫弄,很痒。
特别痒。
小惩大诫之后,龙尊果然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和动作。
郁沐对此感到满意,休息片刻,掐着丹枫的手腕,晃了晃。
“白珩买的酒很好喝,就是有点辣……你要不要来点?”
“来点?”丹枫挑眉。
郁沐慢吞吞地点头。
丹枫俯下身,手指在郁沐脸上轻轻摩挲,从颧骨移到下颌,而后,勾走了他唇边不小心抿住的一缕头发。
因为离得近,丹枫的长发垂至腰际,不小心被埋头在他身上的郁沐叼了过去。
他声音冷淡,莫名有点嘲讽的意味:“你一个一杯倒,好意思邀请别人喝酒?”
郁沐:“……”
自尊心受挫的建木一怒之下,咬住了丹枫的手指,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第58章
“嘶。”
这一下咬的有点重, 指骨的皮肤上烙刻浅浅齿印,圆的扁的,整齐排列, 像条手链, 或者咒文。
丹枫抵住对方张开的唇舌,食指压住,在齿缘上一摩挲,碰了碰郁沐上颚的软肉。
“松嘴。”
郁沐眼睛眨巴着, 月光融化在眼珠里, 令素来不带情绪的双眸漫上一点光彩和水意。
“松嘴。”
这次,丹枫用上了一点哄劝的口吻。
他低下头, 并不强行抽出手来, 而是按在郁沐的下巴处。
郁沐含糊不清道:“休想。”
丹枫又凑近了一点,几乎与郁沐垂直对视:“真不行?”
郁沐摇头, “我不是一杯倒。”
自尊心还挺强,丹枫想。
他的头发直直落下,如漆黑流光的冷瀑,月光照在发顶,深邃的眼窝处显出一洼暗影的轮廓。
忽然, 他伸手,覆住了郁沐的眼睛。
冰凉的手指抵着眉骨,酒醉的郁沐连惊讶的情绪都姗姗来迟, 视野被剥夺, 脖子上的触感就开始无尽放大。
有什么冰了他一下。
像是从冰里捞出来的小玻璃珠, 在他颈线上滚来滚去。
郁沐怕痒,条件反射地松嘴,涎水在舌尖拉出一道长丝。
云吟扫过, 指腹瞬间变得干爽,丹枫甚至贴心地抹了下郁沐的嘴角,帮他扫掉多余物。
郁沐一瞥,身侧的空中飘着用云吟捏出来的小水球,像浅水里的泡泡。
“你作弊。”郁沐控诉。
“嗯。”丹枫点头,大有种‘作弊又怎样,不服就来追究’的理直气壮。
“你也咬过我。”郁沐抬手,张开手指,在指根处点点:“这里。”
“什么时候?”
“你化成龙的时候。”
“是吗?”
丹枫对自己深陷龙狂后遗症时期毫无记忆,自然不记得曾对郁沐做过什么。
“是。”郁沐恨不得把手伸到丹枫眼皮子底下,“我只是同态复仇。”
“哦。”
丹枫眼皮一掀,温吞地伸手,几个小水球飞去,在郁沐手指滚来滚去:“给你冷敷一下,还疼吗?”
“我早就好了。”郁沐反手抓住水球,气道,“不用你讨好。”
“之前疼吗?”丹枫又问。
“疼。”
“我还对你做什么了?”
丹枫支起一条腿,用手支着头,视线斜斜垂下,懒散又闲适地睨着人。
“还用云吟淹了我的房间。”郁沐的声线淡淡的,仔细听去,却能品出一点责怪和委屈。
以往这些话,郁沐清醒时候是不会说的。
一杯倒也有一杯倒的好处,丹枫想。
“怪不得我醒来时,你家总是那么干净。”
闻言,郁沐不开心地捏住一个小水球,但没使力,坚韧的水壁由云吟奇术幻化,极富弹性,受到挤压,立刻顺着指缝的空隙向外拉伸。
可怜兮兮的水球东倒西歪,左屈右伸,变成各种形状。
“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没有。”丹枫一瞥郁沐修长的指尖:“我在愧疚。”
愧疚?
郁沐努力睁大眼睛,好看清对方唇畔那抹稍纵即逝的笑意:“你分明在笑。”
“你看错了。”丹枫道。
“不可能。”
“这是几?”丹枫立起一根手指。
“一。”
“错了。”丹枫又添了一根:“是二。”
郁沐脑筋短路了,目光一空,疑惑又茫然地眨动睫毛,抬手摸上丹枫的手腕。
他用触觉仔细确认了个数,半晌,喃喃道:“怎么会……真的是二。”
丹枫一脸认真,“你看,你醉了。”
郁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偏过脸,慢慢的,眼中的迟钝和朦胧被震惊取代:“我真的醉了?”
“可是……”郁沐仰头,看向丹枫:“龙不是有四只角吗?”
丹枫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确定?”
确定……吗?
郁沐顿时陷入苦恼。
丹枫一叹:“醉成这样,你该去睡觉了。”
“那……”郁沐不情愿地抓住丹枫的衣摆:“我就在这里睡。”
“这里很冷。“丹枫不赞同地告诫:“你会生病。”
“我不会。”郁沐立刻道。
“你只是个普通人,幕天席地,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我已经好了。”
不知为何,郁沐对这件事的态度异常肯定,且倔强,他拉过丹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执拗道:“我好了,我不会受伤。”
摸到一手冷冰冰衣物,丹枫有点苦恼:“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郁沐蹙眉,迷乱的目光明明找不到凝实落点,语气倒坚定郑重:“我和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
郁沐支吾:“就是……”
他潜意识里大概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吞吞吐吐半晌,在丹枫愈发无奈的视线中,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他胡乱扒开衣领,拽着丹枫的手,往颈窝里探。
郁沐的身体是热的,很热。
丹枫僵住,像具木偶,被牵着走,他的手被引到了对方的左胸前、心脏外——强有力的搏动顺着手指接触的位置传出,那里皮肤平整,伤痕不再。
郁沐眨着眼:“摸到了吗?”
丹枫的喉咙像是卡住了,垂头,见郁沐的衣领松垮地敞着,盘扣解开,露出轮廓分明的锁骨。
他自身很白,被皎洁的月光一照,皮肤宛如玉砌。胸骨柄平坦,向左移之后,指腹会随着肌肉的弧度向上起伏,然后,丹枫不出所料地蹭到了什么……
“喂。”
迟迟得不到回应,郁沐不满,掐了下丹枫的虎口:“你看,我已经好了。”
丹枫的下颌线条绷得很近,声线罕见有了点滞涩:“你……”
郁沐洗耳恭听,等了半天,这条龙就吐出一个字。
慢慢的,胸口的热度将龙尊冰雕一样的手指蒸熟了,只有手腕还隐隐有点冷水的触感。
郁沐头脑发胀,等得心烦了,道:
“说又不说,做又不做……我不管,我已经好了,我就要在这里睡。”
丹枫手指一颤,像是从某种思绪中挣脱出来,立刻抽走手——他甚至将手背到了身后。
“为什么要执着于睡在这里。”他别开脸,试图靠转移话题分散注意力。
郁沐心满意足地闭眼:“这里有太阳……”
太阳?
丹枫抬头,盯着大大的、皎洁的满月:“……”
行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郁沐忽然又睁开一只眼:“你不睡吗?”
“我为什么要睡。”丹枫疑惑。
“因为,现在是进行光合作用的时间。”
郁沐把手交叉放在心口,恰好掩住了白到发光的颈部——他的目光淡淡的,因为失神,看上去意外的乖巧,好骗。
光合作用?
这人到底喝醉之后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丹枫用手掌撑着下颌,视线低垂,狭长的眼型弯出一道戏谑的弧度。
“郁沐,有没有人说过你酒品很差。”
郁沐并不回答,他相当自然地陷在了自己的逻辑里,并用切实的行动实践——他拽住丹枫后背的衣物,向下扯扯:“你也,躺下。”
“不用。”
“不行。”郁沐用平淡又理所应当的口吻道:“不然,长不高。”
丹枫:“?”
“你要长到……”郁沐茫然地环视四周,最后,指向十一点钟方向的一个有飞檐的塔楼:“那么高。”
丹枫一瞧,心算了一下:那楼接近六米。
他贴心地拨弄着郁沐眼睛上散落的额发:“不用,我的本体……有四百米长。”
四百米?
郁沐的双眼忽然亮晶晶,一瞬不瞬地盯着丹枫:“四百米?”
“对。”
四百米是……
郁沐绞尽脑汁地想,他先算了算自己树根的宽度,发现不对,又默默盘算自己最喜欢的那截枝干——四百米,只够缠两圈。
“不行。”
郁沐摇头,不依不饶地拽着丹枫的衣角:“你得,再长一点。”
太短了,缠不住他的枝干。
“为什么要执着于长高呢?”丹枫问。
郁沐也不清楚,长高是他的本能,虽然他已经非常高了,但植物生来就是为了破土而出的。
他答非所问道,“我是我们家最高的一个……你是吗?”
这话听上去有点炫耀和攀比的意味,丹枫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睨:“当然。”
末了,他又仔细打量郁沐——郁沐比他矮小半个头,这要是家里最高的……
这有关身高的家族基因似乎有些……平庸?
郁沐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太好了。”
果然,他就说,丹枫一定比讨厌的雨别要高。
丹枫:“好什么?”
郁沐慢吞吞:“丹枫是……最好的。”
丹枫:“……”
龙尊瞳孔轻颤,撑着下巴的手指微微蜷曲,空气中凝出的小水球随着意动而颤抖,他眼皮敛下,视线轻移,片刻后,认真地落到郁沐脸上。
他很难分清这是郁沐肺腑之言,还是昏醉之时脱口而出的胡话。
平心而论,对他加以褒奖的人不计其数,龙师、持明、云骑,其中有蜕生休戚的蒙师,素未谋面的族人,交付信任的袍泽……人们对他不吝溢美之词,落点却总是龙尊。
龙尊,饮月,世代传袭的冠冕将在这个位置上的持明符号化成一个工具,变成担负千载旧业的载体。
偶尔,有人能从这顶镶嵌着明珠和阴影的巨大冠冕下,看见那端坐在职责枷锁上的持明。
比如云上五骁,比如……眼前执着于光合作用的人。
郁沐闭着眼,神情安宁平静,仿佛能在这里睡去就是他毕生最惬意的事。
但不行,丹枫想。
在这里吹风会感冒。
“郁沐,下去睡。”他开口,“不要吹风。”
郁沐:“我天天吹风。”
丹枫:“……”
他手指微勾,上下打量郁沐几秒,思考强制抱起来走人的可能性。
见身旁人许久不出声,没等他付诸实践,郁沐便心软了,转过身,往丹枫这边靠了靠,明目微睁:
“我喝醉了。”
丹枫挑眉——他不知道郁沐又想干什么。
“我就想呆在这。”郁沐打了个呵欠,“我是轻易不挪地方的,但如果你要求……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丹枫思考几秒,道:“郁沐,其实,即使把你单独丢在这,对我来说也没有影响。”
郁沐眯起眼,被酒意冲淡了眼里的锐利,不悦感变得额外重。
没给他接话的机会,丹枫又立刻道,“但是,我想你和我一起下去。”
被顺毛捋了,郁沐得意地哼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压住丹枫的衣角,命令道:
“丹枫,你想个办法,哄哄我。”
丹枫的表情有了一瞬空白。
哄。
哄?
怎么哄。
“你……”丹枫欲言又止。
郁沐蹭了蹭自己脸颊边的碎发,小声道:“我最近好没面子的……心情很差。”
没面子的原因……丹枫不用想都知道。
他沉默片刻,低头注视着郁沐的发旋,叹了口气。
霎时,一条小臂宽的云吟水龙出现在郁沐手掌中,它有着澄澈身躯,逼真触感,龙角短短一截,像新生的碧色珊瑚。
龙尾讨好地伸进郁沐宽大的衣摆,在手臂上盘了三圈,被柔软鳞片剐蹭的感觉不算新奇,但能令人心情愉悦。
郁沐用手指揉着水龙头顶的珊瑚角,像拨弄一丛柔软的多肉叶片。
丹枫抑住呼吸,脊背弓起的弧度有些僵硬,过了一会,不自在地吭了一声。
郁沐贴心地问:“你不舒服?”
丹枫摇头。
“你给我讲个故事,睡前故事。”郁沐说完,又补充:“我要日常一点的。”
“还有不日常的?”丹枫问。
郁沐心虚地抠了下水龙头顶的坚鳞,“有啊……”
比如药王给他讲的什么‘三千万莳者再登极乐。”“丰饶神迹活化行星取大捷。”“令使葱笼战三天将。”之类的故事……
可他明明只想听一棵小树苗跋山涉水找到最有阳光味的土地,长成参天大树的励志童话故事。
“想听什么类型的?”丹枫斟酌几秒,问。
“有冒险故事吗?”郁沐期待地问。
丹枫想了想,点头:“有,你想听云骑斗步离、帝弓迹躔歌,还是帝弓垂迹录?”*
郁沐:“这真是日常向睡前故事吗?”
丹枫点头:“仙舟的小孩不都是听着帝弓斫断建木的故事长大的吗?”
郁沐:“……”
他吸了吸鼻子,悄悄抹泪。
他才不要听自己的黑历史入睡。
第59章
“从前, 有一条生长在爻水之滨的龙,它有坚硬的鳞片,宽大的尾巴, 是族群中有威望的战士。”
清冷的声音循循, 柔雪一般落下,说话人放低了声调,听上去有些催眠。
他话音一落,袖口被人轻轻勾了勾。
“爻水在哪?”
“在千年前罗浮的一处洞天, 靠近鳞渊境, 传闻它如纽带系于罗浮大地,奔流一千里, 最终汇入波月古海……爻水的水质清澈, 甘甜,冬季永不断流。”
“想尝尝。”
“……只是传说而已。”
“哦。”
停顿片刻, 丹枫接着道:“龙很勇敢,它热心,善良,立志走遍仙舟的土地,某天, 它背上行李,前往陆地……”
郁沐枕着丹枫的衣摆,嘟哝道:“能不能把主角换成一棵小树。”
“小树没有腿, 没办法冒险。”
“那你想想办法。”郁沐半梦半醒, 把头往丹枫衣服里一埋。
“好吧。”
丹枫托着郁沐的下巴, 把人从闷死的边缘捞出来,浅淡月光在他垂落的眼睑上投下闪亮的银晖,温声道:
“从前, 有棵小树,为了寻找水源最充足的土地,它踏上旅行。第一天,它路过一片森林,林中的动物没见过会走路的小树,它们好奇地来到小树身边,问,‘小树,小树,你是什么品种?’,小树很惊喜,说……”
说它是建木。
“说,他是一棵年幼的枫树,走在巡猎的命途上。”
怀中即将沉入梦想的人忽然动了动眼皮,“换一条命途好不好。”
他暂时还不想给自己换一个爹。
丹枫低头,“那就开拓吧,开拓一片含水量最高的、适于枫树生长的土地。”
“但枫树喜欢土壤疏松,排水较好的干燥山坡。”
“……郁沐。”
被三番四次打断思路,丹枫戳了戳身旁人的额头:“你确定还要我讲故事吗?”
“要。”郁沐偎过去,安慰般拍拍丹枫的胳膊:“我不打断你了。”
丹枫垂眸,见郁沐乖巧地躺好,枕着堆起的衣摆,半曲着腿,神情恬静而无害。
他酝酿几秒,拾起零散的思路。
从小到大,贵为龙尊,自记事起便在龙师的教导下学习如何承担龙尊的职责,丹枫无法从自身的记忆提取有关童年的片段——那些柔软、细腻、一提起就仿佛云朵般洁白的时光,是他从未体会的。
他只好凭借自己看过的寥寥话本,勾勒一个读给年幼孩童的睡前故事。
“很快,小树和动物们建立了友谊,它们盛情款待,用森林里最好的蜜露,当晚,小树要前往森林深处,却被拦了下来。
动物们说,‘小树,不要去,森林对面,有一个邪恶的敌人在等着你。’”
郁沐闭着眼,有点紧张地攥了下丹枫的袖子。
“小树很勇敢,它说‘我一定要去。’便捡起一根坚硬的树枝,大步迈向前……”
“它要孤零零地去吗?”郁沐忽然问。
“当然不。”丹枫道,他支着头,想了想:“很快,小树遇到了一只年幼的狮子,一只不爱说话的黑猫,一只乐观的狐狸,和一只冰冷的海鸥。
它们很快熟络,一拍即合,准备合力向敌人发起挑战。”
郁沐发出一点质疑的鼻音,很轻,然后,被自己的求知欲压垮,忍不住道:“森林里为什么会有海鸥?”
丹枫:“因为十点钟方向的二楼外,点着一盏巨大的海鸥夜灯。”
“哦……然后呢?”
“小树和朋友们跋山涉水,跨越了千难万阻,来到了敌人面前,那是一个巨大的、昏黑的宫殿,小树勇敢地点燃熄灭已久的篝火,看见了一只龙的眼睛。”
“不是说好主角是小树吗。”
“不想构思反派了,把废案利用一下。”
“……哦。”
丹枫接着道:“龙睁开眼睛,它无恶不作,劫掠森林中的宝物,身披坚利鳞甲,很快,除了小树以外的其他伙伴败下阵来,关键时刻,小树举起自己坚硬的长树枝,大喊。”
“‘龙,冲我来。’”
“然后呢?”郁沐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然后。”丹枫面无表情道:“它就被龙抓走了。”
“?”
郁沐有点心碎,“为什么小树这么弱,明明是主人公。”
“因为主人公在成为主人公之前要经过漫长的历练。”
“真不是你不肯编故事吗?”郁沐道。
丹枫可疑地游移了目光,但他正襟危坐,看不出心虚来,“不是。”
郁沐有点失望,手臂支着,挺起身来,不甘地询问丹枫:“后来怎么样了,被抓走之后。”
“还能怎么样,龙把小树叼回洞穴里了。”
“为什么要叼回洞穴?”
“可能……”丹枫不着痕迹地打量郁沐,目光滑过对方的五官,“龙需要一张吊床吧。”
吊,吊床?
郁沐霎时如五雷轰顶。
“因为太弱小,所以要被做成吊床吗?”他难以置信,“你这根本就不是温馨的童话冒险故事。”
“我没说这是童话。”丹枫坦诚地应下郁沐的指控。
郁沐瞪大眼睛,片刻后,浅褐色的眼中流露出一点委屈。
“我的意思是。”丹枫抿了下嘴唇,改口:“龙只是把小树抓走,去做人质了。”
“为什么。”郁沐更疑惑了。
“想听下回分解吗?”
郁沐用力点头。
丹枫:“那就睡觉,明天我写好了,放你床头。”
郁沐有点不乐意:“你不给我讲了吗?”
丹枫欲言又止,神色沉凝,清冷的月晖沉入眼底,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冷冽感。
他应当在此处坦白地告诉郁沐,他已决意回到鳞渊境,为龙师昏聩的选择和自身不可饶恕的罪进行恕还,无论是被永久关押在幽囚狱,还是就此蜕鳞转生……他们或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龙尊向来是独断的,他这一代尤其如此。
但,当被郁沐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时,他又吞回了即将出口的道别。
算了,他想。
他抱起郁沐,这次,对方没在挣扎——这人醉得不清,双脚离地的瞬间还会发出很细小的哼唧声。
丹枫跳下楼檐,落地,用鞋尖抵着卧室门,侧身进入,将郁沐放在被褥上。
“躺着等我。”
他制止郁沐掀被子坐起来的动作,说完,在药柜里找到解酒药,走向厨房,倒了一杯水,融进去。
厨房岛台上有一盏小夜灯,点开后正对冰镇柜,大概是方便夜半饿了来找吃的,灯光是很护眼的黄色,照在透明的水面,像融了一层浓稠的蜂蜜。
丹枫环视四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这间厨房里,和屋主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窗台的玻璃角有一点蛛网般的裂纹,是在飓风中被石块击中后砸出来的小坑。
手中的长勺柄搅动水杯,水面卷起小小涡旋,丹枫垂头,一丝不苟地等待药粉溶解。
一件小事被他拖的相当漫长。
终于,他回到卧室,适应了黑暗的龙目泛起湖绿色的暗光,锁住地上被褥里埋头的人。
或许是他磨蹭了太久,郁沐已经睡了。
凌乱的金发铺在枕头上,像一只稀有的、没个正形的刺猬,室内灯光黯淡,郁沐的脸隐在阴影里,嘴唇抿着,呼吸平稳。
看来,已经不需要解酒药了,丹枫想。
他缓步走近,犹豫几秒,将自己辛苦调好的解酒药放在一旁,跪坐在郁沐面前。
郁沐睡着的时候,非常没有攻击性,他长相不算凌厉,下颌线自此刻也不够锋利,睫毛敛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空气流通的十分缓慢,屋外挂悬的圆月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辉,四周极其安静,丹枫一度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直到郁沐翻了个身,背对他,他才有所觉察。
该离开了。
他的手搁在膝上,两次蜷曲,大概是试图触碰,但在不为人知的情绪影响下,最终攥成了拳。
他别开目光,起身,若有所思地抬首,直视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台灯,许久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
第二天,郁沐是被玉兆里锲而不舍的通话铃声吵醒的。
他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前院施工的动静不大,主体已经被修复得差不多,园林造景的假山砖石在匠人工坊进行砌造,短时间运不过来。
家中难得出现了短暂的安宁,郁沐躺在床上,抓起枕头,埋住耳朵,以蒙蔽自己。
隔着棉花,工作台上的玉兆依旧在不断震动,发出嗡嗡的噪音。
很快,玉兆又响了两次,郁沐偎在被子里,不情不愿道:“给我拿过来。”
趴在灯罩上,小心觑着郁沐的兆青一溜烟,卷住玉兆,飞到郁沐面前。
郁沐仰面朝上,接通了,搁在耳旁。
是一个完全没听过的陌生女人:“你好,是郁沐丹士?”
“是我。”
“这里是丹鼎司职评小组,恭喜你在职业资格评选中获得晋升考核名额,请于今日中午一点,到岐黄署参加见面会。”
晋升考核名额。
郁沐空白的脑子费劲地一转,总算想起了这个——是之前去领工资时意外听到的消息。
原来是真的。
郁沐:“好的,我会按时到场,需要准备自我介绍吗?”
“不需要,这只是一次见面会,正式的考核会安排在近期。”
“近期是指?”
“最快两个月后。”女声用公式化的口吻道。
郁沐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他有点好奇是谁给他提交的参评材料,丹鼎司架构庞大,晋升通道并不垂直,名额不少,但竞争实在激烈,需要有足够的学著成果和基层经历才能脱颖而出。
两个月后——长生种的时间观念还是一如既往的松弛。
他将玉兆扔掉,枕头旁,小小的一窄岁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郁沐望向天花板,过了一会,抬手盖住眉眼,长舒了一口气。
头疼,是宿醉的后遗症。
手臂软绵绵的,像被抽空了的柳条,郁沐软着嗓子,使唤兆青:“给我倒杯水。”
兆青点头哈腰,把工作台上的杯子挪了过来,搁在郁沐手心。
冰凉的玻璃杯入手,郁沐蹙眉:“我要温的……等等,这水哪来的。”
兆青的大眼睛露出一点羞涩,“您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郁沐一头雾水。
兆青扭捏道:“是您忠诚的仆人,我,在您宿醉后贴心地为您……”
“你确定?”郁沐眯起眼,视线凌厉如刀。
兆青满头冷汗:“当然……除了虔诚的我,还有谁会用心照顾您呢。”
郁沐斟酌几秒,突然道:“它说的是真的吗?”
几乎瞬间,一个小小的金色叶片从被窝里面生长出来,柔软得像是能掐出水,它不断变长,拼命甩动枝条。
兆青眼睛霎时瞪大了——它根本就没感觉到丰饶之力的存在。
“它说,不是。”
郁沐枕着手臂,一手抚摸着叶片,柔软的枝叶亲昵地往他手心里靠,像只仰起脖子够手蹭蹭的猫。
他懒散地抬起眼皮,凛然目光中藏着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你最好从实招来。”
兆青咿呀一声,灵火打颤,讨好地绕着郁沐飞来飞去,“好吧,的确不是我,是……是龙尊啦。”
丹枫?
郁沐迷迷糊糊的,记忆有点碎片化,可能是过量的酒精阻滞了这具躯壳的内循环,导致他只能记得一些片段。
“哦。”
郁沐放松地枕着手臂,身旁的枝条伸进玻璃杯里,像根系汲水,液面飞速下降。
里面有药物的成分,是解酒药。
“他来做什么了?”郁沐问。
兆青眼珠子又开始转,然后被不满的郁沐用枝条告诫般地狠狠抽了一下。
这只岁阳,着实欠教训。
兆青忙道:“龙尊没做什么,就是在房顶上和您看星星看月亮……”
“这个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郁沐啧了一声,打断它:“我问你进屋之后。”
“没做什么呀,就是给您倒了杯解酒药。”兆青忽然眯起眼,贼兮兮道:“但他在厨房磨蹭了挺长时间,恐怕是在给您的食物下毒。”
“哦。”
郁沐不为所动,上下打量兆青,缓缓道:“你没遗漏其他细节吧?”
兆青纳闷地眨动眼睛,实际上,它完全不知道郁沐再三追问的理由。
“或许,是我这没用的脑袋猜不到您想要的答案……”
它试探着问:“您难道想问,龙尊大人有没有在您的被窝里留宿一晚吗?”
“?”
郁沐脸上的冷淡面具忽地裂开了一道纹。
这只岁阳,在说什么?
几乎瞬间,条件反射一般,吸饱水的枝条就以比闪电更快的速度,将兆青抽飞出了卧室。
空中只有一道越来越小的凄惨长鸣。
——
由于下午有见面会,事关晋升,即便在休假期间,郁沐也得按时前往。
虽然玉兆的传讯中没有要求他携带物品,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整理了一些自己发表过的学刊、过稿的药理分析,和简单的学术成果介绍,整理成一个小册,装进包里。
郁沐想到了昨晚丹枫给他编的睡前故事,当时对方说过,会在早上写好后续放在枕边,现在一看空荡荡的桌面,果然是食言了。
当真的只有他一个。
算了。
他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只有一点嫩叶的种子时期,需要哄。
这个世界上,肯抚摸着它的叶片、天天坚持不懈给它采露水的,只有药师。
就算如此,药师也经常忘记把它从自己的宝瓶里拿出来,害它泡水一整天。
郁沐一揉额角,背包走出家门,前往通向丹鼎司的渡口。
路上,路过长乐天最热闹的八角市集,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一家酒庄。
白天的酒庄很热闹,位于长乐天中枢,是洞天中货品最齐全的店铺,门庭若市,各色买家在自由挑选。
由于身穿丹鼎司的制服,并不是酒庄的主要销售群体,客流量又大,没人管郁沐,他一个人闲逛,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白珩昨晚给他的那瓶。
「罗浮毛尖清茶米酿纯酒」
标价适中。
郁沐视线下移,发现商品标签下贴着一个红色的酒杯图案。
不怎么光临酒庄的他有些疑惑,适时地,导购员走来。
“这是什么意思?”郁沐指着下方的红酒杯贴纸。
导购员一笑,指向前方的一张大大的浓度分级表,“这位先生,这是极高度数的提醒标志。”
顺着导购的手势看去,郁沐眼睛顿时睁大。
绿,蓝,黄,橙,红,五级阶梯分明,红色上着重标了一行小字:「酒品极差者慎用。」
郁沐:“……”
感觉被隔空嘲讽到了。
导购员勾勒出精准化的体面微笑,“您如果还没成年的话,建议不要饮用这款酒。”
郁沐哀怨地一瞥。
导购员眉梢一挑,觉察到端倪,如来时一般,适时地飘走了。
以后再也不喝白珩递过来的东西,他想。
他靠近酒柜,细看名牌背后的产地和食材料表,忽然,身旁传来一对男女的对话。
“唉,市场调研这么久,到现在都没想出好的宣传词,就这么回去,主管一定会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吧。”
循声望去,是两个年轻的狐人,身着一家小有名气的销售公司的制服。
看起来是新人。
女人也是一脸无奈:“没办法,大酒庄几乎把市面上的畅销款份额都挤占了,更何况这次我们推出的是全新配方……要我说,薄荷酒什么的,哪有市场。”
“或许只有猎奇的酒鬼才会来尝尝。”男人耸肩。
“猎奇啊。”女人若有所思,想了一会,自暴自弃道:“要不我们干脆摆烂,整个噱头,就说‘这是建木喝了都会生发的超绝提神利口酒’,如何?”
在旁吃瓜的郁沐忽然吃到自己身上:“?”
当着本人……木的面造谣还不给版权费,真的好吗?
第60章
走出酒庄, 乘上前往丹鼎司的星槎,正值工作日,岐黄署内的群医聚集, 三两人群走过, 郁沐很快就找到了见面会的地点——在一幢正对波月古海的三层小楼里。
阁楼三面通风,正对海岸,屋内陈设古朴,摆着几张方形长桌。
郁沐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下, 拄头看海。
下午, 海面被阳光晒得发热,起涌着波光粼粼的璀璨金点, 一浪又一浪地从遥远地平线向岸边推卷。
海风拂面, 有点清爽的咸味,郁沐眯了一小会后, 听到脚步声。
一行人陆续进来,占据了不少空位,许是对竞争对手的防备之心作祟,彼此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在此前提下,有人向他人打招呼的话, 就会变得突兀。
比如正走过来的、一个留着忧郁长发的男人,眼睛不大,透着睿智又深邃的目光。
男人走到郁沐对面, 低头, 注视着他。
被不怀好意地盯着, 郁沐仰头:“有事?”
男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你终于来了。”
郁沐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 点了点桌面。
“我记得,我到这里的时间比你早。”
“是的,你很准时。”
男人从随行的背包中拿出一沓文件,递给郁沐。
郁沐随手一翻,颇为惊讶——全是整理好的、他的晋升推荐资料。
“推荐我的人是你?”
怪不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晋升名额,原来是有人推波助澜。
男人点头:“我叫百吉,是丹鼎司职评小组的外聘专家,我看中了你的能力,希望推选你晋升。”
丹鼎司的每届职务晋升评选都会在司内抽选名望和专业能力兼具的高层人员组建职评小组,依据自荐筛查和内推评定两个渠道,确定最终进入候选的晋升者名单,之后再通过严格的能力测试,决定晋升资格的发放。
听上去公平、公正、公开,但由于存在内推评定这个机制,难免会衍生出一些不那么权威、受人认可的候选人。
怪不得之前会有丹士正面议论他——以前这群人就算再不满,也只是偷偷在私底下说说,郁沐想。
百吉说完,将自己的工牌拿了出来。
「前医士长荣誉代理,丹鼎司第一千三百六十五届杰出青年,曜青最有贡献丹士得主……」
郁沐浅浅扫视,头衔长的令人眼花,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你叫百吉?”
“是的。”百吉点头,“我的个人履历就挂在行医市集的优秀贡献者墙上。”
郁沐挑眉。
不愧是药王秘传的现任魁首,百吉居然实名上网。
“你说,你看中了我的能力,所以推选我晋升?”
百吉:“对,你很优秀,也很有潜力,身为你的前辈,我不想看到这样有天赋的新人在无望的等待中埋没才能。
更何况,你的履历漂亮,远超同职位的丹士,你值得这个内推的名额。”
他这话一出,房间内的大部分人都暗暗投来惊讶的目光,还有甚者,流出了明显的不满和胜负欲。
尤其,郁沐是这群参选者中最年轻的一位。
“哦。”
郁沐拄着下巴,无视了周围的目光,好奇,“但,天下真的会有这么免费的事情吗?”
百吉沉默了。
郁沐又问:“我需要为您的这份‘赏识’付出什么呢?”
百吉站在桌前,窗外用来遮阳的竹帘被风掀动,阳光从竹片的缝隙中透过,落在郁沐的眉眼上。
他神色淡然,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浑不在意,明明是仰视,可眼皮敛着,这柔软的目光便充满压迫感。
他的手指拨弄着纸堆的边角,修建圆钝的指甲碾平褶皱,再抬起,看上去漫不经心。
郁沐朝其他参选者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
“而且,大庭广众下说这些,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吗?”
这质问相当尖锐,百吉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这里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大家庭,我们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才有了今天的丹鼎司,选贤举能,是我们这些自诩‘前辈’之人的职责。”
开放,包容,大家庭?
郁沐有些诧异,视线在其他参选者身上流连。
自百吉说出这番话后,在场诸位都露出了一种钦佩、向往、感动和与有荣焉的复杂神情。
等等,这个说辞……郁沐恍然大悟。
难道这屋子里所有的参选者,都是药王秘传?
郁沐:“……”
他怎么又掉进药王秘传的窝里了,难道是什么诡异的信徒吸引法则?
“怎么样,要加入我们吗?”百吉的微笑虔诚,向郁沐伸手,身后恍若亮起一道充满神性的圣光。
这,这位魁首是在试图拉他入伙?
郁沐陷入沉默,果断摇头,选择拒绝。
……建木给药王秘传打工算怎么回事。
倒反天罡。
百吉并不在意是否被拒绝,随时随地准备传教是他的被动天赋,他收敛了眼里愈演愈烈的狂热,低咳一声:
“你不必太有压力,这不是等价交换,我只是给你一个进入第一轮面试的机会,后续的考核依旧需要你自己努力,如果你的确有能力通过,在那之后,我会再来找你。”
“如果你没有信心能够通过考核,现在放弃推荐也可以。”
郁沐:“是吗?”
百吉点头:“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司里已经有不少老学究对你青眼有加,我只是动作比较快。”
郁沐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辞。
百吉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自他走后,房间内的气氛暗流涌动。
即便同为药王秘传,彼此间的竞争依旧激烈,又事关丹鼎司的晋升,谁都不想放弃。
郁沐百无聊赖地玩着纸片,过了一会,一位面相严厉的女人走进门来。
她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讲解考核的注意事项、前期需要做的准备、大致的考核范围等,又发放了一些经典的往届考核试题,供大家传阅。
“经商议,最终考核时间定在三个月后,在此期间,望各位积极准备,博览群书,争取拿到优异的分数,至此,解散。”女人说完,大步离开阁楼。
身边传来三两人的交流声,有点嘈杂,郁沐扫了几眼试题,又去看提供的参考解析答案。
颇有新意的题目,答案有所保留,少写了很多可能出现的症状和治疗方案,提供的思路也十分简洁,对答题者的知识储备要求很高。
但这种题目,刁难一下刚入门的丹士没问题,在郁沐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郁沐收起试卷,将百吉带给他的推荐资料放进包里,走出阁楼。
——
两天后,郁沐的病假到期了。
带薪休假的日子乍一结束,恢复到千篇一律的日常工作,郁沐竟还有点不适应,他在行医集市领取了外勤丹士常用的药物,前往星槎海中枢,接替义诊的班。
义诊的小台子有点简陋,一张木质长桌,铺着能让人心情安定的浅绿色桌布。
只要在桌角张一个大大的、带丹鼎司标志的义诊旗子,求医问药的病人就会像蚂蚁一样,自发地排成黑压压的一队。
郁沐坐好,将药物放在桌下,拿出二百张一册的药方笺本,试了试下墨最流畅的笔,开始工作。
他诊病快而精准,少有一直不动左右斟酌的时候,队伍不断缩减,又被新来的病患填补,路过行人见他这里进度神速,即使没病也会来占点便宜,然后得到潇洒的几个大字。
「多喝水。」
「早睡觉。」
「没病别来看医生。」
他这一工作,就工作到了黄昏,等收摊时,已经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了。
他慢吞吞地揉着手腕,埋头写义诊报告,不久,义诊台前来了一个稀客。
“听府里的云骑告假求医,本寻思义诊竟有如此受人信赖的医生,一见郁卿在这里,当真不假。”
郁沐抬头,见景元背手站在摊前,笑意温和,肩上铜狮护铠散发沉敛冷冽的光。
距离上次见到景元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郁沐家里的院落已经在工匠的努力下铺齐了地面砖石,栽上了青翠树种,总算有点以前清幽葱郁的轮廓。
这边无需景元到场监工,那边罗浮大小事务均需景元亲自过目,有空的时间并不多。
郁沐停笔,“你这是出门遛弯?”
景元笑而不答,与此同时,一道不大的力道忽然扯住了郁沐的裤脚。
郁沐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有着宝蓝色眼珠的白色生物,正叼着他的衣角,悬在空中,扑腾着四条短腿。
“呀。”
郁沐将小狸奴抱起来,声音都有点夹了,“咪咪,你怎么在这里。”
小狸奴被景元好水好饭喂着,皮毛顺滑有光泽,四肢健壮有力,细长的尾巴在空中摇摆,去舔郁沐的脸颊。
郁沐给咪咪诊过病,也喂它吃过不少东西,关系挺不错。
“咪咪最近体重严重超标,青镞说,无论如何也要我带它出来走动走动。”
“我看是青镞见你连日案牍劳形,怕你累死在神策府吧。”郁沐淡淡道,而后,语气一转,柔软又亲昵地嘬了嘬,“对吧,咪咪?”
通体雪白的咪咪发出一点欢快的嚎叫。
景元扶额。
“不过,它的确是重了。”郁沐将咪咪白色狸奴放在桌上,在药箱中找到一把软尺,量了量腰围和身长:“这个成长速度,有点不对。”
“不好吗?”景元关切地问。
郁沐:“不是不好,只是不对,按照记载,狸奴不应当长得这么……肥硕。”
不满自己被评价为肥硕,听起来像一只滚圆到不能动弹的田鼠,咪咪扒紧郁沐的右手,不满地蹬他。
奈何它的力气在郁沐面前根本不够看,一瞬间,郁沐便按住了咪咪,将它仰面朝天,固定在桌上。
景元在一旁低笑,金瞳里有着细碎的光。
“要不,郁卿随我去一趟神策府,看看最近它的食物有没有问题?”
“但,这算加班了。”郁沐道。
他刚说完,咪咪就啃他的手,发出不舍的呼噜声——像台星槎的高规格引擎。
与咪咪对视几秒,郁沐相当顺滑地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郁沐抱起咪咪,白色的雪团子趴在他肩上,蓝眼睛水汪汪的,歪头对景元吐了下舌头。
一副奸计得逞的损样。
“但说好,你要包晚饭。”郁沐开条件。
景元一笑,“当然。”
——
神策府一如既往的气势恢宏,绕过专用处理公务的开阔前厅,沿着回廊向后走,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同风格建筑。
厨房、云骑校场、兵库所、起居宅、库房,以及山环水绕的巨大园林,环境清幽,安静,各部分用红砖围墙隔断,古朴和雅致气息扑面而来。
不愧是罗浮云骑将军的居所,世代传袭,历经几次修缮,无比气派。
郁沐第一次来神策府后面的不对外开放区域,以往,这里布着上古的天乾大阵,随时应对不速之客和丰饶民的袭击,易守难攻。
咪咪从郁沐手中跳下来,钻进花丛,一蹦三尺高,开始活泼地抓蝴蝶。
郁沐跟上去,陪着咪咪在院子里玩了一会,衣摆上瞬间多了两个灰扑扑的爪印。
“带我去看看为它准备的食物吧。”
景元点头,正要领着他去,忽然,青镞快步走来,“将军,原来你在这。”
看到她,景元稍微收敛了眼中的笑意。
“你先去忙吧,给我指个路,我自己去。”郁沐贴心道。
“我让云骑为你带路,看完后,到正厅等我。”说完,景元便走了。
负责引路的云骑很年轻,即便有面甲遮盖,打量的视线还是一个劲往郁沐身上飘。
郁沐敛眸,摘下咪咪身上沾到的草叶,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云骑一哽,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像是落荒而逃。
七拐八绕,他们来到厨房。
郁沐对咪咪日常的吃食做了检查,无论从成分还是品质来说,都没有问题。
郁沐点了下咪咪的头,“果然,你就是吃胖的吧?”
“嗷?”
因为有食物的诱惑,咪咪不愿意离开厨房,被郁沐强制拽走,不大开心地在前头狂奔,很快,它钻进一个挂着轻纱帷幔的书亭。
“你在外面看着,一旦它跑出来,就立刻抓住它。”
郁沐转头吩咐云骑,待对方点头后,进入书亭。
书亭坐落于山坡的高处,轻薄的帷幔透光,黄昏的橘色光线透过轻纱,在地上印出朦胧的条状阴影。
与其说是亭,不如说是四面透风的书室,结实的木地板延伸至尽头,精致的沉木书架排列摆放,里面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书。
书室尽头有一张空的书案,两头翘起,花纹繁复,背后是一个比较大的立柜,两侧是帷幔屏风。
“咪咪?”
郁沐轻声呼喊,书室中只有风掠动树叶的簌簌声。
“咪咪,出来。”
他向前走去,脚步声有空荡的回音。
很快,一丝利爪扒拉绢布的声响从书案后传来。
郁沐闻声赶去,一看,果然是咪咪在撕咬景元的坐垫。
他拎起咪咪的后颈皮毛,将毛线乱飞的坐垫从狸奴口中抢了回来。
咪咪一脸无辜地睁着圆眼睛,尾巴一扫,将身后立柜上的装饰品扫落大半,并嚣张地歪了下头,颇有种‘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味。
郁沐冷哼一声,甩甩,咪咪蹬着腿乱动,身上的毛一个劲往下掉,像棉絮一样。
给咪咪晃晕了,没空折腾坏事,郁沐一手拎着狸奴的后颈,一手去捡书——书掉的到处都是,还有的滑到帷幔旁。
他一本本捡起来,放到书柜上,反复几次,手持最后一本,心血来潮翻了翻扉页。
「帝弓大捷史料垂迹考」
真是令人丧失阅读欲望的书名,郁沐想。
他摇了摇头,正欲抬脚,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
柔软的、细长的一条,虚虚圈着他外露的脚踝,郁沐与手里的咪咪对视,瞧见了对方在空中晃荡着的尾巴。
不是狸奴……
那是什么?
郁沐向下望,只见屏风的脚架与地面的空隙中,一道细长的碧色龙尾悄悄探出,正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的脚踝。
宽厚的木架底座隔断了视线,再往上是绣着仙舟联盟玉兆纹路的屏风,三层轻纱,非常高大,非目力所能穿透。
郁沐脚一动,尾巴便恋恋不舍地伸过去,奈何空间很窄,它探不出来,被卡在底座下,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地面扫动。
这条尾巴是谁的,简直不用猜测。
但令郁沐诧异的是,距离如此之近,他居然没能发觉丹枫的气息。
难道是什么神奇的仙舟奇物?
郁沐往后靠了一点,脚跟抵在木架上,尾巴便凑过来,用柔软的毛发蹭他的外踝。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背向站立,隔着一道屏风。
过了一会,书室外有人说话,一点噪音后,景元出现在门口。
“郁沐,你在这里做什么?”
郁沐一动,脚踝上的触感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他拎起手里蔫头耷脑的咪咪,“你问它。”【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