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信来了几趟,孟令窈推无可推,满怀不舍,终是收拾好了行囊。
再不归家,钟夫人怕是要连夜赶来青鸾山捉拿她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孟令窈一路嗅着甜蜜的香气进城,为着灶王爷能少说几句坏话,各家都使出了招数。
刚绕过影壁,就听见母亲在厅里训话,“今日在佛龛前摆蜜供的是谁?摆歪了也瞧不见么?老爷好性,你们就这般敷衍了事。当真是不像话!”
管家的婆子主动站出来,“回禀夫人,是干活的小丫头年纪轻,办事不利索,并非是有心如此。夫人莫要见怪,奴婢日后定会好生调教。”
钟夫人顺势又敲打了一番。
过年往来客人繁多,下人们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年年都有这么一遭,母亲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府中奴仆醒醒神。
孟令窈放轻呼吸,踮起脚尖,意图绕过这片是非之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站住——”
孟令窈停下,站定,转身,眸中满盈笑意,甜甜蜜蜜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唷,我当是谁,原是孟小姐,还以为你出去这么些日子,早忘了孟府的门朝哪儿开了。”
“哪儿能啊,女儿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母亲,想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语气倒很是真诚,只是脸颊白里透红、眉眼又轻快灵动,实在是无甚说服力。
钟夫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没良心的。”
“母亲息怒。”孟令窈笑盈盈地蹭了蹭,挥手示意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从怀中摸出只护手,“您瞧,白狐皮的护手,试试吧。”
钟夫人板着脸不接,“哪儿来的?”
孟令窈拉过母亲,将雪白的护手套上去,三言两语交待了经过,“……成玉一向不爱素净的颜色,都给了我,咱们娘俩一人一只,正好。”
钟夫人摸着柔软皮毛,到底没绷住笑,“长公主一片好意,倒叫你拿来讨我的好。行了,坐了许久的马车,也该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孟令窈正要应下。钟夫人又补了一句,“明日几间铺子的管事都会来,你帮着招待。”
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孟令窈还想撒娇,“母亲……”
钟夫人已扭过头,俨然是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维系偌大的府邸,只靠孟少卿的俸禄显然不够,府中的铺子、田庄都是必不可缺的进项。
孟令窈知道轻重,翌日一早便收拾妥当,带着苍靛往前院去,几位管事都等候在此。
角落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连汗珠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孟令窈翻着酒楼账册,突然“啪”地合上,目光锁定左侧一人,“陈管事,这时节的鲜笋,市价至多不过五十文一斤,你这账上怎么记的一百二十文?”
陈管事脸上横肉颤了一下,擦着汗辩解,“小姐有所不知,今冬雪大,山路难行,贩笋子的农户一应都涨了价。”
“是么?”她尾音向上卷起,轻柔缱绻,落在几个管事耳中,却与魔音无差。
“那河鱼呢?今年水草丰美,鱼获更胜以往,酒楼进价却翻了一倍不止。”孟令窈冷声质问,“更别说酒水进出差了足有四十坛,你当我是瞎子不成?”
陈管事扑通跪下,“实在是生意难做……”
“陈管事忘性大,去年也是这般说辞。”
去年,钟夫人带着孟令窈一道看账册,那时候,她就私下告知女儿,聚香楼的账册有些不对。
水至清则无鱼。手下人偶尔捞些油水,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却不想有人不知悔改,变本加厉。
她微扬下巴,示意苍靛将人扶起,“生意不好绝非你贪墨的由头。去账房支一个月工钱,不必再来了。”
“小姐、小姐,小人是一时糊涂啊,”陈管事趴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这一回,就这一回……”
孟令窈看也没看他一眼,垂眸翻看另一本账册,平静道:“陈管事既不便自己走,你们帮他一把吧。”
“是。”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踏进门,半托半拽,将一摊烂肉似的陈管事带了出去。
屋内余下几个管事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站得更直了些。
客观来讲,孟府的活不算难干,与京中旁的府上比起来,主子通情达理,从不苛求人,逢年过节赏钱也没少过,已是极好的去处了。
陈管事不珍惜,他们可是爱惜得很。
招待几位管事花了半个上午,送走人,孟令窈捧起茶盏一口饮尽大半杯。
苍靛上前一步,替她又斟了些茶,“小姐还是给那陈管事留了面,似酒楼这般采买许多的,鲜笋连四十文都不要。还有那河鱼,竟记了一钱银子一条!要真这么贵,我还当什么差?去打渔得了。”
孟令窈斜了他一眼。
苍靛嘿嘿直笑,“不过他也并非全是胡言,”他正色道:“咱们家聚香楼的生意确实不好。醉仙楼如今以歌舞伴宴,招揽了不少新客,客云居重金聘了蜀地的厨子,上了许多新菜色。唯独聚香楼……”
“我知道。”孟令窈按揉太阳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年后再议。”
“小姐,各家的年礼都送来了。”菘蓝快步迈过门槛,一抬头就对上小姐晶亮的眼睛,忍笑道:“夫人叫您去瞧瞧。”
“这就去。”
孟令窈顿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一扶把手马上就站了起来。
年前诸多事务,她最爱的就是这一桩。
欣赏各式各样的礼物,再从库房里挑出一件件合适的回礼,可比数字有趣得多。
她敢说,她们家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她记得比钟夫人手上那本册子还清楚。
“小姐。”菘蓝从一堆礼盒中捧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周公子送来的。”
孟令窈轻蹙了下眉,抬手推开匣盖。
盒中摆着前朝大家顾晚园的《雪竹图》。大雪过后,几竿粗竹筋骨铮铮,挺拔苍劲。
若是真心爱画之人,见着这画怕是再也舍不得松手。
还好她不是。
孟令窈盯着落款看了会儿,道:“去库房取那支四十年的山参,连画一道送回去,就说太贵重了不敢收,山参送给老夫人补身子。”
依照现在的行情,这画黄金百两也卖得。
听闻周逸之从不做亏本买卖,她目前并不愿同他做这笔生意。
“是。”菘蓝用纸笔记下小姐的安排,以便稍后一一吩咐下去。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檀木盒子边缘,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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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那边有消息吗?”
苍靛立刻来了精神,“前两日吴郡传来最新的消息,陆家家主在押解至京的路上自裁,京城这里倒是没有太大动静,大理寺口风紧得很。不过——”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我听大理寺府衙附近的摊贩说,每日刚支上摊子,差役们就来要吃食,个个都瞧着疲累得狠,许是不大顺利。”
孟令窈冷笑,“他还挺有文人气节。”
眉心无意识皱起,孟令窈暗忖,裴序空有一身本领,竟放着公务不好好干,去山上的庄子躲清闲。
实在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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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大理寺门前一对獬豸上积了层薄雪。裴序踏着扫净的青石板路往里走,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从侧门钻出来。
“孟大人。”他拱手行礼。
孟砚怀里的牒牍堆得快挡住视线,他艰难地探出头,“裴大人,早。”
牒牍摇摇欲坠,裴序伸手扶了一把。
孟砚赶紧道谢,不待回应,匆匆道:“太常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岳蒙打着哈欠走出门,望着那道仓皇背影直乐,“如今满京城就属太常寺和大理寺最忙——一个忙着祭祖,一个忙着送人上路。”
“孟大人来我们这抄近道的,也不知是谁发现的小路……”岳蒙觑着上峰面色,试探着问:“大人,可要封了那道门?大理寺毕竟有诸多不宜外扬之事。”
“不必。”
裴序收回视线,朝里走去,“陆鹤鸣还没招?”
“是。”岳蒙眉头打成死结,“就剩半条命了,硬是咬死了不说。”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特地传信给裴序,年前这几日他都要陪长公主。这些年的惯例了,他们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连圣上都曾特地关照。
裴将军的遗孀,当朝长公主,如何能不多照拂。
岳蒙抓了把头发,“陆家那老头吞了瓷片,其他族人都是懵然不知,现在知道那桩事的也就只有……”
话未说完,狱卒匆匆跑来,“大人,陆鹤鸣闹着要见您!”
“嘿!”岳蒙怒目圆睁,“他当我们这是大酒楼吗?还点上菜了!”
裴序抬手,止住他话头,示意狱卒带路。
地牢阴湿,霉味混着血腥气,陆鹤鸣就靠在草席上,口中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好似不在监牢,而是置身于姑苏河上的某条画舫。
“陆大人好情致,”简肃嘲弄道:“死到临头还有兴致唱歌。你老实交待,兴许还能多唱几天。”
他一双眼睛透过围栏死死盯着监牢中人,眼下两道青黑格外明显。
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只被熬的鹰。
陆鹤鸣阖上双眼,看也不看他,“你做不了主,我要见裴序。”
“你——”
“简肃。”裴序自昏暗走廊徐徐走出,淡声道:“下去吧。”
“是。”
见到来人,简肃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陆鹤鸣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几步踉跄走近,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两只素来舞文弄墨的手此刻沾满血污。
他一把攥住栏杆,双眼仿佛燃着火焰,一字一句道。
“我要见孟家小姐,孟令窈。”
“只要见到她,我什么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