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支援舰的宽阔甲板上, 牢固的钢架结构中填充着透明舷顶。
向外眺望,正前方是一颗通体深绿、尚未从惨烈的丰饶民战争中恢复元气的星球,条状星云带环绕四周, 壮丽至极。
下层校场正举行规模罕见的庆功宴, 不大耳熟的军歌嘹亮,阵阵入耳。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中,剑首镜流带领精锐的云骑小队化作尖刀,撕碎了步离人的前阵。驱策云吟的龙尊同浩荡的飞行舰队, 抢占了空中的主动权。
步离战首伺机绕过云骑侧翼, 试图捣毁后方的防御阵中枢,却被工造司的金人们拖住脚步, 直到援军赶来。
一年零七个月, 对长生种来说相当短暂的战争落下帷幕,所有人均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
镜流倚靠在悬廊的栏杆旁, 神情少见的放松,仰头灌了一口酒,恣意潇洒。
她没问应星喝不喝,酒精令人思维迟缓、动作精度下降,百冶大人需要确保自己的双手稳定、调试机巧的工作万无一失。
应星望向星海, 暗默的宇宙辽阔无垠,璀璨天星炽热常恒,万物微渺。
“真是耀眼, 帝弓望着这片星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应星感慨道。
镜流一本正经地思考片刻, “在挑选一颗最适合射落的天星。”
“听起来像去机巧铺购买零件前必须货比三家一样。”应星无奈一笑。
“这次回去, 你打算做什么?”镜流话题一转。
连年征战使应星难以分出精力思虑太遥远的未来,此刻一提,他踌躇着, 迟迟没答。
比起身边的同袍,短生种的寿命短暂,即便离至生命尽头还有不少时间,望着挚友毫无改变的面容,他仍旧会产生一点复杂的心绪。
“回去造个酒壶怎么样?”应星道。
“你是要给我们一人锻造一件神兵?”镜流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
“不可以吗?”应星深吸一口气,像是甩掉了负累,低沉的音色变得轻盈:“就叫春泉壶海,那家伙一定会喜欢。”
“很有她的风格。”镜流笑意温柔。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特殊的铃声,镜流勾着葫芦的绳子,望向集控室的方向:“看来是基站稳定,通讯接通了,我去看看。”
“好。”
应星答道,注视着高挑的白发剑首远去,沧寂的穹宇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刺目的星光中。
无需郁沐动手,记忆的碎片逐渐消融,如被蒸发殆尽的酒酿,一团弱小的灵火浮出记忆的浪潮,消失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残骸。
记忆的衔接忽然变得紧密,这次,郁沐见到了他熟悉的场景。
视野变得无比高远,仿佛在天际投下视线,人类是芝麻,星槎是木块,雄壮的千面巨树渡海而来,挥散的枝叶像汤锅里的面线,一团乱麻。
荒诞扭曲的场面覆上血色,云骑的喊杀与金人启动的轰鸣不绝于耳,强烈的爆炸后,万千声线不一的絮语灌入脑海。
“应星,听镜流说你要送我礼物?太好了!云上五骁,每人一件神兵,我有两个……”狐人少女笑着道:
“你送什么我都喜欢,等等,你该不会送我星槎了吧?”
模糊的对答过后,少女笑起来,温暖的情绪充盈整片空间。
“哎呀,不是星槎不好,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废星槎……要是把你精心设计的座驾毁了,我要心疼死。”
丰饶民的战吼淹没了白珩的尾音,不久,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战役,区区倏忽……北边有我和饮月,一定守得住。”
“应星,再见。”
这次,白珩的嗓音变得飘忽,如同即将被吹散的烟雾。
绝望、不甘、犹疑、痛苦、忿怒、懊悔,无数情绪如决堤的山洪,一股脑冲向四面壁障,心魂受到冲击,震颤不已。
海水化成焦土,坠毁的星槎连一片残骸都未曾留下,烈火灼然,节节攀升。
几乎同时,一只充斥着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在郁沐头顶睁开,湿冷的视线落下,紧紧盯着他。
郁沐站在烈火中,魂灵状态的他露出最原本的姿态,树角狰然,目光森冷,周身火焰被逼退,无法侵入他的领地分毫。
他抬起右手,璀璨的黄金叶在指尖飞旋。
“你当然可以杀死我的分身,建木,但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会一同被抹去。”嘶哑的女声阴恻恻地开口,有恃无恐。
“他不是你重要的,病人吗?”
此话一出,如她所想,郁沐果真未第一时间动手。
“天啊。”
绝灭大君长叹一声,像目睹了一场荒谬的喜剧桥段,用夸张的语气道:
“我在这家伙曾经的记忆里看见了不少东西,但,没有你的戏份。”
郁沐一言不发。
“建木,一厢情愿和仙舟人扮家家酒就这么有意思吗?”
绝灭大君的眼珠一转,露出邪异的笑,声调升高:
“要不这样,我将罗浮的仙舟人换成反物质军团,陪你玩一局称心顺意的,如何?”
火焰依旧在燎烧,显露青色的焰苗,岁阳的气息与其融为一体,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墙。
“考虑一下吧,我的提议多么明智,与毁灭合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绝灭大君诱道。
郁沐的视线沉凝,停滞的金叶忽地开始旋转,掀起绞杀一切的罡风。
“你!”
为了潜进那个岁阳瘦弱的躯壳、不被郁沐第一时间发现,绝灭大君分裂的化身碎片并不结实,几乎瞬间,她凝聚的灵火便有了破碎的迹象。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你就把他一起杀死吧!”
“说够了吗?”
郁沐向空中挥斩,一线金光将记忆割裂,声音沉冷无情。
“调虎离山的把戏如此拙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觊觎什么,卒子。”
“哈,哈。”计策败露,绝灭大君瞳孔放大,很快,她发出癫狂的狂笑。
“那就来试试!”
渺小的分身不再拖延时间,它合上双眸,澎湃的青火向四面八方飞腾。
可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片分身的自毁如蚍蜉撼树。
郁沐手臂一挥,金枝组成的长鞭席卷青火,重重打在头顶的穹顶上。
咔咔,咔。
虚假的蛋壳破碎,灵魂自陌生的身体中抽离出来,郁沐身形一晃,瞬间醒来。
他当即半跪在地,眼瞳掠过金光,非人感十足的瞳孔向外裂变出一条竖线,周身修竹茂盛,潮湿的土壤气味钻进鼻腔,令人清醒。
建木之血的效果护佑着昏迷的刃,他的灵魂混沌却强韧,并不会被轻易击碎,只不过,一段时间内的眩晕是避免不了的。
圈在地面上、将二人拱卫的金叶敛去光芒,变为与残叶一样灰浊的颜色。
下一秒,一道强烈的冲击感自身体内部爆发,郁沐单手撑地,意识迅速抽离。
果然,他想。
那位绝灭大君,这次的目标是他庭院下深埋的、以建木之脉孕育的那枚持明卵。
借机将他的神识困在岁阳擅长的记忆空间中,变相削弱他的掌控力,有趣的想法。
化龙妙法尚未成熟,就连郁沐也不清楚卵中的狐人是否成功编织出自己的灵智,如果还差一点,一旦被身为岁阳的绝灭大君侵夺,白珩的意志将彻底消失。
到时,卵中孵出来的,恐怕就是「毁灭」的令使了。
与此同时,郁沐家中。
庭院中央,浅水洼中泛起盈亮的蓝光,如同明灭的萤火虫在其中漫游。
苍翠的巨大树冠一改暗沉,茂密枝叶被青黄色的火焰点燃,金线攀附古铜色的树干,在每一次被强击的震动中爆发亮光。
树冠如伞盖,撑起一片看不见的区域,抵御从天而降的青火。
砰,砰。
见强攻不得,绝灭大君悬于长乐天上空,深蓝色的眼珠下瞥,静静等待,大约一分钟后,她捕捉到了机会。
因本体的意识抽离程度加深,庭中树的壁障有了一瞬迟滞。
她变幻姿态,自高空俯冲而下,幽蓝的灵火几乎接近实体,这次,枝梢无法挡住她的进攻。
灵火穿透防线,伸缩自身,如同墨水滴入池塘,瞬间挤了进去。
绝灭大君眼睛一扫,无需费力,当即看清了树下一个被潜藏绝妙的、隐约泛着金光的轮廓——那是以建木之力孕育的躯壳。
她肉身的依凭。
那日,龙师涛然来建木化身的居所搜查,她在其中夹带了一个分身,一进庭院,她便感知到了逸散的怪异气息。
如她所料,这里居然有一个未形成的灵魂。
灵魂脆弱,不够完整、需要强劲外壳保护的更是如此,除了「不朽」的龙裔,能在这仙舟做到此事的,只有那棵不识好歹的建木。
“果然在这里。”
绝灭大君冲向树木。
庭中树伸出枝梢,试图阻止对方的侵夺,但绝灭大君此次分出的碎片接近三成,区区一段建木本体的根系无法应付,反倒是岁阳的青火将树叶们烧灼地节节败退。
终于,她触及了树干的边缘。
然而,一道锋直的金线忽地斩裂空间,从树干皲裂的缝隙中延伸,狠狠抽上了飘渺的灵火。
绝灭大君脑子一痛,直接倒飞出去。
万千枝叶聚拢,如被狂风摧折,扑簌簌的叶片凝成一道人形,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手中的枝条长鞭节节分明。
它站在庭中树最粗壮的树干上,并不上前,掌中长鞭如同耀眼的闪电,无声地震慑着空中的绝灭大君。
“来得真快。”
绝灭大君气急败坏地一笑,并未贸然前冲,显然,在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追击时,她便看清了一个事实。
难以探究理由,这个丰饶的造物自产生了个体意识,在对待自身存在合理性的问题上,比她想得更加谨慎。
一旦开打,毁灭与丰饶的力量碰撞,不远外的巡猎令使会闻讯赶来。
建木想避免这个局面。
为什么?
绝灭大君心思一转,狡诈地弯起眼珠,电光火石间,她有了一个更完美的计划——关于如何侵夺一颗真正意义上长生不死、万世不朽的果实。
“现在,滚。”
浑厚冷酷的声音自树中传来,听得人寒毛倒竖,压迫感十足。
“建木,你上次把我的躯壳送给神策将军,这笔账,我们先算算?”
绝灭大君长声尖啸,忽地向树木根系冲了过去。
青黄色的长鞭闪烁,枝叶相续,斩破空气,瞬间将岁阳抽散,然而,分裂开的灵火宛如泥污,向下一沉,沾染到了树下浅浅的水洼中。
嗡——!
被撞击的壁障发出震动,其间灵魂一荡,化龙妙法的气息突地向外扩散。
几乎瞬间,看不见的鞭影将岁阳的灵火余烬抽碎,枝叶荡起的森寒光芒不可捕捉,片刻后,庭院空寂,唯有落叶簌簌飘下。
绝灭大君的化身再次被撕裂、吞噬,分毫不剩。
郁沐的意识游走到树下,仔细查看持明卵,片刻后,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坏。
不愧是他,世界上唯一一棵承受了帝弓的光矢还没死透的巨木,无比结实。
——
另一边,十分钟前。
空无一人的病房不存在任何活物的气息,如果算上等候已久的神策将军,个数也只是从零变成了一。
纱帘半遮半掩,清丽的月光不够明亮,只能渲染干净狭窄的理石窗台,掌中的玉兆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界面,空白的对话框中,只有一人间歇地发问。
打下「希望你能早点回来」的字样,景元关闭玉兆,金眸在黑暗里如一枚狭长的琥珀,被垂下的眼帘遮住。
寂静的冷意在身畔游走,审度、衡量、猜测、戒备,一切情绪被夜色发酵。
他握紧玉兆,重新检视自己记忆中额生双角、发染金叶的孽物,与这病房的主人究竟有几分重合。
忽然,一道身影在玻璃上闪过,如同急速掠过的飞鸟。
鸟?
景元诧异地抬头,下一秒,一个人影落在窗外,打开窗户,包裹紧密的战靴踩在窗框上,正探身进来。
他的龙角傲立,一头黑发如黑渊水瀑,冷酷的眼眸抬起,即便其中有几分惊愕,神情也一如曾经。
龙尊大人半跪在窗台上,两人视线相对,皆是沉默。
丹枫:现在该做什么,进去寒暄,还是转身逃走?
景元:现在该说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束手就擒?
景元并未起身,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唯恐自己不合时宜的动作会扰了丹枫的判断,几秒后,他用平淡自然的语气道:
“来找郁沐?不巧,他不在,这还有一张椅子,坐着等会?”
第42章
秋夜寒凉, 月光如纱,阴影之下,景元的目光沉敛, 难以言明。
他并未催促, 只坐在病床一侧,双手自然下垂,右手虚握一个关闭的玉兆,从容不迫, 似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身犯十恶的龙尊。
丹枫环视房间, 尖细的耳朵微微一动,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送入室内, 搅动沉重到无法喘息的气氛。
比霜夜更浓郁的缄默在病房内填充, 景元的轮廓隐在黑暗中,肩铠色泽铁寒, 加重了不可捉摸的距离感。
再见故友,立场已然颠覆,昔日历历在目,如今的丹枫连向前迈一步都要踟躇良久。
他看向空荡的病床,视线游动, 静默片刻后,妥协般低叹一声,从窗台跳下来。
长发轻动, 衣袂拂过理石台, 靴底磕在地面, 发出轻笃的声响。
丹枫抱臂,倚着窗台,不远不近地站着, 与景元遥遥相望。
一团碧色的水笼跟着飘进来,兆青小声的哭嚎打破宁静:
“说了你自己进去,我不进,前面可是神策将军,你不要命我还要——啊——!”
丹枫不悦地动了动耳尖。
景元的金眸瞥去,凌厉视线在兆青身上转了一圈。
像被雄狮盯住了,兆青头皮发麻:“……”
委顿的灵火额头冒汗,控诉戛然而止,几秒后,它谄媚地尬笑:
“啊,看,神策将军各个英勇威武,传到您这代还是这么……”
景元气定神闲地拖长了尾音:“兆青。”
他每次这么说话,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暗流涌动的不妙感。
兆青一激灵,眼珠左右乱转,像是卡壳的机器:
“诶?嗨,我可不是它,您这是叫谁呢,兆青……这名字怪好听的。”
“闭嘴。”
丹枫的警告短促有力。
兆青吓得立刻噤声,有了先前的经验,不知体内的建木之种何时会再度偷窥它的行为,它完全不想触霉头。
它背过身去,焦急地搓着手,思考究竟是出卖建木还是欺骗神策将军的后果更严重……
嘶,好致命的选择题。
房间中唯一的噪音消失不见,气氛如封冻的河水,再次陷入滞涩,无人肯先开口,怕搅乱了眼下还算平静的气氛。
身后的月色皎洁,在丹枫肩头洒落一片碎光,光点被暗色侵夺,显得他目光晦暗冷肃。
他为追查古海禁地倾塌之事的来龙去脉奔走忙碌,猜测景元掌握了有关持明的证据,曾试图潜入神策府,与其旁敲侧击,直接询问神策将军本人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可真见到了旧友,看清故人相似的眼中隐匿着深沉心思,目睹对方坚固铠甲的锋利棱角,病房内的月光如一道界限,将他们隔离在截然不同的空间中。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质问的资格,除了框定罪责的判词、为自身离经叛道的自负作的苍白注解,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有一根紧绷的细线牵在二人中间,只要有一方试图拉动,便会顷刻断裂。
景元与丹枫的视线相触,抬起下巴,朝病床另一侧的圆凳一指。
“坐?”
即便敛了轻柔的熟稔,他的口吻依旧与曾经别无二致。
“不必。”
丹枫垂下眼。
“郁沐或许要很久才回来。”景元道。
丹枫神色一动,手指在臂膊上轻敲,淡淡回绝:“太小了,坐不下。”
白天曾屈腿挤坐在小圆凳上吃饭的景元:“……”
丹枫看出了景元的无奈,略作思索,随口道:“你为什么在这。”
“你确定要深究我停留此处的原因吗?”
景元笑意不达眼底,染上一丝往日的温和,稀释了其中深意。
丹枫蹙眉。
默契至此,丹枫当然清楚对方的言外之意。
一旦他向神策将军发问,必然会承受相应代价,被追问行踪,或者质问来历——这恰恰是当前的他无法说清的。
他深吸一口,不再试图弄清答案。
景元多半是察觉到了郁沐身上浅淡的云吟气息,又或者,神机妙算的神策将军就是有本事掌握仙舟诸人的动向……
罢了。
他换了一个对现阶段的他们来说重要且安全的共同话题:
“你联系上郁沐了?”
“没呢,他在忙,不回消息。”景元晃了晃手中的玉兆。
“他说自己去丹鼎司,忙你交代的事了。”丹枫意有所指。
“我可没交代他晚上在外乱跑。”景元无奈,“他似乎不记得自己还在病假中,是个危重患者,再这样下去,我该考虑缩减他的假期了。”
丹枫瞄一眼墙上斜挂着的薄薄病历本,视线的移动变得缓慢。
景元以为丹枫会继续发问,但可惜,龙尊大人清冷孤独,心事深埋,如同古海下汹涌的怒涛,难以从那张冷淡的脸上窥见一分一毫。
将丹枫的神情尽收眼底,景元眯起眼,他知道,对方又在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判断,忖度,将一切不受信任的因素排除在外,不至险绝不肯回头。
神策将军嘴角轻动,一点点垂了下去。
各怀心思的二人均是缄默,半晌,景元道:“那只岁阳,可否交给我?”
竖着耳朵旁听的兆青忽地窒息,它焦急地望向丹枫,只见龙尊大人干脆道:“可以。”
“不可以——!你们谁问过我意见吗?!”兆青尖叫。
“你没有意见。”丹枫淡淡道。
兆青气急败坏地打滚,发出刺耳的支哇声,丹枫一抬手,直接将水牢静音。
“你难得好说话了。”景元饶有兴致道,“该不会是变相的投名状吧?”
丹枫:“随你怎么看,它对我已经没有价值,收容岁阳一事非我职责,只不过,郁沐想要它。”
景元恍然,“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干脆,你想让我在郁沐那当坏人?”
“如果是你,于情于理,都说得通。”说完,丹枫可疑地偏头,避开景元似笑非笑的视线,“只要我们串好口供……”
“口供。”景元挑眉,“呵,你和郁沐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丹枫没说话,只是犹豫着摇头,幅度很小,难以察觉。
景元颇有深意地看向水牢中歇斯底里的岁阳,他深知兆青的来历和脾性,同样清楚这只岁阳并非眼下动荡的始作俑者。
“郁沐想从这只岁阳身上得知什么?”
丹枫:“他的身世。”
“身世。”景元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以为,郁沐丹士的人生经历,简单得就像他在丹鼎司档案——生自仙舟「罗浮」,一百余岁,师从上一任医士长绯权,任职年限不过四十,自绯权死后才展露优秀的医学造诣,如今是丹鼎司小有名气的丹士。”
高悬天际的明光们从不将目光投向芸芸众生,渺如行云的优秀之辈在更惊才绝艳的天才面前不值一提。
在群星辈出的时代,这样履历的平凡丹士在罗浮遍地都是,无人在意。
丹枫还是摇头,并不接话,他藏着心事,不肯尽数说与景元听。
他手指一曲,困囚着兆青的水牢向景元飞去,在即将到达对方面前时,一阵波动忽地从背后敞开的窗户袭来。
如同汹涌海潮袭至岸边,卸去凶猛的冲击性,残留一道存在感鲜明的余波,荡漾着穿过持明的身躯。
丹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转身,顺着窗口,看向遥远的楼宇。
远处灯火通明,祥和安乐,无人察觉这潜在的异样。
那是一瞬清晰的搏动,在穿透力极强的震荡中荡开,混杂不堪的力量中,残留着浓烈的、化龙妙法的气息。
有东西要诞生了,就在此刻。
丹枫心跳如擂鼓,他分不清此刻鼓噪在心头的声音是什么,警惕、恐惧、震撼、担忧、惊诧、困惑,万般感触杂糅,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
迟迟未出现,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染指化龙妙法的郁沐,在哪?
他踏上窗台,纵身一跃,击云入手,追迹残留的波动而去。
景元紧随其后。
——
郁沐睁开眼,意识归位的瞬间,视野变得清晰,他仍跪在竹林间,下方的刃昏迷依旧,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这会倒有病人的样子了,郁沐想。
他轻拍刃的脸,试图将对方叫醒,但收效甚微。
即便有丰饶的赐福,灵魂层面的削弱和受创难以通过短时间的休息得到缓解。
不能把刃扔在这,否则,下次他又要去幽囚狱捞人了。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捡人……”
郁沐叹息一声。
等刃醒了,记得付他住宿费就好。
第43章
以刃现在的状态, 除了郁沐家中,别无其他安全可靠的藏身之所。
自他醒来,绥园中纷乱的杂音多了不少, 除去竹林叶落的飒飒声, 还有冥差武弁巡逻的响动。
支离剑裂痕熔金,贯穿了刃的身体,立在昏黑潮湿的泥土间,剑锋上的血液已然干涸, 如同森寒破碎的碑冢。
郁沐将支离拔出, 拎在手中,而后捉住刃的手臂, 将他提起, 单手环住腰背,将对方的重心移到肩上, 撑起这具健硕的身体。
丰饶的恩赐使狰狞的伤口逐渐复原,森森白骨融入血肉,只在衣服上留下笔直的破洞。
刃比郁沐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不受控制地垂首, 下巴磕在郁沐肩头,鬓边长发没拢住,随着步伐晃动的频率一个劲往郁沐脸颊旁蹭。
他整个人被拖着, 鞋尖在泥土里犁出两条线, 被迫挂在人家身上。
郁沐琢磨着刃鞋上的泥土, 偏头,由于姿势,他看不清刃垂下的面容, 只有一角折起的鲜红耳坠。
刃或许不会介意自己被拎着走,郁沐想。
行动力超强的他打定主意,右手提起刃的衣领,虚虚试了试轻重,如一片轻盈的叶子,跳上不远处的围墙。
地势较高,视野变得开阔,自山坡的边界下望,判官们的冥灯如萤火,在夜间的绥园中闪亮。
绝灭大君的出现引来了相当浓郁的岁阳气息,冥差的数量在逐渐增加,很快,这里便不再安全。
对了,玉兆。
郁沐收回视线,心里始终不踏实,这会才想起来要紧事。
他将支离搁在墙头,踩住冷锐剑身,拿出玉兆,单手点开信息界面,有一条信息,外加一张图片。
「景元: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等等,这里是。
郁沐笨拙地放大图片,哑然。
这不是他的病房吗?
景元这是在做什么,身为将军不坐镇神策府,大晚上跑他病房里蹲点?
郁沐蹙眉,划开玉兆上显示时间的模块。
这个时间,丹枫恐怕已经在赴约的路上了。
如果景元和丹枫打起来,不,以现在的情形来看,身为巡猎令使的景元有绝对胜算,他该不该再帮丹枫一次呢?
念头一闪而过,被果断否决。
不行,一介普通丹鼎司医士的纸面战力是敌不过令使的。
郁沐轻咒,按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当初被帝弓斫过脑壳,都没有如今疼。
叹息无济于事,只能先解决手里的病人再做打算。
郁沐后退半步,助跑,拎着刃跳下围墙,借助楼阁错落的飞檐移动,一边躲避冥差的搜查,一边向渡口赶去。
绥园距离长乐天只有一步之遥,无需渡海,不借助丰饶的力量也能到达。
自燕乐亭向下,绕过石径,隔着一条人造溪渠,绥园入口的青丘台近在眼前。
郁沐正要转进围廊,忽然被一股霜寒气勾紧了心弦。
他不得不退回林中阴影,屏息静听。
来者脚步轻盈,鞋跟抵在石板,如踏行云,有着极致武艺傍身的掌控力和敏锐感知,仿佛茂林修竹中一道清冷的月影。
从声音判断,对方意识清醒,没有堕入魔阴身的征兆。
她闲庭信步,一开始有明确的目标,可当郁沐收敛了自身存在感,她的脚步便停在墙边,不再移动。
如同失去引航的船只,停泊在危机四伏的海域。
郁沐缓缓后退,心思电转,一手抄着刃的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
十几秒后,停驻的月光洒落一线,身着银铠的镜流自围墙的另一侧跳下,落地,旋身,长剑寒光缠绕。
她警惕地看向四周,红瞳轻扫,似在疑心自己的判断,很快,她有了发现。
靠近石阶的边缘,有一处零星的泥土。
她挽了个剑花,垂眸,片刻后,确定了什么一般,漠然地看向林间更深的方向。
“应星,还有……他。”
她的低喃戛然而止,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风过林梢,万木萧萧。
“希望是我猜错了。”
她沉吟一声,向林间走去。
——
甩开镜流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初,郁沐还能凭借自身的躯壳为刃隔绝气息,但很快,丰饶的恩赐修复刃的身体,前代剑首的剑光便如影随形。
虽然对云上五骁之间的旧怨心知肚明,亲身体验又和缄默旁观有天壤之别。
郁沐跳上亭沿,脚尖轻点,如飞鸿落雪,降至山崖,反复几次,才勉强感觉不到跟踪的痕迹。
简直是晚上会做噩梦的程度。
追随「巡猎」的命途行者多半和岚有那么点相似之处,虽说,这程度比起「药师」忍受的不过九牛一毛。
郁沐苦中作乐地想。
绕着绥园转了一大圈,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躲在假山后,待新一茬的判官从青丘台离去,才带着刃偷偷摸摸向外移动。
平安穿过渡口,回到长乐天的最北侧,郁沐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长乐天的气氛依旧安宁平静。
洞天中飘着食物和茶茗的香气,充盈着浓郁的烟火气,鼓乐奏鸣,远远眺望,行人如织。
郁沐有种一脚踏回人世的惬意和畅快。
今夜有太多疑问,一个个谜题堆积在脑中,令人不愿深究。
近来的时光过分平静,没有无休止的惨烈战事,以至于郁沐忘记此时距离饮月之乱过去还没有过去一年。
一年,在仙舟人漫长无涯的千余载寿命中渺小得不值一提,时间短暂,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们在彼此反目后,尚未能走出爱恨的涡旋。只有战火的疮痍,真真切切地烙印在这座钢铁巨舰上,惨痛地铭刻在死难者的唁文中。
刃眉头紧锁,大概做了个并不算美妙的梦,他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胸膛的心跳逐渐有力。
事到如今,美梦难寻。
郁沐故技重施,拎着刃返回家中。
院落中静悄悄,庭中树抖动灰暗的枝叶,以作欢迎,唯有盘虬的根系散发莹亮光芒,黯淡微弱,仿佛气力用尽。
郁沐背着刃走到树旁,放下,用袖子沾了点活水,给对方擦擦鞋尖的泥土,销毁罪证。
刃不安地动了动眼皮,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本能地排斥抗拒,被赐福的躯体却亮起淡淡的金色。
道道丝线般的光在皮肤下游走,缝合,修补。
忽然,郁沐轻咦了一声,他抱臂仰头,自下而上,反复打量这棵自根系延伸出的枝脉。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汲取建木的力量,只是平和又弱小,没能第一时间引起他的注意。
他抚触古铜色的树皮,闭目,异动源头是一枚被金叶包裹,表面起伏频率形同呼吸节奏的持明卵。
“是先前的变故激活了卵内灵魂的感知,使它开始重塑自我?”
郁沐抚摸着树木的枝叶,眼底金光涌动,与树下共享视野。
他观察着卵上每一丝金叶的纹路,低声自言自语。
“也对,「不朽」的一部分力量大致遵循丰饶的逻辑,未经操控的令使血肉会强行抹除化龙妙法自带的龙性,使生灵具有更接近丰饶的特质……”
“丹枫失败的原因,和预想中差不多。”
“可惜,我虽然有改良化龙妙法的能力,但为创造生灵转而寻求药师的庇护,仙舟人大概难以认同。”
郁沐突然呀了一声,困惑地蹙眉。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位病人大部分的遗物已经随祭奠的星槎驶入星海,天舶司的牺牲者名录上也确实记录着她的名字。
那么,她该怎么上户口呢?
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又或者直接将麻烦打包送给阿基维利家的列车,敢载着「欢愉」开赴星间旅行的「开拓」,大抵不怕接收烫手山芋。
当然,死而复生,这事儿无论在什么命途影响的星球中都是相当惊悚的。
郁沐仔细瞧着持明卵的纹路,不放过一丝细节。
孕育并滋养一个半成品生命的难度很高,尤其是自已被斩杀过的孽龙中提取出的灵魂,很快,持明卵恢复沉寂,先前的活跃不过昙花一现。
好在,治疗的思路是有效的。
郁沐满意地点头,静待片刻,弯腰,拍了拍刃的脸,嘟哝道:
“起床了吗?”
刃并未睁眼,头颅一歪,长发散至鬓边,睡相前所未有的安宁。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让人操心。”
郁沐小声发牢骚,无奈半跪,将支离剑在浅水中涮了涮,洗掉尘土,剑身狰狞的裂光重新变得夺目。
他抓起刃的手腕,翻看,指腹轻压脉搏,移动到筋络上,皮肤下游走的金线顺着他的指示向刃的手骨蔓延,冰冷的掌心微微发热。
工匠的手可不是用来执剑的。
隔着绷带,一点点向指根推动肌肉,郁沐相当有力,捏得嘎吱作响,脆响甚至有点令人牙酸。
刃蹙着的眉头更紧了。
大概是痛的,因为刃条件反射地要收手,又被郁沐不容抗拒地拽着手腕往回拉,牢牢钳制在手中。
治疗是分疗程的,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无论用药还是理疗,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暴力疗法残忍但好用,医德丰沛的郁沐深以为然。
因此,他捏得更起劲了。
就在他结束的时候,忽然,身后,家中宅门上的铁锁发出叩的声响,起初郁沐以为是风声,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吱嘎。
门板蹭过地面砖石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无比清晰。
郁沐脑子空白了一瞬。
他此时跪在地上,转身,衣摆被水浸没,丹鼎司的制服是青绿色,如同池中漂浮的叶片。
树影婆娑,将本就不算明亮的他彻底笼在阴影里,唯有支离剑斑驳的金色裂痕足够耀眼。
它斜放在盘虬的苍木根系,静静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高挑的人影迈过门槛,走过廊檐,进入月光洒落的范围内。
他孤身一人,龙角苍亮,站定在台阶下,双眸青幽,如平静水面,透着化不开的复杂和难以言明的残酷。
他的目光掠过支离剑,落到刃的脸上。
故友受孽物赐福,改换身躯,触犯生死禁忌,与他一同铸下大错,罪业未偿。
怪不得自他接近郁沐的宅邸,游龙臂鞲便开始发热,久违的温度感应着成双之物的位置,催他来此。
刚好,他想要去见的人也在这里,真是……巧合。
丹枫向前迈步,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一眨眼,击云便已经出现在他臂弯中。
鳞渊珠在神兵中跃动,云水翻卷,水意覆上枪尖,在地上留下一道笔直的湿痕。
他一步一步,踏过石板,向庭中树走去。
郁沐瞥了眼身旁的刃,思索几秒,没动。
击云的冷光晃了下他的眼睛,令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人身上,龙尊的神情孤傲冷寒,他睨着郁沐,击云的枪尖一抬。
以为下一秒被戳穿的会是刃的咽喉,郁沐刚想惋惜,唇上却忽地一冰,冷硬又尖锐的神兵顶开齿列,压上了他的舌面。
郁沐瞪大眼睛,被迫张开嘴,口腔内部被云吟的寒意浸过,有种喉咙被剖开的错觉。
丹枫垂睨,音色如冰掷地,令人胆寒。
“你的化龙妙法,实验对象是谁。”
郁沐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沉下目光,他脸上的空白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甚情绪的从容和平静。
他用牙齿咬住枪尖,在对方的注视下,单手握住击云,强硬地往外一拉,云吟在他唇边一荡,一点水痕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颈侧的皮肤平整又苍白,被水液涂抹,仿佛添了一道伤疤。
丹枫敛去眼中的惊讶,换上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警惕。
只见下一秒,郁沐抓着击云,抵到了自己颈下,最靠近动脉的位置。
他嘴唇一张一合,牵动皮肤,青森血管便在凌厉的枪锋上跃动,危险至极。
“龙尊大人,质问他人的时候要对准这里,比较有气势,以及。”
郁沐向前一倾,眼看着枪尖就要穿透郁沐的皮肤,丹枫手腕一转,下意识向侧方使力,击云横在了二人之间。
郁沐仍跪在地上,倒不嫌脏,抓住鳞渊珠,向下用力一拉,给丹枫扯了个踉跄。
龙尊大人因惯性而垂头,衣领被郁沐攥住,连着几绺发丝一起,他被迫低下头,听见郁沐小声问他。
“你没去病房吧?”
丹枫眯起眼,不咸不淡道:“怎么?”
“景元在呢,我怕你打不过他,又把自己送进幽囚狱去。”郁沐眨眼。
“我,打得,过。”丹枫声色冷然,一字一顿。
郁沐哦了一声,暗搓搓碾着手中的长发,极小声地嘟哝:
“真是……嘴比你的龙角还硬。”
丹枫:“……:)”
第44章
见对方脸色不妙, 郁沐随口安抚:“好吧,你打得过。”
谁知,这句话适得其反, 丹枫看起来更不悦了, “我已经见过景元了。”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近乎谴责地注视着郁沐:“因为你的失约。”
“真对不起。”
郁沐快速地眨眼,上下打量丹枫一番,“你逃出来的?”
“你的道歉很没诚意, 另外。”
丹枫视线下移, 落到郁沐的手上,“你还要拽着我的衣领多久?”
悄悄偷摸指尖柔软发梢的郁沐镇定自若, 松开了手。
丹枫站定, 击云收在身侧,随意抚过衣物的褶皱, 语气莫名,“我和景元之间,没有必须动手的理由……”
郁沐挑眉:“你确定?”
丹枫:“是,你看起来很失望,在想什么?”
郁沐:“在想, 你和景元是不是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
丹枫侧头,并未正面接触郁沐的视线。
郁沐站起身,他不喜欢仰视他人, 被水浸过的衣摆向下滴水, 溅起涟漪, 树木的阴影隐没了他的表情。
他语调淡淡,摊开苍白手掌,“既然你来了, 我要的岁阳呢?”
“景元劫走了……”丹枫道。
郁沐没动。
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不规则的光斑朦胧,落在他纤长的指尖,像接住了一线月华。
“你答应过我。”他直直望着丹枫。
丹枫顿了几秒,才道:“可你失约了,我无法控制其中会产生的变故。”
郁沐的目光犀利直白,如同一把尖刀,一点点向内剥去,是丹枫未曾见过的认真和强硬。
僵持片刻,见郁沐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好道:“我可以为我的失误负责。”
郁沐道:“龙尊大人,希望你记得,你欠我的东西已经非常多了。”
他摇了摇头,像是不再追究,“你没有在景元面前供出我吧?”
丹枫迟疑一秒:“……怎么才算供出?”
郁沐额头青筋一跳:“你现在的反应就很令人担忧了。”
“景元暂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丹枫斟酌道,在郁沐不信任的眼神中加了两个字,“大概。”
郁沐敷衍地点头,“是,仙舟审判一名罪人需要充足的证据,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给我带来麻烦。”
“可你自己不也总在沾染麻烦。”丹枫瞥了眼树下昏迷的刃,语气凉凉。
“我是一名医士,行医治病是我的本职工作。”郁沐说的冠冕堂皇,“现在,欠我很多的龙尊大人,帮我把这位病患扶进屋里。”
“我没有义务……”丹枫开口。
郁沐挑起一边眉毛。
丹枫神情复杂地别开头,一边答应一边上前,“知道了。”
自饮月之乱后,丹枫第一次见到应星。
游龙臂鞲的温度熨烫着皮肤,百冶的白发因无尽的生命重归漆黑,倏忽的赐福抹去岁月在这具短生种身躯上创造的一切痕迹,残忍又无情。
绷带缠绕,掩盖一切剑刃反复切割的伤口,曾经的天才如同支离破碎却勉强弥合的瓷瓶,被随意弃置在树下。
这是轻狂自大的代价,是违逆族规的恶果,是百世不灭的报应,是他无法避之不谈的罪业。
丹枫沉默地立在刃面前,强迫自己看清故友一切因他而起的改变,半晌,轻声开口。
“他,还有救吗?”
“你知道的,他死不了。”郁沐。
“我不是指这个。”丹枫摇头。
郁沐啧了一声,无奈道:“对他来说,转化他的是丰饶令使的血肉,不是路边随便一块肥美的点心。”
“你的比喻很奇怪。”
丹枫开口询问时并未抱有期待,只是为了重新确证自己的判断,即便有心理准备,听到答案,依旧有一丝遗憾和怅然。
“我说的是事实。”郁沐道。
丹枫摇了摇头,半跪在地,抬起刃的手臂,入手的一瞬,摸到了坚硬的护甲。
是另一只游龙臂鞲。
他动作一顿,抛却心头涌上的苦涩,抓住对方的手腕,余光中的视野突兀地亮起一抹金色,令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光来自支离剑的裂痕,绽放出翻滚熔浆一般的光泽。
支离剑悬在空中,剑尖挑动浮水,剑柄被虚握在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中。
刚才,剑是在应星手中吗?
丹枫心下疑惑,抬头,望向郁沐的背影:“把他放在哪?”
郁沐:“卧室。”
丹枫不大认同地蹙眉,但还是诚实地执行了医生的命令。
他架着刃站起,掌下的手臂肌肉忽然绷紧,耳畔,呼吸声一反常态的沉重。
丹枫心中警铃大作。
几乎同时,刃的手指尖微动,宛如从梦魇中挣脱出,改虚握为紧攥,手背霎时青筋暴起。
他胸膛极速起伏,紧闭的赤红双瞳猛然睁开,状似烛火的瞳孔不住颤动,发热的臂鞲比视线更诚恳,告知那正试图扶他站起之人的身份。
孽龙的狂吼如同魔音,鳞渊境下古潮怒涌,他的情绪被愤怒驱动,充斥着这具永不衰败的身体。
无需看清,也不必施舍对方反应的时间,刃上手就是一剑。
郁沐走在前面,正低头思索接下来的事,忽然听一阵巨响,无数青石碎块从他身后迸飞。
其中一块精准命中他的后脑勺。
“嘶。”
郁沐捂住脑袋,不耐烦地转身,“丹枫,你在搞什么名堂……”
烟尘四散,池水外溅,一道健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至于丹枫,已经手握击云,出现在十米远外。
他神情戒备,严阵以待,枪尖上挑,做防守状。
郁沐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来,你的病人有能力自己走进屋子了。”
丹枫的话听不出喜怒。
被剑刃斩裂的衣角分成细长的两条,在逐渐平息的气浪中飘飞,缓慢下落。
“你对他做了什么?”郁沐惊愕。
“我对他?”
丹枫一哂,昔日神兵将锋刃对准了它的锻造者。
“我也想知道。”
“饮月君。”
男声嘶哑,从烟尘沉寂的树下传来,许久未闻的癫狂和执迷混入艰难的喘息中。
他肩膀耸动,脊背微弓,似在忍受极大的苦楚,支离掼入地面,支撑这具颤栗的身躯。
很快,他抬起脸,双眼赤红,神情狰狞。
“饮月君,你在这……”
他呢喃着,赤金色的双眸空洞,遍是燃尽的疯狂。
“你逃了,好……好!无妨,清偿罪业的时候到了!”
刃靠在树干上,歇斯底里地笑着,反手抽出支离,持剑冲了上去。
叮——!
随着他用力蹬踏,浅洼中的水体轰地炸开,一道鲜红的剑光拉成直线,重重撞在击云上。
丹枫后退半步,接下这沉重的一击,丰饶的力量强化了不死之躯,使这暴怒中的劈砍力有千钧。
气浪震起地面的灰尘,楼瓦发出密撮撮的碰撞声,几欲碎裂。
庭中树微微摇晃,飘落零星残叶。
“等等,不要打,不要打!”
心中的不妙感达到巅峰,郁沐不得不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刀兵撞击的铮鸣。
刃的进攻抛却理性,如同一只沉浸在梦魇中的猛兽,立誓用最凶狠的獠牙撕碎猎物。
支离的剑光拉成血红光弧,连绵不绝。
丹枫并不进攻,击云挥动,云吟覆水,不断卸力,且战且退。
这显然惹恼了刃。
刃大开大合地进攻,剑刃挥出残影,击中地面砖石和草木,碎屑飞溅。
整洁的庭院瞬间飞沙走石。
“想抛弃你的代价是吗,饮月君,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刃的声音断断续续,低沉的嗓音染上极致的悲凉和怒意。
他握紧支离,猩红剑风直中地心,如同绽开的赤色彼岸花。
丹枫挥动击云,一道剑光擦过他的脸颊向他身后的郁沐飞去。
糟了。
他呼吸一窒,身化云水,向后一移,瞬间出现在郁沐面前。
击云横斩,冲力对撞,堪堪化解余波,他当即回头道:“没事吧?”
“我没——”
为了不吃到沙子,郁沐用袖子挡了下脸,还没等说完,只见紧追不舍的刃如同离弦之箭,一剑斩在击云的枪杆,将对方掼了出去。
轰隆!
主宅西侧的库房墙体受到重击,砖石滚落,半面墙倾塌,砖块将丹枫压在了下面。
刃将郁沐护在身后,声音低沉道:
“医生,小心,离饮月远点。”
饮月不饮月的在此刻压根不重要,郁沐目瞪口呆,望着那一片凄惨的废墟,哑了几秒,忽然发出惊天惨叫。
“我的墙——!”
刃蹙眉,“墙不重要。”
郁沐心神大震,惊愕地望向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时,坍塌的墙体下,击云横挑,丹枫从尘土中站起,冷厉的面容有了几分鲜活怒意。
“好,就是这双眼睛,这个表情——饮月君,我们的果报终究要来!”
刃目光因杀意变得炽烈、狂热,他几乎压不住话音里的癫狂,支离横扫。
他刚要冲锋,忽地发现腰上一沉,低头一看,竟是郁沐抱住了他。
“停手,要打出去打!”郁沐用力咬住刃的衣角,浅褐色的眼睛怒瞪,大吼。
刃的表情相当吓人,已陷入狂躁的魔阴身患者并未因劝阻停手,他想伸手扒开郁沐的手臂,奈何击云从侧面袭来,只能被迫格挡。
“放开郁沐。”
龙尊略带怒意的声线平直冷酷。
看不清的混战中,云水的气息比起先浓郁许多,很快,一只有力的手趁机抓住郁沐的衣领,将人拽到自己怀里。
云吟所化的水流在院中席卷,如同肆虐的涡旋,抽飞砖瓦、掀开石砖,暂时封阻了刃的行动。
丹枫问:“郁沐,我该怎么阻止他?”
“你离开这里,放着我解决。”郁沐语速飞快,谁知丹枫直接否决。
“不行,他是冲着我来的。”丹枫用击云挑飞剑气,凌厉地眯起眼睛,将郁沐往后一推,“躲好,交给我。”
话毕,丹枫手持击云,如同锋锐的雨线,轰入战场。
“喂!”
郁沐气急败坏,他心一横,当务之急是保住他的房子,其他的只能从长计议。
这么想着,庭中树的树冠刚微微发亮,一道飒爽的身影轻盈地落在房檐上。
她的银铠泛着金属特有的色泽,长剑结出薄霜,斩碎了涌动不息的气浪。
郁沐抬头,看见了一轮冰寒的圆月,以及女人冰冷的双眼。
镜流?!
扑面而来的寒气仿佛即将封冻千里,强烈而熟悉的危机感使庭院中的二人动作一顿。
下一秒,女人起跳,一道克制却威力十足的斩击从天而降。
拜她所赐,丹枫和刃终于从你死我活的白刃战中分开了。
剑光犁过土地,平整的青砖被碾成齑粉,花草惨遭蹂躏,除了尘土的灰霾,空气中还飘着野草汁液的清新味。
郁沐绝望地睁大眼睛,金发蔫耷地贴在面颊上。
他有点喘不上气了。
镜流跳下院墙,挽了个剑花,落地之处霜华绽放。
女人的声线冷如剑光:
“好大阵仗,真是热闹。”
“二位,别来无恙。”
丹枫靠在树下,手中击云寒芒斜绽。
刃脚踩倾倒的砖石,支离剑光夺目。
三人呈三角形站立,各执端点,彼此戒备,敌意暗涌。
与他们相比,镜流从容得多,她的剑覆上冰结,剔透森冷的利刃一一虚指过罪人的脸,如同猎人锁定目标。
“我还以为你们会继续躲着,像老鼠一样,糜烂可悲,不见天日。”
她凉薄的嗓音藏着难以掩盖的恨怒。
“祸首丹枫,造作兵祸,私自脱狱,以斥刑责。”
“罪囚应星,染指丰饶,助孽妄为,堕为孽物。”*
“还有我……罪人镜流,身犯魔阴,弑杀同袍,背弃盟谊。”*
“今日,云上五骁的罪祸,先算一笔。”
镜流的双眸被冰霜覆盖,反手握剑,锋锐的剑刃映出她平直的唇线。
“诸位,可有遗言。”
皎洁的月光从天际投下,薄云飞掠,照出三人映在一地砖石上的身影。
无人对镜流的发问作出回应,凡在此处,皆已做好了赴死偿债的准备,除了郁沐。
“等等,开什么玩笑,我许你们动手了吗?”愤怒的医士大吼。
镜流不带情绪的视线投向郁沐,思忖几秒,开口道:“医士阁下,抱歉,这是我们之间必须了结的私事,如果你因此受到十王司的排查,不幸入狱——”
她就地蹬踏,率先冲向丹枫,最后的话音几乎被自己的剑光斩碎。
“我会负责救你出去——”
巨大的冰棱随着剑气的泼洒在地面生长,霎时将庭院分割。
震耳欲聋的神兵碰撞声极速短促,三色剑光绵延交错,冰柱不断再生,又被剧烈的挥斩坎成粉末。
不算结实的院墙出现斑驳裂痕。
空气中弥漫的冷意令郁沐不禁打了个寒战。
完全,没人,听他,说话——!
完了,他的房子,他的花草,他的围墙,他的丹鼎司编制,他的平凡生活。
全完了……
他脑子里不断循环不妙的词汇,忽然灵机一动。
不对。
他还可以抢救一下。
他机械地拿出玉兆,拨号,贴在耳边。
对方几乎是妙接。
“有事?”
景元的声音实在令人安心,只不过背景有很强的风声,不知道对方在干嘛。
郁沐双眼空洞:“我可以报警吗?”。
“报什么警?”景元问。
“有三个癫狂的通缉犯,在拆我家。”
郁沐偏头躲过一道急驰的剑气,握着玉兆的手向后伸,待话筒收完砖瓦倒塌的轰隆声后,重新贴回耳边。
景元:“什么声音?”
“我的西库房承重墙倒塌的声音。”郁沐的话中有淡淡死意。
那边沉默了几秒,风声呼呼,很快,景元低低轻笑了一声,“真令人遗憾。”
郁沐:???
景元刚才是笑了吧。
“你是在幸灾乐祸?”
“没。”景元道:“为什么不试着阻止他们?”
郁沐大惊:“你要我一个普通的医士去殴打病人?”
“病人?不是通缉犯吗?”景元诧异。
“通缉犯也可以是病人……狂躁的魔阴身患者。”郁沐一抬眼,只见镜流在殴打刃,顺带抽飞丹枫。
哇哦,他的预备役支票在殴打另外两张大额欠条。
丹枫踉跄着落到庭中树上,抓紧了树枝才勉强站稳,谁知刚抬头,镜流便斩至眼前。
郁沐心一紧,顾不上自己在通话,立刻失声大叫:“不要砍我——的树!”
丹枫本想躲开,听见这话,迟疑了一秒,击云架在身前,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剑。
叮——!
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声穿透云霄,这一剑的力道如有千钧,震得丹枫的虎口发麻,脚下的树木却超乎寻常的坚硬,粗壮的枝干没有一丝裂纹。
镜流的剑结出冰霜,与击云卷覆的云吟碰撞,掀起沁凉的冷气。
她的声音因手中的力道变得沉重,憎怒。
“饮月,与我对阵还敢走神,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狂妄自大!”
巨大的震动力令葱郁的树冠开始摇晃,叶片如雨瀑般下落,隔断了二人的视线,为丹枫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丹枫当机立断,长枪侧旋,精巧地卸力,转身,直挑镜流面门。
镜流剑尖一滑,居然直接在伸出的树枝上造出了一道弯曲的冰弧,脚尖轻点,借力旋身,在空中强行改变姿势,一剑当头。
丹枫瞳孔骤缩,在巨大的冰刃斩下前,嘹亮的龙吟凭空炸响,密集的水流将镜流掀飞,他站至树冠的最高处。
脚底生莲,双角傲立,龙尊衣袍翻飞,手中鳞渊珠悬浮,水形苍龙展现虚影,盘踞于茂密如伞的树冠中,桀骜地睨视着地面的镜流。
镜流深吸一口气,飞旋的碎光在她掌中化为凛冽剑锋,气浪翻飞。
如此熟悉的景象,对方眼中的傲慢和残忍竟与当日如出一辙。
“很好,当日,你也是以这般姿态,把她,把白珩变成了孽龙……”
她咬碎了话语的尾音,凄厉的恨意滔天,不断淬炼着她的剑锋。
无尽的寒意自体内涌出,清明的理智逐渐被嘈杂扭曲的呓语代替,心月遁入阴云。
她听见了那头龙陌生的嘶吼,海水搅动的轰轰潮涌,以及自己的剑切碎骨骼、抹平血肉的裂响。
她手刃了与挚友全然不似的孽龙。
“为何。”
她口中呢喃着得不到回答的问题,猩红的双眸抬起,神智全无。
“为何要造下这场恶孽!”女声凄厉。
郁沐一怔,察觉镜流有堕入魔阴的征兆,当即道:“丹枫,不要和她正面相抗——!”
剑锋无情地斩碎了他的话。
只见镜流双手握剑,朝庭中树砍去,极致的寒气切割空间,绽开刺眼白光。
风声阻隔了他的感知,使他无法听清郁沐的话。
他站在树上,苍龙尖细的长吻指向天际,狂暴的云吟水意令长乐天的湿度骤然拔升,龙吟高扬,赴向那道毁天灭地的碎月飞光。
郁沐前踏一步,迅速伸手,眼底流过金光,得到感应的树木亮起青黄光点。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的家被毁掉。
就在这时,天空雷云翻卷,一道身着肩铠的身影立于高空,威武的神君手持阵刀,一击掼入二人之间。
巡猎令使的威能顷刻将两股恐怖的能量荡平,飓风吹折残枝,冲至高茂的树冠。
糟了,是景元。
以建木根系的坚韧程度,能毫发无伤地接下巡猎令使的斩击,但其中涌动的丰饶之力将彻底暴露。
如果选择保全自身,树下的持明卵不可避免地会受影响。
快想,想两全其美的办法……
郁沐咬紧牙关,在最后关头,眼底金光消逝,将此地根须尽数斩断。
轰——!
气浪将沙土砖石吹飞,整个长乐天陷入突如其来的飓风中,如惊雷当空落下,烟尘席卷。
镜流倒飞而出,砸在本就摇摇欲坠的院墙上,丹枫落至地面,摔出老远,挣扎着爬起,仰头看去。
浓重的灰尘下沉,肉眼可以视物。
几乎成为废墟的庭院中央,高大的树木没了大半树冠,扎根在早已被蒸发干净的浅坑中,焦黑的枯枝扭曲,光秃秃地立在原地。
刀枪剑戟的铮鸣不再,院落内安静得吓人,景元意识到了什么,降至围墙之上,注视着那棵迥异的树木。
没让他的疑惑留存太久,短暂的死寂后,焦炭般的树皮发出咔嗒的开裂声,如同被砸烂的脆壳,从中间裂成两半,节节崩落。
轰隆——!
树木倒下,扬起一片尘霾。
郁沐望着自己家被夷为平地的院落,两三秒后,忽地双膝一软,跪在了原地。
他那么大的前院,不见了。
景元的目光集中在院落中心,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几秒后,他露出了纯然的惊愕。
不仅是他,在场诸位,俱是吸了一口气。
树木死去,庞大根系中现出一个圆坑,焦黑到无法辨认原貌的碎屑将它围拱,直至长风吹荡,才露出最上方表面的一丝纹路。
那是由一道道首尾相接的青金色细线组成的图案,因受击变得暗淡无光,但即便如此,它的外壳依旧保持着椭圆的形状。
浅淡又熟悉的气息再无法掩盖,暴露在夜光之中,丹枫手掌微微颤抖,他召来一缕云水,拂开涂抹在卵壁的灰烬。
丹枫难以置信,“果然是持明卵。”
很快,他目光一凝,“不对,那个花纹是?”
虽然上部被雷霆重击,但卵下方的花纹保存完好,并非持明卵惯有的龙鳞状纹路。
距离很远,没等丹枫看清,厚重的卵壳便达到了承载重击的极限,从最顶开始,蛛网般的裂纹向下蔓延。
被强行打破的持明卵失去守护灵魂的手段,其中储存的残火会迅速消亡,甚至无法聆听任何前世余声。
顺着破裂的缝隙,金黄色的液体汩汩涌出,不算清澈,是浅白色的浑浊质感,卵壳解裂,整体倾斜,自越来越大的裂口中,一只折叠的紫色狐耳探了出来。
镜流站在墙边,赤瞳圆睁,明明此刻入夜,高悬于天际的唯有朦胧月光,视野中的一切却如同白日。
心跳如擂鼓,指尖冰凉,心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掏了一个空洞,风灌进来,很冷。
想将眼睛睁得再大一点,这样就能看清那对狐耳。
被液体打湿的耳朵毛粘在一起,色泽乳白,狐耳尖端发紫,与记忆中的颜色别无二致。
镜流扔下了剑,一开始是慢走,试探着一步一步,然后,她踉跄着跑了起来。
“这是,化龙妙法?”
深知化龙妙法的玄奥,更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可气息做不得假,丹枫环视四周,急于求证。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于此处醒来时,在家中感受到的持明气息,果然不是错觉。
只是,持明卵能生长于树下?
闻所未闻。
他望向郁沐,刚要走过去,却被景元拦住了。
“等等。”景元神情凝重地望向院落中央的镜流。
镜流猛地跪在卵旁,黯淡灰败的卵下积了粘稠又深厚的水液,其余部分一片焦黑,早已在神君的重击下化为灰烬。
她轻轻剥掉碎裂的卵壳,看见了狐人的脸。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她血色遍布、癫狂悲凉梦中的脸,如记忆中一般,毫无区别。
镜流的声音从未如此颤抖。
她轻轻地、唯恐惊扰什么一般触上少女的脸颊,活物的温热感使她骤然失声。
“白珩……?”
狐人长眠于此。
“成功了?”景元谨慎地眯起眼。
得知他话中之意,丹枫摇了摇头,“持明卵破得太早,很难确定灵魂是否健全地与新生的躯体融合。”
不远处,刃提着支离,定定地望着镜流的背影,长发掩住了眉眼,无法看清神情,唯有紧抿的嘴唇无声诉说着他的情绪。
景元:“镜流斩却了孽龙。”
“但灵魂未必。”丹枫蹙眉。
景元心思沉重,金眸轻瞥,望向丹枫:“你做不到的事,他能?”
“……我不知道。”丹枫蹙眉,“他染指化龙妙法我清楚,可,对象为什么是白珩。”
“我们需要问问当事人。”景元道。
如今所体验的震惊短时间内无法被消化,疑问接踵而至,无法睁眼的故人枕着冰冷的银甲,生死难辨。
丹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卷起云水,送至镜流身旁,紧接着,他走向郁沐。
眼下的一切疑问,唯有始作俑者能够解答。
年轻的医士跪在废墟中,被抽空了所有精神,如同委顿枯卷的蘑菇,耀眼金发染上阴霾。
他双手拄着地面,掌下压着碎石,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没有丝毫反应。
丹枫站在郁沐面前,垂眸,开口问道。
“郁沐,你研究化龙妙法的对象,是白珩?”
郁沐不答,他的短发垂在耳侧,完全遮住了面容。
丹枫蹙眉,“你是怎么将她的灵魂聚拢并转移的,即便是孽龙,她也应当复归古海。”
郁沐始终缄默。
“饮月之乱,你在场?”丹枫的声调冷了几度。
除了几人的脚步声,无人回应。
几秒后,丹枫问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
“持明卵无法脱离古海生长,不能失去「不朽」的庇护,这枚卵,靠什么维生至今?”
“你问完了吗?”
郁沐忽然道,声音冷肃,毫不客气。
丹枫一怔。
郁沐素日说话少有情绪,如今混在风中,被寂寥的废墟衬托,压迫感陡升,听得丹枫心惊。
他的身体慢慢跪直,下巴抬起,面无表情,环视四周,双眸全无温度。
他扔掉手中尖锐的石块。
乱战中被碾碎的卵石是他置办房产时,精心从建材市场挑选的、便宜又好看的装饰物。
此刻,它们都成了齑粉。
郁沐站起,从刃开始,经过景元,镜流,白珩,到丹枫,将诸位的表情收入眼底。
“你们,有的是我的病人,有的即将是。即便有着这样的关系,你们还是非常轻易地将我的家夷为平地。”
郁沐的视线沉郁,浅褐色的瞳眸染上阴霾,字字冷酷:“我让你们停手,对吧?”
除了不省人事无法回应的白珩,四人皆是感到轻微窒息,他们别开目光,似乎难以面对这样尖锐的质问。
“景元,你甚至把我的树劈死了。”郁沐指向院落中央的空地。
景元无法解释自己另有用心,只得沉默。
“云上五骁,名不虚传,好有能耐,真是人人称赞的英雄俊杰。”
郁沐面无表情,鼓了鼓掌。
这掌声在满地碎石的废墟中,听上去额外突兀,苍凉。
“俊杰们,我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病人,现在,立刻,带着你们昏迷不醒的朋友滚出我家。”
郁沐指向大门,目光凌厉森寒,一字一顿。
“永远别再进来。”
第45章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众人面面相觑。
称不上无辜的始作俑者们环顾四周, 镜流率先打破僵持:
“这件事是我……我们做的不对,但白珩现在昏迷不醒……”
郁沐背过身,走向主宅破破烂烂的木台阶。
“郁沐。”
镜流伸手按住对方的肩膀, 声音轻颤。
“请你救救白珩,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
郁沐半天没动作,正当镜流以为对方考虑回心转意时,他握住了镜流的手, 用力一拽。
“放开。”
冰凉的手从肩膀落下, 郁沐走出两步,几秒后, 倏然站定在原地。
身后传来霜雪般锐利刺骨的寒意, 丝丝缕缕地透过空气,将他包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悦地蹙眉。
彻然剑刃凝出霜气, 镜流眼中隐着愧疚,握剑的手却坚定地将剑锋对准郁沐的后背。
“请救她,没有你,她活不了多久。”
“我要是不救呢?”
郁沐慢慢转身,眼瞳眯起, 黯淡的浅褐色溶成一片阴戾的暗影。
“我的剑会改变你的答案。”
镜流的剑闪着飞瀑般的银光。
“是吗。”
郁沐颔首,轻轻歪过头,眼神平静无波, “那你就试试看。”
“你——”
镜流咬紧牙关。
气氛朝着无法控制的恶化滑坡, 景元的阵刀划过地面, 试图阻止:“镜流,等等,我们还有得谈……”
正在这时,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白珩忽发出窒息般的鼻音。
镜流瞳孔一缩,整个人如凝练的月光,剑光横掠。
她动作太快,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间隙动手,一眨眼便到了郁沐面前。
剑风啸动狂风,气流扰动,蒙了尘的金发扬起,郁沐抬眼,剖出冷酷的视线。
他抬手,攥拳,横击,碾碎一块豆腐一般,击散了镜流的剑光。
镜流在空中停滞一瞬,难以置信地握紧剑柄。
郁沐上前一步,躲过剑刃下斩的弧度,一记手刀切在镜流颈后,利落转身,一记鞭腿击中镜流用来格挡的剑。
前代剑首如同一记流星,连人带剑摔出了院子。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直到银铠砸进邻居家的院墙,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剩下三人才反应过来。
手持击云,正准备援护郁沐的丹枫站在原地,第一次对郁沐的战力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差点忘了,这个看似羸弱的医士是徒手把他从幽囚狱救出来的。
从这里到门外,可是有将近四十米。
一脚将镜流踹出去四十米,连景元都不一定能做到。
“这下麻烦了。”景元轻吸一口气,蹙眉呢喃。
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郁沐从容不迫地拂了下衣角,扫过众人的脸,语调淡淡:
“我没有任何义务听从你们的吩咐,说到底,白珩于我而言,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镜流已经走了,你们呢?”
说着,他抬起毫发无伤的右手:“要我请你们?”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片刻后,景元道:
“郁沐,我们会离开的,但在此之前,我想和你谈谈补偿。”
郁沐:“补偿?”
景元点头:“对,我们会帮你重新修好院落,包括被我损坏的那棵树,作为我们的道歉,以及……白珩的治疗费。”
“景元,你似乎搞错了,将我损失的东西原封不动还回来是你们的义务,不是用来支付出诊的代价。”
郁沐踢了一脚石子,不满地压下眉头,“而且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我们可以遵从你的心意,远离此处,但白珩昏迷不醒,她对你的生活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只要你能救她,我们不会再追问有关她存活的所有问题……”
景元顿了一下,金眸沉敛;“包括你的一切。”
郁沐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这次救助行为的额外附加值听上去相当诱人。
景元如此谨慎,深谙□□之道,他递上了一个很合郁沐心意的台阶。
“我的一切。”郁沐咀嚼这两个字,忽地一哂,“将军,我是有哪里令你起疑了?”
景元:“……”
“我以为,先前你和将军们的试探已经足够证明我的清白,但既然上次不够,这次,希望你们能端正自己求人的态度。”
郁沐揉捏手腕,淡淡道:“拜你们所赐,我已经有点不爽了。”
景元:“……”
“我们会的,天亮前,第一批筑墙的材料会送到门口,为了不引起更多麻烦,希望你不要锁门。”
郁沐敷衍地挥挥手,示意这三个人赶紧走。
“白珩她……”景元意有所指。
“我自己处理。”郁沐烦躁道,“在你们修好我的屋子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无论是仙舟官方,还是你们几个。”
“好。”景元松了口气。“谢谢。”
话毕,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刃犹豫片刻,跟上景元的步伐。
郁沐碾了碾脚底的石粉,待脚步声远去,消失不见,他缓了口气,转身想把白珩拎到屋子里,只见丹枫心绪不宁地站在原处。
“他们把你开除出云上五骁了?”郁沐问。
“没。”丹枫一怔,摇头。
“那你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门在那边。”郁沐蹙眉。
丹枫:“……”
他抬起头,湖绿色的眼睛深邃,语气诚恳:“对不起,弄坏了你的家,我那时该听你的。”
郁沐心情稍好了一点,以为对方会再说几句好听的,结果丹枫嘴闭得紧紧的,郁沐问,“完了?”
丹枫又道:“不该在你心情悲痛的时候煞风景地问问题。”
郁沐头上的心情值又加了一点:“哼。”
“我帮你把白珩送进去。”
丹枫抱起白珩,走到危楼独立的主屋,踩过一片稀巴烂木板的废墟,跨入门内。
好在能源线缆沿管道铺设在地下,避免了被这几个拆家通缉犯砸坏,否则工造司的抢修队伍此刻就该在外敲门了。
室内明亮,郁沐在卧室角落额外铺了一床被褥,给白珩睡。
脸色苍白的狐人少女躺好,呼吸微弱,如同一尊瓷白的人偶。
丹枫:“郁沐,她……”
郁沐埋头打开药柜,里面较轻的瓶罐倒了一片,皆是在先前的对垒中被气浪余波震倒的。
看见眼前乱糟糟的柜子,郁沐语气带了点迁怒:
“景元说,你们什么都不会问,你俩打一架?”
丹枫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屋里没什么他帮得上忙的,白珩的状态很奇怪,生命体征微弱,但并非衰竭,无法确认化龙妙法的进展,丹枫被下了逐客令。
“你可以出去了。”
郁沐取出一本书,外加一瓶药,对着强光镜检查药液悬浑的状态。
丹枫无法,只能离开,走到门口又听郁沐叮嘱。
“告诉你的朋友,别在我家门口徘徊,我不想被云骑□□。”
郁沐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丹枫走出院落,合上大门时,夜色中的窄巷矮墙旁,镜流、景元、刃一字排开,直直盯着他。
丹枫倚在门柱上,一言不发。
镜流所立之处背后是一片砸开的裂纹,剑别在腰间,银铠在月光下发着冷寒的光。
她的视线已无先前的怨怒和憎恨,大概是打过一场,郁结的杀意消了不少,又或是眼下有比内讧更重要的事,使她不得不搁置心中芥蒂。
刃闭目抱剑,受伤势影响,目光时而空茫。
气氛被压缩到极致,十分难熬,令人坐立难安。
片刻后,景元揉捏眉心,叹道:“你们要这样不共戴天到什么时候?”
“丹枫,让开。”镜流拔出剑。
“你要做什么?”刃抬头。
“我需要确保白珩的安全。”镜流看向丹枫,“丹枫,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站在那里。”
“如果你的敌意能不要那么明显,我或许会让开这条道路。”丹枫垂睨。
“郁沐说,不希望我们徘徊在他家门口,你也听到了景元的话,你现在破门,白珩只会更危险。”
镜流:“不能完全信任郁沐,如果白珩有个三长两短……”
丹枫:“镜流,他是医生,除了信任他,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还是说,你要破坏景元辛苦争取来的机会?”
镜流目光一颤,看向站在身边不发一言的景元,将已经出鞘的剑按了回去。
她猛地一靠院墙,铠甲碰撞,清脆尖利。
“就是他将你劫出的幽囚狱?”
丹枫颔首:“对。”
“他是个医士,却能从幽囚狱劫囚……”镜流默然。
“你早就知道他在研究化龙妙法?”景元插了一句。
“知道,但不清楚他的研究对象也是白珩。”丹枫蹙眉,“我没想到他会把持明卵藏在树下。”
“那棵树……”景元手指摩挲着阵刀的刀柄。
丹枫:“有异常?”
景元:“不,很正常,只是那一击的手感有些奇怪,像是落空了。”
“因为树下中空区域较大?”刃适时提醒。
“理论来说,不至于。”景元揉着眉心。
“所以,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刃不悦地叩着支离的剑身,望向丹枫。
“不算,我只是那时感觉到化龙妙法的气息,源头在郁沐家里,没想到你也会在。”丹枫想起当时的情况,忽然道:“景元,我记得你离我不远,为什么最后才出现。”
景元没回答,只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
“……看来,你只是在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凿穿那棵树。”丹枫道。
“景元,你还是老样子。”镜流平淡地开口。
“丹枫,你还记得我们那时遇见的孽物吗?”景元的话将丹枫拉入了一段记忆。
这是只有丹枫和景元共享的记忆,甚至,由于身受重伤,失去部分视力,丹枫记不清孽物的全貌,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对方的生物特征。
丹枫点头:“当然记得。”
“孽物?”镜流好像想起了什么。
景元:“是一只脱胎于倏忽血肉的孽物,倏忽死后,它意外地出现在腾骁将军牺牲的战场,我与丹枫试图斩杀它,但力有不逮。”
“这件事,你们从来没有说过。”镜流语气中有淡淡不满。
“来不及,你也知道,倏忽一战,白珩死后,局势有多严峻。”景元隐晦道。
镜流:“……”
“你们遇上孽物,然后逃走了?”刃接过话。
“没,我们逃不走,它很强。”丹枫视线游移,语气有少许古怪和疑惑:“实际上,它放了我们。”
“孽物,放了你们?”镜流迟疑。
“是,听上去很荒谬,但对方的意志稳定,目的清晰——它只想得到丹枫。”景元摊手。
“你的措辞太主观了,它的行为与我无关。”丹枫苦恼。
“是吗,可你怎么解释‘你一昏迷,它就停止攻击’这件事?”景元反驳。
“或许它只想要活的。”丹枫道。
景元长叹一声,“怎么可能,答案的逻辑混乱了啊。”
“说到底,你们为了一个行踪不定的孽物的想法在较真些什么?”镜流冷冷打断,“说重点。”
景元:“重点就是,它很可能几天前出现在了鳞渊境,并一箭渡海,给神策府送了一颗头颅。”
镜流和刃均望过来,景元的金眸染上几分无奈。
镜流:“头颅?”
“是,一颗全无气息,平凡无奇的女性头颅的躯壳。”景元道,“并非丰饶的造物。”
“你在担心,仙舟内除了这个孽物,还混进了其他东西?”镜流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景元点头。
“原委我清楚了,所以,你对郁沐的试探有结果了吗?“镜流又问。
她目光直白犀利,令景元下意识正色。
“可惜,没有实质性的结果。”
景元这么说着,语气中的怀疑却丝毫未减,问镜流:“你曾经和郁沐有过几次接触,有无可疑之处?”
“魔阴于记忆有碍,我未察觉。”镜流摇头,又道:“但他的确很特殊,暂且不说战斗力,他有办法抑制魔阴身的症状。”
她望向倒塌了的院墙,以及那小截孤零零的门。
“更何况,我和应星的魔阴诱因不大相同,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他却能一次治两个。”
“这种程度的医术,已经无法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能做到这点的,恐怕只有丰饶令使。”景元开了个玩笑。
“如果连家被拆了还能无动于衷,那这位丰饶令使的脾气可真好……等等。”丹枫诧道,看向景元,“景元,你其实对这件事乐见其成吧?”
“难说。”镜流也明白了,目光凉凉,“他看上去,很想把我们和郁沐进一步绑在一起。”
刃不动声色地旁听,末了,点头赞同二人的结论。
“怎么会。”景元口是心非地一笑,“至少比起我,你们的身份在他那里更容易取得信任。”
“这算什么,职责转嫁?”丹枫冷哼。
“毕竟现在是多事之秋,神策府门前的通缉令不能再增加了,即便是将军,也没办法亲自把一切威胁排查殆尽。”景元道。
三位逍遥法外亟待排除的通缉犯:“……”
三人可疑地别开视线,不愿直面神策将军的审视。
“好了,必要的情报已经交流完毕,接下来,就请诸位共同为了得到郁沐的原谅而努力吧。”景元环视一圈,语气莫名有些轻松,“不妨先研究一下要怎么给他修院子,确定分工。”
“分工?”镜流瞥了眼丹枫和刃,“换个计划。”
景元:“其他的方案倒是有,但如果你不参与,工期可能延误,白珩她……”
镜流闭上眼睛:“……”
景元:“三位彼此间仇怨深重,我无意参与其中,但事关重大,还请暂时放下过往,就当为了白珩。”
三人:“……”
无论如何,必须先保证白珩的生命,这是在场四人的共识。
“另外,以后在郁沐面前,绝对不能再打起来。”景元强调。
“可以。”三人异口同声。
“很好,接下来,讨论一下买建筑材料的事情吧,你们都有多少存款?”景元微笑。
镜流避开了景元的目光,刃瞅着自己的支离,景元的笑容凝固住,最后看向丹枫。
丹枫倚在门口,自嘲道:“别看我,我现在欠郁沐的,估计下一世也还不完。”
景元:“……”
“我的情况,比饮月好不了太多。”刃低声道。
镜流摸出了自己晋升剑首时同袍馈赠的白玉,红绳纤细,玉色清透,“这个折抵一下,够周转一阵。”
那枚白玉的前主人是一位年轻的云骑剑士,曾是镜流关系匪浅的同僚,死于倏忽之战前期。
由于魔阴身,镜流未能将这枚玉环放进剑士的遗物,送入悼念用的星槎里。
景元沉默片刻,无奈:“罢了,资金和材料我来准备,迫于身份,我不便从工造司差人维修,只能拜托你们三位。”
“郁沐不允许我们入内。”镜流直接道。
“我们不行,不代表某人不行。”景元道。
丹枫还在思索办法,忽然发现这话之后,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丹枫:?
第46章
被众人盯着, 再没头绪的话,就愧对同行至今的袍泽情谊了。
丹枫隐在门檐的阴影下,身形颀长, 仪态端正, 如冰雕雪塑。
知道景元想说什么,一口回绝,毫无转圜余地:
“想都别想。”
“丹枫,这话若是叫郁沐听去, 他不会伤心吗?”景元懒懒地拖长调子。
“他听不见。”丹枫抱臂, “更何况,他待我……与他待你们本质上并无不同, 既然有想法, 何不自己去尝试?”
“你当真这么认为?”景元无奈扶额。
丹枫:“……”
他别开视线,脸色中的冷漠没丝毫变化, 手指却不经意地摩挲着衣角。
镜流不耐烦了,“景元,没必要和他啰嗦。做,还是不做,你选一个。”
“怎么, 剑首大人,我若是不做,你还想掀了这长乐天不成?”
丹枫冷哼一声, 讽刺道, “我劝你最好少用武力, 不然,那边的神策将军没法向上头交代。”
“看来你是不想配合了。”镜流又有拔刀的征兆。
景元眼疾手快,压住镜流的刀柄, 入手一片彻骨寒意。
“没关系,镜流,没必要强人所难。”
镜流深吸一口气,面部肌肉的线条绷紧又舒展,几秒后,她冷哼一声,敛去眼中愈渐狂躁的情绪。
气氛再次僵住,景元垂头思忖对策,镜流在与情绪对抗,刃动作缓慢地转着支离剑,不做疑问。
“丹枫,郁沐平时都在做什么?”景元忽然道。
“不清楚。”
“饮月,消极对答也要适可而止。”刃低沉的声音夹杂不满。
“幽囚狱被郁沐劫走后,我因龙狂后遗症发作化成龙躯,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之后,他卷入药王秘传和仙舟的纷争,因被镜流所伤进了医院。他的日常,我不清楚。”
丹枫直白地睨着镜流。
镜流:“……”
“镜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刃又问。
“我不记得,自我从魔阴中清醒,事情就尘埃落定了。”镜流的声线恢复平静。
“该不会,你连自己追杀我的事也记不得了?”刃的耳坠一晃。
镜流:“……是。”
“呵,对她来说,有无理智,是否堕入魔阴,行动逻辑都大差不离。”丹枫冷冷道。
镜流站直身体,语气危险,“丹枫,想打架吗?”
“找个没人的洞天,我不介意和你比试。”丹枫反唇道。
见刃也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景元无奈地用刀尖磕了一下地面。
石火梦身发出沉闷的金属音,将诸位的话语截断。
“到此为止吧。”
三人同时闭嘴,负气冷哼。
“自郁沐回丹鼎司复职,还有不到三天,其间我会陆续将材料备齐,还有修筑院落的图纸……”
景元看向刃,身堕魔阴的工匠沉敛寡言,他的双手缠满白色绷带,包覆了一切能见的皮肤。
应星的手,已经无法雕凿石材、锻冶神兵了。
“图纸需要交给郁沐过目,包括买来的板材石料,修筑院落这样的工程藏不得,地衡司来例行登记询问时,我会安排好一切。”
“在郁沐回归日常工作前,你们务必,不要在他面前起冲突。”
景元郑重叮嘱。
三人点头。
景元环视一圈,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令人担忧的保证。
“另外,我需要知道你们将来几周的行踪。”景元道。
三人同时沉默。
景元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太有价值的问题,苦恼地弯了下眼睛。
空气一度令人窒息。
镜流打破寂静:“通缉犯是没有固定居所的,景元。”
丹枫一哂:“这话听上去真光彩。”
“我留在这里。”刃默默抬眼,“我需要他替我祓除岁阳。”
“岁阳?”丹枫诧异地打量刃,“你身上没有岁阳附身的痕迹。”
“不可能。”刃执拗道。
“以郁沐现在的心情,你的请求多半没意义。”丹枫劝告。
刃沉默不语。
景元眸光一闪,“应星,你和郁沐先前在做什么。”
“我在绥园追踪一个没见过的……东西,他和我一起。”刃欲言又止。
景元:“他主动找你的?”
刃摇头,“我拜托的他。”
“原来他晚归是因为你,但祓除岁阳是十王司判官借助法器才有的能力,他……”景元沉吟。
丹枫忽然挑眉,“景元,兆青呢?”
景元:“在我召唤神君时,云吟水牢意外破裂,它趁机逃走了。”
丹枫颔首,接受了这个说法。
当时神君法相下斩,击穿了他的云吟和镜流的剑气,有所波及很正常。
“应星,你在绥园的事,还有更多细节吗?”景元摊手,“比如郁沐做了什么,以及,你说的那个‘东西’。”
刃沉默思索,半晌道:“我昏迷了,醒来就在郁沐家里。”
景元:“……”
镜流:“这不是什么都没记住吗?”
“你也没好太多吧。”丹枫毫不留情地点出问题。
镜流反唇相讥:“连同居者日常作息都记不住的家伙,没资格对他人评头论足。”
“……你什么意思。”丹枫身体略微站直,语带威胁。
镜流压下剑柄,赤瞳阴翳,“字面意思。”
“二位,可以了。”景元按住额角,出声打断这愈渐攀升的火气。
“景元,你没必要在意我们的行踪……至少白珩清醒之前,我不会离这栋宅邸太远。”镜流冷声道。
“话虽如此,实际执行上,还是有点难办。”景元四两拨千斤地表达自己的反对。
“……难办?呵,干脆我如你意,直接闯进去,在院子里坐一夜如何?”镜流眯起眼,信口狂言。
“你打算坐在废墟上?”丹枫忽然开口,“另外,好心告诫你,他家睡不下这么多人。”
镜流冷腔冷调道,“饮月,你话比以前变多了。”
丹枫:“……”
刃从破碎的记忆中找出了关于郁沐家构造的部分,“他的主宅,确实是少见的没有客房的构造。”
景元无奈:“你们难道真想住在他家里?”
“怎么可能。”丹枫懒懒掀起眼皮,倚靠在门柱上,“你觉得郁沐会肯吗?”
众人皆是沉默。
镜流与郁沐交往不多,甚至是在拆毁了这间屋子的前院,才从郁沐的控诉中得知这是他的家。
许是闲话说太多,她看向刃和丹枫:
“你们都进去过?”
丹枫和刃均是点头。
她看向身边的景元:“你进去过没?”
景元笑而不答。
这一刻,镜流居然感到一丝诡异的释怀。
“郁沐不可能让景元进去,且不说他家里有我,单凭景元的身份……”丹枫欲言又止。
镜流又问:“依你所言,你在龙狂期间被郁沐藏匿于此,你是怎么住下的。”
“我……”
丹枫只吐了一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门檐的阴影遮住他的脸,使额顶龙角的光泽都黯淡少许。
他不自在地抿住嘴唇。
“那,郁沐不留我吃饭,又是为什么?”刃的语气有点怪。
丹枫心下疑惑:“吃什么饭?”
“他防备你。”镜流接过话茬,对刃道。
刃不悦地磕了下支离,“不可能。”
“别不信,我们之中除了你,都和他一张桌子吃过饭。”
景元像只坏心眼的白猫,语气轻飘飘地揶揄,“对吧,丹枫?”
丹枫别开脸:“不清楚,反正我吃过。”
刃眉头蹙更紧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不明白。
不忍心见刃再自我怀疑,景元轻咳一声:“行了,要紧事说完,诸位自便吧。”
三人相继离开,景元垂首等待几分钟,直到巷外传来闻声而来的云骑的脚步,他才转身离去。
——
门外聒噪的家伙们总算离开了。
郁沐面无表情地翻阅书籍。
一团青幽的灵火在他身旁飘悬,硕大的眼珠左右乱转,流露着浓郁的谄媚和不安。
正是从景元手中逃脱的兆青。
郁沐:“有话就说。”
兆青在郁沐身边乱转,试探道:“大人,您……心情不好?”
“你说呢?”郁沐淡淡反问。
兆青一激灵,立刻匍匐在灯罩上,灵火探出两只细长的爪子,恶狠狠地挥舞,装腔作势道:
“可恶的云上五骁,居然敢惹大人生气,别怕,大人,我现在就去狠狠踢他们的屁股!”
郁沐拄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抬眼,“哦?”
“看不出,你还挺愿意为人打抱不平。”
“您说笑了,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兆青浑身火焰抖了起来。
郁沐一笑,“是吗,那你,去吧景元干掉。”
兆青的眼珠爬上了冷汗,“我,我吗?”
“对,你。”郁沐点头。
“神策将军什么的……有点太超过了。”兆青支支吾吾,忽然灵机一动,“大人,不然,我把那只爬……哦不,龙尊大人抓来给您助兴?”
郁沐翻页的手一顿,指甲在页面上掐了一个凹陷。
他淡淡道:“我要他干什么。”
兆青愣了一瞬,弱弱地试探:“您,不是喜欢他的尾巴吗?”
郁沐不置可否。
“还有他的龙角?”兆青又道。
郁沐折起书角,又捋平,反复几次,想起自己刚听到的、丹枫在门外说的话,嘴角一垂。
他猛地合上书,冷声道:“区区一个持明……别提他。”
被他突然的怒气吓到,兆青颤抖地扒紧灯罩,只见郁沐站起,走到白珩身旁。
白珩的状态与他猜测的相差无几——因加固灵魂的卵壳意外破裂,导致灵魂提前与塑形后的躯体结合,失去丰沛力量的保护,以至于动荡不安,难以苏醒。
治疗手段并不繁琐,只需要用温和的丰饶之力持续温养,直到对方恢复意识,长则一月,短则几天就会见成效。
唯一棘手的部分,是怎样绕过云上五骁的视线,重新打造一个密闭性良好的卵壳。
狐人少女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了少许。
郁沐跪坐,抚摸白珩的额头,安慰般蹭了蹭。
白珩的脸恢复血色,下意识歪头,贴近郁沐的掌心,眷恋地依偎着。
狐人的耳朵毛被烘干后变得柔软,滑进指尖后,软绵蓬松的触感无比鲜明。
瞧,病人还是半死不活的好,哪像外面几个,不省心还给他找事。
郁沐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这是身为医生的福利。
窗外深沉夜色一望无尽,后半夜,长乐天灯火尽歇,聚居的洞天一片安宁。
巡逻的云骑听到这里的动静,急于赶来确认情况,但等了几分钟,始终没人前来敲门。
景元拦住了他们。
忙了一天,只想快点休息,郁沐飞速洗漱,钻进属于自己的冰凉被窝。
兆青小心翼翼在他枕边趴成一小团,像簇青幽瘆人的鬼火。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合上了眼,过了几分钟,又气恼地睁开。
“你太亮了,你能不能去其他地方睡。”
兆青扭捏地往外挪了一公分:“可大人,我……我怕黑。”
郁沐:“你怕黑关我什么事?”
“大人,你家睡觉不开灯,我怕鬼……”兆青小心翼翼道。
郁沐头疼:“……你自己不就是鬼吗?”
兆青挤眉弄眼:“哎呦大人,您这可就是污蔑了,我是岁阳,不是鬼……”
郁沐忍无可忍地背过身去:“闭嘴,睡觉。”
“得嘞。”兆青笑嘻嘻地咬住自己的火焰尾巴。
第二天一早,郁沐被一阵乒乒乓乓搬东西的声音吵醒了。
第47章
“美好的清晨, 仙舟人却总是学不会安静,这和他们漫长又聒噪的寿命有关吗?”
一道欠揍的调子出现在耳畔,带着灵焰烧灼时幽暗瘆人的触感。
郁沐用被子捂住脸, 企图抵挡噪音的穿透力。
轰隆——!
沉重的板材落在院中, 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没了庭院中遮蔽天穹的树木,刺目朝阳洒在被子上,即便闭着眼,和煦的热度也无比清晰。
兆青趴在玻璃缝中小心翼翼向外瞄。
“瞧, 健壮又勤劳的工人正扛着石料, 多么慷慨的身材,可惜是长生种, 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啧, 为什么神策将军也在这,他等下要是不识趣地闯进来, 看见我帅气的容颜……”
郁沐冷冷道:“那我就会把你的眼睛拧下来,塞进泡药酒的罐子里,交给神策府。”
兆青:“……啊啊啊——!”
郁沐:“闭嘴。”
三条树枝从兆青背后探来,塞住了它的喉咙。
郁沐从被窝中钻出来,几缕不听话的发梢向外伸展, 看上去柔软蓬松,却软化不了他眼底蒸腾的阴郁怒气。
墙上的机巧钟表诚恳报时——距离他正常起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琥珀时。
郁沐一言不发地起身,不待他动作, 有人敲响了门。
很好, 好极了。
他打开门, 对上一双璀璨的金眸。
景元:“你已经醒了?”
郁沐倚着门边矮柜,冷笑。
“我还不聋。”
他越过景元的肩膀,看向外面。
院中的碎石被清理干净, 露出斑驳的浅土层和钢舰固定板,俨然一片亟待修整的空地,只凭外表,很难看出昨晚这里发生了一场凶悍的混战。
身着商团制服的工人们将货运集装的建筑材料运至门口,载重机巧进进出出,院门空地前,地衡司的职员在填写表格。
身为将军,景元的办事效率的确很高,但这并不是他堂而皇之扰人清梦的开脱之辞。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郁沐问。
景元:“现在……或许是早了点。”
郁沐眉头下压,猝然伸手,揪住景元的衣领,用力一带,距离很近,那只琥珀般的金眸纤毫毕现。
“或许?”
郁沐眼里淬着凶光,手背鼓起细细青筋,“景元,你是不是最近日子过的太舒服了?”
景元的白发浓密,挡住了大半阳光,铠甲磕在门上,听得人心颤。
“没。”
“你多等一小时会死?”
“不会。”
“你知道人类是需要靠睡觉恢复体力的,对吗?”
“嗯……”
“那你大清早开工,是什么居心?”郁沐似笑非笑,“是希望我赶紧过劳死掉,好给你的朋友收尸吗?”
景元:“我只是怕你看不到成果,怀疑我们的‘诚意’。”
“看来昨晚没把你也扔出去是我的失误。”
郁沐手上发力,将景元扯得踉跄一步——他攥紧了对方颈上看不见的缰绳。
“景元,高高在上的将军,从昨晚到现在,作为劈断了我景观树的罪魁祸首,你似乎连一句道歉都没说过。”
“这就是你口中的,诚意?”
景元:“……”
他浅褐色的眸子直直盯着景元,不让对方有一丝逃避的可能。
景元浓密的白发随风而动,撩拂着郁沐的手指,半晌,他垂下头。
“郁沐,之前的所有事……我很抱歉。”
苍白但诚恳的语言,表达了一定的真心。
在郁沐犹豫着要不要原谅景元的时候,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行在密集的码放货物的杂音中。
很快,对方停在了门口,凛冽如泉的男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郁沐手劲一松,斜倚着门框,越过景元肩上的狮铠向外看去。
那人身着白袍,额顶以云水隐去双角,平静的湖绿色双眸压抑着冷意。
景元整理好被抓皱的衣领,侧身,披风遮住郁沐的身形,循声望去,不免有些惊讶。
居然是丹枫。
景元:“在讨论建造庭院的事宜。”
郁沐:“在联络感情。”
景元:“……”
郁沐眯起眼,金发明亮温暖,衬得他越发清俊冷酷,随口道:
“你要一起吗?”
丹枫仰头,神情莫辨。
因为刚醒,郁沐的状态比平日松散,困意未消,头发凌乱,领口敞着,像一朵散漫却明亮的金色蘑菇。
蘑菇从景元坚硬的肩铠后探出头,本是柔软的,可他垂睨着看人时,触不可及的距离感冲淡了那一丁点平易近人的特质。
联络感情?
丹枫一瞥景元,随即看向郁沐,几秒后,敛下眼中情绪,摇头拒绝。
“不必,我找景元有事。”
郁沐:“是吗,你请便。”
说完,他毫不客气地带上了门。
砰。
门险些将景元的披风夹进去。
景元安抚好衣角的情绪,走下台阶,欲言又止:“你们两个……”
“有事?”丹枫淡淡反问。
景元端详丹枫的神情,相处如此之久,他并非每次都能精准揣摩出龙尊大人的情绪,比如现在——对方面容清冷,态度坦荡,令人难以猜透心中所想。
“没。”景元耸肩,“找我何事?”
“这份图纸有几处细节需要确认。”丹枫一扬手中的工造图。
景元以私家园林修筑的名义,为郁沐在地衡司填报了修缮许可,聘请市面上的匠人工坊,工期短,质量好。
需要精心修缮的是两处库房及三面回廊,部分倒塌的围墙工程量不大,两三日便可完工,院内人工造景则要工匠雕琢,颇费时间。
图纸上多是建筑细节,理论上,这些东西拿给刃过目最好,但曾经的‘百冶’身堕魔阴,不再适合主持这类精细的工作,景元繁忙,镜流不大可靠,只好由丹枫代劳。
丹枫:“关于门前廊柱的形制和假山造景的样式,匠人工坊给了四种方案,选哪个。”
景元一指身后紧闭的门扉。
“为什么不问问这间房子的主人呢?”
好主意,丹枫想。
他轻轻敲门,礼貌退后,隔了十几秒,门后传来脚步声。
门缝微敞,阳光照在郁沐的左眼,黯淡的瞳色像被水洗过,镀了一层灿烂的金粉。
那金色的饱和度很低,透着点罕见的冷漠和妖冶,似曾相识。
丹枫忽然一顿。
郁沐一叩门板,将丹枫从短暂的恍惚中唤回。
“怎么了?”
“选一个方案。”丹枫将手中图纸递给郁沐。
郁沐翻着手中厚厚一沓图纸,仔细欣赏上面深浅不一的墨痕,啧啧称奇:
“究竟是付了多少加急费才让工匠连夜画出这么多图纸……”
“以目前的市价来看,或许很多。”
“先说好,我不会从我的出诊费里补贴哪怕一枚巡镝的。”郁沐义正词严。
丹枫挑眉,“嗯,选好了吗?”
郁沐合拢图纸,倚在门框上,“我都要。”
“不怕家里变成仙舟园林艺术大赏?”丹枫提醒。
“你管我。”郁沐道。
丹枫:“……不管你也可以,但你庭中景观树下的水洼是一□□水井浅表外溢产生的,井深超乎寻常,你对此有头绪吗?”
郁沐心虚地眨眼:“我没印象了,或许是前代屋主打的井。”
丹枫道:“我昨天连夜查了地衡司房产名册,又联系几家消息灵通的宅邸中介,据可靠消息,这栋宅邸曾因被曝出是药王秘传密谋的窝点而大幅降价,不久被你捡漏入手。”
郁沐:“谁规定凶宅不可以买了?”
“可以买,我只是提醒你,下次地衡司来检查前,先想方设法把家里的土坑填平。”
丹枫说着,伸出手,一捻郁沐鬓边的头发。
他摘下了一根柔软的、从软枕缝隙中溢出的白色羽毛。
羽毛被揉进掌心,消失不见。
“否则,你的罚单会贴满整扇门。”丹枫道。
郁沐:“……”
——
庭院的修复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匠人里外忙碌,衬托郁沐无所事事,悠闲至极。
其间,地衡司的职员来过几次检查,均是确认工程般走个过场,黄昏时分,长乐天夜间禁工,匠人离场,留下砌了一半的院墙。
空旷的前院四面透风,没了草木装点,四方楼阁林立,显得这处天地旷寂无比。
郁沐坐在半塌不塌的木质长廊上,身旁摆放着从美馔阁打包回来的晚饭。
酱焖石牛肋,清炒花山阳葵,一碗罗浮特色糯米饭。
他含住筷子尖,望向自己堆满石料、宛如打灰现场的庭院,长长叹了口气。
正欲动筷,门外传来异响,片刻后,意气风发的神策将军率先入内。
郁沐当即拿出他用废料木板制作好的立牌,往身边一杵,脚踩顶端,防止倾倒。
「私人宅邸,云五禁入。」
大老远看见告示,景元脚步一顿,苦笑道:“有正事商量,通融一下。”
郁沐咬着筷子,思考片刻,将立牌翻了个面。
「缴械入内,否则免谈。」
景元没辙,只好将石火梦身搁在门柱旁,很快,台阶上放满神兵。
石火梦身、击云、支离一字排开,镜流所持的昙华剑以剑意为骨,凝一线月光,并不在列。
冰冷的木材和石料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四人间的距离虽不远,却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
镜流坐在高高的石堆上,刃站在木板的阴影下,丹枫倚靠装饰用的石墩,景元最近,离郁沐有两三米。
郁沐看了四人一眼:“说吧,什么事。”
冷厉的女声从头顶传来:“让我见白珩。”
“可以。”他颔首,没等镜流说话,指向左前方,补充道:“但在此之前,去把那个角落的墙缝砌好。”
院墙的接缝处,一个不大的豁口因没来得及修缮而漏风。
“为什么。”镜流问。
郁沐面无表情:“没有理由,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求人的代价,我只满足听话的病人的要求。”
镜流不动声色地活动手指——这是她试图凝结剑刃的前兆。
她在思考。
郁沐并不担忧,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米饭,放在嘴里慢慢嚼。
半晌,镜流跳下石堆,脚尖踩中地下搁置的工具,轻松抓住,朝墙角走去。
景元暗暗松了口气,还没安心多久,冷不防被郁沐点名:“你怎么不去?”
景元:“?”
“你不怕镜流使个大劲,把白天砌好的那部分拆掉?”郁沐善良提醒。
景元好整以暇:“不怕。”
郁沐停止咀嚼,坐立难安,几秒钟后,干脆道:“你能走开吗,在这里挡我光,我要吃饭,不想看见你。”
景元:“……好的。”
景元的背影多了几道忧伤的横线,但郁沐不在意,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吸了几大口没有神策将军在的空气。
真香。
他悄悄看一眼墙角四位忙碌的身影,心中大快。
支使云五干活,更香。
第48章
所以, 在场诸位谁有砌墙的经验呢?——景元不禁这样质问自己。
是面色沉冷、琐事自有佣仆处理的持明龙尊;身堕魔阴、一生穿梭于敌阵的前代剑首;业镜高悬、丰饶骨肉复销此身的上任‘百冶’,还是身为神策将军的他自己?
微风扬起沙土,深灰色的高粘性涂料装在金属桶中, 表面凝出厚厚的膜。
镜流拿起一块金属与石料混合制作的墙砖, 在手里掂量几下。
“这个怎么用,直接堆上去?”
丹枫:“要先在砖体的凹槽中添加特质的定位涂料,能防止墙体歪斜。”
镜流了然,拿起平刷, 在砖面找到一处半封闭的缺口, 尝试几下,没打开。
她深吸一口气, 加大力道, 手中的砖块忽然从中蔓延出一道裂纹。
见状,她谨慎地松手, 只听哗啦一声,砖在她掌心碎成八块。
目睹砖块死状的镜流:“……”
“不出所料。”景元扶额叹息。
丹枫毫不惊讶,“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事在过去并不算少见。
本应交给镜流使用的支离剑重达千钧,是仙舟数一数二的坚利神兵,锻冶设计的初衷是为了适应镜流大开大合的攻击方式——徒手捏碎机巧造物, 这幅情景对众人来说实在眼熟。
可惜,过去必定会数落几句的‘百冶’,如今只斜靠在石料旁, 事不关己地垂着眼。
“我来吧, 镜流。”
景元解下护臂, 挽起袖子,从镜流手中接过平刷。
即便此刻分崩离析,过去的默契还是烙刻在一言一行中。
镜流站在墙体的豁口前, 等待景元填充涂料,再将砖按照标准线放到墙上。
工造司的造物相当奇异,依靠自动识别涂料,砖体内的金属会自动对齐缝线,减轻工作量,这点在公用器械造物上更明显。
丹枫拿着墙刷,一点点涂好加固用的工造灰。
龙尊大人面容严肃,一手拢着下垂的袖子,右手空悬,握紧墙刷的手无比稳当,不似刷墙,倒像是清扫持明禁地古书架上的浮灰。
不久后,丹枫瞥了眼见底的涂料桶,自然道:
“应星,配一下工造灰。”
景元扬手,“还有定位涂料。”
得到指示,刃终于开机了,走向堆放材料的工作区。
镜流后退两步,一边端详砖块的整齐程度,一边道。
“让他去没问题吗?”
丹枫:“总好过让我们去。”
“毕竟我们四个里,只有他能胜任这份专业性极强的工作。”景元屈膝坐在灰扑扑的马扎上,仰头,“即便不行,只要这堵墙别在今晚倒塌,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谁说的?”一道悠扬又平淡的疑问被风递来。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郁沐踩着拖鞋,倚在长砖堆旁,手里拿着一枚红彤彤的果子,上面有一圈整齐的牙印。
“干不好活的人没白珩可见。”
“你来做什么。”镜流问。
郁沐不解:“这是我家,这块地,以及地上的所有生物都是我的,我来监工不是很理所应当吗?”
他走到墙边,看着没涂平的墙面,“这是谁干的,一点都不用心。”
景元当即指向丹枫。
第一次抹灰不大熟练的丹枫:“……”
郁沐眼睛一亮,跳上丹枫背后的金属矮架,坐在两根横梁之间,晃着腿,脚尖不小心触到丹枫的腰,严厉道:
“不合格,重新抹。”
“知道了。”丹枫按住郁沐的小动作。
正好这时,刃带着两桶涂料回来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他们四个人里没一个干工造的,只能拍手叫好。
四人继续开工,郁沐监工。
“这边不齐,镜流,你看好再放。”
“丹枫,你手不要抖,都抹歪了。”
“应星,你让一让,不要故意挡我视线。”
“景元你……在往我家墙砖里偷偷洒什么呢?”
景元收回捻着尘埃的手:“没什么。”
啧。
郁沐闭上眼,庭院中熟悉的草木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钢铁石料的生涩味道。
临近傍晚,夕阳从远处的飞檐坠下,人工制造的太阳收敛热量,风捎来丝丝冷意。
景元和刃在交谈,镜流独自摆砖块,墙上的豁口被慢慢修补,变得整齐。
灰暗的工造灰一点点涂抹在墙上,长而直的墙缝消失,太阳落下,目力所及的视野中,丹枫用刮刀刮下墙刷上结块的涂料。
纤薄的刮刀十分锋利,薄若纸片,他专注地用利刃刮掉多余的灰料,忽然,对某人的视线若有所感,歪头瞥去。
如青玉的湖绿色目光直直投来,摄人心魄。
日光落下,眼角的红痕如火般燃烧。
郁沐一怔,咬着果子的动作顿住。
夕阳染渡郁沐的金发,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明亮的色调。
这一幕似曾相识。
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感受罗浮仙舟千载不逾的日光,他记得龙尊遥望他的每一瞬光阴,隔着浩渺云水、无垠晴空、汹涌怒涛,向他投去孤独而沉重的目光。
丹枫的神情总是凛然冷酷,为万载旧业所困,深沉,不可言明,但现在,他的视线似乎与过往有所不同。
哪里不一样呢?
郁沐思考着,无意识舔了一口果肉。
丹枫的目光猝然断开,转过身,背影颀长孤高,纤尘不染。
“郁沐,这里的墙补好了。”景元的声音突然切入。
“我看看。”
郁沐潇洒跳下石堆,走向墙角,检查工程质量——很一般,但暂时不会倒。
狠狠使唤云五,结束晚间消食活动,他大发慈悲道:“行吧,跟我来。”
一行人穿过前院,走到卧室前,拉开横向滑门,白珩静静躺在被褥间。
“白珩。”镜流快步上前,跪在白珩身边,捉住她的手,狐人少女手掌的温度略低,还有生命体征。
“她为什么无法清醒?”
郁沐:“因为你的好徒弟提前打破了稳固她灵魂的持明卵壳,灵魂与躯壳融合不够密切,神智游离,无法清醒。”
闻言,镜流冷锐的目光扫过景元。
景元:“……郁卿,现在该怎么办?”
“办法有的,只不过,具体要不要采纳,需要你们自己商量。”郁沐站在门口,话虽如此,却是看向丹枫。
丹枫正站在角落里的矮柜前,身后便是栩栩如生的龙尊木雕,闻言,他的目光从木雕上移开。
镜流斩钉截铁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接受,你只要告诉我,我自会办到。”
“是吗……”郁沐摊手,“办法就是,带我重回鳞渊境的持明禁地,我需要研究持明卵的构造。”
“你想再造一个持明卵。”丹枫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其余三人对白珩的情况一无所知,不代表他也一筹莫展。
郁沐:“不是我造,是龙尊大人你造。”
三人同时望向丹枫,神色均变得凝重。
在场诸位,没有不知道饮月亲自动手的后果——他曾惨痛地失败过一次。
镜流立即拒绝,“不行,我不允许。”
“不能由你亲自来吗?”刃对此提出质疑。
“不能。”郁沐回答得很干脆,“我的力量已经在第一次筑卵的时候耗尽了,眼下,能用云吟还原持明卵内生态的人只有持明龙尊。”
“且不说丹枫是否愿意,如果失败了……”景元严肃道。
“白珩就会死。”郁沐抱臂。
“当然,即便什么也都不做,她也活不过第三天。
灵魂会在不适格的躯体里逐渐逸散,很快,这里的狐人将永远成为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室内一片死寂。
压倒一切的紧迫感宛如手掌,掐住四人的喉咙,令他们呼吸困难。
如何抉择,这问题在步步紧逼的危机感下不值一提。
“你有多少把握能救活她?”景元低叹。
郁沐道:“只要龙尊大人配合,十成。”
镜流握紧白珩的手,不舍地望着故人的眉眼,“希望你不是在说谎。”
“十成,不愧是「罗浮」最有潜力的丹士。”景元不禁感叹。
刃:“饮月,你的回答呢?”
丹枫蹙眉,这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鳞渊境是持明族的禁地。”
“事到如今,你担忧龙师会问责?”镜流一哂,“你家的禁地已经进去过不少人了吧?”
话虽然不错,但在龙尊面前这么说,总还是有点找架打的嫌疑。
郁沐想。
丹枫不悦地蹙眉,“这与龙师无关,禁地内有持明阵锁、撰纹封印,他若是想进,必须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没问题。”郁沐欣然应道。
——
巨大的持明宫墟淹没在潮涌之下,自雨别引导古海之水掩覆玄根,近来唯有饮月之乱时搅动海水,为诛灭孽物,才得以见到龙尊开海的胜景。
眼下的郁沐自然是没这个眼福。
在众人商议行动计划时,景元、镜流和刃选择留在家中照顾白珩。
担忧两位魔阴身患者重回故地,受到过往记忆的刺激,失去理智大开杀戒,景元守着二位,理所应当。
丹枫在入水前为他施了云吟术法,使他在水下也能活动自如。
龙尊重归古海,如苍龙驭水,云吟腾化,存在感稀薄,随时都会解裂,消失。
他注视着亘古如一的古海,在苍冷水流拂动中望向身侧。
此处绝景奇胜,深壑险绝,庞大宫墟盘踞于海底,深沉而恢弘。
郁沐站在陡峭的石崖上,欣赏沉在水底的古海宫墟,并无明显的惊讶。
鱼群自他飘荡的衣角处游走,对此处的活物浑然不觉。
“你不是第一次来。”丹枫抱臂,不带感情地说了句。
郁沐抬手,捉走一条迷路在他衣摆的小鱼,轻柔地送入海流中,语调染上苍水的冰冷:
“幽囚狱的界门藏在鳞渊境。”
丹枫对此未置一词,他当然清楚郁沐的言外之意——作为出入幽囚狱的劫囚犯,他到过鳞渊境再正常不过。
“我带你去找持明卵。”
郁沐:“好。”
丹枫宛若游龙,顺着斜坡下降几米,回头一看,只见郁沐仍站在崖边,翘首以盼。
他只好游上去,在郁沐明亮的目光中质问:“为什么不走。”
“就这么走?”郁沐此刻的表情比见到宫墟群更震惊。
丹枫疑惑:“不然?”
郁沐的短发在海水里起伏,像轻盈飘逸的金色海藻,被水涤过的瞳眸敛去冰冷,浓烈的遗憾晕染开。
他上下打量丹枫:“我们现在在水里。”
丹枫:“所以?”
郁沐:“你不变成龙吗?”
丹枫:“你是打算向鳞渊境中的持明宣告,我们来了?”
话虽如此,但……
郁沐想象着龙尊现出龙相时垂云翻卷、溟海尽开的景象,不得不闭上眼,遏制蠢蠢欲动的冲动。
他怕自己会手动按住丹枫,去找对方藏起来的尾巴。
过分期待的目光被人为剪除,丹枫本该感到轻快,心里却有某处被戳了一下,冰凉又奇异。
他沉默片刻,拎起郁沐的衣领,不待对方回神,纵入海底宫墟中。
宫墟深处,巨大的莲状植物有着隔水性极好的叶片,根系粗壮,生命力旺盛。
台阶上,一枚枚持明卵生长在边缘,叶片饱满,外壳晶莹剔透,卵中游弋灵光,奇妙的金色勾勒出龙鳞的纹路。
郁沐走到持明卵前,拿出特质的隔水纸张,一笔笔描绘这株奇特植物的外形,不放过任何细节。
此刻,他沉静、严谨、专注,眼中除了这枚持明卵外再无其他,丰沛的医者素养支配着他的全部注意力。
“能让它的叶片略微打开吗?”半晌,郁沐问。
丹枫依言召来云吟,包裹这枚还在生长中的持明卵。
一阵渴望已久的亲切感自水中传来,感受到龙尊的气息,卵的表面浮起与这清凉海水截然相反的热意。
包覆卵壳的叶片张开,浅紫色的植物脉络亮起金光,在水中小幅度地摇曳。
郁沐认真记录下叶脉连接的结构,跪在地上,抚摸着持明卵根部,有着珊瑚外形的水草。
等待许久,丹枫问:“如何?”
“你照着这枚持明卵用云吟凝出一个试试看。”郁沐将手中的笔记递给丹枫。
他的笔记相当专业,全方位数据翔实清晰,图形写实。
很快,一枚流淌着苍青光芒的水制持明卵在原地生长出来。
“保持别动。”
郁沐叮嘱丹枫,走上前,摸上云吟卵的外表。
入手一片寒意,以云水所化,澎湃的水意被压缩、凝聚,牢不可破。
“这里。”
郁沐手指摩挲着叶片,跟随脉络一路向下,伸进层层包覆的根部:“再深一点,要把缝隙全部填满。”
丹枫心随意动,云吟压紧空隙。
郁沐敲了敲云吟卵的外壳:“密封性一般。”
丹枫:“持明卵内的维生系统是动态平衡的,能根据内外压力和蜕生的进度转化自身,你看的这枚持明卵是刚结出的,外壳硬度和密封性最为优越。”
“白珩眼下的状态,已经接近转生。”
郁沐:“这里有接近转生的持明卵吗?”
“有。”丹枫点头,指向宫墟尽头的一个陡峭斜坡:“那个是。”
“那个?”
郁沐差点没发现深不见底的重渊里居然还有一枚持明卵。
“它为什么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下面海水新鲜。”丹枫有理有据,“持明偏爱温凉的水流,越靠近建木玄根,水温越适宜持明生存,这是本性。”
郁沐的目光可疑地一飘,“……持明卵的分布似乎与你的水温理论截然相反。”
“当然,因为即便水温适宜,持明也不愿意靠近建木。”丹枫抬眸,朝某个方向远眺。
循着他的目光,在长长的甬道尽头,一个巨大的龙形木瘿在翻卷的云水中伫立。
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旷古和苍茫,凛然威压在海水中搅动,青黄色的伟力蛰伏在粗壮枝梢上,凝为龙首飞旋的长缨。
青森的龙眼空洞,有什么更深邃的东西在其中跃动。
丹枫傲立于殿前的崖石上,与建木玄根遥遥相望。
罗浮龙尊,掌苍龙之传,行云布雨,膺责守望不死建木,尊号「饮月君」。
“那是?”郁沐问。
“建木玄根。”
丹枫的话音变得渺远而沉重,“我的……”
一道水流涌过耳畔,模糊了丹枫的话音。
“什么?”郁沐没听清,连忙追问。
丹枫回过头,却不愿再说了,只叮嘱道:“别靠近建木,它很危险。”
“知道了……那你喜欢建木旁边的水温吗?”郁沐突然问。
这是个没头没脑的假设,丹枫不做他想,答道:“不喜欢。”
咔嚓一声,郁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见郁沐眼中的光突然暗淡下去,丹枫疑惑:“你怎么了?”
“没什么。”郁沐强颜欢笑,“我们去看那枚持明卵吧。”
丹枫点头,由于持明卵所在的位置过于危险,他操纵云水,一条小型苍龙盘曲在郁沐身侧。
“下方陡峭,它带你下去。”
郁沐呼吸一窒。
丹枫放下心,几秒后,忽然感觉不对劲——那苍龙虽说是云吟所化之龙,与他的本相却还有几分感应在。
有什么……在摸他。
郁沐面上一派镇定,甚至是冷淡,身体却诚实地抱住了苍龙的脖子。
硕大的龙将长吻搁在郁沐肩头,额顶的青色印记明亮到突出,狭长龙目眯起,眼尾红痕几乎要烧起来。
它由一团冷冽的云水所化,此刻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郁沐背对丹枫,以为对方看不见他的动作,手指肆无忌惮地顺着龙脊往下摸,一片片摩挲龙鳞。
云吟苍龙的手感并没有龙尊的龙相好,摸起来冰冷彻骨,滑溜溜的,但不妨碍他把玩。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哄骗,“你尾巴呢?”
苍龙用长吻戳他的肩膀,试图挣扎,但很快,它最后的尊严——它的尾巴还是落到了郁沐手里。
丹枫的后背在发热,热度一直向下延伸,挂悬着的、坚冰般的神情在寸寸开裂。
终于,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郁沐的衣领。
怀中云吟所化的苍龙化作一团青色水沫,郁沐心碎,哀怨地扭头,与蛮横无理的龙尊对视。
他大声命令:“还给我。”
丹枫收紧手掌,话语冷得不近人情:“我带你去。”
说完,不等郁沐反驳,龙尊圈起对方的腰,把人往臂弯一搁,跳入水瀑。
第49章
冰冷水沫拍击郁沐的脸, 龙尊的恼怒在此刻完美地具像化。
脚下是幽暗海渊,盘虬的巨木枝干被镇封于海底,凝出一团团漆黑巨口般的幽影。
速降, 悬停, 郁沐一睁眼,就见饱满的持明卵叶在面前舒展,卵壳表面游移着奇异的炫光。
郁沐抬头,拍拍丹枫的胳膊, 示意对方靠近少许, 自己则拿出纸笔,飞快记录。
一个勇敢的灵魂在卵中安眠, 遥见龙尊, 鳞纹中的金光温暖炽盛。
纸张悬空,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郁沐仰头,对上丹枫斜睨的目光,商量道:
“你扛着我,我写不出字,能换个姿势吗?”
丹枫:“……”
龙尊大人往上一拎, 松手,郁沐腾空,还没等他露出惊恐的神色, 膝弯便被人勾住——丹枫将他稳稳抱了起来。
丹枫幽绿的目光垂下, 角度所致, 眼形狭长得像一窄柳叶。
“可以了吗?”
心脏强有力的搏动在耳畔响起,郁沐看上去十分乖巧,“可以再往上一点吗?”
“要求真多。”丹枫抱怨, 顺着水流向上悬停。
“不是位置往上,是这个。”郁沐拍了拍丹枫的手臂。
再高一点,他就能伸手捉住对方的龙角。
丹枫看穿了郁沐的意图,话音森冷,“想的美。”
一道水流代替龙尊的怒气,凶悍地糊在郁沐脸上,堵住又要开口说胡话的嘴。
郁沐遗憾地摇头,开始做正事。
笔在纸面划动,水流为书写的痕迹开道,一枚持明卵的绘图和数据分析逐渐成型,尚有需要确认的细节,他陷入思索,过了一会,一道顺滑又纤细的东西缠上他的指尖。
定睛一看,是一缕墨色的发梢。
郁沐一边面色严肃,装作自己在思考严重的大事,一边不经意地用手指绕住,把玩。
很快,如春风般料峭的警告忍无可忍地响起:“郁沐。”
郁沐:“它自己飘过来的,我没动手。”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丹枫诚恳请教。
郁沐没有停止作弄的手,淡淡道:“看不惯……那你把我扔下去吧。”
丹枫嘴角一抽。
一条龙被捏住了软肋。
丹枫别开头,“罢了,看完了吗?”
“结构我清楚了,但我需要确认一件事。”郁沐指尖一勾,扯动发梢,逼丹枫与他对视,“你的云吟术法能模拟持明卵内部的封闭环境吗?”
丹枫:“不清楚。”
郁沐稍微思忖,想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方法,眼睛一亮。
似乎猜出对方的心思,丹枫立刻警告:“我不会允许你用持明卵做实验的。”
郁沐嗔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药王秘传之类的狂徒。”
“你确定?”丹枫挑眉。
“啧,还想不想救你朋友了?”郁沐绕着手指,一扯丹枫的发尖,说。
怀里的丹士抱着线条干净的笔记本,墨色的长发在指节处缠绕,如同一道柔软却坚韧的锁链。
持明卵的奇光融入浅褐色的瞳孔中,增添了无形的压迫感。
丹枫:“你想怎么做。”
“你家真正好用的书库在哪。”郁沐好奇地问。
“你又要去偷书?”
“不是偷,是借,救人的事怎么能说偷。”郁沐纠正他的措辞,“再说,这整个持明禁地都是你家的,我客随主便……”
丹枫诧异:“你还要我帮你一起偷?”
他说完这话,见郁沐无辜地一眨单眼,沉默了。
果然,郁沐执意要带他来是有原因的。
郁沐话语真挚地解释:“我怕又拿到龙师专供精简版嘛。”
丹枫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海潮平静,炫光明亮,臂弯中的重量提醒他身在何处。
自从遇见郁沐,他的底线似乎在一步步后退。
这不是个好兆头。
怀里的丹士发出狐疑的问句:“你该不会在心里说我坏话吧?”
“没有。”丹枫否认,“事不宜迟,走吧。”
——
有丹枫带路,在禁地穿行轻而易举。
他们接近一幢沉在海壑间的宫墟,巨大的建木根系盘结于此,挡住宏伟的入口。
丹枫驱使云吟,斥拒不太发达的根须,深褐色的枝梢顺从地后退,让出仅供一人进入的小路。
进入宫墟,七拐八绕,进入一片空旷区域,石墙上斑驳脱落的壁画残存昔日辉煌,历史积淀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龙尊历代传袭的本记真的在这里?”郁沐四处张望。
“看上去,这里除了断壁残垣外什么都没有。”
丹枫:“你猜为什么是龙尊传袭。”
他望向高耸的壁画中央,“闭上眼睛。”
郁沐:?
他话音刚落,一道幽青色的光芒在壁画中央的龙睛处闪灼,色调并不刺目,却使郁沐不得不避过目光。
等他适应了光芒后,丹枫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本古籍。
“只要有关持明卵的部分就够了?”他问。
郁沐点头,不动声色地瞟向壁画。
刚才,丹枫驱动的是龙尊传承中蕴含「不朽」伟力的部分,怪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什么都找不到。
雨别在决定驱使古海淹没他的家时,也来这间宫殿待过。
龙尊传承永世相续,或许,这里会有加固或解除建木封印的方法。
“在想什么?”冷淡的嗓音突然响在耳畔。
想怎么把你家彻底据为己有,郁沐腹诽。
“我们潜进来,不会被发现吗?”
“暂时不会。”丹枫将翻好的古籍递给郁沐。
古籍沉重,许是有伟力保护,书中纸页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持明古文行云流水,如同画符。
郁沐一行行看过去,有看不懂的就由丹枫翻译,很快,他就弄清了有关持明卵的内容。
从底层逻辑来说,与他想的大差不离。
“原来如此。”
郁沐喃喃自语,往后翻了一页,这页与先前全是文字的排版不同,正中央有一张描白的龙身图。
苍龙盘曲,云雨卷覆,低垂龙首,咬住从云中探出的长尾。
最上头有一行加粗的标题。
“持明类繁衍行为及发……”情,期研究要旨。
郁沐还没念完,手中的书一下被强硬抽走了。
丹枫啪一下合上书,手背青筋耸立,如同山峦。
他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书脊捏碎。
郁沐:“喂。”
丹枫神情冷硬,“这不是你该看的。”
“我是一名医生。”郁沐反驳,“你要学会以理性的目光审视生物习性,我的医学素养……”
丹枫一哂,“这里没有持明需要你的医学素养。”
郁沐:“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
丹枫断言,“以后也没有。”
郁沐:“:)”
他大声斥责:“独断,傲慢,坏人,暴君!”
丹枫眼都不眨一下,大有一副听凭谴责的样子,将古籍向前一送,它化为一团青森绿光,融入壁画中。
“回去吧。”
求知欲被强行扼杀,郁沐极度不悦,脑袋一扭,自顾自往外面走。
“你走那么快,出得去吗?”丹枫在身后幽幽道。
郁沐转身,倚在墙上,冷声冷调,阴阳怪气道:“龙尊大人,就算没有你,我也能……”
他话没说完,忽然,背后的墙体发出咔嚓一声。
郁沐:?
什么声音?
感受到不同寻常的震动,他刚要起身,谁知突然,厚重的墙体猛烈翻转。
他一头栽了进去。
叮叮咚咚。
悠长的重物滚落的声响中,回声不断向下,掺杂青年断断续续的叫声。
“啊——?——!——?!”
“郁沐!”
丹枫一惊,闪身至墙前,一推,纹丝不动。
他忽然想起,为了躲避龙师,历任龙尊都或多或少在此处造了一些密道。
毕竟,狡龙几十窟。
而这条,似乎,就是他造的。
——
龙师澄羊静坐于暗室。
不久前,这间暗室还是龙尊丹枫议事敬祖之所,饮月之乱后,龙师将暗室搜了个遍,试图找到龙尊遗留的秘辛,遍寻不得,后将暗室废弃,成了关押罪人的场所。
那日禁地,绝灭大君与建木化身引发动乱后,澄羊被龙师风浣和涛然以年迈体弱、不再适合参与族内事务为由遣至此处,名为休养,实则禁闭。
持明龙师与绝灭大君狼狈为奸,擅开禁地,戕害同族,取髓炼药,试图重燃「不朽」孑遗——任何一条都是可诛之罪,绝不能被外人知晓。
暗室中,时间流逝的概念已近模糊,龙师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头顶巨大的龙尊画像。
“龙祖大人,持明一族怕是要完了。”
“雨别一意孤行,但到底是镇住了建木玄根,护持明千年有余。小辈没见过建木的凶怖之处也就罢了,可眼下,连风浣和涛然也忘了建木的威能,竟将算盘打到那孽物身上。”
“丹枫大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知道建木正在苏生……建木已经能在禁地中来去自如,一旦某天在仙舟上生发,到时……持明该怎么办才好。”
澄羊的手微微颤抖,胆战心惊地对着面前毫无祭品的石台重重一叩,崩溃道:
“老夫才活了一千多年,还不想蜕生啊!”
砰——!
面前炸开轰然一声巨响,澄羊连忙抬头,吓得尖叫一声。
“啊——!”
一个人影从穹顶落下,一屁股砸进澄羊面前的祭坛上。
精致大气的玉质祭台一晃,祭祀用的器件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澄羊的胡子因惊吓飞了起来,忙不迭向后滚了一圈,“你,你——!”
“叫什么叫,没见过活人吗?”
郁沐捂着自己的腰,愤愤嘀咕,“可恶,好疼。”
“你——”
澄羊只觉面前人眼熟,仔细一看,惊吓道:“你是涛然说的那个劫走丹枫的丹士?”
郁沐紧拧的眉头一挑,俯视跪在地上的澄羊。
那一瞬,不久才体会过的、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再临,澄羊有种被不可违抗之物碾压的错觉。
几秒如余生般漫长,在澄羊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时,对方终于施舍般开口了。
“你谁?”
澄羊牙齿打颤,求生的本能使他匍匐,不敢喘气,不敢回应。
即便眼前的小辈一无锋利武器,二无邪异外表,只是一个打扮普通、在丹鼎司随处可见的医士——但澄羊此人生性胆小无能,惯于见风使舵,有着无比灵敏的危机嗅觉。
从刚才开始,他的求生本能就在疯狂预警。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滑跪总是越快越好的。
好在,郁沐看他的目光不亚于看一只跳蚤,毫无兴趣。
他仰头,视线在穹顶上的缝隙间逡巡,“到底是谁在家里挖密道。”
思考未果,面对眼前唯一的活物,他用脚尖踢了踢澄羊的肩膀,“这是何处?”
“这是,龙尊丹枫的暗室。”澄羊连忙道。
哇哦,丹枫的暗室。
郁沐眼睛一亮,“有丹枫留下的东西吗?”
“这个……都被龙师们带走了。”澄羊把头埋得更低。
郁沐:“呵。”
澄羊吓得一激灵。
郁沐面色不虞:“你为什么在丹枫的房间里?”
“老夫,哦不,我,我是在闭门思过。”澄羊道。
郁沐:“滚去其他房间思过。”
“好的,我这就去。”澄羊连滚带爬地后退,退到一半,才想起这门被龙师锁住,出不去。
他如丧考妣,颤巍巍道:“门锁了,我,我出不去。”
郁沐手指一抬,澄羊身后,紧闭的石门处生出一根纤细却坚韧的枝条,无声地绞断了其上的禁制。
咔哒,金光碎裂,禁制消解。
澄羊赶紧往后退,正当他以为自己劫后余生时,忽然被一声令喝镇住了。
“等等。”
澄羊硬着头皮转回来,年迈的脸上爬满冷汗。
“你,是持明的龙师?”
郁沐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一向对跳蚤的动机不感兴趣,但他想到了丹枫。
“是的。”澄羊的头恨不得埋进地里。
郁沐歪头:“我听说,丹枫和龙师的关系不好,真的吗?”
澄羊哽住了,胆怯地瞄着郁沐的脸色,对方目光冷酷锋利,喜怒莫辨,难以察言观色。
这……
他斟酌道:“确有此事,丹枫大人的性情实在有些……”
郁沐眯缝起眼,敲了敲身下的玉台。
澄羊极速改口:“……刚毅果决,高瞻远瞩,为冥顽不化的龙师所不容。”
“哦。”郁沐拖了个长音,目光刀一样在澄羊干瘪的面皮上割过。
澄羊直冒冷汗。
郁沐:“所以,你对丹枫忠心耿耿?”
“正是,我在此处思的过,也是因反对龙师褫夺龙尊大权,被龙师记恨……”澄羊撒谎道。
“好的,我会把这话原样复述给丹枫的。”郁沐点头。
澄羊吓得脸色一变。
丹枫在位时,他没少借龙师之名反对丹枫的行为,为此被暴揍好多顿,这要是被丹枫知道,非得被一击云挂在显龙大雩殿上示众不可。
那他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不可呀。”澄羊脸皮痛苦地皱在一起。
“有何不可,这位忠心耿耿的,龙师大人?”郁沐话中带刺。
“我,我……”澄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筛糠一般抖动,“我日后一定尽心辅佐丹枫大人,求您饶我一命——”
“你在说什么……”
郁沐语调淡淡,毫不掩饰话中的杀意,从祭台上跳下来,踱过澄羊身边。“我不会在丹枫的地盘里杀人。”
他这么说着,蔑视生死的漠然却更明显。
蜷缩匍匐着的龙师像一只脱水的蜗牛,闻言,抖得更厉害了。
此时,澄羊笃定,丹枫就是被这个小子劫走的。
郁沐望向暗室的门,“我改主意了,你先在这里呆着吧。”
澄羊一怔,脚步声远去,他猛地回头,石门闭合,一道全新的禁制刻了上去。
这次的禁制,比原先的更牢。
越狱未遂的澄羊老泪纵横。
——
暗室的禁制被破,始终监视着此处的龙师们觉察异样,甬道内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郁沐在走廊闲逛——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
持明一族的存续是龙尊千载百业的重担,积弊已久,内情复杂,不做考量。至于龙师主导的冒仙舟之大不韪的罪行……
与他建木又有何干呢?
那个胆小如鼠的龙师大概曾在禁地见过他的原身,知晓部分建木苏生的内情,不能放任他与丹枫相见。
一旦丹枫知晓建木一事,景元便会察觉,捕风捉影之事最难预料,他的平凡生活恐将难保。
到时剩下的,唯有战争一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道路四通八达,难以分清是哪个方向传来的,郁沐向后张望,忽然,手臂被捉住了。
一道大力将他拖进狭窄阴暗的走廊中。
郁沐瞳孔一缩,刚要挣脱,只觉肩胛抵住坚硬的胸膛,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熟悉的气息钻入鼻端,带着云雨特有的冰冷潮湿,缓和着郁沐越来越快的心跳。
“嘘。”
耳畔的轻音低沉,摩挲着郁沐的耳廓。
这声音刺得郁沐耳根发软,他偏过头,手指不自觉地向后伸,捻住丹枫的衣角。
一队持明焦急地从郁沐先前在的走廊疾行而去。
“龙师说有人闯入,会不会是贼?”
“这里是禁地,哪个贼能来去自如,赶紧去看看暗室。”
“该不会是丹枫大人。”
“说什么呢你。”
“……”
噪杂的交谈逐渐远去,廊中恢复寂静。
因为不知是否还会有人经过,郁沐和丹枫没动。
晦暗中,丹枫垂眸,视线顺着对方的金发往下落。
他忽然发现,郁沐的颈项修长,皮肤细腻,平整如纸,很适合……
咬下去。
丹枫舔过牙尖,诧异自己竟会有如此出格的想法,右手下意识一动,在郁沐脸颊上轻轻按下一个小坑。
郁沐:?
这条龙,捏他脸干什么。
第50章
丹枫的指尖微凉, 如同被冷水浸泡过的玉,按在脸上莫名其妙的舒服。
郁沐勾着丹枫的手指,偏头, 无声启唇, 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丹枫瞟过郁沐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牙尖,一秒后,视线猝然断开,他看向走廊口, 不咸不淡地问:“你去哪了。”
“迷路了。”郁沐小声解释。
丹枫不置可否, 松手,后退, 与郁沐拉开一段距离。
“我们该回去了。”
郁沐点头, 抬腿就走,被丹枫一拽胳膊。
他诧异回头, “怎么了?”
“这边。”
“哦。”
离开鳞渊境不费太多功夫,有丹枫带路,一切畅通无阻,但因为郁沐打破了关押澄羊的房间禁制,禁地中有小范围骚动, 这事难以瞒过丹枫。
回长乐天的途中,丹枫有些心不在焉。
进入家门,刃和景元站在外间走廊, 如同两个门神, 彼此全无交流, 见郁沐回来,景元率先问道:
“怎么样?”
“没问题,你们去后院清出一片空地, 记住,不要擅动我的草皮,空地大小问他。”郁沐一指丹枫。
持明卵的体积很大,需要在室外以云吟结卵,眼下,只有无人经过的后院适合当作场地。
“你呢?”刃问。
“做术前准备,你们在外面等我。”
郁沐说着,拉开卧室门,镜流跪坐在白珩身旁,一缕月光落入屋内,她的红瞳无比明亮。
不待郁沐开口,她自觉起身,走出卧室。
关上门,周身的气息隔绝了云上五骁的动静,郁沐拿出整理好的笔记,在工作台前坐下。
持明卵的造型和厚度实际上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藏住即将注入白珩体内的丰饶之力。
景元在外,不方便直接动用伟力,只能采取相对迂回的策略。
郁沐在笔记上画出完整的持明卵三维构图,增添了些许细节,停笔时,一枚柔软的银杏叶片从桌角上的木料裂缝上伸出。
他拿出采集用的试管,掐断叶片根部,揉进手里,一捏,青黄色的汁液滴进透明器皿中。
取来其他药物,按照早已设计好的配方进行配制,工作台上的制药仪器久违地启动。
正在这时,门响了两声。
郁沐去开门,发现是丹枫。
“已经收拾好了?”他探头张望,没见到剩下三个人。
“嗯,这边需要帮忙吗?”丹枫凝视他。
郁沐一口回绝,“不需要。”
话毕,他关上门,谁知丹枫一手抵着门,动作飞快,早有预谋。
郁沐:?
丹枫垂着眼,屋内的灯火在他眼睫上洒下斑驳碎光,鲜艳的耳饰微微晃动,吸引着郁沐的目光。
“我想来确认一下你的计划。”他说。
“他们让你来的?”
郁沐松了推门的手,倚在门边,用身体挡住去路,既不同意,也不否认。
丹枫摇头。
身为龙尊,与其他云上五骁不同,深知化龙妙法艰难之处的他对这件事的危险性依旧心存担忧。
郁沐一瞥身后在被褥中沉睡的白珩,若有所思地点头,“进来吧。”
死而复生的狐人静静沉睡,宛如雕塑,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呼吸平稳,几不可闻。
“正好,看看,一会不能出差错。”郁沐将自己画好的笔记图给丹枫。
屋里只有郁沐制药时发出的声响,他盖灭火焰,将药液静置,正收拾器皿,丹枫出声:
“持明卵内的原液用云吟术法就可以还原?”
郁沐:“前代龙尊的笔记是这么写的。”
“这是什么?”身后人忽然道。
郁沐以为对方问的是悬置药剂,“维持生命体征的药,一会需要给她服下。”
他将器皿放好,一转头,猝然见丹枫站在桌边,搓捻着指尖的一滴青黄色液体。
是建木的汁液,刚才在收集的时候,意外漏出来的。
丹枫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药剂原液,下意识抬手,想离近点看看。
郁沐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抓住丹枫的手腕:“不许舔!”
丹枫睨着郁沐,“我只是看看。”
很快,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郁沐紧张的神色:“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舔?”
郁沐脊背一凉:“……”
糟了。
由于对方还是龙身时误舔他的枝叶,造成的种种缠人麻烦令他印象深刻,以至于他条件反射地要阻拦,忘记了丹枫对当时记忆全无。
丹枫将自己染上金黄色的手指递到郁沐眼皮子底下,语调略低沉:“舔了会怎么样?”
还能怎样,稀释过的无妨,原液的话,你直接舔上去可能会发。情咯。
“不会怎样。”郁沐梗着脖子道。
丹枫垂眼,抬手,作势要吮。
郁沐连忙拦他:“诶!”
丹枫挑眉,与郁沐对视。
郁沐:“……”
“郁沐,这个,来历不简单吧?”丹枫像是抓住了郁沐的小尾巴,质问道。
郁沐捂住额头,一脸脆弱:“能别问吗?”
丹枫直白道:“不能。”
郁沐:“不会害你朋友的。”
“我知道。”丹枫坦然,脸色沉静,“但我有义务弥补我的错误,所以,我必须清楚这是什么。”
湖绿色的目光犀利直白,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龙尊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凛然令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违逆。
于情于理,郁沐都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理由,他为难地游移目光,在丹枫无声的紧逼中败下阵来。
“好吧,这是一种……生物提取物。”
“什么生物。”丹枫严谨地问。
郁沐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你确定要继续问?”
“当然。”丹枫点头。
“想最大程度稳定化龙妙法中灵魂与肉身的契合度,需要使用「不朽」孑遗的力量,在不破坏持明肌体的前提下,只有足够浓度的生物提取物才能产生类似效果……”郁沐小心地觑着丹枫的脸色。
丹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缩。
“所以,你化为龙身的时候,我借用了一点……”
郁沐的尾音猝然断了——一只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开合的唇舌蹭过掌心,冰凉的手指隐隐有了些许热度,饶是如此,丹枫都没能放开手。
他坚决地掌着郁沐的下半张脸,不允许对方泄出一丁点声音。
下颌线因肌肉的紧绷而如刀削般锋利,如玉石般的双眼敛下,他僵直住,不发一言。
他已经不用再继续听下去了,就算用他的龙角想,都能猜到对方做了什么。
生物提取物……
郁沐的眼睛快速眨动,手指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下巴被拇指按住,有点闷痛。
说谎并不能让他产生强烈的负罪感,但视线一抬,他怔住了。
丹枫的耳朵很尖,最尖的那块皮肤郁沐摸过,极其纤薄,此刻,灯光映着耳廓,显出几分薄红。
他家的灯明明是白光。
丹枫的唇线抿得很紧,郁沐甚至怕他太用力,给绷断了。
半晌,他冷冷道:“忘掉。”
两个字如冰雪雕凿,冷沁肺腑。
郁沐哼了一声,尾调上扬,表示疑问。
忘掉什么?
丹枫颇有威势地盯着他,眼下的红痕勾勒细长的眼型,如料峭荒原上燃尽的一簇烈火。
“给我忘掉。”
见对方恼羞成怒,郁沐忙不迭点头。
管他忘掉什么,先答应了再说。
丹枫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等情绪有所缓和,松开手,“我去洗手。”
郁沐:“我陪你。”
“不必。”丹枫立刻拒绝。
“……好吧,出门右转走到头。”郁沐从善如流。
丹枫疾步离去。
郁沐抹掉桌角残留的那滴汁液,思及丹枫的表现,若有所思地眨眼,忽然轻笑。
丹枫原来是这么好戏弄的类型吗?
——
水流哗哗作响,不同于古海汹涌的波涛,不似园林泉涧清脆的鸣响,冷水顺着明晰的指骨向下,一点点流进白色理石台中。
金色的药液消失不见,沾染的量很小,只有黄豆大的区域,被水一冲就一干二净。
丹枫撑着理石台,掌心冰冷的温度是持明最熟悉的感觉,这使他头脑清醒。
他埋头许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依旧是冷冽孤傲的表情,与平时别无二致,除了他的耳尖……
该死。
丹枫面无表情,被冷水浸泡过的手指用力一捏耳朵,耳尖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反复几次,他停下动作,环视四周。
龙狂时期的记忆所剩无几,这间浴室的一切都非常陌生。
浴室面积很大,是常见的干湿分离结构,洗浴用品摆放整齐,内部角落有一个超大浴缸。
他走到浴缸前,凝视光滑的瓷壁。
白到刺目。
架子上有两盒助浴球,封面朝外,一行大字无比显眼。
「露莎卡阳光浴场出品,桂花牛奶口味助浴球,给您最好的舒适享受~」
下接一行小字。
「碳基生物均适用,智械除外。」
盒子被拆过封,显然用过多次。
丹枫:“……”
丹枫强迫自己后退,远离这里,不去想一切令他心情复杂的可能性。
洗干净手,出门,回到卧室,郁沐刚好将药液喂白珩喝下。
“好了?”
丹枫冷着脸点头。
郁沐:“那我们走吧。”
——
郁沐家的后院很僻静,紧挨着主宅,没有较多的园艺装饰,足够面积的空地被清理干净,
打扫起来毫不费力。
景元,刃,镜流各守一角,白珩在中央,郁沐和丹枫确认最后的细节。
郁沐:“按照图纸上的来,最好保证持明卵的形态和完整性。”
丹枫点头。
郁沐:“云吟的威能应适当收敛,隔绝性是最重要的。”
丹枫继续点头。
郁沐:“前期或许会出现需要你源源不断提供云吟的情况,是正常现象,不能操之过急。”
丹枫颔首。
郁沐:“好,拜托你了。”
丹枫上前一步,在景元身边站定,鳞渊珠在掌中浮悬,云吟水汽变得浓重。
龙尊锦袍无风自动,黑发扬起,水龙在身侧隐现,亘古的威势自云吟变幻中凝集,苍水卷覆,将白珩包裹起来。
他的双眸如盈亮碧玉,透着深重宏伟的龙威。
炫目又奇异的灵光在水中游弋,塑成灿然莲花,片片晶莹水体如同莲瓣,向上伸展,云吟奇术变幻为一枚枚圆润坚固的鳞片,湮没了狐人的人形。
一个巨大的持明卵拔地而生,卵内涌动温和水意,云吟所化之水隔绝了气息。
丹枫长身玉立,鳞渊珠在掌中轻旋,因驱动云吟,龙角前所未有的明亮。
郁沐向前伸手,一道十字金光自持明卵的莲瓣底座亮起,形成圆阵,上古持明文字随光点落下,牢牢占据阵内八门方位。
金光炽盛,奇景夺目,龙吟从旁应和,阵眼中央,持明卵的外壳流光溢彩,散发珍珠贝母似的光晕。
有了持明古阵加持,持明卵的状态趋于稳定。
半个系统时后,二人同时收回了持续供养的力量。
“可以了。”郁沐看上去有些疲惫,“接下来,只要让她自己慢慢融合就好。”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已经无心质问对方是何时偷学的持明阵法,一件件事连在一起,属实见怪不怪了。
镜流屏住呼吸,持明卵释放的柔和光芒倒映在她赤色的瞳孔中,如同灼然野火。
她坐在离法阵最近的矮石上,一言不发地盯着。
她会在这里守到白珩醒来。
“辛苦了,郁卿。”景元松了口气,真诚道谢,“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去休息吧。”
“看着她点,一旦有异动立刻叫我。”郁沐打了个呵欠。
刃声音低沉,“谢谢。”
郁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我要睡觉了,没事别来打扰我。”
“好。”景元点头,目送郁沐离开,他偏头看了眼丹枫,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
“什么?”丹枫蹙眉。
景元,“你和他,怎么了。”
“没事。”丹枫别开头。
景元一笑,琥珀色的眼瞳有些许无奈:“丹枫,从你出来开始,一直在躲避郁沐的目光。”
丹枫:“……”
他有点烦闷地小声嘀咕:“很明显吗?”
“很明显,他大概……不,他一定察觉到了。”景元摊手,“你确定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爱多管闲事的。”丹枫淡淡道。
景元一笑,“哎呀,这都是拜谁所赐呢。”
于心有愧的丹枫:“……”
二人间恢复沉默,夜风徐徐,持明卵的奇光如同水波,潺潺流动。
很久之后,丹枫忽然转身,朝卧室走去。
景元睁开眼,换了个姿势,在木廊上一坐,招呼刃一起。
“饮月去做什么?”刃问。
景元:“谁知道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