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选夫君们好像不对劲》
1. 第 1 章
京城初雪的日子,总少不了各色宴席。
今日最热闹的,是城东的长公主府。
青衣仆从流水似地淌过回廊,黄铜暖锅底升腾起白雾,同院中飞雪连成一片。
为首的女婢从双袖中伸出手,沉沉呼出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指节,而后掀开门帘,霎时间,一阵暖意袭来。
“瞧,暖锅来了。”
永宁县主面带笑意,“到底还是姑母最会享受。”
“可不是么?县主,您看,这鹿肉片得薄如蝉翼,坊间都说长公主府的厨子堪比天上的食神,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听说切肉的刀用的都是圣上亲赐的玄铁刃。削铁如泥,吹毛即断。”
孟令窈端坐一隅,望着炉子上那缕袅袅白烟,听着贵族小姐们的曼声笑语,谱成了一曲绝佳的催眠乐,忽觉眼皮发沉。身侧人刻意拔高的笑声在耳畔忽远忽近,“圣上对长公主当真是厚爱……”
她恍惚间看见满目艳丽的红色,成双成对的龙凤烛,金线绣鸳鸯的帐幔垂落在地。
应是谁家成亲的喜房。
一抬眼,菘蓝就倒在地上,银簪深深没入喉间,鲜血顺着青砖缝蜿蜒,直蔓延到新娘的绣鞋边。新郎官执簪的手骨节分明,血珠从指尖滚落,指腹用力蹭过新娘惨白的脸,“令窈可要记得,在状元府……”
“小姐、小姐?”菘蓝在案下悄悄掐她掌心。
孟令窈猛然惊醒,瞳孔里依稀还残留着扎眼的血色。
视线同面前深红色鹿肉撞了个正着,腥膻味猛地窜入鼻腔,她面色顿时白了又白。
“噼啪。”
烛火爆出一声脆响,孟令窈眉心随之狠狠抖了一瞬。
暖阁里暖如春日,她却沁出一身冷汗。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真实到像脑海中平白塞进了一段记忆。
直到眼见长公主府那扇紫檀屏风,才意识到,是做了一场梦。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梦中一切就好似都蒙上了一层纱。
孟令窈唇角下抿,拼命拽住仅存的片段。
旁的她都记不那么真切了,唯独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是她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温文尔雅的状元郎,在新婚之夜,当着她的面,亲手刺死了同她一道长大的菘蓝。
当真是荒谬!
在这京城,才学、相貌,她样样都拔尖,最是喜欢那些人既倾羡又嫉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视线。
未来的夫婿自然也要能衬得起她。
挑花了眼,找错了人也罢,若真害了菘蓝,怕是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了!
晦气。
实在是晦气。
今日要破例喝一碗甜汤,压一压这荒唐至极的梦境。
正想着,耳畔又传来一道女声。
“今日这宴,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桩小小的缺憾——”女子声音不经意地拖长,吸引了满屋子的视线,“便是少了些素色。我记得孟家妹妹一向不喜荤腥,刚刚一直不动筷,可是……不大合心意?”
说话的乃是林尚书府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林云舒,天生一副温婉和善的面孔,很难叫人心生恶感,在京中交友甚多。
于是很快有人接上她的话。
“是啊,”另一位小姐掩唇笑道:“前些日子还听人说,令窈就像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子。怕是嫌弃这鹿肉有浊气。”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让在场不少人感到快意。
时下京城重淡薄浓,讲究容姿清雅,身量纤纤,最好再辅以书卷气,不论是前朝孤本还是今岁小有名气的画作都能谈上几句,才叫内外兼修。
孟令窈是其中翘楚,受人追捧,也免不了遭人嫉妒。
神思犹未收敛,孟令窈眼睫轻颤,声音已是波澜不惊,“哪里,几位姐姐说笑了。令窈只是想起,《山家清供》中曾言,鹿脍需配松针上的雪水漱口,方能品出林间清气。”
她抬手举起面前的青瓷茶盏,垂下眼帘,缓缓嗅了一口,“今日席中备下的茶水,正是如此。”
“哦?”永宁县主眉梢微抬。
身侧女婢立即奉上茶盏,她细细品味一番,点头道:“果真带有一股松香。”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神交错的功夫,人人皆随永宁县主捧起茶盏,仔细琢磨起来。
“姑母果然是风雅。”
永宁县主眸光流转,遥遥点了点孟令窈,“令窈,我知道你这丫头最喜欢诗书,可再喜欢,也要顾及身子。我一瞧你这模样就知道,昨夜定是又贪看书了。”
“多谢县主关心。”孟令窈面上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意,朝永宁县主行了一礼,“县主明察秋毫,令窈今后定会注意。”
她起身时,菱花窗漏进的雪光正映在素纱裙摆上,左手虚扶鬓边珠花,右手按着帕子压在腰间,微微躬身,腰肢便折出一道婉转的弧线。
四下目光集聚在背后,孟令窈恍若未觉。
她知道此刻的姿势定是好看的。
毕竟已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
“如此便好。”永宁县主满意颔首。
眼下这一方天地地位最为尊崇之人话音落地,短暂的机锋偃旗息鼓,宴席重回花团锦簇。
林云舒垂首向孟令窈致歉,还不忘提点她鹿肉要烫到几分熟口感才最佳。
“我这里的肉已经好了,妹妹快尝尝。”
孟令窈自然不会在人前坏了她扮演姐妹情深的雅兴,拿起筷子,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品尝起鹿肉。
林云舒没有错过那短暂的停留,心里拧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泛了。
说得再好听又如何,还不是要勉强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
烫熟的鹿肉是淡粉色,长公主府的食材自不必说,新鲜滑嫩,难为的是汤底也熬出十分功夫,再裹上厨娘精心调配的料汁,鲜香扑鼻,能叫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孟令窈姿态优雅从容,小口吃完了一块、又一块。
在心中默默计数,到了某个节点,她果断放下筷子。
事不过三。
这一会子的工夫,已经过了两个三了。
不能再吃了。
拿出帕子拭了拭唇瓣,孟令窈抬手,菘蓝立时扶住她的小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身旁不远的林云舒听清,“小姐,可要去更衣?”
孟令窈点点头,主仆相携离开暖阁。
林云舒用眼角余光斜了二人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一道门帘隔开两个世界,踏出屋外,冬日才向人展露出狰狞的爪牙。
孟令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遁入肺腑,她这才觉得头脑真正清醒过来。刚刚在屋里,不过是本能驱使下的应答。
“昨夜没休息好吗?”菘蓝半蹲下身,细细理好小姐的斗篷边角。
孟令窈摇摇头,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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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极有规律,亥时前定要入睡,否则便易损伤容颜。
昨夜亦是如此。
菘蓝接过了按摩的活,手指灵巧地揉捏穴位。
孟令窈神情舒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小小的银丁香,那是去年生辰自己送的。
顺手拉下菘蓝的胳膊,孟令窈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道:“手太凉了,捂一会儿。”
菘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推辞,两只手端端正正捧着手炉。
一阵凉风吹来,带来不远处清雅的丝竹声。
那是长公主府景色最佳的琅玕水榭,今日真正的贵客都汇聚于此,由长公主亲自招待,而她们这些尚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便交由永宁县主,也算体面。
孟令窈收回思绪,开口道:“菘蓝,我好似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菘蓝仔细端详她的脸,“是见您闭目养神了一阵,连半炷香的时间也不到。”
因而她起初并未出声唤醒,后来才意识到不对。
“是做了噩梦吗?”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是极坏的梦。”
“梦都是假的。”菘蓝宽慰,“您定是近来奇谈志怪的书看得多了。”
孟令窈没有应声,转而问道:“今日宴席,陆鹤鸣也来了吧?”
“来了,入府时我瞧见了陆家的马车。”
这在孟令窈的意料之中,不算稀奇。
长公主府的初雪宴,遍邀京中才子佳人。
陆鹤鸣是去年春闱的头名,殿试又得了圣上青眼,点为状元,领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从六品的官职在这掉下一根树枝子都能砸到三个二品大员的京城谈不上显眼,只是他毕竟年纪尚轻,人又生得俊俏,陆氏在吴郡也是望族,算得上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至少,配她这个四品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绰绰有余。
孟令窈同他在书铺相识,恰巧看中了同一本书,又恰好有相同的见地,一来二去便相熟。
可世上哪有那么些巧合?
为着书铺一番偶遇,孟府的小厮可是蹲守了足半个月。
从这江南才子入京,孟令窈就瞧上了。京中不乏比陆鹤鸣家世更好、相貌更盛、才学更高之人,但是几样兼具又性子好,同她在一处,不会落了下乘,更不会压下她的风头。
这般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在孟令窈的夫婿候选名单里,他凭着综合实力后来者居上,跃升为第一。
及至上月,状元郎送来的诗集夹了信笺,暗指想要上门提亲。
女儿家要矜持,孟令窈拖着未曾应答,但依照她的计划,是不打算拒绝的。
只是……
那场梦太过真实,叫人心有余悸。
或许该差人去陆鹤鸣的家乡吴郡好好探查一番……
游廊转角突然传来脚步声,菘蓝忙拉着小姐往梅树后隐藏身形。孟令窈蹙了下眉,手指攥紧斗篷。
朱漆廊柱下转出一行人,当先的中年男子躬着身,一手伸向前指引方向。
孟令窈认得出来,是长公主府的大管家。
他身后跟着个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
那人身形颀长,眉眼如墨色山水,步伐不疾不徐,腰间坠着一枚羊脂玉佩,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松开手指,脸上情绪淡淡。
瞧瞧,最压她风头的人来了。
2. 第 2 章
“回席吧。”
来人消失在拐角,孟令窈从梅树后绕出来。
“嗳。”菘蓝脆生生应下。进门前,她将手炉交给小厮,叮嘱他再去续些炭。
不知是暖阁炭火烧得太足,还是鹿肉补气血的功效立竿见影,再回到屋里时,小姐们脸上纷纷浮现了几缕红晕。其中由以素馨县主颜色最佳,连耳垂都透着红。
今日席上有两位县主,皆是圣上手足的女儿,永宁县主早已成家,素馨县主则正是“二八年华”,还待字闺中。许是前者年纪更长的缘故,无论是圣上还是长公主,都更看中她一些。
桌前新上了一碗燕窝雪梨羹,孟令窈垂着眼,不紧不慢地搅动,耳边私语此起彼伏。
“知道么?今日裴大人也来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文信伯府的小姐压着嗓子,“方才听我兄长的小厮提了一句,说在前院瞧见了裴大人,真真是芝兰玉树,把琅玕水榭最好的景儿都比下去了。”
那声“景儿”的尾音绕了七个弯,言辞恳切又深含扼腕,只恨不得身在现场,亲眼目睹河东裴氏长公子的风采。
孟令窈舀着甜汤的银匙顿了顿,抿下了第一匙。
裴序,字雁行,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氏大公子。
出身名门,风姿出众,还学得一身本领,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在官场亦是如鱼得水,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官任大理寺少卿,掌律令刑罚。去岁破了晋城知府与当地豪强富贾相勾结私采铁矿的大案,更是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堪称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孟令窈却不喜欢。
他们素有过节。
她记得最深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前年上巳节,她在京郊的栖云山画了整日的《春山烟雨图》。诚然,她算不上什么真心爱画之人,只是爱听那些不重样的溢美之词。但禁不住山间春色极好,青黛色山峰在薄雾后隐隐约约,山脚落英缤纷。
连教她作画的谢大家都说此画可裱。
偏偏裴序也在。
“羽觞停在裴大人跟前了!”不知谁喊了这句,满山公子贵女都往溪边涌。她抱着画卷站在树下,看那人端坐在曲水边,单手举着酒杯,月白广袖滑落腕间,慢声吟了一首《惜余春》。
作得也并不如何好。
后来那幅画到底没裱成。
第二次,是去年端阳。夏日炎炎,妆容总是不出半日就花。孟令窈不能允许自己在赏午宴上妆容有损,翻了几日古方,试了几十种花汁,最后用晨露调成茉莉粉,衬得人如新荷。
当京兆尹家的小姐追着问胭脂配方时,游廊外突然炸开惊叹——裴序穿了件朱红织金长袍,霎时间满园芳荷都黯了三分。
许小姐那声感叹至今犹在耳畔,“原来男子穿红竟能这般...”后半句淹没在帕子后,但所有人心照不宣。
孟令窈无言:“……”
他倒是不嫌热。
两勺甜汤入喉,孟令窈心绪已然平和许多,咽下最后一口时,她想起了最近的一次过节。
两月前秋高气爽,她锤丸一举打满了二十筹,正沐浴在满堂喝彩中。那厢演武场,裴序随手射落百步外的铜钱,所有人又像闻到花蜜的蜂群般飞去。
他一个男子,自小学骑射武功,百步穿杨不是应该的么?有何震惊之处?
“这些贵女看到裴大人,”菘蓝悄悄凑到耳边,小声逗她开心,“就像饿了三天的狼见了肉。”
可不是么?
银匙磕在瓷碗边缘,发出“当啷”细响,掩映在满屋细碎躁动中并不显眼。
孟令窈很是明白,在旁人眼里,她也不过是匹狼。
还是毛色鲜亮,獠牙尖利的那种。
所以她无论如何,风头也压不过裴序。这是她同裴序单方面的过节,而裴序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兴许也不会在意。
一想到这,孟令窈更生气了。
菘蓝绞尽脑汁哄自家小姐开心,说得嘴皮子都干起了皮。
也是这会儿众人的一颗心都系在隔了几条回廊的琅玕水榭,无人关注这一隅,否则定有人笑话孟小姐的丫鬟像是麻雀成了精。
孟令窈倒了杯茶,随手递给她,“试试可凉了。”
菘蓝站在她身后,抬袖,一口饮尽,回答:“凉了一些,不过这会儿子屋里热,喝着刚好。”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茶水又给了菘蓝新的灵感,她夸赞道:“小姐读的书真多,不止史书诗文,连什么肉配什么茶都说得清门道。也亏得小姐读得多,否则刚才……”
说到后半句时,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
孟令窈:“我胡诌的。”
“小姐一定是京城最博学多才的……嗯?”
菘蓝愣住。
孟令窈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瞳仁明亮,眼尾上扬,弯出一枚上弦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童。
“这里没几个真爱读书的。”
即便爱读,也读不到一本讲家常菜如何烹饪、制作的食谱。
既不风雅,也不高尚。
连她也是偶然间翻到,意外发现能短暂满足食欲,颇有望梅止渴之效,才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这……万一被人发现了?”菘蓝隐有担忧。
“怕什么?”孟令窈一脸轻松,“我可能会记错,但长公主府上的茶水不会出错。”
错了,也是对。
宴散时已是申时三刻。
小姐们依次上了自家的马车,孟令窈方坐定,菘蓝一拍额头,“手炉!”
暖阁的热气烘烤了大半个下午,暖和得叫她都忘了还有一只手炉在加炭。
去取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孟令窈正喊了苍靛去看看。
“小姐!”菘蓝小碎步跑着过来,有些气喘,脸颊泛着异样的红。
孟令窈看了她一眼,放下车窗帘幕。
直到马车驶出朱雀巷,菘蓝才从袖中摸出个木盒,“方才有人塞给我的,说是...说是上次送的诗集不好,唐突了小姐,特奉上赔礼。”
给小姐送诗集的人不少,可若论唐突,就只有一个陆状元。
眼下还是陆状元,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叫陆姑爷了。
菘蓝的眼睛亮得发光。
孟令窈沉默不语,视线落在黑檀木盒上,金漆缠枝纹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闭了闭眼,梦里陆鹤鸣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脑海中轰鸣,震得心神摇摇欲坠。
“娘子要记得,在状元府,连只雀儿都得按我的规矩活。”
她指尖莫名发颤,铜扣“嗒”地一声弹开,惊得菘蓝“呀”地叫出来。
一只银簪静静躺在绒布上,纤细的银丝向上攀爬,缠成一朵梅花,正中央一颗宝石红得好似血珠。
正是梦中那支凶器。
-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甫一停稳,孟令窈等不及苍靛扶,自顾自跳下了车。
拎着裙摆快步穿过花厅,后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听见那琴声,孟令窈神色稍缓,脚步也慢了下来。
踩过青石板上新落的雪粒,她看见父亲正坐在亭中,信手拨弄琴弦,一曲罢,他抚了抚胡须,神情满意。
目睹过无数次的场景极大地宽慰了孟令窈的心神,让她有一种仍旧置身现实、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听到动静,抬头便见女儿痴痴盯着自己,孟砚笑道:“看来为父今日这琴谈得不错。”
“分明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月洞门后传来一道轻嗤。
钟夫人走出来,“一天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一段,听得我耳朵都快生了茧。”
“我是在复原失散的古曲,总要历经多番尝试。”孟砚振振有词。
“古曲若是都这样,失散了也是造福一方百姓。”
孟砚:“……”
孟少卿偏过头,口中念叨着什么“恶语伤人”“只通武艺不通曲意”。
钟夫人已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女儿道:“要是早知道他今日要练新曲,我不如厚着脸皮跟你一道去长公主府。平白害我耳朵遭了罪。”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婆子们看向菘蓝苍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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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神中满含羡慕,显然也是被魔音折磨得不轻。
“手怎么这么冷?”钟夫人上前摸了摸女儿的手,忍不住皱了眉,再细看她神色,随即低声问:“可是长公主府上出了什么事?”
孟令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母亲不解的视线中,她打开了木盒。
“陆家小子送的?”钟夫人扫了一眼,挑剔道:“用料寻常,工艺倒是不错,勉强配得上窈窈。”
“这…”孟砚手指按在琴上,发出一串不赞同的声音,“你二人尚未定亲,私相授受怕是不好。”
钟夫人连一个眼风也未给他。
示意丫鬟婆子都退出去,钟夫人拉着女儿坐到亭中炭盆边,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发生了何事?一支簪子而已,不至于让我的窈窈方寸大乱。”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中,嗅了嗅她身上的香味,眼睛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听到菘蓝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殒命,钟夫人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
再到陆鹤鸣那句威胁,钟夫人抑制不住,手一抬,径自掀翻了木盒。
“荒唐!”
银簪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得孟砚手一乱,琴弦在掌心勒出血痕。
“血光之兆!”
他盯着银簪颤声道:“快取艾草来熏……”
“熏什么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用帕子裹住簪子,一扬手用力钉在琴案上,“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孟砚立时扑过去,“夫人!切不可以偏概全。”他可是什么妾侍通房都坚决抵制,一心只听夫人话的好儿郎。
“古有周公解梦,梦境虽有寓意,却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兴许窈窈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钟夫人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再小心也不为过。老爷的脾性说好听了是温良敦厚,说不好听了就是胸无城府、不谙世故。还好女儿随了自己,否则怎么放心未来嫁到旁人家。
“女儿也是这般想的。”孟令窈蹭了蹭母亲,思索着道:“他来京城时日不长,或许打听不到什么。但若真是如此暴戾残忍的性情,这么多年,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钟夫人颔首,扬声唤来管事,细细交待了一番,“遣一队人去吴郡,要机灵的……对了,再找两个生面孔盯着京城陆府,如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来回禀。”
她转头见丈夫又要摸龟甲,顺手拔出银簪掷进炭盆,嘲道:“老爷不如算算,是您先卜出吉凶,还是我先烧光这晦气东西?”
苦心研究《周易》多年的孟少卿默不作声把龟壳塞回了袖口。
火舌卷上银丝梅花,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孟令窈望着盆中扭曲的簪子,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她脑中无比清晰——她与陆鹤鸣缘尽于此了。
既存了这份疑心,再想毫无芥蒂地共度余生便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连君子都避之不及,她小小女子,更不允许自己至身于可能的危险之中了。
妻女已雷厉风行将事情安排妥当,孟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叹一声,抬手,抚了一曲提气振心的《梅花三弄》。
悠扬琴声中,孟令窈微垂眼帘。
不错,眼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
慈安寺的蜡梅开得正好,倒适宜来一场偶遇。
-
长公主府。
送走最后一名宾客,长公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后的姑姑快步上前,替她揉捏肩膀。另有一名丫鬟奉上茶水。
长公主抿了一口,眉尖微挑。
“今日的茶水广受好评。听小姐们说,古籍有载,鹿肉与松树上的雪水最相宜。”姑姑声带揶揄,“都称赞长公主实乃风雅之人。”
风雅?
她何曾与这词有关系?
长公主神色变幻莫测,少顷,她道:“我今晨在院中练习箭术,不慎射断水井上方的松树枝桠……”
“那一整枝松木,便都掉入府上的井中了。”
3. 第 3 章
“小姐,打听到了,周公子自冬至那日就去了慈安寺,如今已有五日。”苍靛穿一身粗布褐衣,打扮得同城中贩夫走卒一模一样,加上毫无特色的五官,混如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听寺里采买的小和尚说,按照惯例,至少要住上半个月的。”
周逸之每年冬日都要去寺里小住不算什么秘密。
这都要得益于周家的老夫人,她老人家不止一次在宴会上盛赞她的孙子纯孝。说是为了给她祈福,每年都要去慈安寺潜心礼佛。
微微颔首,孟令窈道了一句“辛苦”。
“不辛苦。”苍靛笑得欢实,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平淡的眉眼也瞬间多了光彩,“我今儿还帮城南的菜贩子卖光了菜,分了我五十铜板。”
“好哇!”菘蓝佯装生气,“小姐让你办事,你倒好,出门挣上了外快。”
“不这般,人家哪能让我在他的摊子上待了半天。”苍靛抓出一把铜钱,笑道:“好姐姐,分你一半,多替我在小姐面前美言,下回有这活儿,还叫我。”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菘蓝嫌弃,“快下去换衣裳,一身的灰,也不怕熏着小姐。”
苍靛仍是笑着,朝孟令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这两人都是孟府的家生子,几乎同孟令窈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平日里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她的左膀右臂,离了谁也不行。
孟令窈未曾对他们吐露梦境,还未发生的事,说出来徒增担忧,更何况依着菘蓝的胆子,知道了怕是晚上都要愁得睡不着觉。
好在菘蓝和苍靛从不质疑她的决定。
“小姐,水调好了。”
外头的小丫鬟端来温度正好的水,又加了白芷、兰叶等香料。
待孟令窈洗净擦干手,菘蓝紧跟着从妆台屉子里拿过梅花香膏,一层层敷上,涂抹均匀,而后不轻不重地按摩。
冬日风大,屋里又常烘着炭火,若不小心护着,手便容易发干开裂。
菘蓝如此想着,手上动作愈发小心,脑袋里反复回想的都是从宫里老嬷嬷那学的按摩手法。
偶尔分出了一点神,思索小姐为何忽然对陆大人的礼物不假辞色,反倒开始打听周公子。
不过数秒就想通了。
小姐吃腻了青虾卷,隔天的菜谱换成八宝野鸭有什么错?
人之常情罢了。
孟令窈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一会儿眉毛打成了结,一会儿又恍然大悟似的喜笑颜开,倒是没耽误手上的功夫。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纤细洁白,还有淡淡的梅花香。
想当仙女显然不是件容易事,不止脸要好看,连脖颈、手这些地方也不可懈怠。想无一处不美,需要时间,更需要银子。
光是这一小盒香膏就要二两银子。
孟令窈偶尔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看到富家小姐为了所谓真情奔向穷书生,既上厅堂,又下厨房,书生夸耀自己有如此贤良的美妻之类的桥段就不觉好笑。
日日受油烟熏染,如何能肌肤胜雪?要自己搓洗衣裳,如何还能有纤纤玉手?
大抵是穷书生屡试不第下精神错乱的幻想。
从这个角度想,周逸之确实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至少周家是真有泼天富贵。
士农工商,按理说商贾本是最末流,但周家不同。
太祖起事时,周家押了三十船粮草,更是在最危难之际散尽大半家资解了太祖燃眉之急,天下太平后论功行赏,周家受了德善伯的封号。
周家那位先祖也是个聪明人,多番推辞爵位,只道德不配位,实不敢受。太祖数次挽留不成,只好答应,却特命周家能世袭皇商。
如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连宫里的贡缎都要过了周家的手。
近几年大公子周逸之有继承家业之势,就成了京城一块抢手的香饽饽。
又隔了两日,是一个响晴天,地上积雪消融,温度却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菘蓝抱来件天青色斗篷,“小姐,今儿天好,这件斗篷颜色正适合。”
“换那件白色的吧。”孟令窈对着镜子细细勾勒眼睛轮廓,她的眼睛偏向圆润,柔和有余,却少了些距离感,故而每每上妆都着意上扬眼尾,显得更清冷些。
“寺里多是红墙,同白色更配。”
说这话时,孟令窈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几日,雪衣狐裘的公子从朱漆廊下走过的场景。
虽然她一向不待见裴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一副好皮相。
轻轻哼了一声,孟令窈反复检查妆容,确认完美无缺后放下了青黛。
马车行了约一个时辰,抵达城外的慈安寺。
寺里蜡梅正是盛花期,氤氲香气同终年不断的檀香混在一处,熏得人直犯晕。
孟令窈接过知客僧递来的朱砂笔,在功德簿上勾了一百两。余光瞥见前一页周逸之添的是一千两,笔锋不由一顿,再一次感叹周家的豪富。
要知道,她父亲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百两,若不是祖上有积蓄,母亲又擅打理,哪里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添上一百两香油钱。
“孟小姐也来添香油?”清朗男声在身后响起。
孟令窈转身时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惊讶,“周公子?”拢紧白狐裘,她扶着菘蓝翩然起身,简单解释道:“家父说今冬雪大,恐惊了地脉。故而今日特地前来参拜……”
双手在胸前合十,她声音轻缓,“惟愿岁岁平安。”
日光漫过古刹飞檐,女子静立在佛堂前,低垂的眼睫与青烟缠绕,恍若壁画上端神女下凡,白衣与朱红廊柱形成强烈对比,深深映入看客的眼帘。
周逸之神色微动,似是颇为动容,“孟大人心系百姓,孟小姐亦如是。”
孟令窈眼看他快步上前,大笔一挥,在功德簿上又添了一千两,不由唇角微微上扬。
“岁寒天冷,周某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旁的僧人脸上堆满笑意,“多谢二位施主。苍天庇佑,施主所愿,定会成真。”
周逸之还了朱砂笔,回道:“方丈客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重又转向孟令窈,“多亏了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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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否则我这等俗人只惦记自己的小家,哪里想得到旁人。”
孟令窈没应他的夸赞,莞尔,“我回去要告诉父亲,他的一句话价值千金。”
周逸之笑弯了眼睛,“是了,还是靠孟大人,才给了我这个奸商向佛祖赎罪的机会。”
又是俗人又是奸商的,这位周公子大概是知道他的钱财张扬,姿态素来摆得很低。
不过比起那些一无所有还自视甚高的男人,孟令窈还是觉得擅长伏低做小的男人更好些。
谁说铜臭味不好闻呢?
说这话的人十有八九袋中空空。
“这时节,慈安寺后院的蜡梅正当时,孟小姐可愿去看看?”周逸之看了看天色,回身发出邀请,“周某在寺中住了些时日,若小姐不嫌弃……”
周逸之话并未说完,只是静静等待答复,一双眼睛深深凝睇着她,孔雀蓝锦袍密织金线,在日头下折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
孟令窈面露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周逸之脸上的笑容更深。
院中梅树枝干遒劲,淡黄色花朵形似金钟,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仿若琥珀或玉石雕刻而成。
周逸之是寺中常客,偶尔有僧侣经过,都要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孟令窈旁观着,深感慈安寺不愧是京城第一大寺,和尚都比别处更俊俏些。
蜡梅的香气清幽,略带一丝苦涩,单单两三株,若有似无会叫人觉得惊喜,可大片密植,就过于浓郁了。
更别说身边还有个周逸之。
他身上没什么铜臭味,反倒被檀香腌入了味,即便在花丛中依旧存在感强烈。
难不成这些日子都在檀香中打滚?
太浓郁了。
孟令窈不大喜欢。
逛了两刻钟,孟令窈不欲再勉强自己,看了菘蓝一眼。
菘蓝靠近了些许,细声细气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嘱咐了让您今日早些回去。”
“临行前母亲有所嘱托,今日要陪她一道用晚膳……”孟令窈语带歉意,“我先告辞了。”
“正好。”
“昨日慈安寺的住持方丈云游归来,赠了我一枚平安符,我正要归家献给祖母。”周逸之笑道:“不知能否有荣幸,再送小姐一程?”
入城的路不过那一条,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孟令窈顺势应下。
总归她要坐马车,周逸之要风度的话就是骑马,怕冻着就是坐他自己的马车,碍不着什么。
孟令窈目光掠过周逸之束发的金镶玉冠,眉尾稍稍一扬。
她猜这位会选前者。
很快,饲马的仆人牵出匹没有半根杂色,通身雪白的名马,周逸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而后翻身上马。
孟令窈手指卸了力道,放下轿窗的帘子。
男人,何其无趣。
回城马车行至官道,忽地剧烈一晃。外头响起马匹嘶鸣声,孟令窈攥紧窗棂稳住身子。
车帘外,喧哗声里混着一句含糊的话语。
“对勿住......”
4. 第 4 章
“怎么回事?”
孟令窈掀开车帘,看见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跌坐在未融化的雪堆里,破旧的棉袄上沾满泥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苍靛已快步跳下车辕,按住小乞丐,问询了几句。不多时过来回话,“回小姐,说是饿昏了头,没看清路,不小心冲撞了马车。”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几分不确定,“大概是这样。他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孟令窈心念一动,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绣花鞋踩在地上,轻声问询:“伤着没有?”
不待回话,她唤了一声“菘蓝”。菘蓝立时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到小乞丐眼前,“小姐赏你的,去治治伤,吃顿饱饭。”
小乞丐抬头看向孟令窈,脸冻得发紫,却嵌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他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没伤。不、不用银子……”话音未落就剧烈咳嗽起来,手紧紧捂住嘴,几缕棉絮从磨破的袖口窜出来,更显得可怜又窘迫。
周逸之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翻身下马,金丝镶边的靴子踩得积雪咯吱响,“孟小姐心善,可别被这小叫花子骗了。”
他身量很高,居高临下俯视小乞丐,声音透出几分凉意,“城外常有这样的人,故意朝贵人的马车上撞,假作受伤来骗取银子。都快成了一门营生。”
“不是、不是!”小乞丐嗓子拔高,整个人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周逸之,突然瞥见城门守卫往这边张望,慌忙抓过银子塞进怀里,“我、我会还的!”说完一溜烟钻进人群,像条灵活的泥鳅。
孟令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腹无意识摩挲。方才那小乞丐说话时卷着舌头的尾音,叫她想起去年在威勇侯府上听过的采莲曲,那是来自吴郡的歌姬所唱。
“孟小姐心肠太软。”周逸之叹息一声,语气中掺了“果然如此”的自得。落在孟令窈身上的目光却热度更胜,仿佛即将做成一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那我与周公子打个赌可好?”孟令窈眸光闪动,唤来苍靛。
“你去跟着那孩子。”她打量四下往来的人群,又补了句:“别叫他发现了。”
周逸之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便与小姐打这个赌。”
孟令窈轻易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满不在意。那语调,同敷衍不服输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她飞快眨了下眼,裹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脸颊上逼出几缕红晕。抬手,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让脸上红晕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后对周逸之福了福身,重又回到马车。
转身时的动作有些大,斗篷下摆掀起雪粒子飞溅到周逸之的锦袍上。
周逸之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角,唇畔始终含着笑意。
车帘合上的那一瞬,孟令窈面上恢复平静,害羞似的红晕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褪去。
一个有容貌有善心,偏偏还不那么聪明的女人,于周逸之这般日日忙于算计得失的人,大抵最容易卸下心防。
只是那小乞儿的吴地口音,还有仓皇的神色,总让人心存疑虑。
她身子向后,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眉峰微微拢起。
城楼拐角处,裴序勒马回望逐渐远去的马车,玄色衣襟上还沾着郊外草木的寒气,身后两个属下正在拌嘴。
“要我说孟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圆脸侍卫松开缰绳,往手心哈着热气,“这么冷的天……”
“呵。”白面侍卫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
“笑你眼盲心瞎。”白面侍卫嘴角下撇,十足十的嘲讽,“没看到周家的孔雀在旁边?十有八九是做给人看的。我上个月出京的时候,还见陆鹤鸣巴巴地给孟府送东西,一转眼,人家就跟别的男子出城同游。”
“嘿!小白脸,会不会说话?兴许是人家无意间碰着了呢?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裴序抬手止住两人话头,目光掠过马车前那片被踩乱的雪地,留下几串泾渭分明的脚印。小乞丐已然消失在人群,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大人,可要即刻追捕?”圆脸侍卫收敛神色,握紧缰绳,“这小子运气倒好,从吴郡到京城,几千里路,几波追杀,都叫他躲过了,竟真的到了京城。”
“等着。”裴序收回视线,斗笠扣下阴影,遮住面上神色,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巴,“静观其变。”
-
京城陆府。
陆鹤鸣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砚台泼出几点墨汁沾染在衣袖,“连个半大孩子都盯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管家身子佝偻,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您稍安勿躁,就像您说的,沈小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上千里路,说不准已经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所以本家那边才没抓住人。”
抬眼,瞥见陆鹤鸣扭曲的脸,他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安排了人守在城门口,还有城里各处留心着,您大可以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鹤鸣面色阴翳,“人不除,始终是个隐患。”
早知当初就不对那个丫头下手了,姿色也不过尔尔,几下就断了气。打杀了老的,没想到还有个逃脱在外的小的……
又想到孟家那头至今不曾有回应。
她还敢拿乔,当真是不听话,待日后入府,定要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只觉有一阵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撞,亟待找寻一个出口。
小丫鬟正巧端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青瓷盏放在桌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陆鹤鸣忽地冷笑一声,手臂一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小丫鬟怔愣在原地,陆鹤鸣抬脚就踹,“没眼色的东西!”
“大人饶命!”小丫鬟撞在博古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晃了晃,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
陆鹤鸣一把掐住她脖子抵在墙上,“你们这些贱婢都敢看笑话是不是?”
手臂青筋凸起,陆鹤鸣死死盯着小丫鬟的脸,从涨得通红到逐渐泛起青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升腾。
眼见小丫鬟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管家压低嗓子咳嗽两声,“大人!翰林院王大人约的时辰快到了。”
陆鹤鸣倏地松手,小丫鬟顺着墙根滑下去,脖颈上五个红指印触目惊心。他理了理绯色袖口,瞥见手背三道血痕,皱了皱眉,“处理干净。”
目送陆鹤鸣离开,管家转头,视线沉沉压在小丫鬟身上,“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丫鬟浑身瘫软,瑟缩在墙角,不住点头。
隔天,翰林院私下口口相传的趣事又多了一桩,便是陆翰林家的狸奴成精了,竟在主人手上挠出了指甲印。
“王翰林说,他去陆府与陆翰林品茗,无意间看到陆翰林手上缠了纱布,就关切了几句。毕竟干他们这行的,成天需要翻书写字,一双手是很重要的。”孟砚端坐在桌边,一板一眼地复述从同僚那听来的故事。
“说重点!”钟夫人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敲敲桌子催促。
孟令窈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孟砚叹了口气,加快语速,“陆翰林只说是不小心伤着了,无大碍,不料点茶时,纱布没缠紧,松了下来。王翰林就看到他手背上分明是三道抓痕。
“陆翰林说,是被猫挠的。”
“猫?”钟夫人拨弄着琉璃盏里的葡萄,挑了个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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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放到孟令窈掌心,“怕不是成了精的猫妖。”
孟砚顿了顿,缓缓点头,“王翰林亦有同感。毕竟,普通的猫怕是挠不出指甲印。”
钟夫人立时笑出了声。
“王翰林那人,素来口无遮拦,一分也能夸大成十分。”孟砚皱眉,“不过,能传出此等流言,说明陆鹤鸣本就行事不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翰林只当作一桩风流韵事传播着好玩,孟令窈却忍不住思索,是何种情境,才能在手上留下抓痕?
那是否会是另一个“菘蓝”?
“窈窈。”孟砚看向孟令窈,正色道:“此人非良配,你要三思。”
孟令窈本就已将陆鹤鸣移出了未来夫婿候选人名单,闻言毫不犹豫点头。
女儿难得这般乖巧,孟砚欣慰地抚了一把胡子。
下一秒,就见夫人挨着女儿小声嘀咕,“昨儿在绸缎庄恰好遇见了周逸之,那孩子眼睛生得真好,笑起来跟三月桃花似的。”
桃花?!
“眼绽桃花,主风流!”孟砚霎时间急了,“最招烂桃花,不可不可!”
“这个要三思,那个又不可。”钟夫人斜了他一眼,“那依孟大人看,我们家窈窈该配什么人?”
孟令窈也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父亲。
“这……”
对上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孟砚一时语塞。在他眼里,自家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要让他心甘情愿说一声相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门外,苍靛探头探脑,孟令窈与他视线交错,停顿了一瞬,随意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正院。
她跟着苍靛快步走到偏院。几人环抱的老槐树下,菘蓝正往小少年手里塞糖糕,“慢点吃,别噎着。”
梳洗干净的小乞丐露出张清秀脸孔,唯独左颊上沾着泥点子。
菘蓝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拿出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泥点。
那泥点子格外顽固,擦不掉。菘蓝咬牙,用了点力气,还是没擦掉。
小少年大口咽着糖糕,脸颊都被摩梭红了,也没好意思躲开。
孟令窈过去拉住菘蓝,“别擦了,那是痣。”
“哦哦。”菘蓝收起帕子,讪讪道:“真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莫不是个傻的?”
苍靛笑说:“可不是么?拿小姐赏的银子买了馒头,去找城西的乞儿们打听消息。岂不知那边的乞儿都精得很,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哪肯搭理他。”
抢了馒头还要打人,他看实在可怜,又想着小姐一番交待恐有深意,就将人带了回来。
苍靛早已告知了事情经过,孟令窈脸上没什么别的情绪。
“你叫沈小山?”她蹲下身与小少年平视:“听你的口音,像是来自南边。”
沈小山抬眼,与她对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是。我是吴郡人。”
他竭力模仿这些日子听来的话,字正腔圆地说,却仍旧带了几分吴语的软糯。
孟令窈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缓了一瞬,柔声问:“从吴郡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为什么来?”
沈小山突然攥紧衣角,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苍靛插嘴道:“他逢人就问姓‘洛’的,怕是来京城寻亲。”
孟令窈:“‘洛’?‘洛阳’的‘洛’?”
“不是!”沈小山猛地抬起头,“不是‘洛’!是、是……”
他急得团团转,蓦地看到石桌上的茶杯,飞奔过去,急不可耐倒出茶水,哆嗦着手指,画出个“陆”字。
孟令窈心头猛跳,“陆鹤鸣?”
5. 第 5 章
梨花弄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弄堂,住着几十户相熟的普通人家。
似这般的弄堂,吴郡还有无数条。
沈家几代人居住在此,靠一手制豆腐的手艺维持生计,远远谈不上大富大贵,倒也算平顺安稳。到了这一代,膝下一子一女,相差四岁,子女长相相似,都生得清秀可爱,夫妻俩如获至宝。
姐姐身体康健又懂事孝顺,一直陪在父母身旁。小儿子自小体弱,于是夫妻俩听从老人建议,将人送到山上的庙里做个俗家弟子,学些本领,也能强身健体。
那一日大集,晨雾还没散尽,沈家豆腐摊前已经排起队。十六岁的沈玉娘抬手擦汗,左颊小痣沾了豆浆沫,“两文钱一块,刚出锅的嫩着呢。”
青缎靴子停在摊前,吴郡陆氏的公子折扇轻敲木板,目光在沈玉娘脸上流连,“姑娘的豆腐,白嫩胜过梨花。”
陆公子长相才学皆是上等,很快俘获美人芳心。沈家夫妇知晓家世差距太大,本不欲同意,可女儿一心寄挂在陆公子身上,做个妾室也心甘情愿,只好默许。
原以为女儿能获得幸福,谁料数月后便得到了女儿的死讯,不过轻飘飘一句“失足跌进了井里”。老夫妇俩如何能接受,前去问询,可连陆氏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被护院打了个半死,几日后就伤重不治。陆家对外的交待是,夫妇俩因爱女去世伤心过度身亡,草草葬了。
几条人命似梨花飘落一样轻易,陆公子随手掸走花瓣,便一身轻松地上京赶考,斩获状元。
沈家的小儿子下山归家,只见荒草斜阳、家破人亡。
老邻居们摇摇头,都是缄默不言。
唯有卖炊饼的大娘拽住他衣袖,几句交待了事由,最后恳求着,“快走吧,趁着陆家还未发现……”
“毕竟,陆家在吴郡,只手遮天。”
简肃紧紧攥住茶杯,“似这般草菅人命,只是最寻常的一桩。陆氏兼并百姓良田多逾千亩,可连口饱饭也不愿给人吃。去年风调雨顺,分明是丰年,吴郡却有一批活活饿死的佃农。”
裴序垂眸翻着文书,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薄唇微抿,更显得冷肃。他翻看速度很快,一笔一划都入了眼。
苦主画押的供词、地契更迭的记录、阴阳账簿……
这一本,满满当当俱是陆氏的罪恶。
“这些人,唉——”岳蒙叹了一句,拎起茶壶,给桌上几人都添了一点,“你这趟也是不容易。”眼睛在简肃身上绕了几圈,突然道:“江南的风水养人啊。”
这小白脸,奔波了一个多月,不仅没沧桑,脸还更白了。又看了看桌上另一个,好嘛,这位更是看一眼都叫人自行惭秽。
就着茶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圆且糙,像西市胡人卖的馕。
感慨间,耳边传来裴序的声音,“沈小山还在孟府?”
“正是。”岳蒙坐直身子,“按大人的意思,故意放他在外头晃悠。逼陆家加快动作,好露出马脚。这几日陆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城里的乞丐窝都快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可陆大公子再聪明恐怕也想不到,如今沈小山竟在他心上人的府中。”
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好痛痛快快烧起一把火,烧光百年陆氏光鲜亮丽的遮羞布。
这件事了结,他们大理寺又是大功一件,多拿些赏银好过年。
岳蒙兀自想得入神,险些笑出声。
一阵寒风忽地吹开窗户,卷着雪花扑进来,岳蒙冻得打了个哆嗦,正要去关窗,抬头对上裴序的眼睛,不由一愣。
正要说些什么,裴序已然收了视线,声音淡淡。
“女子最重清誉,莫要再信口开河。”
-
这时节,京城的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孟令窈乎每日都能收到请帖,她不会每场都去。
她脑子里印了一整本世家贵族关系簿,能从不同的帖子里精准识别出值得一去的宴席。
当然要挑选,否则大冬天的,窝在家里不好么?
这一日,威勇侯府递来帖子,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大寿,遍邀京中权贵。在看到帖子的那一刻,孟令窈眼前迅速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线——威勇侯府的旁支同陆家一脉有姻亲,陆鹤鸣必定会出席。
机会来了。
“小姐,衣裳都打理好了。”菘蓝带着两个小丫头抱来几件冬衣,都是孟令窈前两年做的,细布料子,款式寻常,专门做来方便去京郊的庄子里游玩。
“这些都小了,您为何又叫翻出来?”菘蓝不解地问。
孟令窈比划了一下衣裳的大小,“把沈小山叫来你就知道了。”
菘蓝带着一脑门疑问出去找沈小山。
自从知晓了沈家的事,菘蓝就格外怜爱他,去找人前还特地跑了趟厨房,揣了几个馒头。
到偏院时,沈小山正和苍靛比划身手,苍靛幼时和府里的护院学过几招,不料很快败就给了沈小山。
“好小子,瞧着你没二两肉,力气倒是不小。”怪不得能从吴郡一路走到京城。
苍靛揉着酸痛的腕子,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人家的伤心事,说出来太伤人。
“沈小山,小姐叫你去一趟。”
沈小山闻言怔了怔,很快乖觉应下。
两人快步到了孟令窈的院子。
临近门前,沈小山放慢脚步,小声问:“孟小姐,您唤我何事?”
孟令窈仔细打量着他。
十三岁的少年人,一路颠沛流离,身形清瘦,个子又还未长成,与身后的菘蓝也相差无几。
她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个法子,可验证你所说。”
派往吴郡探查的人还未归来,沈小山的一面之词,她无从验证。有了先前的梦境,她信了大半,但谨慎起见,总要看看另一位当事人的反应。
“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
孟令窈示意他坐下,亲自取了胭脂水粉来,指尖沾了粉,轻轻点在沈小山脸上。
她动作极细致,眉峰勾缓,眼尾压低,唇色染得淡而自然。沈小山从未被人这样专注地注视过,只觉得她指尖温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尖红得几乎滴血。
“别动。”孟令窈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擦过他脸颊上那颗痣,让它更明显些。
镜中的人影渐渐变了模样,眉眼柔和,轮廓秀丽,竟真有了几分玉娘的神韵。
沈小山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突然红了。
孟令窈拍去手上残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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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衣服会穿吗?要不要菘蓝帮你?”
“会、会穿。”沈小山慌忙站起身,嗓音干涩得厉害,“多谢,孟小姐。”
“现在谢还为时尚早。”
沈小山抱着衣衫去了里间,片刻后,同手同脚地走出来,不看他那别扭的姿势,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女郎。
菘蓝捂住嘴,压下了喉间的惊呼。
孟令窈上下端详了一阵,道:“这几日你就穿这几身衣裳,尽快习惯。留心些菘蓝平时的举止。”
“记住了,届时跟紧我。”孟令窈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若有人问你话,低头不语便是。”
她笃定的嗓音带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沈小山终日惴惴的心像被一只手托住,安放在了地上。
“是,我知道了。”
老夫人寿辰那日,威勇侯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口还用积雪塑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雪狮子,以金铃和彩色丝帛做了装饰,威武不凡。
沈小山跟随孟令窈下车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险些踩到了裙子。
菘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沈小山迅速站稳,“对不住……”
孟令窈随意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到底还是个孩子。
“孟小姐来了?”一道略带讥诮的女声从旁响起,孟令窈转头,见是武兴侯府的小姐赵如萱,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后的沈小山,“这是新收的丫鬟?怎么瞧着笨手笨脚的?”
不待孟令窈说话,林云舒匆匆挽住赵如萱的手,“如萱,不可这般无礼。”她略带歉意,“如萱素来心直口快,没有旁的意思,令窈可别放在心上。”
“自然不会。”孟令窈微微一笑,“雪天路滑,两位可要注意脚下。”
赵如萱还欲说些什么,林云舒按住,“今日老夫人寿辰,我们还是快些进去祝寿。如萱的礼物如此用心,老夫人定然喜欢。”
赵如萱顿时笑开了,“还不是你帮我选的,你的心思才巧。要我说,满京城的闺秀里,就属你最好。”她视线不经意往孟令窈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几不可闻,“也不知道我哥到底看上她什么,那么远的,竟还惦记着……”
一点小小的口角,对孟令窈而言,连个插曲也算不上,倒是沈小山,眼睛仔仔细细盯着脚下的路,再没有行差踏错一步。
孟令窈只带了菘蓝前去老夫人所在的松鹤堂,礼数周全地贺寿,送上备好的寿礼——一柄和田玉如意,既不张扬,也不失体面。
老夫人兴致颇高,拉着祝寿的姑娘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园子里新来了几株绿梅,前头来的公子们都去赏花了,你们也去瞧瞧。”
威勇侯府身为两朝元老,又有先皇亲封世袭罔替的尊贵,老夫人大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自然也包含了各家年岁正好的小辈。
眼下是难得能光明正大看看适龄男子的机会。
来前,钟夫人还嘱托,周逸之虽不错,商贾之家还是容易遭非议,不妨再多看看,不怕挑。
小姐们步伐矜持,一步步靠近,期待又紧张的氛围悄悄蔓延。
孟令窈心跳微微加快,她也同样紧张,又暗含兴奋。
却不是为了挑中一位如意郎君。
6. 第 6 章
侯府后花园清幽美丽,分明是隆冬时节,其间饰满奇花异草,生生造出了春日盛景。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几盆绿梅,经花匠精心修剪,形态优美,花朵淡雅。绿梅产自吴郡,这么几盆,不知要废多少人力物力才能运来京城。
园里已经来了许多年轻公子,三三两两聚着,锦衣华服映着日光,宛如画里的仙宫宴饮。
“令窈。”一身桃红斗篷的谢成玉笑着挽她小臂,“你今日穿得好生素净。不过么,还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把那几盆子绿梅都衬成了俗物。”
谢成玉出身名门,行事却不拘小节,性情爽朗大方。孟令窈与她志趣相投,换个更准确些的说法,孟令窈觉得,谢成玉似是很喜欢她的长相,总有诸多溢美之词。
孟令窈很喜欢这一点。
她自幼跟随学画的女夫子谢筝乃是谢成玉姑母,更是添了一层亲近。
轻轻斜了谢成玉一眼,孟令窈道:“可别叫绿梅听见了,否则羞惭凋零,岂不是坏了老夫人的寿辰之喜。”
谢成玉吃吃笑了几声,手上用了点力气,压了压孟令窈胳膊,“你穿得素,可有人却精心打扮,我看比琼林宴那时还光彩照人。”
孟令窈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顺着谢成玉的目光扫过人群当中的陆鹤鸣。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叶纹锦袍,玉冠束发,端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自那日梦境之后,孟令窈再没见过陆鹤鸣,如今一见,和记忆中一般无二,还是俊俏的状元郎。只是一想到满是血色的梦和沈小山所述种种,再看这人,就好似披了好皮囊的画皮鬼一般。
“我看都差不多。”她碰了碰手边的绿梅,很快收回,用帕子仔细擦拭指尖。
“花色寡淡,气味呛人。不过如此。”
谢成玉眸光稍显讶异,她多少知道几分好友先前的心思,不过什么也没说,随口换了话题,聊起近日京城胭脂铺子的新品。
不远处,隔着人群,陆鹤鸣也注意到了孟令窈。他近乎痴痴地盯着,眼睛里甚至泛起了几缕红血丝。
许久未见了,思念与愤恨,一时竟说不清哪个更多些,又碍于她身侧一直有旁人,不便靠近,于是心头的火燃得愈发剧烈,在身体里四处乱窜。
陆鹤鸣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勉强维持住表情。
孟令窈察觉到了那格外有存在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换了位置。
不多时,威勇侯府世子携着一趟小厮入园,十几个健仆抬着灯笼架鱼贯而入,上头摆了许多冰壳子。
侯府这次安排颇有新意,世子请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装雪灯为老夫人贺寿。
塑雪狮、装雪灯皆是京城儿女幼时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前者自不必说,侯府门口就是请了专擅此道的匠人精心用雪塑的狮子。
后者则是先选了恰当的容器,盛满水,冻结成冰后稍一加热,就能使容器与冰壳分离,取出后可在冰壳上雕刻、镂空,亦可贴上窗花装饰。在冰壳内部放置蜡烛,点燃后,冰灯在灯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煞是有趣。
寻常的吟诗作赋、对弈弹琴早便腻了,难得有新鲜玩意儿,还颇有童趣,公子小姐都是兴致勃勃。
“独独一人制作恐怕动作太慢,误了开宴时辰,不若两人一组可好?”人群中,一位公子扬声提议。
“还是周公子思虑周全。”世子笑道:“如此甚好。”
这番提议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又得了主人家首肯,众人自是无有不从。
小姐们或是矜持地等人邀请,或是大胆发出邀约。
谢成玉早便松了孟令窈的手,去寻她相熟的公子。
孟令窈正低头打量冰壳,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青缎靴子,陆鹤鸣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陆某冒昧,孟小姐若不嫌弃,陆某愿打个下手?”
“陆翰林久居吴郡,怕是不熟悉我们北地的玩意儿。”周逸之拎着把刻刀,眼睛落在陆鹤鸣手背,唇角向上挑起,“不知陆翰林手上的抓伤好了没有?刻刀锋利,可莫要勉强。”
陆鹤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温和的表象摇摇欲坠,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过是猫儿挠了一下,早已痊愈,多谢周公子关心。”
“痊愈就好,陆翰林要多加小心才是。”
周逸之久在商场,最知道如何咬死短处不松口。陆鹤鸣毕竟是读书人,好脸面,几句就落了下风。
孟令窈自顾自在冰壳上比划,构思待会儿要做的装饰,完全没有加入男人们争执的意思。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牙关,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
孟令窈恍若未觉。
挤兑走了陆鹤鸣,周逸之晃了晃刻刀,刀柄上的猫眼石一闪一闪,“孟小姐想刻些什么?若论诗词歌赋,我兴许不及,若是这些玩乐,我倒是自负不会逊于旁人。”
发起提议之人就是周逸之,孟令窈一直在等他,闻言轻声笑道:“如此,那便仰仗周公子了。”
说了仰仗就是仰仗,孟令窈大概提了一点不痛不痒的建议,便都交由周逸之发挥。
他要开屏,哪有不让的道理?
“孟小姐觉得此处是刻蟠桃还是灵芝更好?”
“灵芝吧。刚刚祝寿时我瞧见老夫人衣领处绣着灵芝纹,想来会更加喜欢。”
“孟小姐当真有一双慧眼。”
“怎及周公子一双巧手。”孟令窈心不在焉地应付。余光里,陆鹤鸣的雪灯已经快做好了,是一朵莲花。
她轻轻呼出口气,给菘蓝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沈小山捧着大氅从角门走了过来。
他装扮寻常,与婢女相差无几,并未引起园中其他人多少关注。
孟令窈接过大氅,嗓音清脆悦耳,“还是玉娘思虑周全,这会子确实有些冷了。”
沈小山谨记教诲,并不说话,只是侧身行礼,左脸颊上那颗着意突出的痣在太阳下格外明显。
“啪嚓”一声脆响。
陆鹤鸣手里像模像样的莲花雪灯突然砸在地上,蜡烛滚到雪堆里,火苗“嗤”地灭了。他死死盯着沈小山,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陆公子这是怎么了?”孟令窈快步上前,顺势把颤抖的沈小山挡在身后,“我这丫鬟笨手笨脚的,可是冲撞了您?”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陆鹤鸣勉强挤出笑容:“无...无事,只是不慎手滑了。”他弯腰去捡碎冰片,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捡起来。
碎片冰凉,棱角触及掌心,尖锐的疼痛叫人思绪暂时冷静了下来。
陆鹤鸣眯眼,看向前方人影。
脚下有影子。
既不是鬼神,那便是人祸。
该死的沈小山,竟真的跑到了京城!
还混进了孟府,也不知道都往外说了什么?
几个眨眼的功夫,陆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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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已闪过数条念头,最后汇聚成同一个。
沈小山,非死不可。
孟令窈冷眼旁观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是震惊、慌乱,还有几分恐惧。
这都说得过去,眼见已死之人出现在面前,惊骇是应当的。
然而在看到陆鹤鸣攥紧的拳头,连指节处都泛白时,孟令窈立刻意识到,不止如此。
他不止畏惧,还起了杀心。
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人并非故去的沈玉娘,而是沈小山。
一个寻常去世妾室的弟弟,何至于要杀了他?
这一刻,孟令窈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梦境,也信了沈小山的话。
这位出身吴郡陆氏的状元郎,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沾不上一点边,是个彻头彻尾的暴虐之徒。
一阵凉意从脊背缓缓爬起,孟令窈打了个颤,揭开真相的兴奋退去,心中后知后觉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昨日未休息好,晃了下神。”陆鹤鸣意识到了不妥,竭力收束情绪,站起身,手指扶住额头,苦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一同装雪灯的人,脸上盛满歉意,“实在对不住,是我拖累许小姐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场都是体面人,纷纷认下了陆鹤鸣的说辞,许小姐自然也是大方谅解,又唤来奴仆收拾了冰灯碎片。
一场风波似是就此消弭。
孟令窈转身时,瞥见沈小山依旧浑身紧绷,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手臂,嘴唇微动,低声道:“成了。”
——陆鹤鸣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如今这情形,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有限,要替沈家讨回公道,还需从长计议。
微微出神间,周逸之的声音响起,“孟小姐被吓着了么?”
“没有。”孟令窈眨眨眼,“只是可惜了那盏莲花灯。”
“莲花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周逸之尾音上扬,带出笑意,“不知它能否稍减小姐惜花之心?”
他手掌翻转,一只小冰灯蹲在掌心,雕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兔子。
“还望孟小姐不要嫌弃。”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而后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为示真心喜爱,孟令窈捧了好一会儿雪兔子,才叫菘蓝找了个盒子放起来。
转身放置雪兔子时,孟令窈忍不住挑了下眉。
不愧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周郎。
众人的雪灯都装饰完毕,世子扶了老夫人来到园中,一一欣赏。老夫人乐得满面红光,为着小辈的孝心,更为了京城各家给她的体面。
挨个夸了个遍,恰好到了开宴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要各自入席。
孟令窈正随一众女眷往院里走去时,听见另一头传来喧哗。
紧跟着是侯府世子惊喜的声响,“雁行,你来了?”
雁行,是裴序的表字。
“事务繁杂,我来晚了,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那声音清清冷冷,叫人很容易想起冬日檐下的冰棱碎裂声。
孟令窈下意识跟从身边人的动作回身望去,只瞧见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回了头。
还事务繁杂?
堂堂大理寺少卿,连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陆鹤鸣都漏了,也不知一日日都在忙些什么?
尸位素餐!
7. 第 7 章
醴陵?运来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为今日寿辰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是好大的排场。”谢成玉拢紧斗篷,偏头询问孟令窈,“瞧着你像是兴致不大高,席间都没动几下筷子。”
孟令窈撇了下唇,“想着我朝还有诸多空占官位,无所作为,只知道白吃闲饭的人就胃口全无。”
“?”
不论客人是否都尽兴,这场宴席仍是热热闹闹地开到了戌时三刻才作罢。
告别侯府一群人,孟令窈坐上马车,隐约嗅到身上沾染了些许酒气。想到今日又出了汗,归家后定是要沐浴的,连带着头发也需清洗干净。冬日不易干,若耽搁下去,就要误了她入睡的时辰了。
思及此,孟令窈嘱咐车夫,让他换条更近些的路走。
车夫一口应下,扬起马鞭,拐进了巷弄。
回程路上,沈小山坚持不再与女眷们一道坐在马车里。
“来时是白日不便露面,现在天黑了……”他攥着衣角,“我毕竟是男子,这样不好。”
“好罢。”看他坚持,孟令窈也没再劝说。
只是这南方来的小男子对北地冬夜的寒凉还是缺了些敬畏,冻得缩成了一团,像只小麻雀似的窝在车辕上。孟令窈看得有趣,随手递过去手炉,“暖暖手。”
沈小山正欲推辞,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吁——”
车夫勒紧缰绳,厉声道:“小姐,有人拦车!”
孟令窈抬眸,已经看清了来人,陆鹤鸣依旧穿着那身光风霁月的锦袍,身后数十个护卫举着火把,火光将他温润的面容撕成狰狞模样。
来者不善。
孟令窈心下微沉,抿了抿唇瓣,未曾料到陆鹤鸣胆大至此。
她抚平衣襟褶皱,依旧端坐在车上,面露疑惑之色。
“陆大人,不知您拦住我的车驾所为何事?”
“孟小姐,”陆鹤鸣拱手行礼,“惊扰了小姐的车驾实属抱歉,只是在下方才想起一桩要事。”
他目光仿佛淬了毒,直勾勾望向沈小山,“白日里孟府送大氅的丫鬟,正是陆家一直追捕的骗子。”
“那骗子最善花言巧语,在吴郡便欺瞒了不少人,孟小姐可不要上当受骗。”
“怎会?”孟令窈镇定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陆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陆鹤鸣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刻已无耐性再做周旋,闻言冷笑:“是或不是,在下查验便知。”
他猛地上前,伸手就要拽沈小山。苍靛扑上去挡,被他一把甩开。
“陆鹤鸣!”孟令窈怒道:“天子脚下,你怎敢……”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
“嗖——”
一支箭矢擦着陆鹤鸣指尖钉入车辕,箭尾白翎簌簌颤动。裴序策马自夜色中踏雪而来,大理寺令牌悬在腰封上,手中长弓尚未收起。
“陆大人。”他勒马停在几步外,语气冷淡如霜,“当街劫掠官眷,触犯我朝律法第七卷十三条。”
陆鹤鸣惊得倒退半步,强笑道:“裴少卿,在下只是抓捕自吴郡逃逸而来的骗子。”
“抓捕京中逃犯乃京兆尹之职,若有线索,亦可上报大理寺,竟不知何时由翰林院督察?”
裴序语调平平,并不带有诘问或是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述说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陆鹤鸣一时答不上话来。
裴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抬手示意,身后差役立即上前拿人。
“陆大人若有异议,可至大理寺申辩。”
陆鹤鸣脸色骤变,却也不敢阻拦。
若是旁人,他或还可以打出陆家的名号再做商议。
可偏偏是裴序。
眼看今日无法善了,陆鹤鸣恨恨咬牙,强作镇定道:“如此,在下只好去大理寺叨扰裴少卿了。”
一旁的简肃已等待多时了,闻言脚下一动,当即上前按住了陆鹤鸣。
进了大理寺的门,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他面无表情攥紧陆鹤鸣的手腕,强扭至身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疼得陆鹤鸣龇牙咧嘴。
陆家一干人等皆被大理寺的差役捉拿,裴序翻身下马,朝孟府的马车走近。
沈小山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裴序径直看向他,语气笃定,“沈小山。”
沈小山无意识瑟缩了一下,求助的视线落到孟令窈身上,“小姐……”
听到裴序的称呼,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登时明白了。
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孟令窈垂下眼睫,叹了一声:“沈小山,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将精巧的手炉塞进沈小山怀里,她安抚道:“去吧。裴大人清正严明,会还你一个公道。”
“清正严明”四个字稍显烫嘴,孟令窈语速很快,不过沈小山听清了。
裴序垂着眼,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两人交谈。
“是……”沈小山缓缓点头,跳下车辕,朝裴序身后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孟令窈几眼,眼睛湿漉漉的,活像是被赶出家门学飞的幼鸟。
孟令窈竟不合时宜的想笑,唇角无意识地牵起。
下一瞬就恢复了端庄,扶着菘蓝的手下马车,她福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素白色披帛随动作摇曳,宛如一缕月光落在雪上,脆弱不堪与轻盈美丽皆凝结于那薄薄一片轻纱上。
“多谢大人相救。”
“职责所在。”裴序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孟小姐。”
孟令窈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雪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
“行善是好事。”他声音平缓,“但应以自身安危为先。”
这话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口中说出,偏生是长辈般自上而下的叮咛。
叫人好像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很想反驳两句,念及裴序毕竟刚出手制住了陆鹤鸣,只微微笑,再次道了谢。
待裴序押着陆家众人走远,菘蓝才长舒一口气:“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今夜多亏了裴……”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一向不待见裴少卿。
孟令窈没应声,动作迅捷,从车厢柜子里翻出面铜镜,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不错,头发没乱,妆容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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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口脂都涂抹均匀。
她放下镜子,转头问菘蓝,“我刚才表现有没有不妥之处?”
“啊?”
菘蓝愣了愣,很快摇头,“没有没有,小姐临危不乱,极有风范。”
“嗯。”孟令窈点点头。
还好没有太落下风。
也是这会儿巷子里无人,否则裴序的诸多光荣事迹怕是又要多上一桩,而她则要成为英雄救美里的“美”。
少不得还要传出些一见倾心的风言风语,更甚者在集会里被玩笑说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
孟令窈想着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赶紧捧起菘蓝斟好的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幸好、幸好……
车外传来苍靛的小声惊呼,“嘶,好深。”
菘蓝掀开一丝轿帘缝,“做什么呢?”
苍靛举起手里的白羽箭,是方才裴序阻止陆鹤鸣动作的那一支,又指了指车辕。
车辕上留下一道深达寸余的痕迹,在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茶水蒸腾出热气,在长睫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孟令窈眨了眨眼,不得不承认,能百步穿杨,确实比锤丸百发百中来得更震撼些。
“好大的力气。”菘蓝探头看了看,而后义正言辞,“小姐,我们该向裴大人要赔偿。”
孟令窈忍笑,点点菘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菘蓝小声嘀咕,“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本来就该赔。”
“就是就是,还带走了我们家沈小山。”苍靛附和,“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好他。沈小山一顿要吃足足五个馒头!”
孟令窈哪里不明白他们俩是在逗自己开心,眉眼舒展,“放心吧,裴少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能一口道出沈小山的名字,还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孟令窈无法不相信,恐怕从沈小山进城开始,这一切都尽在大理寺的掌控中了。
罢了,姑且算裴序做到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吧。
路上耽搁了一阵,回到家的时辰比预计的要晚了些许。
孟令窈爱洁,仍是坚持沐浴更衣。孟家不缺这点炭火、也不少热水,自是顺了她的意。
只是她一头长发,又极浓密,弄干要好一阵。
菘蓝用细棉布绞干水分,又拿了把小扇子慢慢扇,清淡的香气便随着风蔓延开来。屋里炭火烧得暖和,倒是也不觉得冷。
孟令窈倚在罗汉床上,刚沐浴完的脸颊泛着热水浸泡后的绯红,连指尖都透着微微粉色。
已到了她平常入睡的时候,菘蓝拨弄头发的动作又很是舒服,她双眼迷蒙,昏昏欲睡了。
忽地想起什么,孟令窈睁开眼睛,“菘蓝,白日里周逸之送的雪兔灯放在哪儿了?”
小兔子雕得颇合她心意,哪怕知道是哄女儿家的小把戏,不过么,无论如何,肯用心就是了。
“小姐放心,我放在窗台上了,外头冷,一时半会儿化不了,您明天早上还能瞧见呢。”
“嗯,如此便好。”
孟令窈安心了,靠回软垫,不知不觉睡意重新拢住双眼。
睫毛动了一下,她再一次整个人坠入梦中。
8. 第 8 章
孟令窈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好像浮在半空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梦里的一切。她甚至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亲。
等等、成亲了?
和谁?
她带着满腔疑惑看见自己梳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衣着华丽,满头珠翠。
还好,至少嫁的是个富贵人家。
却不知为何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寺院。
寺院门口牌匾上清清楚楚挂着三个大字——慈安寺。
有和尚试图拦她,被菘蓝一把挥开。
好菘蓝!
她的视线紧紧跟着飞扬的裙摆穿过重重庙宇、穿过慈安寺后院幽深的竹林,停驻在一间禅房外,裙角短暂停滞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佛门清净之地,本该潜心礼佛的蒲团上,周逸之搂着个容貌昳丽的小和尚,见她闯进来,不慌不忙合拢衣襟,笑着拉她的手说:“娘子别生气,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孟令窈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
“窈窈?”钟夫人披着外裳推门进来,见女儿脸色苍白,披散长发愣愣坐在罗汉床上,连忙将人搂住,转头吩咐小丫鬟,“去煮安神汤。”
她见女儿回来的晚了些,特地过来看看,谁料正遇上这般场景。
孟令窈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从梦中缓过来。
“又梦魇了?”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里,无力地挪了两下头,而后一五一十将梦境说了个干净。
钟夫人越听眉头越紧,最后重重拍案,“这些公子哥儿真是越发不像话!前有陆鹤鸣道貌岸然,后有周逸之……简直、简直混账!”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取来库房的大刀断了这狗男人的尘缘图个干净。
孟令窈一口一口喝完了安神汤,总算压下了那股恶心感。
有了陆鹤鸣“珠玉”在前,这回她对梦境的接受程度已经好了很多。
至少梦里的周逸之不曾害人性命不是?
心中涌起一阵说不上是可笑还是荒唐的情绪,孟令窈扯了扯嘴角,还分出了点心思叫来外间的菘蓝,“把那盏雪兔灯扔了。”
菘蓝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应下,“我现在就去。”
钟夫人见到雪灯,“那是何物?”
“今日周逸之送的。”
“那是该扔了。”钟夫人撇嘴,完全失去了兴趣,嫌恶道:“扔得越远越好。”
孟令窈依稀听到了雪灯碎裂的声音,好像她打了水漂的一百两银子。
周逸之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客,慈安寺的僧人显然也知晓内情,可见不是什么正经寺庙。
“唉。”
孟令窈叹息了一声,早知道一百两不如拿去买件首饰了。
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怜爱道:“我们窈窈是有福气的,老天爷都不舍得你吃苦,才特地降下梦境示警。”
“是了。”孟令窈肃着一张小脸,“所以女儿定要寻个世间顶好的夫君,才不辜负他老人家的厚爱。”
“正是!”
钟夫人露出笑颜,换了话头,“还没来得及问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提到这个,孟令窈眼睛一亮,打起了精神,将威勇侯府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听到裴序一箭射退陆鹤鸣时,钟夫人忍不住抚掌大笑,“痛快!裴少卿的箭术我也曾听闻,果然名不虚传。说起来,我去年在宫宴上见过他,容貌气度都一等一的,勉强……”
孟令窈慢慢坐直身子,盯着母亲。
在女儿的注视下,钟夫人收了声,“……算是个男的。”
“我要嫁的是能事事以我为先的人。”孟令窈轻哼一声,“裴序…隔着半个皇城我都能看出来,他那种人,眼里只有前程和家族。”
钟夫人笑着拉她坐下,取过梳篦为她通发,“好好好,咱们窈窈要嫁便嫁个痴情种。”
母亲身上又暖和又香,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正院里,孟砚踏着夜色入门。
临近年下,专司祭祀礼仪之事的太常寺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孟砚的上峰,太常寺卿项辽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拼搏的时候,身先士卒,日日在官署忙到深夜。孟砚比他还年轻几岁,自是羞于一到点就回家,只好跟着忙前忙后。
谁料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老爷,小姐今儿情绪不佳,夫人去陪她了。”
孟砚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叹了口气,睡意全无,抱着琴谈了一曲《孤雁南飞》。
“老爷,”老仆憋着笑递上安神汤,“夫人让您早些安歇。”
孟砚接过姜汤,幽幽道:“我弹得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凄凉了些。”
一夜难眠的不止孟大人,大理寺同样灯火通明至深夜。
岳蒙一手食盒一手包袱进来时,沈小山正盯着墙上刑具发呆。
“换上。”岳蒙把包袱丢过去,“大人特意吩咐的。”
沈小山打开一看是套男装,耳尖顿时红了。岳蒙故意逗他:“想继续穿女装也行,我那还有套给妹妹买的石榴裙……”
“不、不必!这套就够了。”小少年抱着衣服窜进里间,差点被门槛绊倒。
另一头传来嗤笑,简肃一张脸在灯光映照下白得晃眼,他怀抱卷宗,衣角沾染着些许红褐色,似是血迹,“你倒是殷勤。”
“你懂什么?”岳蒙把食盒里的餐食一一摆出来,“那孟小姐真是妙人,良善不失机敏。换作别家小姐,早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里间传来窸窣穿衣声,沈小山探出头,声如蚊蚋,“孟小姐是好人。”
“听见没?”岳蒙冲简肃挑眉,“我就说孟小姐是好人。”
简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莽撞。”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岳蒙不死心,又凑到翻阅卷宗的裴序跟前:“大人您评评理,那孟小姐是不是人美心善?”
裴序翻阅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也没抬,淡声问:“你很闲?”
“没、没。”岳蒙连忙摆手,后退几步,“我再去地牢里审审姓陆的管家。”
烛火晃了晃,猛地暗了下去,烛芯烧得太长了。仆役修剪的间隙,裴序放下卷宗,微阖双眼。
机敏与莽撞不过一线之隔。
他虽觉孟小姐的行为有所不妥,却也不会任由下属肆意评判一个女子。
只是——
眼前莫名浮现他嘱咐时那姑娘不甘的双眼。
她大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也罢,非亲非故,是他多话了。
更漏滴到三更,沈小山蜷在长椅上睡着了。简肃不知打哪儿寻了张毯子,动作粗暴,直接朝人身上丢,几声含糊的梦呓从毛毯下传来,“阿姐……”
“也是个苦命的。”岳蒙轻叹。
裴序搁下笔,望向窗外纷扬的雪。
该变天了。
只是一夜的光景,陆鹤鸣从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变为目无法纪的阶下囚。
“今日早朝,裴少卿当庭呈上陆家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的罪证,连那陆鹤鸣逼死沈家几人的案子都翻出来了!圣上震怒,当即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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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陆家一派的职,陆鹤鸣也被押入大牢候审!”
孟砚眼下青黑,神采却飞扬得很。
孟令窈放下茶盏,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也顾不上了,“当真?”
“自然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陆家无从抵赖。”孟砚捋着胡须,感慨道:“到底是窈窈生而不凡,竟有梦兆预警……”
他从袖中摸出龟甲,“待为父为你卜上一卦,瞧瞧是不是哪家的小神仙拖胎到我家。”
“去去去。”钟夫人压下他的手,“胡诌什么,窈窈上辈子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孟令窈笑着点头。
瞧她露出了笑脸,孟砚也笑了,他轻咳一声,凑到夫人身边,压低嗓子,“夫人,窈窈如今已然心情大好,今晚...夫人总该回房睡了吧?”
孟令窈“噗嗤”笑出声,“好哇,图穷匕见。”
钟夫人拧了把女儿的脸颊。
不欲再打扰父母亲,孟令窈识趣地道了别。
接连几日,人未出门,外头的消息却是一趟一趟地传进来。
“原来陆家京中府邸的奴婢隔几日便要换一批,个个深受其害,好几个原先不敢张扬的小丫头如今都一齐去状告陆鹤鸣了。当真是人面兽心!”
“陆家岂止他一个,前头威远侯府旁支的姑娘嫁去了陆家,算起来还是陆鹤鸣的堂兄,不仅养外室,还纵容宠妾肆意欺压妻子。可见是家风不正!”
“还有还有,先前因陆鹤鸣常去特地改名‘状元楼’的酒馆,现下毁得肠子都青了。”
……
孟令窈听完了所有消息,心下松了一口气。
如此,陆鹤鸣算是完了,亦不会再有第二个沈玉娘。
前头派往吴郡探查的人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他们这一趟查出了不少东西,只是还没到京城,陆家已然轰然倒塌。
实在是世事无常。
“你们此番辛苦了,去找管家领赏钱。马上过年了,都在家中好生休养吧。”
“多些小姐恩赏。”
为首的仆人接过批赏银的条子退下去,苍靛自外间匆匆赶来,“小姐,沈小山来了。”
沈小山跟着门童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一见孟令窈,立刻跪下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快起来。”孟令窈扶额,摆手示意苍靛快些扶他,“在大理寺一切可都还好?”
“一切都好。”
菘蓝接了话,“可不是好嘛。这些天都不回来,还当你是忘了我们呢。”
“岂会岂会。”沈小山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双手奉上,“我还欠小姐银子没还。”
孟令窈疑惑,“你哪儿来的银子?”
“托小姐的福,我在大理寺寻了差事,这是预支的月银……”
孟令没有接,“你初来京城,这些钱留着打点用度。”她见少年眼眶发红,又温声道:“好好当差,有什么难处就来寻我。”
起初帮他是存了些私心,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怎会没有半点感情?
沈小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又与菘蓝和苍靛各聊了好一阵才离开。
这一次,他未曾再回头。
送走沈小山,孟令窈又懒懒地倚回窗边,两场噩梦算是断了她两桩姻缘,哪怕是躲过了灾祸,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连最爱的胭脂水粉都提不起劲摆弄。
“小姐。”门房快步送来信笺,“是谢小姐的信。”
撒着金粉的信笺上,谢成玉字迹龙飞凤舞,“温泉水滑养凝脂,年前不多加养护,正月里如何艳压群芳?”
孟令窈轻“啧”了一声,当即拍板,“收拾行李,明日出发!”
9. 第 9 章
马车吱呀转了近小半日,方才抵达城外的青鸾山。这一带风景秀美,又点缀着大大小小数口温泉,京城许多豪富贵族都在此地置了别院,听闻位置最佳的几处尽数归了皇家。
谢成玉的别院也在其间,谢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绵延数百年,底蕴深厚,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不会放过。这座别院便是谢成玉今年的生辰礼之一。
“可算来了!叫我好等。”孟令窈刚下马车,就被美人扑了个满怀。谢成玉挽着她往庄子里走,“我特意让厨子备了银鱼羹,用的都是太湖运来的新鲜银鱼,最是鲜甜。”
踏上几级青石台阶,孟令窈望见不远处山腰飞檐翘角,朱漆廊柱在林间若隐若现。谢成玉顺着她视线看去,“那是长公主的别院,这几天长公主也在。”
孟令窈眉心微蹙。
“莫烦忧。”谢成玉似是知道她的心思,随口道:“我前日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那边先遣人来送了两篓蜜桔,说是让我们小辈自便,不必拘礼。”
看来长公主也不耐烦出来游玩还要应付旁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弯了弯唇角。
用罢午膳,谢成玉带孟令窈在庄子里绕了一圈,地方不算宽阔,胜在清幽雅致。尤其是一眼汤泉,建在竹林深处,用整块汉白玉砌成池子,黄竹屏风围出氤氲天地。
孟令窈眼眸明亮,对这一趟旅程又骤然生了许多期待。
长发用玉簪挽起,孟令窈浸在温泉水中,芙蓉花瓣浮在水面随波纹打转。池底铺着鹅卵石,侍女跪坐在池边为她捶肩,另有两个小丫鬟捧着银盘,里头摆着蜜桔和蜜渍梅子。
“如何?”谢成玉趴在池边,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这水引自地下热泉,我特意让人在兑了你先前赠我的茉莉露。”
孟令窈掬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从指缝漏下,在纤细的锁骨处积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潭,“奢靡太过,当心御史台参你爹一本。”
“哪里参得到我?”谢成玉满不在乎地掰开一瓣蜜桔,“顶上风景最佳,温泉水最好的那座宅子,就属……”
她话未说完,抬手指了指天。
暮色渐沉时,两人换了轻便的襦裙,倚在临水的轩榭里对酌。谢成玉忽然撑着脸凑近,手指轻轻点了点孟令窈的脸颊。
孟令窈没有躲开,只疑惑问:“做什么?”
“我摸摸看是不是热的,怎么越瞧越像我祖母最宝贝的那尊羊脂白玉像。”
“……”
这厮夸人的说头当真是越来越多。
不过——
好听,爱听。
会云,多云。
孟令窈轻抬下巴,“摸也摸了,不知谢小姐作何评价?”
“触手生温,尤胜那尊玉像。”谢成玉的溢美之词张嘴就来,“我看唯有裴家那块家传的玉佩方可媲美。”
孟令窈斜了她一眼,谢成玉立刻话锋一转,“如今的好玉料越来越少,但想来周家的藏宝阁里是不缺的。”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喉间的桂花酒都有些难以下咽了。
“怕是无福消受。”
谢成玉面露疑惑,“那日在威勇侯府,我瞧他很是殷切……”
“我父亲说,桃花眼不好,多风流。”孟令窈转着酒杯,一本正经道:“我可不耐烦应付那些红颜知己。”
谢成玉眨了眨眼睛,这一句话,她连一半都不信。
只是男人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识趣地转了话头,谢成玉道:“我叔父前些日子寄来家书,说北漠如今时局安稳,或许年后将归京。”
谢成玉叔父由圣上亲封为镇北大将军,常年率军镇守北漠。只是不知为何提起了他,孟令窈思绪转了几圈,从角落里翻出了个名字。
“那赵诩岂不是也快回来了?”
“正是。”
“他妹妹每每见了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谢成玉学着赵如萱翻白眼的样子,“定是嫉妒他兄长临走前还跑来看你。”
孟令窈轻笑出声。竹帘忽被夜风掀起,带进几片枯叶。她伸手去接,腕间玉镯滑到一半,露出截雪白小臂,“我连赵将军鼻子眼睛生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她倒记了三年仇。”
她自小就生得好看,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从小到大,示好的公子哥不计其数,赵诩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是一个一走就是三年,且归期不定的人。
难道因为他一句“等我”就枯等三年吗?
她又不姓王。
谢成玉痴痴看着眼前女子,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幅薄情的样子也甚是好看。
-
在谢家别院的日子很是悠闲舒适,白日里同谢成玉一道赏雪烹茶,读些京城时兴的话本子,再对其中诸多妄想批判一番,夜里泡罢温泉睡个沉沉的好觉。
清晨,孟令窈对镜梳妆时,拿起脂粉又放下,已然十分白里透红,再涂抹就多余了。
昨儿夜里谢成玉多饮了几杯酒,此刻犹未醒来,孟令窈便披上白色裘衣,带着菘蓝外出散步。来了几日,她一直待在庄子里,还不曾出过门。
门房瞧见她们要外出,指了指东方,说有一道小瀑布,因地气温暖,严严冬日也不上冻,可去一观。
总归无事,孟令窈随着他指的方向慢慢向前走,山间空气清冽,树木苍翠,景致极好,不知不觉就走了好一阵,渐渐能听到水声潺潺。
孟令窈加快步伐,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白练自山间倾泻而下,激起水花如碎玉。底下一口深潭,许是因为水温正好,还有几尾红鲤游动。
主仆二人凑近看鱼时,一团雪白忽地从眼前窜过。
“是兔子!”菘蓝惊喜地低呼。
孟令窈玩心乍起,提着裙摆悄悄靠近,那兔子也不怕人,蹲在青石上抖着耳朵。她刚要伸手,破空声骤然撕裂寂静。
“嗖——”
箭矢擦着她鬓角飞过,深深扎进兔子后腿。孟令窈瞳孔蓦地放大,踉跄后退,绣鞋踩到溪边青苔,整个人跌坐在地,藕荷色裙裾上也沾染了些许水渍。
“什么人?”菘蓝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女子勒住缰绳,湖蓝色骑装衬得她身姿干练。孟令窈仰头望去,正对上长公主垂下的目光——那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仪,五官雍容端方,眼尾的几缕细纹丝毫不损其容颜,反而更显出岁月雕琢的从容。
“可有受伤?”
孟令窈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长公主,臣女无碍。”眼角余光瞥见后方黑马上的人,竟是裴序,正侧头望着远处山峦,仿佛那光秃秃的石壁突然生出朵花来。
孟令窈忍不住暗自咬牙,又是他!
这人怕不是命里带金,回回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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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总是碰见利器。
长公主利落下马,快步扶起她,“没事就好。”她语带歉意,“远远瞧着一片白色,只看到了兔子,没想到险些伤着孟小姐。”
注意到小姑娘脏了的裙摆,长公主解下斗篷裹到她身上,“本宫的别庄就在前头,去换身衣裳。”
说着她摇了摇缰绳,竟是要亲自带孟令窈同乘一匹的模样。
孟令窈眉心一跳,正要推辞,女侍卫开了口,“殿下,还是我来吧。”
“嫌本宫骑术不如你?”长公主挑眉,女侍卫默默退了回去。
孟令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多谢长公主厚爱。”
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已被带上马背。
长公主身上有极淡的苏合香气,孟令窈母亲素日也喜苏合香,此刻与长公主同乘一骑,莫名心中安定了三分。
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裴序策马跟上,“殿下,臣……”
“你跟着便是。别忘了我的兔子。”长公主抖开缰绳,马匹小跑起来时,孟令窈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
兔子……
孟令窈缩在裘衣里,领上雪白的风毛将她巴掌大的脸颊藏了半些,她只觉得此刻,自己也像一只被俘获的兔子。
长公主骑术极佳,在山路上亦是如履平地。孟令窈的三分心安很快变成七分,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思绪也不由分散开来。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长公主是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女,又与圣上亲厚,十几年前嫁给裴氏一位风姿出众的嫡子。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孟令窈记得,母亲曾说过,那时候的长公主是全京城所有女眷最艳羡的存在。
只是好景不长,十年前,裴驸马在西南战事中意外身亡。
时下并不讲究前朝贞节牌坊那一套,朝廷甚至明文鼓励女子二嫁,更别说长公主如此金尊玉贵的身份。坊间传闻,裴老夫人曾亲自登门劝长公主改嫁,只是如今已然过去了十年,长公主仍是孑然一身。
那位裴驸马是裴序的伯父。孟令窈以前就听说过,裴序与这位伯父感情深厚,长公主膝下无儿无女,待他如亲子一般。
如今看来,传闻也有不全然是假的时候。
长公主的别院占地广阔,隔着一段距离便能看见院墙绵延,望不到边界。
不知其中该是怎样琼楼玉宇。
心里这般想着,入了门,孟令窈仍是规规矩矩垂着眼,听从长公主安排,跟随府里的姑姑朝一处小院走去。
应是专门用来放置衣衫的房间,屋里摆着许多箱奁。
“这些衣裳都是长公主不曾上过身的。”
“孟小姐身量高挑,穿长公主的衣裳正合适。不知您素日喜欢什么样式?”姑姑笑容和善,视线上下打量了孟令窈一圈,开口询问。
“臣女萤火之辉,怎敢与长公主相较。”孟令窈谨慎道:“姑姑做主就好。”
姑姑又看她一眼,走了几步,从靠里的箱笼中取出一件烟青色宫装,“您气质出众,这一套勉强可以相配。”
这条裙子颜色素净,唯有裙摆和袖口处绣着莲花纹,是不会出错的衣衫。
孟令窈心下缓了缓,正要伸手接过,门外传来一道女声,敲冰戛玉似的,若是盛夏时节,听着应是很消暑。
“我记得前些年做了一套胭脂红绣海棠的衣裳,更衬她。”
10. 第 10 章
长公主既发话,姑姑立时找出了衣裳。
甫一从箱笼中拿出来,孟令窈霎时间觉得屋里都更亮堂了些许。
是有“寸锦寸金”之称的云绫锦,染成恰到好处的红,犹如美人唇瓣上的一点胭脂,金线绣成朵朵海棠,光华璀璨,华美至极。
“换上我瞧瞧。”
孟令窈应了一声,依言换上。
她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太过厚重,难免显得不够飘逸,少了几分世人追逐的出尘脱俗。
但站在铜镜前,孟令窈几乎挪不开双眼,不得不承认,长公主的眼光甚好,衣服也甚好。
她认真思索着,往后裁制新衣时,要加入这类颜色。哪怕不穿出去,自己瞧着也高兴。
长公主光明正大欣赏镜前的少女。
太常寺少卿孟砚之女,孟令窈。
京城的小辈太多,她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印象,眼前的姑娘算一个。和如今大部分姑娘差不多,喜好穿仙气飘飘的广袖白裙,不过她生得好,乌发雪肤,身段窈窕,在一片白茫茫间,也很是出挑。
许是上了年纪,现下越来越喜欢鲜亮些的颜色。于是一时兴起,叫人拿了这件衣裳,不曾想比她想象中还要合适。
长公主满意点头,“不错。”
孟令窈也很满意,脸颊微红,双眸晶亮。她与长公主的接触不多,只在几次宴会上见过,但从方才来看,长公主行事作风干脆利落,她也没说什么谦虚客套的话,盈盈行了礼。
“都是长公主眼光好,叫我沾了光。”
长公主笑了声,又邀她去喝茶。
喝茶的地方在一处观景亭,孟令窈随长公主到达时,亭中已有人煮茶。裴序坐在其中一方竹凳上,一身分外扎眼的绯红色广袖宽袍,衬得人面如冠玉,神情却是清冷淡漠的,让人平白想起落了雪的红梅。
见到两人前来,裴序起身,规规矩矩给长公主见礼,而后朝孟令窈拱了拱手。眼睛始终朝下,未曾多看两位女眷一眼,有礼有节,挑不出毛病。
孟令窈同样回了礼,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垂眸盯着自己同样红色的衣袖,莫名觉得,兴许不是他喜欢红色。
喜欢红色的另有其人。
好看的人总是叫人心情愉悦,若是成对出现,这种愉悦还能再翻一倍。长公主心情颇好地落座,敏锐地发现,孟家的小姑娘坐在了离裴序最远的位置,脸上也不是什么常见的羞涩,而是,淡淡的?
比她的大侄子还淡上那么一点。
有趣。
就她所知,裴序在京中可是广受欢迎,连她这里都收到了不知多少明里暗里打听婚事的口信。
原来也有人瞧不上他。
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长公主端起茶盏,“茶已烹好,孟小姐莫要拘礼,尝尝可还喜欢。”
“长公主的茶定是极好的,托了那只兔子的福,我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孟令窈高高兴兴捧起茶盏,口中品到了熟悉的松木香气。心下暗道,长公主还真是专情。
“近来京城似是很时兴用松树上的雪水烹茶,还是从本宫府上传出去的喝法。”长公主仿佛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地分享:“其实那日是意外,只是府上一位客人道,连古籍中都有此记载,松香雪水与鹿肉最是相宜,倒让本宫侥幸风雅一回。”
“说是《山家清供》中所记。”伺候在一旁的姑姑笑着补充道。
“《山家清供》?”
裴序抬眼看向煮茶的小炉,沉吟数秒,笃定道:“书中不曾有此说。”
孟令窈猛地攥紧了手中茶碗,稍顷,慢慢松开,耳尖却悄无声息蹿上一抹红。
好,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过节。
她垂着眼,默默又记了一笔。
长公主眸光微动,轻抿了一口茶,什么也没说,唇角弧度莫名又上扬了一点。
姑姑愣了愣,回神后道:“奴婢粗笨,许是记错了。”
“错就错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长公主云淡风轻地揭过了这一茬。
孟令窈将视线转向亭外,试图寻些新的话题。
亭子建在高处,能将整个别院尽收眼底。出乎意料的是,这别院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反倒有一大片演武场,箭靶和兵器架整齐地排列着。
“殿下这里很是别致。”她斟酌着用词。
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闲来无事练练手,城里拘束,不如这里自在。”
“确实如此。”孟令窈赞同点头,“臣女外祖家也设了练武场,几位表兄小时还好,长成后总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身手。”
“是啊。在长公主府,箭靶置多能有十丈之远,这里却能放在三十余丈外。”还可外出寻些移动的靶子。
念及方才吓得跌倒在地的小姑娘,长公主体贴地没说后半句。
“难怪殿下箭术如此精妙。”孟令窈恍然,“原是日日勤练之效。”
长公主玩笑道:“当着雁行的面,本宫可不敢应了这句‘精妙’。”
裴序一板一眼,“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长公主轻轻“啧”了一声,应是在说“无趣”。
话说到这里,若是不接就不大合时宜了。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笑容无可挑剔,“臣女也曾听闻裴大人箭术高超,有百步穿杨之能。”
裴序又欲说些什么,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哪里就值得这么夸了?他们男儿理应会这些。”
“孟小姐会射箭么?”
孟令窈摊开双手,眼睫垂着,显露出几分自然的羞涩,“小时候学过几天,手心磨破了皮就放弃了。”
微凉指尖忽然触到她掌心,孟令窈惊得睁大了眼睛。
犹嫌不够似的,长公主又捏了两把,赞同道:“这样娇嫩的手,确实不该受这份罪。”
长公主动作突然,裴序也下意识投来了注视,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瞬,被一捧雪似的白刺了眼睛,随即移开。
孟令窈话语险些磕巴,“……臣女生性惫懒,长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于是很配合地又笑了几声。
她今日笑容格外多,连煮茶的姑姑都注意到了,几次侧首看她,眼神柔和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长公主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似大多皇室女眷一般,看起来再是亲和,骨子里仍透着高傲。同她交谈时,孟令窈好几次想起母亲。
她母亲出身将门,自小爱舞枪弄棒,大抵是长公主也喜好练武,因而性格中有相似的疏朗,不拘小节。
不知不觉聊了好一阵,多是两位女眷说话,裴序更像是长公主安置在亭子一角的装饰。
抬头看了看天色,孟令窈起身告辞。
“是不早了。再不回去,谢家丫头怕是要以为你被山里的豺狼叼走了。”
吩咐人装了整整两食盒点心并一些新鲜果子,长公主随口道:“本宫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你带回去。”又转头对裴序道:“山路难行,你送令窈。”
裴序微微颔首。
孟令窈眼睫轻颤,愿意当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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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的,但长公主一番好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福了福身,“多谢长公主…多谢裴大人。”
出门时,孟令窈只带了菘蓝。
回程时,带了一马车的吃食并一位骑马跟在一旁的裴少卿。
她坐在马车里,斜倚车窗,拖着腮思索,莫不是她才是出门打猎的那一个?
“小姐。”菘蓝压低嗓音,凑过来,“您说沈小山在大理寺能做什么活?他个子还没长成呢。我听人说过,若是小时候做重体力活,会长不高的。要不要……”
她抬手指了指马车外,“问问这位?”
孟令窈点点头,菘蓝说的在理,沈小山眼下也就跟娇小的女子一般高,还不及她,是该仔细些。
坐直身子,孟令窈垂眸理顺起了褶子的衣带,又叫菘蓝上下看过,确认没有一丝不妥后,她轻轻扣了扣窗棂,从提花帘后探出一张脸,“裴大人。”
裴序摇晃缰绳,黑马靠近了马车些许,“孟小姐有何事?”
“我有一事想向裴大人求解,不知沈小山现下在大理寺作何活计?”
“沈小山会识文断字,如今在协助做文书记录。”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有求于人,孟令窈笑容很是诚恳,眼瞳漆黑,一点不错地望着裴序,“还请裴大人……稍作照拂。”
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恍若枝头积雪随着风一丝一缕飘散。
这招一向好使,鲜尝败绩。上回这般,表兄愣是把外祖那柄视若珍宝的古刀带出来,由她把玩了好一阵,被打得满院子跑也没供出她来。
思及此,她唇畔笑容愈发真诚。
裴序偏过头,直视前方道路,“他已十三岁了,能孤身从吴郡赶到京城的人,不该被当孩童看待。”
孟令窈咬咬唇,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心头火起,语气也谈不上好了。
“裴大人自是有好谋算,让一个孩子从吴郡独自逃到京城,若是有个闪失……”
“陆家的眼线遍布官道。”裴序仍是不疾不徐,“混在流民中反而安全。他身上留有大理寺的暗记,沿途都有人暗中照拂。”
“且,他在外头,陆家才更易露出马脚。”
孟令窈攥着帘子的手松了松,“为何不早说?”
裴序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孟令窈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先前不曾问,也不是裴序的上峰,裴序没有必要同她交待一切。
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她重新挂上笑,正要开口——
一侧车轮突然陷入泥坑,车身猝然一晃,孟令窈扶住窗棂,裴序几乎是同时伸手稳住了车窗,两人指尖在雕花木框上堪堪相碰了一瞬。
是与方才长公主的手截然不同的温热,似有一层薄茧,孟令窈怔了怔。
裴序已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着一般。
孟令窈回过神,一阵莫名的情绪翻涌,很快被紧随而来的愠怒掩盖。
好哇,怎么这厮好像很嫌弃?
真是、真是不知好歹!
她这可是每月都要花上数十两银子悉心养护的手!
“小姐对不住,积雪盖住了,小的没瞧见土坑。”车夫的声音带着慌张。
孟令窈坐直,手指攥紧帕子,回道:“无事,后头仔细些便好。”
“是是,小的一定仔细着。”
“当心。”裴序留下一句嘱托,拍了拍马背,那匹神骏的黑马悄无声息行至马车前方。
孟令窈丢开轿帘,心想,他最好是对车夫说的。
11. 第 11 章
后半程一路无话,好在马车脚程不慢,很快抵达谢家别院。
“孟小姐,”裴序的声音平静无波,落进车里,“谢小姐的庄子快到了。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依旧是一把轻软的嗓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多谢裴大人相送。”
裴序轻扯缰绳,黑马放缓脚步,“受长公主所托,孟小姐不必客气。”
孟令窈没忍住隔着帘子瞪了外头的人一眼。好像谁稀罕同他扯上关系似的,用得着撇得这么清吗?
马车停稳,她迫不及待扶着菘蓝的手下车。
行至裴序身旁时,她又刻意放慢步伐,用手帕擦了擦指尖,而后随意递给菘蓝,缓声道:“帕子脏了,好生清洗干净。”
菘蓝并不知晓车窗沿上那短暂的风波,闻言干脆应了。
裴序安静伫立在马车旁,恍若什么也没瞧见,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谢成玉就站在几级青石台阶上,眼睛亮得惊人,一会看看裴序,一会儿又看看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的孟令窈,半晌才回过神。
轻咳了一声,压抑住几步跳下台阶的欲望,她收紧脚步,飞快靠近,匆匆行了礼,“见过裴大人。”
不待裴序还礼,她立刻转向孟令窈,“窈窈,你去了哪儿?怎么还……”
雌鹰一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她一身截然不同的衣服。
孟令窈微笑,“外出时不慎弄脏了衣裳,幸得长公主相助,还请了裴大人送我归家。”
谢成玉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如此,真要多谢长公主慈心。”
她深深看了孟令窈一眼。孟令窈明明白白品出了其中“稍后再老实交代”的含义,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以一句“改日定要上门好好谢过”结束了寒暄,两人目送裴序离开,绯红衣衫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不待她开口,孟令窈先发制人,“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谢成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换什么换,多好看。”
“好看得——”她顿了顿,才幽幽道:“方才我站在上头瞧着,还当是谁家新婚的小夫妻一道回门了。”
谢成玉虽出身谢氏,自小受着最顶尖的贵女教育,但随谢家那位老太公住在金陵多年,深受其影响,性情远比京城的闺秀更洒脱开朗,也口无遮拦得多。
孟令窈自她三年前归京就与之相识,原以为早已习惯她的行事作风,此番还是惊得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可比长公主那支飞来横“箭”更吓人。
她才不愿同裴序扯上关系。
眉头紧蹙,孟令窈扭头对谢府丫鬟道:“快寻些艾草来熏,山中精怪多,你们家小姐怕是中邪了。”
丫鬟愣住,无措地看向自家小姐。
谢成玉朝她摆了摆手,笑倒在孟令窈肩头。
她如何不知好友的心思,小姐们提起裴序,孟令窈从不参与讨论,还每每顾左右而言它,转移话题。
只是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谁能忍住不抓紧逗一逗友人?
实乃人之常情。
笑够了,她终于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方才那话说得真有孟少卿的风范,可见家学渊源。”
孟令窈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觉得有被夸到。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谢成玉挽上她的小臂,“快些回去吧。我差人熬了姜汤,你在外头待了这么久,别冻着了。”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长公主送来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谢成玉从中挑了一块荷花酥,用罢,擦拭唇角,又品了一口茶,道:“窈窈,我怎么觉着,你像是去长公主府打秋风了?”
“长公主很是和善。”孟令窈想了想,“兴许是对我今日受惊的补偿。”毕竟她母亲亦是如此,每每哄她便是亲自下厨做一碗糖蒸酥酪,平日里都是嫌烦不愿动的。
“是么?”谢成玉对长公主也谈不上熟悉,只是从家长长辈处多少听说过一些。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曾经也是张扬肆意,烈火一样的性子,可自驸马去世后,便如湖水冰封,彻底地沉了下去。
偶尔宴席上碰见时,也是疏离有余,谈不上和蔼可亲。
“长公主如此客气,我们虽是小辈,也不好一直平白受着,该想想回礼才是。”
孟令窈想到那身灿若烟霞的衣裳,认真点了点头。
翌日,两人回礼刚刚收拾妥当,那头又来了新的物件。
“这是刚猎来的山鸡和野兔,长公主特地交待送来,给二位小姐尝个新鲜。”来人分明一身侍卫打扮,衣饰精良,却一手野鸡一手灰兔,背上还背了个大箩筐,活脱脱一个山中猎户。
“多谢长公主,外出打猎竟还惦记着我们。”谢成玉一副受宠若惊的摸样,招了招手,示意小厮拿好野味。
孟令窈打量着两只猎物,“山鸡配这时节的笋炖汤最佳,兔子生得肥硕,适宜烤着吃。”她唇角上扬,“定不辜负了长公主美意。”
“二位小姐喜欢便好。还有一物,”侍卫抬手取下背筐,从中拎出一只雪白的狐狸,收拾得很干净,唯有后颈一处箭伤,一击毙命。
“这皮子保存完好,天气寒冷,二位小姐可拿去做个护手。”
“这样好的毛色,真是难得。”谢成玉伸手碰了碰,指尖陷进雪绒似的皮毛里,感叹,“长公主如此厚爱,倒衬得我的礼物愈发上不得台面了。”
她使了个眼色,婢女走上前,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翁。
“我这里也无甚稀奇的东西,唯有前年以院中青梅酿的一坛酒,许是那年日光雨露甚好,梅子也长得格外好,酒水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望长公主不嫌粗陋。”
孟令窈也适时献上了自己的回礼,是今晨方作好的一副画。
侍卫小心翼翼收好两样东西,抱了抱拳,利落上马。
不多时,两位小辈的回礼均完好无损地呈到了长公主面前。
侍卫一字不落地禀报了二人的应答。
长公主听罢,笑道,“她倒是会吃。那就听她的,余下的那只野鸡拿去炖汤,几只兔子都烤了吧。”
姑姑自是没有不应的,立刻吩咐了下去。
视线扫过案几上的东西,长公主打开酒坛,酒香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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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泽金黄,赞了一声,“好酒。”当即拍板,“今晚便饮此酒。”
放下酒,拿过帕子擦拭干净手,她才朝画伸出手。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女子身着湖蓝色骑装,骑在白马之上,搭箭挽弓,眉眼间的凌冽之气几乎要从纸上跃然而出。
裴序刚经过廊下,就听见屋里长公主的声音,“雁行,你观这画如何?”
裴序调转脚步,踏入暖阁中,端详片刻,回道:“形神皆备。”他望着画中神采飞扬的长公主,一时竟有些恍惚。
“奴婢听闻孟小姐丹青师从谢大家,名师出高徒,果真如此。”
裴序眸光微动,目光掠过画作一角,那里用极浅淡的墨色晕染出一团圆润,是只兔子。
“本宫瞧着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长公主轻抚过画中弓弦,“佩芷,好生收起来。”
“嗳。”佩芷应下。
“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只能两手空空,什么回礼也没有了。”赏玩过两个小丫头的礼物,长公主转头调侃。
裴序脸上没什么情绪,“殿下心系晚辈,理应得来尊敬。”
长公主撇嘴。
“那白狐毛色甚好。可惜我到底是老了,眼神也不如从前,今日竟没瞧见树丛里的白影,”长公主点了点他,“倒叫你抢了先。”
裴序垂眸,“侥幸而已。”
长公主看他这“宠辱不惊”的样子就觉着牙疼,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这人赶紧走,别杵在自己跟前碍眼。
裴序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几句女子的声音。
“他这性子,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受得了。”
“殿下,裴大人这是性情沉稳,端方有礼。”
紧跟着一道嫌弃的“啧”。
裴序眼神微不可察地柔软了些许。
檐角积雪被风吹落了一片,他不知为何,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接,冰凉雪花霎时间在掌心化作水痕。
那日指尖相触的温度仿佛还留着,仿佛被火灼了一般,他手指蜷缩,飞快收回了手。
他眉心微拢,心下暗叹。
太失礼了。
-
夜深人静时,佩芷替长公主卸下金钗,“殿下许久没这般开怀了。”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从小丫鬟到如今也被唤作姑姑,自然看得出来,这几日的欢喜不作假。
铜镜映出眼角细纹,长公主勾了勾唇角,“鲜活的小姑娘,看着都叫人欢喜。”
她忽然想起什么,“查出来了么?那日在府里,说松香雪水最配鹿肉的是……”
“正是孟小姐。”佩芷笑道,“奴婢打听出来了。”
她将那日暖阁里的交锋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如此,竟是她现编的?”长公主扶着额角轻笑出声,“怪不得昨日杯子都快叫她捏碎了。”
“都是雁行之过。”
长公主下了最后的论断。
窗外又飘起细雪,裴序立在窗前,莫名打了个寒颤,顿了顿,他抬手合上了窗。
微薄雪光透过明纸映入屋内,宛如笼上了一层月色。
12. 第 12 章
家中的信来了几趟,孟令窈推无可推,满怀不舍,终是收拾好了行囊。
再不归家,钟夫人怕是要连夜赶来青鸾山捉拿她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孟令窈一路嗅着甜蜜的香气进城,为着灶王爷能少说几句坏话,各家都使出了招数。
刚绕过影壁,就听见母亲在厅里训话,“今日在佛龛前摆蜜供的是谁?摆歪了也瞧不见么?老爷好性,你们就这般敷衍了事。当真是不像话!”
管家的婆子主动站出来,“回禀夫人,是干活的小丫头年纪轻,办事不利索,并非是有心如此。夫人莫要见怪,奴婢日后定会好生调教。”
钟夫人顺势又敲打了一番。
过年往来客人繁多,下人们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年年都有这么一遭,母亲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给府中奴仆醒醒神。
孟令窈放轻呼吸,踮起脚尖,意图绕过这片是非之地。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站住——”
孟令窈停下,站定,转身,眸中满盈笑意,甜甜蜜蜜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唷,我当是谁,原是孟小姐,还以为你出去这么些日子,早忘了孟府的门朝哪儿开了。”
“哪儿能啊,女儿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母亲,想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语气倒很是真诚,只是脸颊白里透红、眉眼又轻快灵动,实在是无甚说服力。
钟夫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没良心的。”
“母亲息怒。”孟令窈笑盈盈地蹭了蹭,挥手示意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从怀中摸出只护手,“您瞧,白狐皮的护手,试试吧。”
钟夫人板着脸不接,“哪儿来的?”
孟令窈拉过母亲,将雪白的护手套上去,三言两语交待了经过,“……成玉一向不爱素净的颜色,都给了我,咱们娘俩一人一只,正好。”
钟夫人摸着柔软皮毛,到底没绷住笑,“长公主一片好意,倒叫你拿来讨我的好。行了,坐了许久的马车,也该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孟令窈正要应下。钟夫人又补了一句,“明日几间铺子的管事都会来,你帮着招待。”
笑容顿时垮了下去,孟令窈还想撒娇,“母亲……”
钟夫人已扭过头,俨然是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维系偌大的府邸,只靠孟少卿的俸禄显然不够,府中的铺子、田庄都是必不可缺的进项。
孟令窈知道轻重,翌日一早便收拾妥当,带着苍靛往前院去,几位管事都等候在此。
角落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连汗珠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孟令窈翻着酒楼账册,突然“啪”地合上,目光锁定左侧一人,“陈管事,这时节的鲜笋,市价至多不过五十文一斤,你这账上怎么记的一百二十文?”
陈管事脸上横肉颤了一下,擦着汗辩解,“小姐有所不知,今冬雪大,山路难行,贩笋子的农户一应都涨了价。”
“是么?”她尾音向上卷起,轻柔缱绻,落在几个管事耳中,却与魔音无差。
“那河鱼呢?今年水草丰美,鱼获更胜以往,酒楼进价却翻了一倍不止。”孟令窈冷声质问,“更别说酒水进出差了足有四十坛,你当我是瞎子不成?”
陈管事扑通跪下,“实在是生意难做……”
“陈管事忘性大,去年也是这般说辞。”
去年,钟夫人带着孟令窈一道看账册,那时候,她就私下告知女儿,聚香楼的账册有些不对。
水至清则无鱼。手下人偶尔捞些油水,只要不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却不想有人不知悔改,变本加厉。
她微扬下巴,示意苍靛将人扶起,“生意不好绝非你贪墨的由头。去账房支一个月工钱,不必再来了。”
“小姐、小姐,小人是一时糊涂啊,”陈管事趴伏在地上,死活不愿起身,“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这一回,就这一回……”
孟令窈看也没看他一眼,垂眸翻看另一本账册,平静道:“陈管事既不便自己走,你们帮他一把吧。”
“是。”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踏进门,半托半拽,将一摊烂肉似的陈管事带了出去。
屋内余下几个管事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站得更直了些。
客观来讲,孟府的活不算难干,与京中旁的府上比起来,主子通情达理,从不苛求人,逢年过节赏钱也没少过,已是极好的去处了。
陈管事不珍惜,他们可是爱惜得很。
招待几位管事花了半个上午,送走人,孟令窈捧起茶盏一口饮尽大半杯。
苍靛上前一步,替她又斟了些茶,“小姐还是给那陈管事留了面,似酒楼这般采买许多的,鲜笋连四十文都不要。还有那河鱼,竟记了一钱银子一条!要真这么贵,我还当什么差?去打渔得了。”
孟令窈斜了他一眼。
苍靛嘿嘿直笑,“不过他也并非全是胡言,”他正色道:“咱们家聚香楼的生意确实不好。醉仙楼如今以歌舞伴宴,招揽了不少新客,客云居重金聘了蜀地的厨子,上了许多新菜色。唯独聚香楼……”
“我知道。”孟令窈按揉太阳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年后再议。”
“小姐,各家的年礼都送来了。”菘蓝快步迈过门槛,一抬头就对上小姐晶亮的眼睛,忍笑道:“夫人叫您去瞧瞧。”
“这就去。”
孟令窈顿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一扶把手马上就站了起来。
年前诸多事务,她最爱的就是这一桩。
欣赏各式各样的礼物,再从库房里挑出一件件合适的回礼,可比数字有趣得多。
她敢说,她们家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她记得比钟夫人手上那本册子还清楚。
“小姐。”菘蓝从一堆礼盒中捧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周公子送来的。”
孟令窈轻蹙了下眉,抬手推开匣盖。
盒中摆着前朝大家顾晚园的《雪竹图》。大雪过后,几竿粗竹筋骨铮铮,挺拔苍劲。
若是真心爱画之人,见着这画怕是再也舍不得松手。
还好她不是。
孟令窈盯着落款看了会儿,道:“去库房取那支四十年的山参,连画一道送回去,就说太贵重了不敢收,山参送给老夫人补身子。”
依照现在的行情,这画黄金百两也卖得。
听闻周逸之从不做亏本买卖,她目前并不愿同他做这笔生意。
“是。”菘蓝用纸笔记下小姐的安排,以便稍后一一吩咐下去。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檀木盒子边缘,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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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那边有消息吗?”
苍靛立刻来了精神,“前两日吴郡传来最新的消息,陆家家主在押解至京的路上自裁,京城这里倒是没有太大动静,大理寺口风紧得很。不过——”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我听大理寺府衙附近的摊贩说,每日刚支上摊子,差役们就来要吃食,个个都瞧着疲累得狠,许是不大顺利。”
孟令窈冷笑,“他还挺有文人气节。”
眉心无意识皱起,孟令窈暗忖,裴序空有一身本领,竟放着公务不好好干,去山上的庄子躲清闲。
实在不像话。
-
腊月二十四,大理寺门前一对獬豸上积了层薄雪。裴序踏着扫净的青石板路往里走,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从侧门钻出来。
“孟大人。”他拱手行礼。
孟砚怀里的牒牍堆得快挡住视线,他艰难地探出头,“裴大人,早。”
牒牍摇摇欲坠,裴序伸手扶了一把。
孟砚赶紧道谢,不待回应,匆匆道:“太常寺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岳蒙打着哈欠走出门,望着那道仓皇背影直乐,“如今满京城就属太常寺和大理寺最忙——一个忙着祭祖,一个忙着送人上路。”
“孟大人来我们这抄近道的,也不知是谁发现的小路……”岳蒙觑着上峰面色,试探着问:“大人,可要封了那道门?大理寺毕竟有诸多不宜外扬之事。”
“不必。”
裴序收回视线,朝里走去,“陆鹤鸣还没招?”
“是。”岳蒙眉头打成死结,“就剩半条命了,硬是咬死了不说。”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特地传信给裴序,年前这几日他都要陪长公主。这些年的惯例了,他们做属下的再清楚不过,连圣上都曾特地关照。
裴将军的遗孀,当朝长公主,如何能不多照拂。
岳蒙抓了把头发,“陆家那老头吞了瓷片,其他族人都是懵然不知,现在知道那桩事的也就只有……”
话未说完,狱卒匆匆跑来,“大人,陆鹤鸣闹着要见您!”
“嘿!”岳蒙怒目圆睁,“他当我们这是大酒楼吗?还点上菜了!”
裴序抬手,止住他话头,示意狱卒带路。
地牢阴湿,霉味混着血腥气,陆鹤鸣就靠在草席上,口中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好似不在监牢,而是置身于姑苏河上的某条画舫。
“陆大人好情致,”简肃嘲弄道:“死到临头还有兴致唱歌。你老实交待,兴许还能多唱几天。”
他一双眼睛透过围栏死死盯着监牢中人,眼下两道青黑格外明显。
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只被熬的鹰。
陆鹤鸣阖上双眼,看也不看他,“你做不了主,我要见裴序。”
“你——”
“简肃。”裴序自昏暗走廊徐徐走出,淡声道:“下去吧。”
“是。”
见到来人,简肃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陆鹤鸣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几步踉跄走近,头发散乱,衣衫褴褛,两只素来舞文弄墨的手此刻沾满血污。
他一把攥住栏杆,双眼仿佛燃着火焰,一字一句道。
“我要见孟家小姐,孟令窈。”
“只要见到她,我什么都说。”
13. 第 13 章
他应当是喜欢孟令窈的。
她是那样美好,翩然若仙。
那日暴雨如注,他被迫停留在书铺,隔着厚重的书架,有人与他看上了同一本书。于是他松开手,透过书册间隙,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
彼时骤雨初歇,他的心亦如放晴的天空。
她与先前的许多女子都不同,她懂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他外表下的疏离、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炙烤他的烈火。
困在牢狱这些日子,陆鹤鸣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她收下了簪子,在婚书上按手印,他们共饮合卺酒……
可醒来,却是镣铐硌得手腕渗出鲜血。
寒风从气窗灌进来,吹得油灯摇摇晃晃,陆鹤鸣面容阴晴不定,声音嘶哑,宛如毒蛇吐信,“我们说古论今、品诗作画,我不信她就这样背叛我,她定是被人蒙骗了。”
“周逸之,是周逸之!”陆鹤鸣攥拳,用力捶打栏杆,铁链哗啦作响。
“我要见她——”
只是见一面而已,裴序同样出身大族,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不可能。”
裴序眼眸幽深,不见波澜。
他拒绝得太过干脆,陆鹤鸣来不及反应,直愣愣看着他,犹沉浸在“天下人负我,我独不负卿”的自我感动中。
“陆大人。”摇曳灯火将裴序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柄出鞘的剑,他缓缓道:“你大抵是错估了。你招或不招只有一点不同。”
“你招,秋后问斩。不招,立春凌迟。”
陆鹤鸣瞬间面白如纸。
“裴序,你如此草率行事,若圣上知晓,定会不容。”
“大理寺办案,无需陆大人操心。”
裴序目光落在陆鹤鸣满是血迹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沾染过无数无辜女子的鲜血,如今尽数还于己身。
地牢阴暗、潮湿,还有终年不散的血腥气,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毕竟,她连练箭都嫌辛苦。
裴序淡淡开口,“八月初七,周家的船曾停驻在秋娘渡口。”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
铁链死死绷紧,陆鹤鸣粗重的喘息声骤然中断,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片刻后,他才出声,“你、你怎会知晓?”
裴序不欲再多谈,眼前人的反应已然证明了许多。
他收回目光,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牢房,将陆鹤鸣的嘶吼挣扎全数抛在身后。
炉子上的茶水咕嘟嘟冒着热气,岳蒙正蹲在前头打瞌睡。
一只手提起沸腾的茶壶,声音变换的一刹,他猛地睁开眼,“谁?”
看清来人后,他顿时放松下来,“大人啊。您审完了?”
裴序颔首,倒了杯热茶,推向岳蒙。
“你再睡下去,牢里的人头都砍完了。”
简肃放下最后一卷卷宗,斜了他一眼,眼下青黑不改,一双瞳仁却是神采奕奕。
“年轻人就是有劲。”
岳蒙嘟囔了两句,顶着简肃吃人的目光翻起刚理好的卷宗,拧眉道:“果然与周家有关。”
“商人窃国。”简肃不知想起什么,冷嗤了一声,“这位孟小姐看人的眼光实在……”
“去年上元节,”裴序打断他,“你追贼时被顺走钱袋,是你之过?”
“……”
简肃哑声,抿了抿唇,低头道:“是贼太狡诈。”
裴序不语,清隽的脸上难辨喜怒。日头穿破云层升了上来,几缕光线透过窗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色尤为冷冽。
岳蒙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裴序,又生生咽了下去。
直觉告诉他,还是少说为妙。
这小子有时确实是太口无遮拦。人家孟小姐好好的一个姑娘,也不知他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出言不逊。
合该由大人好好训一顿!
简肃用力闭眼,耳垂红得几欲滴血,半晌,抬眸对上裴序的视线,“大人,是我之过,我不该不辨是非,肆意评判他人。”
“下不为例。”
简肃立时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是。”
岳蒙抓住时机出来打圆场,“我看还是京城这些男儿不行,咱们大理寺可得更勤谨些,也是为各家的姑娘小姐们做些好事了。”
简肃难得没与他争辩,低低“嗯”了一声。
腊月二十八,圣上封笔前最后一道朱批落下。陆家主支男丁赐死,其余女眷及旁支流放三千里。
搁下御笔,皇帝询问身侧的大太监,“长公主今日进宫了么?”
“来了,现下正在太后娘娘宫中。”
皇帝点点头,“去请。”
不多时,大太监引着长公主进入内殿。
一见着人,皇帝立刻起身去迎,口中抱怨,“皇姐,你的好侄子可给朕出了个难题。本不想大过年的见血,总觉得晦气。”
皇帝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他幼时体弱,常被父皇偏宠的贵妃之子私下欺凌,是皇姐一次次护着他。到了适婚的年纪,又与裴氏联姻,使得这一支百年望族成为他的拥护者。这些年也从不挟恩图报,因而姐弟感情较之幼时并未减淡。私下交谈仍是十分亲昵。
“怎么?”长公主接过大太监递来的热茶,回答:“得力时是你的好外甥,不得力时便是我的好侄子了?”
皇帝朗声笑道:“自然还是朕的好外甥。”
“不过这几日在城外的庄子里,倒是听农户闲话了几句,”长公主似是随意道:“赶在冬日里清理干净了虫害,来年才能五谷丰登。陛下此举,再吉祥不过了。”
皇帝咂摸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有理,“不错,确是如此。”
长公主轻抚怀中手炉,声音温和,“开春祭天时,百姓定要赞陛下圣明。”
那般神色,和幼时赞他书读得好时一般无二。
皇帝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细细打量长公主,道:“朕瞧着皇姐气色极好,可见是雁行伺候得尽心。朕该叫他多休沐几日。”
“陛下还是打发他办差去。”长公主嫌弃,“整日板着脸,又不会说话,无趣得紧。”
“也不能日日办差。”皇帝摇摇头,“雁行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相看相看。”
略微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裴知节仍未归家?”
长公主点头,“八月时托人带了信,说是正在塞外,归期不定。”
皇帝轻叹了口气,“他也是痴情人。”心下不由感慨,裴家这几代当真是坎坷,裴驸马自不必说,裴序什么都好,唯独双亲这项不够圆满。年幼母亲因病去世,父亲自此一蹶不振,官职、家族、后辈全都不顾了,一心扑在医书上,常年在外云游寻药,几年都不见回京一趟。
“他父母亲俱不在身侧,你这个做长辈的,要多为他操心才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他自己吧。”长公主道:“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皇帝面露不赞同。他倒是想操心,若是有适龄的公主就好了,偏偏他女儿缘薄,膝下几个公主最大的也不过才九岁。
他忍不住提醒,“皇姐,过几日宫宴,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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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闺秀都在,正好可以借机挑一挑。”
长公主笑着睨他一眼,“陛下尽操心好外甥了,可别忘了自己儿子。三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皇帝顿时转了注意,叹道:“儿女都是债。”
-
一连被母亲捉着忙了几日,总算理顺了诸项事宜,钟夫人高抬贵手,允了孟令窈出门放风。
这时节大街小巷都透出别样的喜庆,光是漫步其间,脸上便会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瞧见几步外先前不曾去过的首饰铺子,孟令窈起了兴致,“金翠轩?我们去瞧瞧。”虽说早就搭好了过年这几日要穿的衣裳和配饰,可谁又会嫌首饰多呢?
掌柜一看来人便知是大客户,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掌柜差店里伙计取来几个锦盒。
“小姐,您瞧这对红玉耳坠,是小店从西域采买来的红玉,经店里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精雕细琢,方成了这么一对。晶莹剔透,过年戴最是相宜。”
“还有这支珠钗,最难得的便是上头这颗南珠,玉润浑圆,光泽经久不变,乃是珍珠中的上上品……”
掌柜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女。一席浓淡得宜的雅青色宫裙,眉目似一泓清泉,一眼看过去,好似初春时节湖畔新萌发的柳枝,清丽动人。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若能戴上他们家的首饰,定能招揽来许多新客。
一时间,口中的溢美之词说得更真挚了些。
孟令窈没把掌柜的夸赞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对耳坠同她新定做的几件衣裳很是相配,珠钗亦是不错,母亲一定喜欢。
刚要开口定下,门口珠帘哗啦一响。孟令窈下意识偏过头,赵如萱正走了进来,两人四目相对,动作俱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赵如萱先开了口,“呦,这不是孟小姐吗?也是来挑首饰的?”
孟令窈收回视线,浅浅一笑,“赵小姐,好巧。”
赵如萱快步走来,鬓边金步摇晃得人眼花,瞥见眼前锦盒里是一对鲜红色耳坠,嘲弄道:“孟小姐不是一向清高,瞧不上这等俗物吗?”
刚把“俗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掌柜嘴角抽动了几下。
孟令窈轻声细语,“首饰哪有俗不俗气之分,不过是人平白加诸其上的涵义罢了。”
“孟小姐可真是口齿伶俐,想必就是凭借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赵如萱上下扫过孟令窈,咬牙道:“还有这张脸到处招蜂引蝶。”
京中贵女中说话如此直白的人不多,赵如萱算一个。
孟令窈一时之间不知她是讥讽还是赞美。
总觉得后者更多。
“赵小姐谬赞。”孟令窈笑眯眯道:“招蜂引蝶也总得有花可招。可若是貌若蒲柳,恐怕有心,也是无力啊。”
“你——”赵如萱脸涨得通红,“你说我貌若蒲柳?”
孟令窈也是难得见到这般配合的人,叫她都不好意思再说些更坏的话了。
“怎会?”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道:“我只不过是打了个比方。”
“小姐!”赵如萱身后的婢女突然扯主子衣袖,“林小姐还在醉仙楼等您呢。时候不早了……”
赵如萱剜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甩袖离去,珠帘噼里啪啦砸在门框上。
孟令窈笑容不变,“赵小姐,慢走不送。”
店里终是安静下来了,她正欲继续看首饰,忽听珠帘重又泛起涟漪。侧首望去,一抹蔚蓝映入眼帘。
身侧掌柜惊喜道:“大少爷,您怎么来了?”
14. 第 14 章
如若时光能重来,孟令窈会选择在出门前,学学她的父亲,好好看一眼黄历。
今日那一页上一定写了“忌出行”。
那么她就会乖乖待在家里。
一道修长的身影伴着寒风走近,来人身着锦缎长衫,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熟悉的声音响起。
“孟小姐?”
是周逸之。
孟令窈心中一沉,听方才那掌柜的口气,这家铺子想必也是周家的。
她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恢复平静,微微福身,语气恰到好处,不显得疏离也并不亲近,“周公子。”
“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孟小姐。”周逸之面带微笑,询问道:“小姐是来看首饰的?”
“不过随意看看,打发时光罢了。”孟令窈笑容得体,悄悄与菘蓝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儿找机会离开。
她有预感,但凡流露出一点喜爱之意,富甲天下的周公子恐怕就要为她豪掷千金了。
周逸之目光闪动,几步并作一步走到柜台前,随意扫了眼那对红玉耳坠,便立刻对掌柜道:“掌柜,包起来吧。”
掌柜连忙应下。
周逸之:“方才见小姐在看这对耳坠,想来勉强能入眼。就当是我送与小姐的年礼,还望莫要嫌弃。”
“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孟令窈后退半步,“只是家父曾有教导,''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收公子如此贵重的礼物。”
周逸之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多虑了,只是个小玩意儿。那日在威勇侯府,若不是小姐相助,怎能制出令老夫人开怀的雪灯。”
相助?
她只动了动嘴的那种相助吗?
从他口中说来,就好似他们相互扶持完成了什么壮举一般,平白透出几分暧昧气息。
孟令窈微微皱了眉,不愿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当即撇清干系,“周公子太过客气了。那日是老夫人寿辰,大家同乐,何谈相助不相助?委实当不得什么谢礼。”
“小姐当真要与我如此生分吗?”周逸之眼睑微垂,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前些日子我偶然间收到顾大家的画,一看到画便想起了孟小姐。我一介俗人,落在我手中是明珠蒙尘,唯有赠予小姐这般爱画之人,才不算埋没。不料,小姐竟也不愿收……”
一旁的掌柜并几个伙计几乎屏住了呼吸,恨不得与店中支柱融为一体,好不叫他的东家发现有人瞧见了他对一个姑娘死缠烂打,想送东西也送不出去。
孟令窈冷眼旁观周逸之一番唱念做打,几乎忍不住想要拍手鼓掌了。
既出手大方,又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
不怪她梦里与这人成了亲。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人实则并无真心,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他玩弄人心的手段罢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周逸之的袖口,那里绣着精致的云纹。
这样好的袖子,断就断了,大大方方的有何不可?还要做出对旁的女子情深几许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周公子。”孟令窈打断他的话,语调依然柔和,“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闺阁女子不宜收外男礼物,恐招非议。”
她垂着长睫,眼尾上挑,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蝶,面颊洁白光润,胜过店中那只千辛万苦运来的白瓷瓶。
周逸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只觉得她越是疏远,越是让人心痒难耐。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他见得多了,不过由美人做来,还是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他上前一步,正欲再言,店门外忽传来响动。
孟令窈循声望去,一只皙白修长的手拨开珠帘,紧跟着露出来人小半张脸,是裴序。
他一身靛青直裰立于门前,神色沉静如水,眸光扫过店中情形,先打了招呼,“孟小姐。”
孟令窈心中莫名微松,随即又为这一瞬间的松懈而暗自懊恼,稍稍扬起了下巴,矜持回礼,“裴大人,好巧。”
周逸之神情一僵,他记得孟令窈与裴序并无交情,裴序又向来对各家女眷皆是不假辞色。
这二人何时竟如此熟稔?
“裴大人。”他强作笑颜,退后半步,“您也来买首饰?”
“为长公主取物。”裴序神色淡淡,“掌柜,前些日子定做的凤头钗可已完工?”
掌柜连忙道:“已然备好,裴大人稍候,老朽这就叫人取来。”
趁此空隙,孟令窈悄然退至一旁,拉开与周逸之的距离。裴序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周逸之见状,心中不快,可碍于裴序,并不敢太过肆意,继续维持风度道:“孟小姐,眼下正逢年节,还请收下这份薄礼,来年继续光顾鄙店。”
他这话说得巧妙,在裴序面前也留了体面。
孟令窈本可以顺势下台阶,但她不愿意。
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了这个下风。
“周公子。”孟令窈淡声道:“方才之言,还望放在心上。”
她咬重字眼,“于礼不合。”
手点了点珠钗,孟令窈道:“掌柜,这支珠钗我要了。”
“夫人见了这支珠钗一定喜欢。”菘蓝笑着接话,“小姐,我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不若这便回去吧?也好让夫人早些欢喜。”
孟令窈点点头。
另一个伙计已从后室取出一个檀木匣子交由掌柜,掌柜恭敬递给裴序:“裴大人,此乃长公主所订凤头钗,请过目。”
裴序接过匣子,开启查看。孟令窈站在一旁等待伙计包好首饰,目光不经意掠过匣中钗饰——凤凰栩栩如生,碧玉与红宝相间,光华夺目,一派皇家气象,同长公主一头云般的鬓发很是相宜。
她下意识微微颔首,以示赞赏。
“孟小姐。”裴序合上匣子,转身经过孟令窈身侧时忽然开口,“令尊前几日提及,欲请姑娘协助校对太常寺新至的一批乐谱抄本,不知小姐可有闲暇?”
孟令窈一愣,而后立即点头,眉头皱起,显出懊悔之色,“家父确实有此言,这几日忙于庶务,竟险些忘记了。多谢裴大人提醒,我稍后就去。”
“既如此,那便一同前往吧。”裴序语气平淡,“我正要回大理寺一趟。”
孟令窈略一欠身,“那就叨扰大人了,多谢。”结清银两,她对周逸之微笑,“周公子,告辞。”
周逸之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未曾开口。他可以不把自家店里几个伙计放在眼中,却不得不顾忌着裴序。
对女子穷追不舍是小事。
近日大理寺有些不寻常的动静,还是不在裴序面前太过点眼得好。
于是他只得立在原地,勉强一笑,“二位慢行,还望下次光临。”
醉仙楼二楼雅间内,赵如萱只是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立刻惊得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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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茶水,险些吐到林云舒身上。
林云舒眸中一闪而过嫌弃,面上仍是和煦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喝口水还能呛着?”
赵如萱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边擦拭唇角边磕磕绊绊道:“孟、孟令窈……”
“知她今日出言不逊得罪了你。”素馨县主嗔怪道:“可也不必连喝水也念着。”
“我方才瞧见孟令窈与裴序一道上了马车。”赵如萱终于理顺气息,一口气说完了话。
“什么?”素馨县主脸色一变,立时身子前倾,朝楼下张望,只见街对面停着辆熟悉的马车,上刻裴氏族徽。
马车边立着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最常跟在孟令窈身后的那个,似乎是叫菘蓝的。
时下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严重,彼此亲眷或是定了亲,再随意些,素有交情的男女若有特殊情况同乘一车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可偏偏是裴序。
客气有余,疏离淡漠,除了长公主,从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女子的裴序。
林云舒也看清楚了,她蹙起眉,“许是恰好同路。”
“孟令窈那个小贱人,真是好本领,我方才离开时,还见周逸之也进了铺子,不成想她转头竟搭上了另一个!”
“如萱慎言。”见素馨县主脸色越来越难看,林云舒果断出声打断了赵如萱的话。
“同路?”素馨县主指尖掐进掌心,冷笑,“孟府与大理寺、裴府皆不在同一个方向,他二人如何能同路?”
她暗暗倾慕裴序多年,始终求而不得。
明明她父亲也是长公主的弟弟,可长公主就是不愿再亲上加亲。
曾有一次,她撞见父母私下谈心,才得知当初她祖母乃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父亲也一度得到圣上偏宠,不料最后还是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当今圣上登基称帝。
她无数次幻想,如若是她父亲登上了那个位置,眼下的境况怕是大不相同了。她不会是个可有可无的县主,在圣上与长公主面前,连出身偏地的永宁县主也比不上。
她用力闭了闭眼。
看得见够不着,最是痛苦。
“那定是孟令窈使了什么手段!”赵如萱猛地拍案,“我哥哥一直惦记着她,她倒好,转头就攀上大理寺少卿。听说今年宫宴,圣上有意为三皇子选妃,她这般有本事,恐怕三皇子妃的位置也敢肖想了。”
这话一下子不偏不倚扎中桌上两个人的心。
林云舒咬唇,又想起赵诩对她敷衍应答,转头却巴巴地去追孟令窈。她隐晦地看了眼赵如萱,要不是念着她是那人的妹妹,自己又岂会这样日日哄着她。
“如萱!”林云舒压低声音,“宫闱之事岂可妄议?”
赵如萱这才惊觉失言,慌忙环顾四周。好在雅间隔音尚佳,只有不远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响。
“我不过是为哥哥不值,也为素馨不平。”她悻悻道,转而握住林云舒冰凉的手,“云舒姐姐,你放心,除了你,谁家小姐我都不认,等哥哥回来,我定会好好劝他。”
林云舒勉强勾了勾唇,“嗯”了一声,关切的目光投向素馨县主,“素馨,裴大人明察秋毫,孟令窈若真存了攀附之心,他定能察觉。”
素馨县主没有看她,目光仍追随着远处即将消失的马车。
许久后,她才轻声道:“是啊。我会叫他发现的。”
15. 第 15 章
走出金翠轩时,裴序当前,单手撩开了珠帘,而后停住脚步,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回。
孟令窈跟在他身后,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走了出去。
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毕竟自小就是这般被伺候着长大的。
经过时,衣袂翩迁,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勾缠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那风有如实质,直直扑在人脸上。裴序有一瞬间的怔愣,手指很轻地颤了一下,似在疑惑自己的举动。很快回过神,他垂下眼帘,松开手,大步迈出店铺。
他姿态从容,反倒是一直跟着的小厮轻舟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动作。
菘蓝暗暗斜了他一眼,深觉裴府的小厮也不过如此,瞧着还不如苍靛机灵。
清清嗓子,她挺了挺肩膀,提醒道:“主子们都走了。”
轻舟这才缓过劲,朝菘蓝点头示意,“谢谢姑娘提醒。”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登上裴府的马车,孟令窈的第一个反应是干净。
一派整肃,连熏香也无。
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混着檀木的清冽气息。小案上整齐摞着文书,唯独左侧空出方寸之地,摆着一张琴。瞧那摆放的位置,主人怕人许久未曾抚弄了。
她就知道,裴序这样的人,心里定然只有公务。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车壁上悬挂的弓,黑漆反曲,牛角打磨的弓弭光洁如新,弓弦紧绷如月。一看便知,绝非是仅供赏玩的装饰物。
孟令窈想起那日击退陆鹤鸣的一支白羽箭。后来还被苍靛偷偷捡走了,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今日多谢裴大人解围。“她寻了个靠边角的位置坐下,抬眸看向裴序,声音和婉,“改日定让家父登门致谢。”
周逸之不是好摆脱的对象,她说要归家,他便能顺杆子往上爬,提出可顺路她。
虽不知裴序为何突发善心,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开口,确实能省去许多口舌。
孟令窈自觉自个儿恩怨分明,这会儿也不吝惜地给了一点好脸色。
裴序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只是略略侧首,“孟小姐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青瓷茶盏升腾起白雾,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询问:“裴大人方才所言乐谱……”
“确有其事。”裴序答道:“令尊向太常寺卿提及小姐对古乐颇有研究,可祝他一臂之力。只是未必如我所言那般急切,如今已至年下。”
他话未说尽,孟令窈已听明白了,确实有这份工作,不过年后再干也无不可,眼下最忙的是筹备年节事宜。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裴序竟也有口中话语不尽不实的时候。
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死板。
指腹轻轻摩挲过茶盏,孟令窈没忍住回了一句,“裴大人心思缜密,连此等说辞都能信手拈来。”
裴序微怔,抬眸对上她微弯的眼睛,他审讯过无数匪徒,自然分辨得清,此刻她眼中并无真实笑意。
一时间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于是他只道:“我不过是偶然间听闻,贸然提起太常寺公务,还望孟少卿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孟令窈代为回答:“恐怕家父知道了,还要多谢裴大人。”
若不然,父亲请她帮忙,她决计是要掏空他的小金库才肯动手的。
“……如此便好。”
裴序敛眸,提起茶壶,为孟令窈添了些茶水。
稍作停顿后,他忽然道:“孟小姐似乎与周公子素有往来?”
孟令窈眉间轻挑,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若是旁人这般询问,她定要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可不是一副再标准不过的妒夫嘴脸么?字里行间都有醋意了。她可没少见。
但眼前这位是裴序……
他对自己有意?
光是想想就叫她寒毛直竖。
裴序又向来对女眷疏离,从不逾矩。孟令窈不得不多思量了几分,定是事有蹊跷。
“大人为何关心此事?”她谨慎问道。
裴序目视前方:“周家虽为皇商,近来却有些……不妥之处。”
孟令窈心头一跳。不妥?她想起前几日那个荒唐的梦,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纠缠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恶心欲呕的感觉再度浮现。
“裴大人此言何意。”她强自镇定。
“商途多变,今日得意,来日未必。”裴序答得极为含蓄,语气平淡,“孟小姐乃名门闺秀,前程似锦,当再慎重。”
话音入耳,孟令窈脑中轰然作响。
裴序此话何意?
依照他的作风,他不会因商人的身份而瞧不上周逸之。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对她这么说,那太冒昧,也太逾矩。
除非他自觉有不可不说的缘由。
难道——
他知道周逸之好男风?
是了,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消息不会不灵通。周逸之瞒得再好,也瞒不过大理寺的耳目。
孟令窈脸色苍白,紧紧攥住衣袖,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如此,在裴序眼中,她是一个与断袖之人纠缠的傻子。
至于刚刚店里一番景象,周逸之一番穷追不舍只不过是想拿她作挡箭牌。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她羞愤难当,继而被一阵强烈的怒意冲淡。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消息果然灵通。”她声音陡然转冷,“连这等私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裴序眉峰微隆起,“孟小姐误会了。”
“误会?”孟令窈冷笑,“裴大人既知周家不妥,又特意提醒我,难道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序眸中带了些疑惑,不知眼前人为何忽然情绪骤变,像是被逼要与情郎断绝关系的痴情女子。可至少从方才店中情形判断,他可以断定,孟小姐是真心想要摆脱周逸之。
他抿了抿唇,“下官只是公务中有所耳闻,认为应当提醒。”
公务?孟令窈心中更加羞恼,从耳垂到后颈红成了一片,一时气急,连眼睛都泛起水光。
这等私密之事竟成了大理寺的公务?她越想越觉得难堪,仿佛自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裴大人的公务倒是广泛。”她语带讥讽,“连这等事都要过问。”
裴序抬头,直视她双眼,猝不及防与水光潋滟的黑眸撞个正着,她眼尾覆了层薄红,像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红晕。
与话语的尖锐截然不同,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裴序沉默几息,缓缓道:“孟小姐似乎有所误解。下官所言不妥,是指周家近来牵涉一桩要案,恐有不妥。”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皱了眉。
不该如此的,他不该向无关之人透露大理寺的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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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令窈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但方才的恼羞之语已脱口而出,此刻骑虎难下。
马车陷入沉寂,安静得能听清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清了清嗓子。
“是令窈失礼了。”她轻咬了下唇,偏过头,没去看裴序,“多谢裴大人提点。”
裴序似乎沉默得更久。
“孟小姐客气了。事关大理寺公务,还请小姐切勿向旁人透露。”
孟令窈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怕裴序没看见,应声道:“我知晓。”
马车外,菘蓝声音适时响起,“小姐,前头就是五味斋了,老爷最喜这家的栗粉糕,您要不要给他带一份?”
好菘蓝!
孟令窈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上车前同菘蓝交待了一番。
“家父喜欢这家的糕点。”她迅速转移话题,“还裴大人请先行一步,令窈去买些点心。”
裴序颔首,让马车停下。
孟令窈提起裙摆,逃也似地钻出车厢。冷风拂面,也吹不散她满心懊恼。
该死的梦,竟让她在裴序面前如此失态……
她恨恨咬牙,衣袖带风地闯进点心铺。
且不提孟少卿收到女儿送来的点心是如何惊喜万分,昂着头在太常寺显摆了一圈。孟令窈回府那夜辗转难眠,一想到在裴序面前丢了脸面就忍不住翻身,活像一块放在炉子里翻来覆去的栗粉糕。
直到听见外头传来后半夜的打更声,她才冷静下来,天大地大,她的容颜最大,再这么熬下去,那几日在温泉养颜的功效都要前功尽弃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外头守夜的菘蓝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总算没再听见床帐内的响动,她放下心,紧了紧被子,也陷入梦乡。
后面的几日,孟令窈没再出去过,安安生生待到了过年。
同家人一起守了岁,隔天便是大年初一。
依照本朝惯例,皇帝会在初一举行朝贺,并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席,孟令窈父亲恰好在此行列。
因父亲在太常寺办差有些年岁,孟令窈耳濡目染,对宫中诸多礼仪规矩都不陌生,加之一年总有几次宫宴,故而并未有什么紧张情绪。
由着菘蓝伺候换上一袭天水碧绣缠枝纹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清雅端庄,既不张扬,也不失贵女风范。今天这般日子,不出错是最要紧的,宫中多贵人,本不是她一个小小官宦女子出风头的时候。
对着镜子确认一切妥当,她乘上去往宫中的马车。
皇宫内外早已装饰华彩,殿内衣香鬓影、锦绣成堆。
刚踏入殿门,身侧传来一道女声。
“孟小姐今日气色甚佳。”
孟令窈转头,只见素馨县主着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髻高挽,额间点缀赤金牡丹步摇,灯火映照下端丽非常。
“素馨县主谬赞了。”孟令窈行礼道。
素馨县主打量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孟小姐今日装扮甚美,想必又不知要引得多少才子心仪。”
“臣女萤火之辉,怎及县主仪态万千。”
素馨县主微微摇头,唇角提起,“孟小姐才貌双全,莫说什么才子,怕是连皇家子弟亦能为你倾心呢。”
16. 第 16 章
孟令窈心下一凛,她与素馨县主一向少有私交,又常见她与赵如萱、林云舒等人玩在一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她对自己抱有多少善意。
今日如此热络……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神色不变,谦和回应,“县主说笑了。令窈资质粗鄙,哪里配得上贵人。”
素馨县主不语,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入了席。
孟令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
今年宫宴不同往常,皇家或有择媳之意。自中宫所出的大皇子夭折后,皇上对余下两名皇子颇为关切,二皇子早已成婚,但三皇子仍未定亲,朝中各家暗自蠢动,不知有多少闺秀带着目的而来。
孟家无意攀附皇室,孟令窈更是不觉皇家是个好归宿。外人瞧着光鲜亮丽,她真要嫁进去,怕是要夜夜噩梦缠身。
素馨县主那一席话听着像是褒扬,在孟令窈耳中,比赵如萱的冷嘲热讽还要恶毒。
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中警惕更上一层。
刚一入席,谢成玉就挨了过来,“你几时和素馨县主有了交情?竟聊了那么久。”
“我同她何曾有过交情?”孟令窈反问。
又道:“是她突然过来,说了些有的没的。”
“没有就好。”谢成玉笑容甜蜜,话语辛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孟令窈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知晓今天宫宴的另一重意图。
谢成玉忽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来前还报着微末希望,想着你兴许会穿红色。”
自那日在温泉别院里见好友破天荒地穿了身艳色,她就一直念念不忘。
恰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如何不叫人心折?
孟令窈淡声道:“不合时宜。”
谢成玉扯了扯自己只绣了云纹的衣袖,点头,“我亦有同感。”
谢成玉堂姐数年前入宫,如今颇得皇帝喜爱,已晋为嫔位。如此,谢家必不能再与两位皇子有牵扯,皇帝也不会允许。
入席没多久,只听内侍高声唱道:“陛下驾到——”
殿中众人立刻起身跪拜,行罢所有礼节,孟令窈随众起身。
借着人群遮挡,她飞快扫了一眼上方。
皇帝还是一身明黄龙袍,气宇轩昂。一旁的皇后雍容端庄,不知是否是灯火太亮的缘故,妆容显得略微厚重了些。稍稍偏下的地方坐着长公主,衣衫华贵,面容端肃,全然不似那日的闲适自在。
皇帝一声令下,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前头有大臣献上贺词祝祷新春,一时觥筹交错,人声不绝。
“听闻大皇子去后,皇后一直缠绵病榻,我还当今日不会出席了。”
“今日不同寻常,纵然不是亲生的,皇后毕竟是嫡母,总要掌掌眼。”
“三皇子虽母家平平,但才学出众,也得圣上喜爱,未必……”
不远处几位贵妇的窃窃私语传入耳畔,孟令窈不动声色,转移目光,看向几位皇子。
两位皇子分别居于帝后两侧,右手边身姿健硕的是二皇子齐英,生母乃是出身定国公府的德妃,一身赭色蟒袍,两年前娶了户部尚书之女为妃。
左侧身着玄青锦袍的俊逸男子,便是未婚的三皇子齐景,不似二皇子母家显贵,他的生母只是个七品知县的女儿,诞下皇子后才得封嫔位。
孟令窈与两位皇子皆无往来,只是偶尔听父亲提过几句,二皇子自成亲后就被安排在刑部历练,处事无功无过,不过没给刑部官员额外添乱就已是大恩德了。三皇子尚未入仕,但受圣上任命,替太常寺写过几次祭词。
确是摛翰振藻、凤采鸾章,就是他怎么看怎么觉着字里行间透着太傅的手笔。
由此,孟少卿感慨,皇家教子也殊为不易啊,还是我们家窈窈好。
思及此,孟令窈忍不住弯了下眼睛。
殿内东方,帝后高坐,能将台下光景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今日兴致高昂,连饮了几杯,皇后始终脊背挺直,只是偶尔眼角下垂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倒是热闹。”皇帝执起酒杯,目光扫过殿内如花似玉的闺秀们,“各家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
皇后抬眼,只见殿内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陛下说的是。尤其是那几位重臣之女,才貌双全,倒是难得。”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了三皇子身上,“景儿如今也大了。”
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开口唤了三皇子。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位嫔妃听见,“今日各家闺秀都在,你可有中意的?”
三皇子闻言,立即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回母后,儿臣不敢妄言,全凭母后做主。”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最不喜三皇子这副模样——总是一副逆来顺受、毫无锋芒的做派,与他那个狐媚子亲娘如出一辙,实则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三弟何必如此拘谨?”二皇子忽然插话,他生得魁梧,声音洪亮,“婚姻大事,总要上心才是。母后虽是一片好意,但终究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皇后脸色微沉,一时没有接话。德妃惯来跋扈,养出的儿子也这般不知礼数,当着她的面就敢指手画脚。她冷冷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德妃,后者正抿着酒,笑容矜持,显然不觉得儿子的表现有任何不妥。
“英儿说得是。”皇帝出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景儿年纪不小了,确实该仔细思量婚事。”他顿了顿,眼睛转向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皇姐,你也别只顾着看热闹,雁行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一听这口吻就知道,是他的好弟弟自家官司理不清,见不得她如此清闲。
她放下酒杯,轻笑道:“陛下这可是为难我了,雁行那孩子性子冷,现下的姑娘小姐们都喜欢知冷知热的,哪里看得上他,我可不做恶人。”
皇帝大笑,“皇姐这是推脱之词。雁行一表人才,又是朕的亲外甥,何愁找不到良配?”
长公主但笑不语,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殿内某处。皇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裴序正端坐在席间,玄色暗纹的衣衫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如竹,在一众华服公子中独树一帜。
她不由心头一阵刺痛,若她的皇儿能平安长大,定然也是这般风姿过人!好不容易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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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岁,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偏生天公不怜,一场急病带走的嫡长子,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正恍惚间,一抹刺目的红闯入眼帘——素馨县主一袭大红锦缎长裙,发间金钗摇曳,正与几位闺秀谈笑风生。这位皇帝兄长庆王的嫡女,同他父亲曾经一般模样,不知收敛。
皇后与皇帝是少年夫妻,自然也知晓,庆王曾深受先帝喜爱,险些危及皇帝的龙椅。这些年皇帝对庆王只有表面情义,私下仍然提防,对这个侄女也不甚疼爱,皇后亦是如此。
“素馨现下也是大姑娘了,今儿打扮得真是喜庆,让人瞧着就欢喜。”皇后淡淡开口,“本宫瞧着同她坐在一处的那位…似是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秀外慧中,倒是不凡。”
皇帝闻言看了过去,面色微沉。虽说他不至于因着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小辈,但见到不喜之人肆意张扬,总归谈不上痛快。他既登上了皇位,兄长一脉合该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连带着皇后说的林小姐也觉得不过尔尔。
德妃见状,眸光一转,当即道:“臣妾也曾听闻林小姐的美名,性子温婉和顺,与三殿下一起,定能琴瑟和鸣,夫妻和睦。”
她明白皇帝性情,越是如此说,皇帝心里就越是不快。
三皇子想得吏部尚书当岳家?痴心妄想。
皇帝果然没有应声,只道:“林尚书的女儿自然不错,不过景儿还得再慎重才是。”
三皇子笑容微僵,垂下头,“父皇说得极是,儿臣知晓。”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长公主适时转移话题,“陛下,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让乐坊再奏一曲?”
皇帝面色稍霁,挥手示意。乐声响起,方才的剑拔弩张似乎也随之消散。只是明眼人都知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又是一曲作罢,素馨县主忽然自席中起身,“启禀陛下,春节有猜灯谜之趣,臣女有意献上一盏花灯,为陛下解闷,不知可否?”
皇帝可有可无地颔首,“准。”
素馨县主躬身谢恩,随即命侍女取来一盏精巧的莲花灯。灯上彩绘精美,灯罩上挂着丝带,每条丝带上都系着一张纸片,看似灯谜。
“此灯名为‘姻缘灯’”,民间传说,若能解开灯上谜题,便可得吉祥姻缘。”柳县主福身道:“今日新春佳节,不如请各位一试?也讨个好彩头”
皇帝被勾起兴致,“有趣。那便让年轻人们试试,朕也瞧个热闹。”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已带着灯盏行至席间,“不如请孟小姐先来?久闻孟大人家的千金博览群书,猜灯谜想必手到擒来。”
孟令窈心中警铃大作,素馨县主当众点她,必有用意。然而此刻圣意难违,她只得起身行至殿中。
“孟小姐请任选一条谜题。”素馨县主笑盈盈举起灯盏。
孟令窈凝神打量,乍一看去,每条丝带上确实都写着不同的谜题。正当她欲选最上方一条时,素馨县主手指微动,灯盏摇晃,一条淡紫色丝带恰好落在她手边。
“看来孟小姐已经选好了。”
孟令窈指尖顿了顿,不动声色接过那条丝带。
上书一行簪花小字——“旭日东升照京华,影落三山堪入画。”
17. 第 17 章
“旭日东升照京华”意指“日”字在上,“京”在其下,“影落三山”是少了右边三撇,可堪入画的,便是风景的“景”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难的是说出口。
孟令窈分明记得,三皇子的名讳就是一个“景”字。
若她猜中,既有窥探天家名讳之嫌,又给了素馨县主借题发挥之机。
若猜不中,就显得太愚钝不堪。
念头急转间,她轻抿唇角,打定主意。
“回禀陛下,”孟令窈朝上方遥遥一拜,“此字谜臣女不便回答。如今想取个巧,恳请陛下应允。”
皇帝已接过太监呈上来的字谜,小女儿的把戏,他一眼就看得分明,也无心分辨是一方算计另一方,还是二者联手要出风头,百无聊赖道:“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孟令窈立在殿中,声音清越,“‘日悬京门耀四方,小立画前细端详。风光总在无意处,山水相逢诗中藏。’”
“素馨县主的字谜之解,便在此诗中了。”
言毕,不待旁人反应,她再度叩首请罪,“禀陛下,按制,臣女不该直言与皇子名讳相关的字眼。臣女父亲忝居太常寺少卿一职,为人子女,更不能不听教导,行有违礼制之事。臣女才疏学浅,只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恕臣女无礼。”
四句诗中,字字不提“景”,又字字都在言“景”。皇帝也明白过来,是她的好侄女在算计人。
同她父亲一样上不得台面。
他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孟爱卿教女有方!太常寺掌礼仪祭祀,有其父必有其女,孟小姐果然深谙礼仪之道。”
素馨县主脸色微变,随即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女考虑不周。这谜题原是下人筹备,竟选了僭越的字,臣女也有监察不当之过。”
“素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帝淡淡道,目光却冷了几分。
素馨县主咬咬牙,又道:“方才险些唐突了孟小姐,孟小姐这般聪慧,不如请您代为择人,继续猜字谜助兴?”
孟令窈不想这人竟还不死心,正蹙眉间,长公主忽然轻笑出声,“本宫看猜字谜甚是有趣。陛下,不如让大家同乐?宫中年下备了许多花灯,各府也进献了不少。让宫人将灯谜皆附在花灯上,叫这些年轻人们一道赏灯猜谜岂不更好?也省得都拘在殿中。”
皇帝轻瞥了长公主一眼,不知她为何参与其中,但如此小事,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当即拍板,“长公主提议甚妙!就这么办。”
“谢陛下应允。”
长公主借口更衣离席,本是想去寻裴序,叫他代为看顾孟令窈一二,不料他的座位早已无人。
“你们家公子呢?”
轻舟答道:“公子也去园中赏灯了。”
“哦?”长公主眉尖轻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想来今年宫中的花灯,定是不同凡响。”
御花园中宫灯如织,照得恍若白昼。
宫人在不远处指引,孟令窈同谢成玉跟随其后一道游览。
谢成玉挽着她胳膊小声道:“还好你反应快。”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还好我幼时常与父亲一道编隐字谣玩乐。”
“只是,”她皱眉,不明白今日为何有此一糟,“素馨县主所为何事?”
恐怕在许多不知情的人看来,是她故意与素馨县主联手,想要与三皇子攀上关系。
“谁知道她发什么疯?”谢成玉想了想,道:“我只晓得,她似乎心悦裴序多年。”
“那便是你走漏了风声。”孟令窈故作冷酷道:“只有你看到了裴序送我回庄子。”
“青天大老爷——”谢成玉直呼冤枉,“我一早就叮嘱了庄子里上上下下不许多说一个字。”
她反咬一口,“还是你自己老实交待,是不是什么时候背着我与裴序往来叫人瞧见了?”
“……”
孟令窈想起前几日裴序在金翠轩为她解围,而后他们确实同乘了一段马车。虽然那一段路人烟不算多,却也无法保证无人撞见。
她一时陷入沉默。
谢成玉原本只是随口攀咬,她一向口无遮拦惯了,不成想好友竟然不说话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孟令窈,“窈窈,你老实交代——”
孟令窈轻咳一声,轻描淡写揭过了那天的是非,自然省去了他们在车上的争执。
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语气也轻松随意得很。
但谢成玉只消瞄一眼她耳朵便知晓,她此刻就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轻轻一碰便要炸开。
虽说是甜蜜的烦恼,可她刚经历一波算计,还是别招惹得好。
谢成玉于是稍显遗憾地略过话茬,转而道:“你说赵如萱的婢女提及林云舒在醉仙楼等她,那兴许素馨县主也在。”
她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依照方位,醉仙楼二楼的雅间是能望到琳琅阁门口的,她多半是看见你们了。”论及京城这些吃喝玩乐的地界,她要清楚得多。
“兴许是吧。”孟令窈偏过头,眉眼耷拉。
她与裴序果真是八字不合,就这么短暂的接触,也能招惹来是非。
男人就是是非多。
如裴序一般的男人,更是多上加多。
历来都是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何曾要她卷入风波?
不像话。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宫女忽地从后方追来,直奔向谢成玉,“五小姐,静嫔娘娘听闻您今日入宫,正想见您一面。”
宫女口中的静嫔娘娘便是谢成玉那位选入宫中的堂姐。
谢成玉认出来,这宫女是常跟在堂姐身后的,她很快应下,转头对孟令窈道:“窈窈,我先去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语道:“当心些。”
孟令窈点点头,“你也是。”
谢成玉弯了弯唇,随宫女一道离开。
孟令窈则继续前行,不远处灯火通明,隐有人声传来,似是一处水榭。
指引的宫女介绍道,那里摆着各个府上敬献的花灯,询问孟令窈可要前去一观。
她颔首,刚前行几步,园中一条通幽曲径中,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出现,他身后跟着的,便是今日话题的中心人物——三皇子。
孟令窈暗道不妙,面上半分勉强也无,恭恭敬敬行礼,“参加三皇子殿下。”
“孟小姐免礼。”三皇子似也有些惊讶,“真巧,竟在这里遇见孟小姐。”
孟令窈垂着眼睛,“是臣女惊扰殿下赏灯雅兴了。”
“孟小姐不必拘礼。”三皇子略一停顿,似是明白孟令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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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温和道:“灯谜本是助兴之物,是素馨县主过于认真了。”
如此听来这位皇子倒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宫中之人,看起来再无害也不能轻视。
孟令窈收敛心神,躬身行礼,“多谢殿□□谅。想来素馨县主也是无心之举。”
“正是如此。”
眼下前方只有一条通向水榭的路,二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前行。
不多时,水榭中一座精致的“龙凤呈祥”花灯逐渐呈现在眼前,灯下站着一行人。那花灯高约六尺,以上好的楠木为骨,绘有龙凤交颈之态,内置琉璃烛台,光华四溢。
“三殿下!孟小姐!”站在灯下的素馨县主高声招呼,“快来瞧瞧这盏‘龙凤呈祥灯’!‘龙凤呈祥’最是吉利,如在灯下许愿,必能万事顺遂、姻缘美满!”
她声音一出,引得附近公子小姐们纷纷侧目。
素馨县主此刻几乎要乐开了花,原以为今日要一无所获了,不成想孟令窈竟自己与三皇子走到了一处。
小贱蹄子,在圣上面前装出一副清高样,连三皇子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私底下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她就知道,这人最是贪慕虚荣,如何能放过三皇子这块肥肉?
孟令窈听见她的声音,脸上露出几分冷色。
若不是针对自己,她都要忍不住为素馨县主的执着鼓掌了。怪不得能倾慕裴序多年,这份恒心当真世间罕有。
今日她与三皇子在象征姻缘的灯下驻足,明日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绝不能坐以待毙。
“素馨县主此言差矣。”孟令窈不卑不亢道:“依宫中礼仪祭祀规矩,大年初一乃祭拜天神之日,宫中早已设下祈福仪式。无论是这盏‘龙凤呈祥’,亦或是那盏‘祥云瑞雪’,皆用于祈愿天神赐福于我朝。县主以祭祀天神之仪妄议儿女私情,岂非不敬?”
“孟小姐所言甚是。”一道肃穆的声音自廊下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裴序一身玄裳,神色清冷立于灯下。
“大年初一乃一年之始,宫中祭祀尤为庄重,今日该虔心祷告,以求国泰民安。”
素馨县主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没想到孟令窈如此巧言令色,更不曾料到,裴序竟会出现为她解围。
“裴少卿。”三皇子点头致意。
裴序回了一礼,“三皇子殿下。”
礼毕,他眸光略微偏转,与几步外的孟令窈对上视线。
少女眼瞳漆黑,倒映满庭灯火,眸中还残留着些许惊讶,而后很不明显地,瞪了他一下?
“……”
裴序薄唇微抿,垂下了眼。
“二位言之有理。”三皇子转头看向素馨县主,“素馨,你今日所言确有不妥,日后需得注意些。”
素馨县主身形摇摇欲坠,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还是身侧婢女扶了她一把,才勉强行礼,“臣女……知晓了。”
“是啊。”永安县主笑容和煦,“不过素馨妹妹久居宫外,不谙宫中礼制也是常事。”
这番话看似解围,实则将素馨县主置于不知礼数的境地。素馨县主脸色煞白,强辩道:“我、我不过是一时戏言……”
忽听一声厉喝——
“放肆!”
18. 第 18 章
皇帝威严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开。
“戏言?”他面色阴沉如水,“正月祭天乃国之大事,你竟敢在祭灯下口出狂言,妄议神明?庆王府就是这般教导子女的?”
素馨县主扑通跪地,浑身发抖,“陛下恕罪,臣女一时糊涂……”
“糊涂?”皇帝冷笑,“朕看你是胆大包天!来人,即刻送素馨县主回府,禁足半年!庆王教女无方,罚俸一年!”
话音刚落,素馨县主身子一软,险些晕厥过去。
几个健壮的老嬷嬷双手钳住她,硬生生将人搀起。她面色苍白如纸,根本不敢抬头,却分明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宛如利剑,扎得她浑身鲜血淋漓。
在惩罚降临之前,她从未想过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
赵如萱就站在她几步之外,脚步微动,抑制不住想上前求情。林云舒暗骂一声“蠢货”,一把拉住她,死死按住她的手,目光格外严厉。
赵如萱被那眼神震慑住,理智逐渐回笼,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缓缓低下了头,缩在她身后。
林云舒隔着人群遥遥望向那道明黄色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皇帝看向孟令窈时,面色稍霁,“孟小姐深明大义,恪守礼制,朕心甚慰。赏御制《礼记》一部,加赐玉璧一双!”
孟令窈垂下眼帘,俯身叩谢皇恩。
她很轻地抿了抿唇,心中隐有不安,原以为不过是女儿家的口角之争,不想竟引来了皇帝雷霆之怒。
“教女无方”这个词对女子来说,无异于断了前程,乃至于庆王府一脉所有的女眷,皆要受到牵连。
君心难测,不外如是。
宴席后程,孟令窈更加谨慎。谢成玉不多时也重新归席,面上看着并无特别之处,孟令窈什么也没多问,安生待到了结束。
皇帝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好了,与长公主痛饮了几杯,宴席结束后,还硬把人留下来,要一道喝了醒酒汤才许走。
他一向不喜醒酒汤的味道,这会儿子边喝,嘴角还噙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陛下今日心情甚好。”长公主坐在一旁,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皇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庆王那个老匹夫,仗着是朕的兄长,这些年没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连带着儿女也不像话,还要朕替他教。”
长公主微微一笑,“素馨确实莽撞了些,新年伊始便惹出是非,实在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的何止是她?”皇帝冷哼一声,“庆王府这些年愈发不知收敛,真当朕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庆王长子前年醉酒,竟敢出言不逊,暗指当今圣上得位不正。若非皇帝还要脸面,早拉出去砍头了,哪能由庆王哭求了一场就允他远离京城,常居偏地以示惩戒。
“京城的这些小辈,若都像雁行一般,朕就再没有什么烦忧了。”
“那孟家小姐也不错,聪慧机敏,进退有度,是个可造之材。”他略一停顿,忽然道:“只可惜,四品官员的女儿……”
皇帝话未说尽,摇了摇头。
长公主抬眸,“陛下的意思是……”
“若要为皇子正妃,家世还是稍逊了一筹,至多为侧妃。”
三皇子母家式微,皇帝有意为他寻一位高门正妻,有足够强势的岳家,才好维系两个儿子间的平衡。
皇帝叹了口气。
老二性情憨直,老三又失之平庸,两个儿子,他都不甚满意。
当初长子年幼,却仍显出良才美玉之质,就是还未长成就夭折……
念及此,皇帝心中一痛。
长公主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似是无意般提起,“坊间都说,孟少卿家中只有一位正妻,夫妻感情甚笃,膝下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一直如珠似宝地宠着。”
“恐怕——”她笑道:“不舍得让她为人妾室。”
皇帝嗤笑一声,“嫁给朕的儿子,哪怕当个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尊贵,更何况是上了玉牒的侧妃。”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打消了念头。孟家算不上什么顶级权贵,可在清流之中颇有声望,若强行纳孟家独女为妾,倒显得皇室仗势欺人,恐怕有损皇家清誉。
他摆了摆手,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
普天之大,还能寻不到好女子不成?
长公主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再多言,只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告退了。”
皇帝点头,“夜深露重,皇姐路上当心。”
“谢陛下关心。”
宫门外,夜色沉沉。
裴序牵着马等候在侧,见长公主出来,上前行礼,“殿下,马车已备好。”
长公主不答,仰头看向天际,“许久不见如此好的月色了,我想骑马回府。”
裴序眉头微蹙,“夜路难行,殿下今日又饮了酒,还是乘车稳妥。”
长公主不耐烦道:“摔不死。若死了,倒也清静。”后半句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候在马车边的佩芷瞬间红了眼眶,急急道:“殿下,大过年的,可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见她如此,长公主软了神情,“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你倒是当了真。”
她打趣道:“还说我,今儿初一,你这眼泪不停的,岂非也不吉利?”
佩芷背过身去,匆忙擦拭眼角泪痕。
裴序沉默几息,吩咐侍卫牵来一匹温顺的骏马,看着她好好地上马,才同几个侍卫骑马随行。
夜风寒凉,长街寂静。长公主握着缰绳,忽然开口,“方才陛下提起,孟家小姐举止得宜,蕙质兰心,有意为三皇子求娶。然家世终究差了些,至多只能当个侧妃。”
裴序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面色如常,“陛下自有考量。”
长公主侧目看他,“雁行,你觉得,孟小姐会愿意吗?”
不待裴序回应,她自顾自道:“令窈那丫头是个聪明人,未必不想博个好前程。”
裴序沉吟道:“依孟小姐的性子,恐怕不愿嫁入皇室。何况,孟家只有一女,孟少卿夫妇大抵也不会愿意。”
依着孟少卿那女儿送了包点心去太常寺,连他们大理寺都能听到风声的脾性,如何能舍得孟小姐踏入龙潭虎穴。
长公主唇角微扬,“若是陛下执意如此,孟家也无可奈何。”
裴序转头看向长公主,目光淡淡,“殿下喜爱孟小姐,想必不会眼见她落入此种境地。”
长公主轻笑一声,语气意味难明,“或许吧。”
裴序微怔,长公主极少有含糊不清之语。
他未来得及追问,忽听长公主询问:“今日御花园中那些花灯好看吗?”
裴序不明所以,只道:“尚可。”
长公主不再多言,脸上笑意更浓,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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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催马匹,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裴序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
宴席散后,孟令窈同父亲一道乘马车归家。
夜色深沉,府内仍亮着几盏灯,钟夫人正坐在暖阁中等父女俩归家。
她素来不爱这些场合,常找托辞不去参加,好在夫君官位不高,往宫中递个条子,借口身体不适怕妨碍贵人即可,也无人太关注。
“回来了?”钟夫人放下手中的账册,示意丫鬟端来热茶,“宴上可还顺遂?”
孟砚正要答话,钟夫人嫌弃掩面,“一身的酒气,还不快去洗漱。窈窈跟我说即可。”
见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处,孟砚无法,只好先去打理清爽换身干净衣服。
孟令窈接过茶盏暖手,将宴上种种简略说了一遍。钟夫人听罢,眉头紧皱,随手把账册丢到一边,斥道:“素馨县主这般算计,欺人太甚。”
“她不过是仗着庆王府的势罢了。”孟令窈淡淡道:“好在陛下明鉴,没让她得逞。”
不过,她今日眼见着,庆王府的势恐怕也不是好借的。
回程时间充裕,孟令窈仔细思量了一番,总觉得皇帝此举,不像是因素馨县主不守礼制,更像是借题发挥。
历朝历代的史书再如何美化,皇家的兄弟间,总归少有真心实意的兄友弟恭,多得是血腥厮杀。
她将心中所思尽数同母亲诉说,钟夫人沉吟片刻,道:“皇家私密,本不是你我该置喙的。无论事实如何,我们只消守中持正,谨言慎行即可。”
她两手一摊,很是坦然,“真若遭人算计,我们一家整整齐齐下去,也没什么。”
“母亲——”孟令窈皱眉,“你倒是盼点好。”
她恨不得学父亲,找艾草来烧去去晦气,
钟夫人噗嗤笑出声,换了话题:“今日见三皇子如何?”
“说了几句场面话,并无特别。”
钟夫人点点头,“皇室子弟,终究不是良配。”
孟令窈失笑,“母亲多虑了,女儿并无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没有。”钟夫人叹息,“只是怕旁人有意。”她顿了顿,又道,“裴大人今日还替你解了围。”
孟令窈唇角下撇,“事情本就是因他而起,”
钟夫人挑眉,“这话如何说来?”
孟令窈张了张唇,不知为何,不太想跟母亲说那日的事,随意道:“若非他与素馨县主先前有过节,她何至于拿我作筏子?”
抿了口茶,她理直气壮,“他解决是应该的。”
钟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看得明白。不过裴大人行事磊落,确是个君子。”
孟令窈不置可否,埋头轻轻拨弄茶盖。
钟夫人见她不欲再说,换了话题,“既不愿再与周逸之往来,可有旁的心仪人选?”
“饶了我吧。”孟令窈蹙眉,“这几日看到男子就烦,大过年的,实在不想说这个。”
钟夫人忍俊不禁:”好好好,不说便不说。”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外祖家拜年。”
孟令窈点头,披上斗篷回了自己的小院。
待拆了头发,梳洗完毕,她才长长舒了口气,望着烛火出神。
这一日实在是累极了。
“还是去外祖家舒心。”孟令窈喃喃自语,吹熄了烛火。
19. 第 19 章
大年初二,天光熹微。菘蓝正打着瞌睡,便听见帷帐内传来细微响动。
她抬手轻轻掀开纱帘,孟令窈已坐起了身,青丝披散,几缕乌发缠在雪白的颈间,似水墨洇染素绢,眉眼间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倦意。
菘蓝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小姐,还早呢,可以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出发。”
躬身将纱帘挂起,菘蓝笑道:“小姐还像小时候一样,总盼着去指挥使大人家。”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可不是么,外祖家是最好玩的。
待一切整理妥当,孟令窈披上杏色织锦斗篷踏出院门。孟府的车马早早备好,她同父母一道朝城东的指挥使府邸行去。
孟令窈外祖官居正三品指挥使,统领一营军队,膝下育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孟令窈的母亲,自小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
作为母亲的独女,她在外祖家的待遇亦是众星捧月。
兴许是因为父亲和三位哥哥都从武,钟夫人在诸多求娶的郎君中偏偏看上了标准的书生孟砚。
小时候孟令窈最爱听舅舅们讲当初孟少卿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钟家的明珠捧回家的故事。
至于那五关、六将都是谁,就不必问了。
正回忆着,指挥使府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口,两个身着锦袍的少年早等候多时。见马车停稳,二人快步上前,是小舅舅家的双生子——钟定明、钟定曜。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已生得肩宽背阔,立在阶前如两株挺拔的青松。
“表妹来啦!”钟定明眼睛一亮,却又立即后退半步,活极了见了猫儿的耗子。
孟令窈眉尖一挑,抿唇微笑,“两位表哥新年安康。”
钟定曜更沉稳些,朝后下车的孟家夫妻俩规规矩矩见了礼,道:“祖母从卯时就在念叨了,快请进。”说着侧身让路,始终与孟令窈保持着三尺距离。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表妹,他们年纪相仿,自小就常玩在一处,表妹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嗓子也甜,每每做游戏都让她当新娘子,余下的人抢着当新郎。
可惜性子实在太坏。
钟定曜面无表情地想,回回带头闯祸,受罚的全是他们。还娇气得厉害,弄乱她一根头发丝都要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害得他们没少被祖父打。
也就赵诩那个蠢小子能受得了她的脾气。那小子去北漠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穿过垂花门,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指挥使府不似寻常官邸那般精雕细琢,倒像它的主人一样爽利大气。庭院里摆着石锁箭靶,廊下悬着的不是寻常人家的花鸟画,而是几柄擦拭得锃亮的宝剑。
“窈窈!”外祖母洪亮的声音从正厅传来。老太太虽已年过六旬,精神头却比年轻人还好,三步并作两步就迎到院中。
孟令窈刚要行礼,就被一把搂住,“快让外祖母瞧瞧,可是又瘦了?”
“母亲,”钟夫人忍不住出声,“她都快裹成球了。”
“尽胡说,我们窈窈都瘦成芦杆了。”老太太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粗糙的手掌抚过外孙脸颊,“别怕,告诉外祖母,你娘是不是又逼着你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了?”
“母亲待我极好。“孟令窈笑着挽住外祖母的手臂,瞥见厅内几个高大的身影正往外张望,不由轻笑,“舅舅们还是这般精神。”
正说着,一个小巧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一把抱住孟令窈的腰,“表姐——”
是她十四岁的小表妹钟静姝,钟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在这满府虎背熊腰的男儿堆里,她像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
“表姐,你可算来了!”
孟令窈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怎么,又被表哥们欺负了?”
“这他们倒不敢,就是……”钟静姝瘪着嘴,“实在太臭了。”
“钟、静、姝!你胡说!”钟定明瞥了眼孟令窈,急得跳脚,“我哪日没有沐浴了?我还熏香!”
钟静姝冲他做了个鬼脸,“你是洗了,一舞枪弄剑还不是一身臭汗。”
“你——”
两人吵吵嚷嚷间,一行人已入了正厅。
孟令窈一进门,就见三个舅舅如三座铁塔般立在堂中,舅母们站在一侧,身后是数位表哥,个个都是昂藏男儿,正中间圈椅上坐着外祖父,已年近七旬仍旧身材魁梧,目光如炬。
见到女儿一家,那张严肃的脸上也抑制不住笑容,“来了,来了就好,快坐下歇息。”
钟夫人扯着孟砚上前问候。孟令窈坐在他们身侧,同外祖母并几位舅母说话。
钟家的正厅已算得上十分宽敞,眼下仍旧显得局促。
怨不得外祖父总说家中演武场都快不够用了。孟令窈环视一圈,总觉得表哥表弟们比上回来时更健壮了。
午膳时分,厅中摆开三桌宴席。孟令窈坐在女眷这桌,看着对面几个表哥偷瞄她又慌忙低头的样子,不由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又看了几眼,发觉人数似乎不太对得上,偏头询问,“似乎没见到大表哥。”
钟静姝凑过来回道:“大堂兄跟都统大人一道去军营巡视了,说要初五才回。”
“原是如此。”孟令窈颔首,“大表哥着实辛苦。”
“确实。”钟静姝学着大堂兄的样子肃着脸,一板一眼道:“若不好好当差,怕是要供不起一府的饭桶吃饭了。”
此话一出,逗得满桌女眷笑得花枝乱颤。
隔壁桌上的饭桶们不明所以,只接连投来疑惑的目光。
用罢午膳,孟令窈照例去母亲出阁前的院落小憩。屋子位于南面,与钟府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装饰雅致,花木扶疏,处处透着精巧。窗外种了株老梅,窗下摆着母亲少女时用过的绣架,连帐幔上缠枝莲的花样都是外祖母亲手所绘。
孟砚一见便面露怀念之色,拉着夫人去追忆往昔。
孟令窈自然不会去打扰,倚在柔软的榻上,做了个好梦。
睡醒没多久,外祖母房里的嬷嬷过来传话,叫孟令窈去一趟。
她到时,外祖父母两人都坐在堂中。
外祖父朝她招了招手,上下打量,眼中带了几分柔色,“窈窈也是大姑娘了。”
“是啊。”外祖母叹息,“没几年,也要嫁去旁人家了。”
“外祖母——”孟令窈伏在她膝上撒娇道:“还早呢。”
“是是。”老太太笑着应道:“不急。不过,有些东西也该慢慢预备下。”
“正是!”外祖父接过话头,声如洪钟,“你父亲虽是文官,但既为我的外孙,便也算将门之女,骨子里该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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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此物予你,好好收着。”
孟令窈接过,只见是一柄精巧的匕首,鞘上錾刻着精美的花纹。还未来得及道谢,外祖母便斥道:“老头子又来了!给姑娘家这做什么?”
指挥使大人不以为意,轻抚着胡须,“女子身上带把小刀防身,有何不可?京城虽安稳,也难保无宵小之徒。”
外祖母瞪了他一眼,随即命人取出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拉过孟令窈的手,道:“这是我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一对孪生,正好你与静姝一人一个。”
镯子通体翠绿,质地温润,在日头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孟令窈推辞不下,只好谢过,由外祖母戴在腕上。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这才是女儿家该戴的东西。”见老头子又要说话,她补充道:“你外祖父说得也不无道理,留着防身总是好的。便是未来夫君,也有些人面兽心的,就如那陆鹤鸣,外人谁瞧着不是好儿郎,背地里却是暴虐成性。”
外祖父点头,“只是要当心,别伤着自己。若是不会用,就让你母亲教你。”
孟令窈收好匕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我母亲成亲前,您也送了……吗?”
指挥使大人轻咳一声。老太太笑而不语,只轻轻拍拍她的手,“去找静姝玩吧。”
孟令窈:“……”
明白了。
依着往年惯例,孟家一行人要在钟府留宿一晚。晚膳过后,下人们送来茶点。
外祖母喝着茶道:“明日天气似是不错,不如咱们去城外慈安寺上香?”
孟令窈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慈安寺——那不正是她梦中周逸之与小和尚厮混的地方?她犹豫片刻,试探道:“外祖母,听说城南的云栖寺更为灵验……”
“慈安寺清净。”外祖母笑道,“年前还听简夫人说寺里新来了个会讲经的和尚,法华经讲得甚好,我也想去瞧瞧。”
见她已拿定主意,孟令窈不好一再劝说,道:“如此,我陪您一道去。”
也好,正好借机去慈安寺一探究竟,若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更好了,早些揭发出来,也省得周逸之再哄骗了别家姑娘。
次日清晨,慈安寺的钟声悠悠传至山下,清幽肃穆。孟令窈扶着外祖母下了马车,僧人诵经声阵阵,青烟缭绕,倒真有几分佛门清净地的气象。
唯有门口“慈安寺”三个大字,与她梦中一般无二。
主殿内檀香缭绕,外祖母虔诚地上香捐资。孟令窈跟在身后,目光在殿中各处逡巡。那些身着袈裟的僧人个个低眉顺目,与寻常寺庙并无不同。
“祖母,孙女想去后山看看那株百年菩提,可好?”孟令窈温声请示。
“就知道你们年轻人都不爱听讲经,”老太太轻点她鼻尖,“去吧,让菘蓝他们陪着。莫要走远。”
“嗳。”
孟令窈带着菘蓝和苍靛,沿着青石小径往后山行去。一路顺着她梦中场景,越往里走,香客渐少,四周愈发幽静。转过一道回廊,忽见前方有个小沙弥正在扫地。
那人背影消瘦,却清癯挺拔。待他转过身来,孟令窈怔住。
皮肤虽黑了些许,可这清秀的眉目,分明是前几日还去她府上拜年的沈小山!
“沈小山?”她不由脱口而出。
20. 第 20 章
小沙弥猛地抬头,见是她,脸色骤变,先是惊愕,继而是焦急。他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孟小姐,您怎会在此?”
孟令窈上前两步,“这话该我问你。裴序不是说安排你在大理寺帮着整理文书么?怎么……”
她盯着眼前人光洁的头顶,缓缓道:“剃度为僧了?”
怪不得这小子前几日上门时头脸都裹得紧紧的,她当时还以为是冬日太冷,他自南方来受不住。
沈小山面露难色,脸皱巴成一团,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小姐还是快些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孟令窈追问:“你为何会……”
话未说完,远处忽传来脚步声。沈小山立刻抱着扫帚,快步走到廊下低头扫地,匆匆留下一句,“日后再与您解释。”
孟令窈未来得及动脚步,只见沈小山已被两个年长僧人围住,似乎在训斥什么。她心中疑窦丛生——这慈安寺,果然不似表面那般清净。
迅速给了苍靛一个眼神,苍靛随即走上前去,讶异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堂堂慈安寺里也有大和尚欺负小和尚的乌糟事?走,我非得去找你们主持好好问问道理!”
中年僧人念了句佛号,陪笑道:“施主莫恼,过年寺里香客繁多,贫僧不过是教导师弟,让他好生做好手头活计,莫要惊扰了贵人。”
苍靛不依不饶,继续与二人纠缠。孟令窈借机带着菘蓝,继续往深处走去。
梦境里的场景渐渐与眼前重合,踏过几重门槛,穿过一道月洞门,前方便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那座禅房就在其间。
孟令窈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正欲上前,一道身影忽然从旁侧走出,拦在她面前,“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后山乃僧侣清修之地,还请止步。”
说话的是个年轻僧人,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青色法袍,面容姣好,肤色如雪。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孟令窈眉心狠狠一跳。
这人正是梦中与周逸之厮混的那个和尚。
“小女子只是游览寺中景致,不知此处有何禁忌?”孟令窈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后山并无奇景,只是几间禅房罢了。僧侣常于此修行,香客不便入内。女施主若要游览,前院莲池更为清雅。”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晓这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孟令窈总觉得他说话时,眼神奇异。不是寻常僧人的淡泊,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就好像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而他则洞悉一切。
“听闻这慈安寺建寺百年,香火鼎盛,想必后山也有不少古迹吧?”孟令窈不动声色地试探,“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智清。”和尚微微一笑,“姑娘若对古迹感兴趣,寺中有《清规碑》可供观赏,就在西侧——”
孟令窈打断道:“我观智清大师双目湛湛若有神光,定然精通佛法。说来,近日常听闻,慈安寺有许多富商善信,不知他们缘何独对贵寺偏爱?”
智清嘴角微微抽动,“佛门广大,普渡众生。诸位施主心向佛法,自是功德无量。”
“想必是慈安寺有特别灵验的菩萨,还有如智清大师这般出众的僧人。”孟令窈眉目含笑,语气轻柔,“才引得那皇商家的大公子也常常流连,数月不归。”
智清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平静,“阿弥陀佛,佛祖不拒众生。施主若无他事,贫僧还有禅修在身,就此告辞。施主请回吧。”
说罢,他伸出手臂,示意主仆二人离开。
孟令窈知道再纠缠也无益,福了福身,“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
她带着菘蓝退后几步,转过一棵古松,孟令窈拉住菘蓝,微微点头,菘蓝立刻会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奔向智清。
“大师,奴婢肚子忽然痛得厉害,不知寺中可有药物?”菘蓝声音虚弱,楚楚可怜地问道。
智清皱眉正要拒绝,菘蓝一把扯住他衣袖,高声道:“哎哟,可疼死我了。大师,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清左右张望,怕她的声音再引来更多人,压低嗓子道:“女施主,请松手,贫僧带你去寻药。”
“这可不行,我一松手,你走了可怎么办?”
趁二人纠缠间,孟令窈提起裙摆,脚步轻盈,从另一隐蔽小路钻入竹林深处。
越是不让进,越是有古怪。她冷着脸思量,里头会是什么?
周逸之金屋藏娇之处?
亦或更夸张些,京城豪富们的销金窟?
孟家一向清静,孟少卿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可孟令窈往来的友人家中从未少过此类事端,她也没少耳闻。
周遭弥漫着青苔的清气,越往里走,越是幽静。
忽然,前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她闪身躲进一株古树后,稍稍侧过头,眼角余光窥见院中进出几个身着俗服的男子,举止鬼祟,全无善男信女的虔诚,没有半分静心修行的样子。
“……周公子那边催得厉害。”
“这一批货数目不少,官府的人最近盯得太紧,还是慎重为上……”
孟令窈瞳孔蓦地收缩,连呼吸都凝在唇边。
慈安寺的水似乎比她想象得更深。
她正想退开,不料脚下一松,踩断了一截枯枝。
“谁?”院中人警觉地回头张望。
孟令窈心头一紧,手指轻覆在袖中匕首上,正欲转身逃走,却感觉手腕被紧紧攥住,一股力道将她重拉入阴影中,同时那人朝另一个方向飞出一枚石子,发出“啪”地一声响。
“在下小宠四处逃窜,惊了山中野兔,打扰几位清静,还望莫要见怪。”一个清冷泠然的声音自林间传来。
院中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宽袍广袖、衣袂飘飘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那人清隽俊逸,气度不凡,举止间透出一股与寺庙格格不入的凛然。偏生手上拎着一只眼睛浑圆的绿瞳黑猫,就与京中招猫逗鸟的纨绔公子有了几分相似。
方才交谈的几人目光落在猫上,神色稍缓。
长袖遮住了黑猫大半,它被人捏住了后颈皮,四爪犹在挣扎。年轻公子慢条斯理,托住猫爪,将其抱在怀中,手指梳理毛发,微微颔首,“叨扰几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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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客气。”院中人拱手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您是来寺庙礼佛吗?怎生走到了这处?”
“在下随家中长辈来此上香,不料小宠顽劣,我追逐至此,不知不觉迷了路。”年轻公子不轻不重地捏了把猫耳朵,询问道:“诸位施主是寺中客居?可知如何重回大殿?我出来得久了,恐家人担忧。”
“正是正是。”那人笑道:“我等为求佛法,暂居此地。公子若要离开,沿着东侧小路走便是,我等还有功课要做,先行告辞了。”说罢,几人匆匆入内,关上了院门。
待院门阖上,林中重回安静。孟令窈才从阴影处走出,看清了那位年轻公子的面容,不是裴序还能是谁?
裴序看向孟令窈的神情很淡,瞳孔如一对墨玉浸透在冰湖里。孟令窈对这样的神色很熟悉,那是发火的前兆。
于是她很快选择先发制人,“裴大人好大的官威,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也会说谎骗人?”
裴序眉头微蹙,“孟小姐独自一人闯入这等偏僻之地,未免太过冒险。”
“冒险?”孟令窈挑眉,“比起裴大人让一个孩子来这不明之地当和尚,我这算什么冒险?”
裴序眸色一沉,“孟小姐既看到了沈小山在此,又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就该知道这慈安寺不简单。”
“我只知道,裴大人骗我说沈小山好好地在大理寺整理文书。”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现在却让他剃度出家,在这龙潭虎穴里当和尚?”
两人对视片刻,裴序先移开视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孟令窈轻哼一声,唇畔露出个狡黠的笑,知道这场交锋她已然赢了大半。
他们顺着小路一路前行,不多时,周遭重新喧闹起来,诵经声、香客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仿佛重回人间。
裴序在这时松开了手,那只被拘了一路的黑猫迫不及待从他怀中跳出,扭头冲他喵喵叫了几声,才飞快窜入人群。
“这不是你的猫?”
“方才路上随手捉的。”他说话时连眉眼都未动,只垂眸理了理被猫爪勾出丝线的袖口。
孟令窈抿了下唇,自那日首饰店的事后,她就知道,裴序并非纯然的古板守旧之人,眼下仍是稍显惊讶。
他刚才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真不像演的。
“裴大人还未解释,为何沈小山会在此?”孟令窈再次发问。
“他是自愿的。”裴序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沈小山自幼在寺中长大,他来此最合适。”
孟令窈一怔,“所以你就让他来当内应?还是诱饵?”
“有人暗中保护。”裴序语气平静,“况且,我早与你说过,他不该被当作不知事的孩童看待,他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得多,亦有自己的抱负。”
孟令窈沉默片刻,“那些人说的‘货物’是什么?”
裴序目光凛冽,直直看着她,“孟小姐,你该知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好奇心会害死猫。”
孟令窈并不惧他,身子微微前倾,扬起下巴,反而露出个笑来。
“那少卿方才为何要救猫?”
21. 第 21 章
为何要救她?
这一问,恍若投石击水,令裴序一时语塞。
明明今日是陪祖父前来上香,知晓慈安寺不同寻常,也有意借机查探一番。不想却在山门前远远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只带个小丫鬟便敢往寺中偏僻之处走。
他本可置之不理。再费心些,谴个侍卫跟着也就是了。
孟家小姐虽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却与他并无瓜葛。官场往来,也不过点头之交。可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见着不对,就硬要一探到底。
而他似乎也管得太多。
才致使自己落入如今的境地。
沉默片刻,裴序别开视线。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她发丝间若有若无的香气。
仿佛是栀子的味道。
“职责所在。”最后他也只回了这么一句。
既是回答她的问题,也是在回答自己。本就如此,他身负官职,理应护人无忧。
“哦。”
孟令窈唇角很轻地一压,站直身子。猜想长公主倘是在此,定要重重“啧”一声,说一句“无趣”。
要是那样,她会用力点头,以示赞同。
见他这幅模样,怕是也难以问出慈安寺到底有何不妥,而周逸之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正思索着,面前之人又有了旁的动作,孟令窈见他眼睫低垂,唇角紧抿,好像不太情愿,又非做不可。
裴序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与孟令窈。那是一枚小巧的令牌,上刻一个“序”字,做工精巧,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
“这是联络之物。孟小姐日后如还知道些什么,可拿此物至城南琳琅阁寻魏掌柜,亦或寻任一大理寺中人。”他递给孟令窈,“既已卷入,便请你帮个忙。”
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不曾想京中最大的首饰铺竟也是裴氏的产业。
更令她惊讶的是,“裴大人竟会让我参与?”
“非是愿意。”裴序声音平静无波,唯有紧锁的眉心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而是孟小姐性子执拗,若不约束,怕是会另辟蹊径,徒增变数。”
孟令窈不禁失笑,“裴大人仿佛很了解我。”
裴序淡淡瞥她一眼,眉宇间的严肃稍缓,“孟小姐应知道周家三小姐。”
孟令窈点头,“颇有些交情。”
“如此,请孟小姐伺机探探周三小姐的口风,看她可知兄长与智清往来。”裴序顿了顿,“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独自前来慈安寺。”
“我知道了。”孟令窈低头把玩着令牌,瞧着并不怎么上心。
裴序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冒险。”
“裴大人这般叮嘱,莫不是担心我?”孟令窈不假思索地开口,话音落下才猛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位不是她精挑细选、或可为夫婿的公子哥,而是裴序。
裴序果然面无表情,淡声道:“此案事关重大。”
“裴大人倒是诚实。”
山路转弯处,孟令窈突然停下脚步,“裴大人,假使此案办成,我能得什么奖励?”
裴序怔了怔。
“孟小姐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她眼尾微弯,笑得狡黠,唇角翘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是得寸进尺的,偏偏不叫人讨厌。
裴序想,她在家中定然极受宠,才养出这般给根杆子就不依不饶往上爬的性子。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走。
孟令窈将其视为默认,见好就收,不再追问。
“小姐、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是菘蓝的声音。
两人循声看去,菘蓝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石塑,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大喘气的苍靛。
“老太太担心得紧,到处寻小姐呢。”菘蓝一见到孟令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裴序,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疑惑。
“我迷了路,幸得裴大人指引。”孟令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铜牌悄悄收入袖中。
裴序颔首,作揖道:“既已找到人,在下也该回去了。”
两人自此别过,各自沿着不同的山路离去。
孟令窈寻到外祖母时,老太太正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焦急等待。见外孙女平安归来,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查看,“可有哪处磕着碰着?不是说去看菩提树,怎么还跑不见了?身边连个人也不带!”
“祖母放心,我无事。只是贪看风景,一时忘了路。”孟令窈安抚道,顺势挽住老太太手臂。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物件,“方才听完经,我向大师求了枚姻缘符,这可是开过光的,快收好。”
“就知道您最疼我了,来上香还惦记着我。不过姻缘不姻缘的我才不在乎呢,您身体健康最要紧。”
孟令窈笑盈盈接过那枚红绳系着的符箓,口中甜言蜜语不绝,哄得老太太笑眯了眼。
乖巧地将符箓塞进荷包中,她心中暗忖,这寺里的符箓她可不敢信,想到智清与周逸之的私情,更觉这慈安寺的香火都沾了污浊。只是老人家的心意宝贵,这符箓还是收着吧。
与此同时,裴序也寻到了自己的祖父。
裴老太爷正在一处幽静的禅房品茗,见孙儿进来,鼻翼微动,忽而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佛寺清净之地,怎可乱来?不像话。”老太爷板着脸训斥,眼中却藏着笑意。
裴序顿住,不解祖父何出此言。直到见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鼻子,这才恍然。方才与孟令窈距离太近,想必是沾染了她身上的气息。
“您误会了。”他神色淡然,“孙儿适才遇见孟少卿的千金迷了路,指点了一二。”
裴老太爷不置可否,眼中的笑意未减,“你说是便是吧。”
自儿媳去世,幼子也常年外出云游后,他这个长孙就主动承担起家族重担,一向谨言慎行,从不行差踏错。他痛惜爱子,也忧心家族未来,可看着小小的儿郎日日板着脸,日更不辍,勤学苦读,练习骑射武功,脸上连丝笑模样都没有,又怎会不心疼?
今日难得有逾矩之举,反倒让他这个做祖父的宽慰——总算有了点年轻人的样子。
裴序望着祖父变幻莫测的脸色,忽然发问:“祖父可是饮酒了?”否则怎的尽说胡话?
“胡说!”裴老太爷立刻正色,“老夫怎会在佛寺饮酒?”
语毕,他让孙儿去看看马车可曾备好,独自一人留在禅房,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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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远山,若有所思。
许久,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回程路上,裴序独坐马车中,他不常用熏香,今日却总能嗅到隐隐约约的香气,许是因为马车里不曾沾染旁的味道,那点香气便格外明显。是馥郁的甜香,仿佛置身于初夏的栀子花丛中,热烈蓬勃的香气扑面而来,以一种近乎张扬的姿态彰显存在感。
这宽敞的马车中,一时好似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夜幕降临,孟府内灯火渐次熄灭。
孟令窈独坐窗前,取出裴序给她的铜牌细细端详。月光下,铜牌上的“序”字笔锋遒劲,与那人淡漠沉稳的性情如出一辙。
她轻轻叹息,若非预知梦不便透露,她根本不需要去与周三小姐试探,就能直接告诉裴序,周逸之何止与智清有往来,他们甚至有染。
但这样的事,又岂能轻易道出?既无实证,恐怕只会被视作信口雌黄。
不过,想要向周三小姐试探也不难。
心中拿定了主意,孟令窈翻转令牌,放在了梳妆屉子的最底层。
那天夜里的梦境依旧清晰如画,此刻回忆起来,恶心欲呕的感觉已经淡去,唯余下厌恶,与更多的怒火。
她势必要查出事情真相,送这对奸夫淫夫去大理寺监牢常住。
几日后,孟少卿的休沐结束,他依依不舍重返官署。孟令窈随母亲又拜访了几家亲友,渐感无聊,想起年前曾应了父亲,去太常寺协助校对乐谱抄本之事。
当夜晚膳时分,她向父亲提了一句,第二日就带着府中小厮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负责朝廷礼乐之事,典籍浩如烟海,每年都需要大量的抄录与校对工作。孟砚作为太常寺少卿,自有一处独立的官廨处理公务。
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简单清雅。屋内四壁书架上堆满了各色文书抄本,案几上铺着未完成的乐谱,还有一角摆着一把古琴,琴面上釉色光滑水润,一看便知,主人定是爱不释手,日日抚弄。
孟令窈坐在案前,认真校对着乐谱。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年轻官员前来送茶。这本无可厚非,只是接连又来了两波不同的人,皆是些年轻俊俏的儿郎,言谈举止间颇有献殷勤之意。
孟砚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发现这些年轻人来得未免太过频繁,目光还时常流连在女儿身上,顿时恍然大悟。
“都出去!没规矩!”孟砚板着脸,将那些打着各种幌子入内的年轻人全部轰了出去,还嘱咐门房,非公事不得放人入内。
太常寺骤然的躁动,连不远处的大理寺都嗅到了动静。
岳蒙正抓耳挠腮写结案详报,听到不寻常的声响,顿时像得到了救赎一般,留下一句“我去打听打听怎么个事儿?”,一溜烟跑出去了。
他拉住一个抄近道的太常寺官员询问。
那官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还能是什么事?孟大人的掌上明珠来了呗!那位孟小姐果真如传言所说一般,才貌双全。”
话落,他又念了几句酸溜溜的诗。岳蒙不感兴趣地丢开手,转回大理寺。
“我当怎么了,原是孟少卿的千金来了,怪不得今日太常寺春意盎然。”
闻听此言,正在批阅卷宗的裴序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22. 第 22 章
大理寺几个年轻的小子围着岳蒙问东问西。
“果真如此么?我曾听家中族妹赞过孟小姐风姿出众,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我看是太常寺那群书生没见过世面吧?要换了我,才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去去去,你尽想美事。”
简肃动了动嘴唇,很想说几句,瞄了眼裴序,还是自觉咽了下去。眼见裴序批好的卷宗已堆成了一叠,他靠近拿过,一低头,见最上方一页有一小块晕开的墨迹,几乎不假思索地对跑腿小厮道:“去库房为大人取一支新的湖笔来。”
岳蒙写过的东西往往圈圈改改不堪入目,但裴序不会,无论详报还是奏章,皆是工整洁净,莫说是一小块墨迹,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不会有。
综上所述,定然是笔出了问题!
简肃为这番天衣无缝的推理和自己难得的贴心动容,正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大人的赞赏。
一抬眼,裴序定定看着他,眼神莫测。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裴序垂眼,“……多谢。”
“大人客气。”简肃拱了拱手,脸上不自觉带出深深笑意,右脸颊一个寻常难见的酒窝逐渐显出痕迹。
太常寺内,孟令窈正伏案校对一卷古乐谱抄本。窗外春雪初融,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映得纸上墨字仿佛撒了层金粉。她纤细的手指在谱面上缓缓移动,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清商引》的第三段似乎有误。”孟令窈轻声自语,指尖点在一处,“前后音律不协调,听着总觉得别扭。”
她自幼习乐,演奏只能算是平平,偏生就一副敏锐的耳朵,能辨出最细微的音律偏差。孟少卿常说她“耳力如神”,也不忘笑她“只会挑刺,不会补漏”。
“又发现了什么错处吗?”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令窈回头,见是太乐署的周乐令,正含笑望着她。
周乐令曾教导过她数年,孟令窈至今见着他仍尊称一句“师傅”。
孟令窈起身行礼,指着谱面道,“师傅您听,这第三段的转调太过突兀,与前两段气韵全然不合。弟子觉得,定是抄录时出了差错。”
周乐令俯身细看,又哼唱了几句,点头道:“确有不妥。你这耳朵啊,天生就是挑刺的料。”他捋须笑道:“老朽看啊,你该多吃些鲥鱼,听说那鱼刺多,专治挑刺的毛病。”
孟令窈抿唇一笑,“您又取笑我。”
正说笑间,孟砚推门而入,见女儿与周乐令讨论乐谱,便也凑过来看。听孟令窈指出问题后,他沉吟道:“此谱乃前朝遗音,珍贵非常。若有错漏,确实应当修正。”
接下来的几日,太常寺的乐师们轮番尝试复原这段古曲。起先有几个年轻乐官自告奋勇,声称有妙法可解,结果弹奏起来不是音律错乱,就是意境全无。孟少卿起初还耐心指点,后来见屡试不成,言语间便带上了几分讥讽。
“这弹的是《清商引》?老朽听着倒像是市井俚曲!”
“阁下这双手,怕是更适合去擀面,而非抚琴。”
“就这水平也敢妄言复原古谱?”
孟令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父亲,口中竟也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语。下次若再有人夸她牙尖嘴利,就不好只归功于母亲一人了。
一连两日,官廨内琴声不断,却总是以孟少卿的冷嘲热讽告终。
这日清晨,孟令窈刚到太常寺,便见太常寺卿大人匆匆走过,脸上带着喜色。
“令窈来得正好。“太常寺卿笑道:“老朽想起一位故人之子精通音律,特意请了他来相助。此刻正在官廨与孟少卿研讨那《清商引》呢。”
孟令窈心中好奇,加快脚步向父亲的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古朴浑厚的琴声从里面传出。那琴音如清泉流泻,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时而低沉似龙吟深渊,将《清商引》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门外静静聆听。琴声如有魔力,让她眼前浮现出高山流水、明月松风的景象。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她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妙哉!妙哉!”孟砚的赞叹声传来,“从前竟不知贤侄琴艺精妙至此,当真令老夫汗颜。”
“孟少卿过奖了。”一个清冷的男声答道:“不过是略作调整,将第三段的商音改为羽音,再以角音过渡,便顺畅了许多。在下家中曾收录了一卷前朝古曲,那时的宫廷乐师有此作曲之习,我也只是取了个巧。”
这声音……孟令窈心头一跳,推门的手顿在半空。
“贤侄谦逊太过,”苏父兴致勃勃道:“还请再弹一遍,让老夫记下这改动。”
琴声再起,苏婉婷终于推门而入。只见父亲案前坐着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男子,肩背挺直如松,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指节起伏间,袍袖随动作微微荡开,露出腕间一截冷白的肌肤。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序。
裴序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眸看了一眼,手上动作未停,琴声依旧如流水倾泻。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的滞涩,好似清泉流淌,无意被一枚石子挡了路。
待最后一声琴韵散尽,他缓缓抬眼,眸中似还凝着未散的曲意,深静如潭。
“窈窈来了。”孟砚招手道:“裴贤侄已将《清商引》复原完整,妙不可言啊!”
孟令窈瞥了父亲一眼,很想提醒他,眼下是在官廨,他该称呼官职才是。什么贤侄不贤侄的,他们家何曾与裴序这般娴熟了?
她缓步上前,原是准备了满腹的溢美之词,在看清是裴序后,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挑剔,“第三段的转调确实流畅了许多,但第二段的泛音处理得过于刻意,失了古意。”
“孟小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孟令窈走到琴前,眉尖轻挑,“若将这里的按音改为散音,再减弱揉弦的力度,或许更能体现原曲的清幽意境。”
裴序沉思片刻,依言试弹,果然更添几分古朴韵味。他并不吝惜赞赏,“孟小姐耳力过人。”
“哪里,不过是听得多了。”孟令窈嘴上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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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心中暗道,还算他有些水平。两人你来我往,对曲谱又做了几处细微调整。
孟砚在一旁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捋须微笑,目光在女儿与裴序之间来回游移,忽然觉得这二人并肩研讨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般配。
他蓦地想起年前女儿曾问起“谁家公子能配得上我”,当时他无言以对,眼下似乎有了些想法。
这个念头刚起,孟砚便暗自摇头。女儿的婚事,自有她自己和夫人做主,他可没有插手的余地。
“父亲,曲谱已成,您可要看看?”
“自然!”
那点杂念顷刻间被完整曲谱的喜悦之情冲淡。
“妙极!妙极!”孟砚拍案而起,“有此完整谱本,太常寺又添一珍宝。老朽这就去找同僚们共赏!”
他说着,卷起曲谱就兴冲冲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道:“贤侄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太常寺走动。老朽必定扫榻以待!”
不待裴序回应,人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孟令窈微微摇头。
她可不觉得裴序有这种闲暇,毕竟他连初三去寺里上香都不忘查案。
孟砚离开后,官廨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几只冬雀啼鸣。孟令窈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不甚真心道:“没想到裴大人不仅精通律法,于音律一道也如此擅长。”
“略知一二罢了。”裴序礼尚往来,“孟小姐对古乐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点,询问:“裴大人今日怎的有空来太常寺?”
“项大人相邀,说是太常寺遇音律难题。”裴序淡淡道:“没想到是令尊在复原古谱。”
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后日就是上元节了。”
“嗯。”裴序应了一声,指尖在琴上信手拨弄几下,等她说下去。
“依着往年惯例,周三小姐会包下城外永丰河上最豪奢的画舫,邀请往来好友赏灯观烟火。”孟令窈压低声音,“我会借机试探,看能否探出她兄长与智清的关联。”
裴序沉吟片刻,道:“徐徐图之,切勿冒进。”
“我自有分寸。”孟令窈不以为意。不过是闺阁闲谈,能有什么危险?
“孟小姐可知,水路向来是最危险的。”裴序抬眸,看着眼前人不自觉抿了唇,转而问道:“你与周三小姐交情如何?”
“说不上深交,但时有往来。”孟令窈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她性子爽利,在闺秀中算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过与她兄长一直颇有嫌隙……”
“嫌隙?”裴序眉头微微皱起。
“周家富可敌国,财帛动人心肠哪。”孟令窈拖长了声音,尾调稍稍上扬,好像带了钩子。
“孟小姐的意思是——”裴序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铮”响,“周三小姐有意于周家?”
“怎么?”她挑眉,“只许你们男子建功立业,女子便不可么?周家的家产上又不曾刻上周逸之的名字。”
她眼下可盼着周三小姐能拉下她兄长,成功上位呢。
23. 第 23 章
“我并非此意。”
裴序敛眸,若有所思。
“那是何意?”孟令窈抬眼看他,茶盏搁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裴大人莫不是也以为,女子当安分守己,在内宅绣花弄茶?”
裴序平静道:“孟小姐方才对《清商引》之见解,可是在内宅绣花弄茶时所得?”
孟令窈一怔,未料他会如此发问。
“孟小姐能一眼识得古谱之错漏,又能提出精妙修改之策,此等才华,尤胜太乐署许多乐官。”裴序淡声道:“我只是好奇周家情形,绝无轻视女子之意。”
他脸上没有半分孟令窈常见的讨好或是哄劝,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更兼他是裴序。
裴氏的嫡长公子,京城各家氏族中最出色的年轻子弟。未及弱冠入仕便简在帝心,执掌大理寺要职。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显得格外具有说服力。
孟令窈从不否认自己爱慕虚荣,故而此刻坦然接受了夸赞,只是嘴上仍不依不饶,“裴大人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传出去,免得旁人还要说我轻狂。”
话虽如此,她眉梢的弧度却柔和了几分,方才那点不悦早已消散。
裴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自然。”
他继续道:“正因孟小姐见识过人,故我想请教,周三小姐是否亦是如此?”
“周希文确非寻常闺阁女子。”孟令窈想了想,“她曾言自己不逊兄长,还说要让其父看看,谁更有经商头脑。不过这些话,她也只在我们私下聚会时委婉说过一两句。”
孟令窈越是回想越心惊。去年端阳宴上,周希文酒后谈及周逸之,说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慈安寺,每年冬日更是要长住,若真如此沉迷佛法,不如干脆剃度作了和尚了事。何必占着周家继承人的位子。
那时她只当是她嫉妒兄长的怨怼之语。如今想来,原来冥冥之中,早有暗示。
裴序问:“她是否有所打算?”
孟令窈收敛神思,道:“我只知道,她有意接手周家与西域往来贸易的香料生意。”当时说的是,待她拿下了这块买卖,在座的小姐们各个都能用上最好的香料。
“但香料生意利润甚巨,至今仍牢牢把控在周逸之手中。”
裴序微微颔首,心中了然。内宅私隐,确非大理寺情报所能及。若无孟令窈相告,他也不知周家兄妹嫌隙已如此之深。
“大理寺收到的部分线索,来得过于轻易。”裴序修长的手指搭在琴案上,指节微微曲起,似在思索,“我一直心存疑虑,如今得知周家兄妹并非一心,倒有了解释。”
孟令窈眨眨眼,“裴大人是说,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或有此可能。”
眼下并未有实据,裴序用词谨慎。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周乐令推门而入,“我听说《清商引》已成?”
孟令窈忙迎上去扶他,口中念叨,“师傅,您慢着点,摔着了可怎么好?那曲谱又不会跑。”
周乐令笑道:“我这把年纪,少听一刻都是亏损。”
“那您可来错了地方,曲谱已被父亲拿走了。”孟令窈搀着他的手臂笑眯眯道:“依照他的脚程,此刻应该已经告别太常寺卿大人,去找左丞大人了。”
裴序在一旁看着,发觉她在长辈面前乖觉懂事得不像话,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交谈时随时预备着炸出一身刺来的摸样。
倒很是尊老。
周乐令扼腕,顾不上打招呼,急匆匆又一路小跑着出去。
裴序目送他离开,也站起身告辞。
“裴大人慢走。”
孟令窈送他到门口,脚步轻盈转过身,又取下一卷曲谱。
要快些完成,以待上元节了。
唔,她此番如此尽心尽力,定要好好敲父亲一顿竹杠。
孟令窈单手支着腮,已想好要哪几盒香粉了。
转眼间,十五上元灯节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孟府便热闹起来。丫鬟们来回穿梭,忙着为孟令窈梳妆打扮。菘蓝将一件石榴红织金衣裙小心翼翼地展开,是绣娘们才做好的新衣裳,特地多付了一笔加急的银子,才将将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小姐少穿得这样鲜亮,其实比平时穿那些素淡的颜色还要好看呢。”菘蓝一边帮着孟令窈穿衣,一边笑着说道:“周三小姐去年画舫宴请,来了多少京城里有名的公子哥儿。我都瞧见了,各个都盯着小姐看。今年小姐这般,他们若是看得失神,不小心失足落了水可怎么好?”
铜镜里映出一张美人面,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听到菘蓝的话,镜中美人骤然绽出笑颜,更添几分灵动,鲜活似朝阳破云而来。
“你这嘴是愈发厉害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菘蓝嘻嘻笑着,手指轻巧地挽起孟令窈的长发,梳了个精致的飞仙髻。
妆毕,孟令窈起身,略一思索,从妆台屉子中取出裴序那枚铜牌塞入袖中。既能凭此牌寻大理寺中人,关键时刻或能作护身符也未可知。
不过,需得当心,万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否则真是说也说不清。
孟令窈打了个寒颤。
“小姐可是觉着冷?”菘蓝关切地问:“里头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不必。”孟令窈摇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按照约定,孟令窈与菘蓝先前往外祖父家,与表兄妹们一同前往灯会。外祖父家就在永丰河畔,倒也便利。孟令窈刚到门口,便见到两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和一娇俏少女在门前等候。
“表妹!”为首的钟定明抬手招呼,“可算把你盼来了,静姝早就望眼欲穿,恨不得先走为敬了。”
“胡说八道。”钟静姝用力锤他胳膊,不想这人一身腱子肉,不仅丝毫没锤疼对方,自己反倒打红了手,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跑过来拉住孟令窈,“表姐,你可别听他瞎说,是他急着要走,说再迟就来不及去看胡人的杂耍了。”
孟令窈含笑点头。只听方才钟定明连用了两个成语就知道,定然不是真话。
钟定曜站在一旁,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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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蓝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把短剑。他看了孟令窈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收回视线。
几人说笑着向永丰河畔走去。
上元佳节,华灯初上。永丰河畔人声鼎沸,彩灯如星河倒悬,映得一河水波光粼粼。
“表姐快看那盏莲花灯,做得多精巧。”钟静姝指着河中一盏粉色花灯,眼中满是欢喜。
孟令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莲花灯层层叠叠,花瓣间镂空雕花,烛光透出时如真花绽放,确实巧夺天工,登时赞叹了几句。
“不都是假的,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喜欢,等入夏我给你摘一大捧真的花。”钟定明急不可待,不时张望远方,“快走吧,不然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罢,他人已经挤到了前头。
“山猪吃不了细糠。”钟静姝扭头,“定曜哥,你说呢?这花灯是不是很美?”
钟定曜慢了一拍,怔愣了一瞬,才道:“……是。”
“定曜哥,你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孟令窈也发觉了不对劲。
往日里钟定曜总是沉稳持重,今日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三表哥可是有心事?”孟令窈随口问道:“瞧你魂不守舍的。”
钟定曜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笑道:“无事,只是昨夜练功太晚,有些乏了。”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我听闻周家小姐今日要在河上摆船宴客,表妹可是受了邀请?”
孟令窈点头,“是,周三小姐前日派人送了请帖来。”
“想来周家大公子周逸之也会在船上吧?”
“兴许吧。”孟令窈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钟定曜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周逸之生得俊朗,又是皇商之子,想必京中不少闺秀都对他有意。表妹……觉得如何?”
孟令窈闻言,不禁失笑,“三表哥这是何意?周公子再如何与我又有何干?”
听到她断然否定,钟定曜面上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神色都轻松了几分,“我只是随口一提。周家虽是皇商,家底丰厚,但周逸之性情风流,恐不是良配。”
孟令窈不明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她自小与表兄妹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从未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哪怕他们如今衣冠楚楚,也算风度翩翩,她脑海中也总会浮现出小时候他们爬树捉知了,下河摸鱼弄出一身泥巴的模样。
“表姐,你看那边!”钟静姝忽然兴奋地拉着她的袖子,“好大的画舫!”
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永丰河岸停着一艘三层画舫,通体饰以朱漆,雕梁画栋,灯火辉煌。舫上悬挂着无数彩灯,在夜色中如天上星河般华美。
“那是周家的画舫。”孟令窈仔细看了看,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织锦襦裙的女子从画舫中款款走下,正是周希文。她生得明艳动人,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爽利。
一见孟令窈,她立刻笑道:“令窈,既来了,还不快些上船?”
24. 第 24 章
孟令窈上前见礼,“周姐姐有礼。”
“什么周姐姐,几日不见,还与我生分了?”周希文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拉住她的手,目光扫过钟定曜和钟静姝,“这两位气度不凡,定是指挥使大人家的公子与千金吧。”
“我的表兄表妹,钟定曜、钟静姝。”孟令窈一一介绍。
周希文点头致意,随即热情邀请,“既有缘遇上,不如一同上船赏玩?今夜的烟火是从江南运来的,与京中寻常式样不同,船上观赏最佳。”
钟定曜一向不喜这些场合,闻言,扫了一眼远处的杂耍摊子,道:“多谢周小姐盛情,只是我已与家中幼弟约好一同去看那边的杂耍……”
钟静姝纠结不定,既想同美人姐姐们一道看烟火,又想和哥哥们去看杂耍。一番思量,终是会吞火的江湖艺人战胜了烟花。
在杂耍摊子那一抬头就能见着烟花,在船上可见不着胸口碎大石,铁口喷火,钟静姝下定决心,开口道:“谢过周家姐姐,我也早与兄长们有约。”
周希文见状,也不勉强,“如此,那便随二位的意。”
她紧了紧挽着孟令窈的胳膊,“不过令窈,你总该陪我这个寂寞的主人吧?”
孟令窈弯唇,“如斯美人相约,岂敢辜负?”
“油嘴滑舌。”
永丰河畔灯火如昼。孟令窈跟着周希文登上画舫时,船上已有七八位闺秀在此赏灯品茗,更宽阔的甲板上,几位公子正对月吟诗,只是眼睛不知是看月亮更多,还是看阁中的小姐们更多。
甫一进门,许小姐抬头看来,顿时眼前一亮,“令窈,你可算来了。方才我们还说,今日这船上少了你,就像少了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坐在她身侧的赵如萱撇了撇嘴,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她低头恼怒地扯了扯衣袖,原本觉得这身雪青色宫装很是清雅,可这么一比,难免显得黯然无光。
“少了我龙亦可翱翔于九天,可若是少了许小姐,那便如同没了托起龙身的祥云。”孟令窈恍若未觉,含笑应和,“许小姐才是真真的不可或缺。”
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阁中景象。一眼就觉察出了不对,赵如萱与林云舒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却分开了。
赵如萱紧挨着许晓霜坐在窗边,林云舒却与另外几名闺秀坐在小几旁。前者一眼也不曾多看后者,后者却时不时朝窗边看一眼,神色都黯淡了些许。旁边的小姐似是低声安慰了几句,她也只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倒有意思了。
孟令窈轻轻挑了下眉。
旁人看来,这两人间,赵如萱张扬跋扈,一直是林云舒包容着她的大小姐脾气。但孟令窈看得明白,林云舒才是其中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把戏。自己温柔可亲的面目要维持,可总需要有人在前冲锋陷阵。不好说出口的话要由另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出口。赵如萱于林云舒就是这样的存在。
更兼,她似是从谢成玉那里听说过,林云舒对赵如萱的兄长有意。
依着林云舒的手腕,纵是赵如萱有天大的不满,她也能将之抚平。如今这般情形只有一个可能——
林云舒有意疏远赵如萱。
还要做出一副是赵如萱又犯了大小姐脾气,她着实没有办法,只能无奈远离的摸样。
如此,面子里子都齐了。
就是不知是林云舒觉得赵小姐娇纵太过,不好用。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可惜谢成玉去金陵探亲未归,不然她定能知晓更多。
几个念头急转而过,孟令窈面上不露分毫,很快便融入闺秀们的谈话中。
“令窈今日这身与平时大不相同。”有小姐投来欣赏的目光。
“哪里,不过是寻常装束。”孟令窈垂眸浅笑,接过周希文亲自斟的茶。
她低头一看,竟与寻常茶水不同。乳香混着茶香扑鼻而来,还带着一丝异域的香料味道。
“这是何物?”孟令窈好奇道。
“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方子。”周希文手指轻轻搭在茶盏上,笑容矜持,“用牛乳煮茶,再加上各色香料,别有一番趣味。”
孟令窈心头微动,周家兄妹一直争夺西域香料生意。周希文此时拿出这等西域茶品,想必是在向众人暗示什么。
她轻抿一口,故意皱眉,“似是有些腻,还是清茶来得爽口。”
“是吗?”周希文眸光闪动,“我倒觉得恰到好处。就如做生意一般,太淡了没滋味,太浓了又腻嗓子,这分寸最是难把握。”
说话间,舱外传来脚步声,珠帘轻挑,一袭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带笑入内。
周逸之乍见孟令窈,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
小姐们见到他进来,下意识整理装束,暖阁中短暂骚动了一瞬。孟令窈笑容微敛,偏过头,专心欣赏窗外河景。
“三妹妹好雅兴。”周逸之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孟令窈的背影上,近乎叹息一般地开口,“孟小姐,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竟透出几分哀怨。
孟令窈一阵恶寒,她再清楚不过,这人没有半点真心,还偏要在人前做出一副情深几许的摸样。
这么会演,怎的不去城西的戏台子上演个过瘾?
她回头,佯装不明所以,“周公子哪里的话,大家同住京城,自是时常能见到。”
周希文见状,不动声色地移步到兄长身侧,笑道:“兄长来得不巧,旁的公子们都在外头赏月呢。眼下我们女儿家正说些体己话,你一个男子在此……”
“是我唐突了。”周逸之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轻拍手掌,几个小厮应声捧着锦盒进来。
“只是想着今日上元佳节,特意带了新到的波斯玫瑰香露赠与诸位小姐,共贺佳节。”
小厮们打开盒子,露出几支琉璃小瓶,瓶身如融化的宝石,蓝绿交织,在灯火下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泽。
瓶中盛放着浅红色液体,香气慢慢弥漫开来,小姐们安静注视着,眸中皆是异彩连连。
孟令窈余光瞥见那颇具异域风情的瓶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兄长这般会借花献佛。”周希文脸色稍变,随即又笑,“倒显得我今日招待不周了。不过,我记得这香露本该后日才到货,怎的今日就……”
“三妹妹消息极是灵通。”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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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之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商队比预期提前到了。孟小姐可要试试这香露?据说抹在腕间,香气能持续三日不散。”
他说着就要向孟令窈走去,周希文抢先一步挽住孟令窈的胳膊,扬声道:“兄长有所不知,令窈素来不喜浓香……”
正在这时,画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茶盏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几位小姐惊呼出声。端茶的丫鬟脚下不稳,手中茶盏飞出,茶水正好泼在周希文的衣袖上。
“小姐,奴婢该死!”丫鬟慌忙跪下请罪。
“无妨。”周希文看着湿透的衣袖,平静道:“我去更衣便是。令窈,你陪我一道可好?”
孟令窈颔首应下。
画舫有几间内室供宾客休憩,布置得极是精雅,紫檀妆台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一面等身铜镜擦得锃亮。
周希文宽衣解带时,孟令窈嗅到了一阵甜润的香草气息,略似香草兰,又更为温润些。
“这香味……她一思索,“莫不是安息香?”
周希文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睨她一眼,“你鼻子倒灵得很。”
孟令窈随手拨弄案几上的错金香炉,“听闻去年西域商队总共只得了三匣,价值千金。我也是偶然间在谢家的宴上闻到过。”
周希文理好衣衫,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盒安息香,递给孟令窈,“不瞒你说,父亲答应让我接手香料生意,条件是三个月内利润翻番。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孟令窈把玩着香粉盒子,问道:“怎么看你反倒愁眉不展?”
周希文在铜镜前停下,凝视着镜中面容,妆容精致,唇红似火,唯有垂下的眼角泄露出一丝倦意,“外人只看我们周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不知……”
她突然住口,苦笑道:“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如这艘船,看着排场盛大,实则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呸、呸,”孟令窈打断她,嗔怪道:“好姐姐,咱们可正在这船上。好端端的上元佳节,该说些喜庆的才是。”
周希文说的兴许是真话,可也是最无用的那类真话。这偌大的京城,哪一家高门大户不是小心谨慎,唯恐稍有差池就连累整个家族。至于平民百姓,就更是战战兢兢,几场连绵大雨,就可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叫一家人挨饿度日。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带出几分关切,轻叹了一声,“希文着实辛苦。”忽地话锋一转,“怪不得周公子要时常去慈安寺上香。恐怕也是求佛祖抱怨,如此能更心安些。”
话音未落,周希文手中的银梳“啪”地掉在妆台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回头看向孟令窈,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孟令窈察觉到了异常,轻抿了下唇,也不多言,见她发丝有些凌乱,只温声道:“这有一绺头发散了。”说着抬手替她整理鬓角。
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周希文身子不稳,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孟令窈的袖子。
“叮——”
一声脆响,一块铜牌从孟令窈袖中滑落,正好掉在两人脚边。
令牌上一个银钩铁画的“序”字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25. 第 25 章
周希文盯着那块令牌,瞳孔微缩,半晌才轻声开口,“我说呢...原来令窈已然……”
孟令窈脸色变了变,烛火摇曳,她脸庞映出薄薄一层透明的红,不知是羞是窘,正要弯腰去捡令牌,却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令牌。
周希文将令牌反扣,置于孟令窈掌心,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什么都没瞧见。”
她看着眼前少女接过令牌,重新塞进袖中,右侧脸颊微微鼓起,很是气恼的摸样,全然不像一贯的云淡风轻,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令窈,其实我早就想找个机会与你谈谈。”
孟令窈抬眸,“谈什么?”
她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重新梳理鬓发,“我知晓兄长并非良配,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告知于你。”
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把握。她毕竟是外人,女子婚嫁之事又素来敏感,既不能显得她多嘴平白坏人姻缘,又着实不忍见她受骗。
她顿了顿,从镜中看向孟令窈,“方才在前头,我就察觉到你在疏远家兄。如今见了这令牌,确信你心上人另有其人,我倒是彻底放心了。”
“我与裴序并非如你所想这般。”孟令窈拧眉反驳。
“哦?”周希文挑眉,“原来这当真是裴大人之物,我还当是你自己刻下,时刻不忘提醒自己‘言行有序’。”
“……”
该死,这么好的借口,她怎么没想到。
电光石火间,孟令窈心念一动,扬起下巴,道:“是裴序倾慕于我,硬要塞给我的。”
周希文:“那你怎的还随身带着?”
她不慌不忙道:“正待今日船行到永丰河中央,我好抛下去,不叫旁人知晓其中内情。若与裴序扯上关系,那些姑娘小姐们,还不活撕了我?”
总归也不会有人去找裴序核实,还不是任她编排。
说这话时,她神态又恢复了从容,葱白的柔荑托着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香粉盒子,眉眼一派淡然。
周希文心中莫名信了三分,轻笑一声,“也罢,无论如何,你对我兄长无意便好。”
见这茬终于揭过去了,孟令窈暗暗舒了口气,玩笑道:“怎么当着外人的面,尽说自家人的不是?”
“若只是寻常的不是,倒还罢了。”周希文攥紧银梳,“我兄长他……与旁人有染。”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惊雷般在孟令窈耳边炸响。她故意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慈安寺……”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地方可并非什么佛门清净之地。我兄长隔三差五往那里跑,说是礼佛,实则……”
她话未说完,孟令窈却心中了然。她望着周希文神色,试探道:“竟是如此?那日我去慈安寺上香,还觉得寺里的和尚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不俗。尤其一个叫智清的师傅,年纪轻轻气度不凡。”
听到“智清”二字,周希文脸色骤变,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明显,“你竟也见过他?”
孟令窈点头,“偶然遇见罢了。”
“离他远些。”周希文站起身来,神色难得的凝重,“莫要被拖累了清名。”
她说得已然足够直白,孟令窈沉默颔首,“多谢姐姐提点。”
“不过……”周希文忽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孟令窈的袖口,“你既与裴大人相熟,可否为我引荐?我有要事相告。”
孟令窈强压下反驳“相熟”的冲动,镇定自若道:“自然可以。只是不知姐姐有何要事?大理寺可算不上好地方。”
“到时你便知道了。”周希文没有多说,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们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两人整理好衣衫,携手走出内室。回到暖阁时,周逸之已不在席间,只剩下一众年轻公子小姐们正谈诗论画,兴致盎然。
“咱们来对个对子如何?”有人提议道:“就以今日佳节为题。”
众人正说得热闹,船身再次颠簸了一下。几个小姐惊呼出声,公子们忙去扶持。
“无妨无妨。”有人笑着解释,“河上暗流多,船行不及地上平稳,这是常事。”
“就是,我们这等大船,稳得很呢。”另一人附和。
孟令窈忽然想起裴序曾对她说过的话——“水路是最危险的,一旦出事,想要脱身比登天还难。”
她心中隐约不安。
画舫上气氛正酣,一位年轻公子不胜酒力,推辞了美酒,倚在窗边,想借江风醒醒神。他深深吸了口气,嗅到风里带来莫名的硝烟气息。
那公子转头张望,却见远处码头,火光冲天。
“不好了,着火了!”
周希文闻声看去。
目光一厉,是周家的货船!
恰在此时,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几个正高谈阔论的公子站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茶盏果盘哗啦啦碎了一地,有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捂着嘴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惶问道。
外头突然传来仆役们慌乱的喊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不好了!船漏水了!”
-
裴序立在河堤之上,望着那艘华丽的画舫在夜色中缓缓前行。船上灯火辉煌,偶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他薄唇微抿,神情不见丝毫放松。
岳蒙蹲在他身侧,心中感慨万千,想他们大人分明是京城名列前茅的贵公子,不去哪个清闲的官衙悠闲度日,反倒来了大理寺。
这下好了吧,人家过节在船上夜游永丰河,他就只能在边上看着。
正漫无边际地思量,简肃踏着月色快步而来。
“大人,监视的差役回报,周家的货船确实起火了。火势极大,防隅军来不及救,几乎全烧毁了。”
“起火?”裴序目光凛冽如冰。
“仔细搜查货船残骸。”他吩咐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艘画舫。
说话间,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裴序指尖倏然收紧,只见那艘画舫上的人影晃动,隐约能听见惊呼声传来,船身似乎也有些倾斜。
“备船。”他当机立断,对身后的下属们喝道。
几个精干的差役早已准备妥当,听到命令立刻推出一只轻便的小船。裴序一跃而上,其他人紧随其后。
河风迎面扑来,带着夜晚的寒意。小船在几个水性极佳的衙役划桨下,快速朝画舫驶去。
越是靠近,情况越看得分明。船身倾斜得不算厉害,隐约有回正之势,甲板上人员脚步匆匆往来,却是乱中有序。
来不及细想,小船已靠近画舫,尚未停稳,裴序径直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粗麻绳,手上借力,利落翻身上船。
“大人!”身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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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岳蒙的惊呼,“您慢些!”
其他差役也纷纷摇头,暗自感慨自家大人真是救人心切。
甫一上船,裴序环视四周,甲板上确实有些混乱,但并非想象中的危急情况。几个船工正拉着帆,看起来已无大碍。
他大步朝前厅走去,推开雕花门扉,只见周三小姐周希文正站在厅中央,神色镇定地对十几个年轻男女说话。
“诸位莫要惊慌,船工说了,只是小小的漏洞,很快就能修补好。”
“裴大人?”周希文见他进来,眼中难掩错愕,“您怎么来了?”
裴序微微颔首:“方才在河畔见画舫摇晃不止,似是出了事。”
他视线扫过整个花厅,问道:“诸位可有大碍?”
众人颇有些受宠若惊,好一番沉默,才七嘴八舌地回应。
“多谢裴大人关心。”
“幸得周小姐主持大局。”
“我等并无大碍。”
“如此便好。”裴序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周希文,“周小姐,今日宾客俱在此处吗?”
周希文短暂怔了一瞬,回道:“都在此处了。”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孟小姐原也是在的,只是不久前,她道身子略有不适,我便遣了小船送她先行上岸了。”
厅中的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证实。
“她运气倒好。也不知是不是装的……”赵如萱缩在人后,她刚刚吓得不轻,一想到孟令窈竟提前下了船,平白躲过一劫就忍不住心生不愉。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嘀咕出了声。
她声音很轻,却突然浑身汗毛直竖,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笼罩了她,一抬头,正对上人群中裴序的视线。
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赵如萱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下意识住了嘴。
“既然诸位都平安无事,那我就不打扰了。”裴序拱手告辞。
周希文挽留不得,只得送他离开。
小船上,几个属下迎上来。
“大人,我与船工交谈过,确实无性命之忧。但为何漏水,他们也懵然不知。”
岳蒙道:“那船老大说,知道今日船上都是贵人,他们出行前再三检查,确认了一切都完好无损。不想还是出了事。大人,此事有蹊跷……”
他口中说着,心中已有论断,使船漏水之人,与那厢放火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人所为。
除了他们最近紧盯的周逸之,还能有谁?
裴序缓缓点头。
人人欢享佳节之际,大理寺一干人等又因货船失火、画舫漏水诸多事端忙了个人仰马翻,直到事情逐渐有了眉目,裴序大手一挥,叫下属们都去休息。
岳蒙临走时见他仍端坐在案前,忍不住道:“大人,难得过节,您也歇会儿吧。这会子出门,还来得及看后半场烟火。”
“嗯。”
他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岳蒙无奈耸肩,招呼着其他兄弟们出去喝酒赏灯。
月至中天,裴序终是放下了案卷。
夜色已深,永丰河上漂浮的画舫灯火渐暗,唯有水上几盏莲花灯中烛芯还在风中摇曳。
裴序漫步河岸,不知不觉间走向了更幽静的河段。这里古柳成荫,月影婆娑,几只夜鸟偶尔从枝头掠过,翅膀划破夜空的宁静。
蓦地,他停下了脚步。
26. 第 26 章
孟令窈幼时常居外祖家,没少与表兄妹们探索整条永丰河,河畔处哪里人少幽静,景致又美,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带最妙的便是一行古柳,形态优美,枝干苍劲,其中最里侧倒数第二棵最佳,离地五六尺处,一支粗壮的枝丫蜿蜒伸出,形成一个绝妙的弧度,似一张天然的座椅,恰好供人坐在上头,以欣赏眼前河水浩浩汤汤,奔流向远方。
孟令窈此刻正坐在上头。这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冬日的柳树枝干光滑坚硬。
她小时候比几个表兄们身姿都更灵巧,攀上去的速度是最快的。长大后总觉得什么爬树、捕蝉实在失之优雅,至多也就是同闺秀们一道扑个蝶做做样子,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只靠一把小扇子,哪里扑得着那般灵巧的蝴蝶。
今日也算是难得童心再起,顺利攀上去时,她心中还感慨了一句,功力不减当年。
手扶着树干,她稍稍仰头望向远处,一轮明月当空,河水泛起波澜,水光粼粼,仿佛身在画中。
难得静谧的时刻,却有人坏了安宁。
有脚步声靠近,来人动作很轻,偏偏此地太过安静,连踏过枯草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孟令窈皱眉,扭头看去,眸光透过枝叶缝隙,正对上树下裴序的视线。
两人俱是愕然。
许是这样居高临下看裴氏大公子的机会实在不算多,孟令窈多看了好几眼,目光从隆起的眉骨,一路划过挺直鼻梁,再落到那两片似乎总是微微抿起的唇。
直到瞥见他染上红晕的耳垂,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她可从没否认过他的皮相。
有那么一个瞬间,裴序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某处世外仙境,北地冬日寒凉,一路走来,柳树叶片早已凋零殆尽,只余下空空荡荡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直到这一树,他看到树梢坠着一片轻薄的红,裙裾垂落,宛如枝头绽开的焰火。那人拂开柳枝,探出脸来,直勾勾看着他,下一瞬,清脆的声音从枝头飘落。
“裴大人怎会在此?”
裴序垂眸,“这话该我问孟小姐才是。此地幽僻,独身在此,并不安全。”
孟令窈轻撇了下唇。
这人开口十句话有八句都在叮嘱她小心,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事的孩童一般。
她轻晃了下腿,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懒懒道:“下回遇着许小姐,我要告知她,裴大人对她父亲的工作颇有微词。”
裴序知晓她故意曲解放大他的话是故意为之,并不接茬,转而道:“今夜周三小姐的画舫漏水,船身一度倾斜,情况危急。”
“船上人可有事?”孟令窈立刻追问。
“好在船体受损不严重,并无大碍。”
孟令窈轻舒了口气,又听树下裴序淡声道:“所幸孟小姐离开及时,免受一场惊吓。”
在意识到之前,孟令窈唇角已不自觉扬起,“这要多亏了裴大人的叮嘱,叫我牢记水路危险。”
裴序没听出话里有多少真心道谢,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事实并未叫他心生一丝一毫的不愉。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孟令窈朝他看了一眼,依着裴少卿一贯的风格,她还当他会谦虚一句“职责所在”。
“好好的画舫怎么会漏水?”孟令窈呢喃自语。
周希文行事粗中有细,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不可能不反复检查画舫情况,又岂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
“孟小姐以为如何?”
上元画舫宴饮,既帮周希文结交京城世家贵族,又替她扬名,连着办了数年,没道理在与兄长争权夺利的关键时期突然坏了自己的招牌。
想到上船初时,周逸之带着名贵的波斯玫瑰香露出现,名为赠礼,实则毫无疑问是对妹妹的一种示威。
而在她们更衣归来后,周逸之就不见踪影。
造出今日画舫之危的,舍他其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了。”孟令窈回答。
裴序没有应声。
此时,沉默便已然是一种肯定。
整理袖口时,孟令窈摸到了熟悉的硬块,她手指一紧,旋即松开,出声唤道:“裴大人。”
裴序仰头看向她。
“险些忘了告诉您。”她歪了歪头,目光灼灼,开口便是邀功,“我今日不负所托,与周三小姐交谈时,从她口中得知,周逸之确与智清关系非同一般,且她对此极为厌恶。”
裴序错开了些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还有一桩要事。”孟令窈将周希文有意见裴序一面的事情悉数告知。
“周三小姐缘何有此请求?”裴序询问。
大理寺少卿不愧是大理寺少卿,一下就切中要害。
许是今晚吃的果子太甜了,孟令窈觉着有些牙疼。
她该如何言说,说她不慎露出了他的令牌,说她一番胡扯,在周希文面前夸下海口,说裴序对她满腔真心?
不,她宁可从这里跳下永丰河也也绝不会言之于口。
但话又说回来,难道裴序就一点错都没有么?
给什么信物不好,偏要给刻了他名字的,这不是平白露了破绽?
堂堂大理寺少卿,行事竟如此不谨慎!
想通了其中关窍,孟令窈顿时半分心虚也无了。
她双手抱臂,斜斜倚靠在树干上,理直气壮道:“探寻缘由是大理寺之职。”
裴序一时失语,片刻后,应道:“孟小姐所言极是。”
“既如此,裴大人可要记得我的奖励。”孟令窈满意地点了下头,“我已想好了。”
裴序抬眸,“何事?”
“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孟令窈眉眼带笑,“待到三月上巳节,我再仔细告诉大人。”
裴序自认记性不算差,大理寺的卷宗浩如烟海,不说字字如数家珍,其中大概总能说出一二。因而他轻易回想起此前数次与孟令窈的相遇经过。
她总是带笑的,毫无疑问,也极擅笑,眼睛常弯成一枚上弦月,唇角向上扬起,化作下弦,如此,便如今日的月色,是一轮完满的圆,大抵是古书上说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可同时,裴序也无比清楚,那实则并无多少真实的笑意。
就如同她总挂在嘴边的“多谢大人”。
但此刻的笑容不同,那大抵是他们结识以来,他所见到的最诚然的笑。
上巳节……此间事应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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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
裴序微微出神。届时,他可向圣上告几日假。无论她所求为何,他总能竭尽所能达成。
“好。”
话音方落地,远处一声锐响,一道金光直窜夜空,在最高处“砰”地炸开,如金雨倾泻而下。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次第绽放,灿若烟霞,将整座皇城映得恍如白昼。河中的画舫俱已归航,只余一片璀璨倒映在水面,随波光碎成万点星辰。
“一言为定!”
赏罢烟火,孟令窈手撑着树枝,稍一用力,从树上跳下。
裴序下意识伸出手,绯红衣袖轻擦过他指尖,只余下一缕清淡的香气。
今夜的最后一朵烟火落下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他的手,“大人可是小瞧我了。”
见到裴序此举,她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总是对她有诸多担忧。
兴许是“职责所在”吧。
念头一闪而过,孟令窈竭力掩饰住了即将溢出唇畔的笑。
裴序才是意外的那个。他并非所谓多管闲事之人,祖父自小教他“谋定而后动”,若无周全的思虑,大理寺诸多案件根本无从破解。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近来却屡屡破功。
来不及思索个中究竟,裴序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心情又更好了些。
于是缘由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烟火既已结束,孟小姐还是早些归家吧。”
孟令窈顺势行礼,“我正有此意,大人告辞。”
她往前走了几步,倏尔转头,“对了,裴大人。我方才忘了告诉你,此地虽瞧着偏僻,实则离我外祖家不过几步之遥。”
她抬手,指尖指向柳树行列深处,仔细看去,其间掩映着青砖碧瓦。
“您实在多虑了。”孟令窈拖长声音,好似打了一场胜仗一般,施施然离开。
裴序垂下眼睫,脑中以极快的速度勾勒出京城舆图。不错,永丰河西侧,确是钟指挥使的府邸。
为何方才一点也未曾记起?
-
孟令窈回外祖家时已是深夜,钟定明蹲在门口打哈欠,“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我就在古柳树边,不曾跑远。”
钟定明含混地点点头,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像只初初睡醒的大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竹子拔节似的声响,“早些休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转身回了常住的小院。
钟定明目送她离开,才回到自己居所。他们双生子同居枕流轩,回去时,钟定曜仍未休息,在庭院中练了一套枪法。
钟定明静静看他练完,开始调息,冷不丁道:“你看上表妹了?”
钟定曜被冷风呛了个正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艰难道:“你胡说什么?”
“见色起意。”钟定明煞有介事地点评,“很正常。”
“没有的事!”
“那你今日为何如此不对劲?”
钟定曜陷入沉默,并未回答。
钟定明露出“我就知道,还嘴硬”的神情。
钟定曜用力按了按眉心,终是开了口。
“赵诩要回来了。”
27. 第 27 章
年节俱已过完,日子一天天变暖。
孟令窈的春裳还未裁完,圣上一道旨意,叫京城富贵圈子整个沸腾起来。
“圣上竟替三皇子向赵如萱下了聘礼。”谢成玉灌下一大口清茶,啧啧称奇,“还请了安国公夫人说媒。”
安国公夫人乃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德高望重,由她做媒,是给足了体面。
“应当的。”
赵如萱出身武兴侯府,如今这位武兴侯能力只能算平平,却取了一位好夫人,出身博陵崔氏的世家贵女,据闻治家是一把好手,将本有衰颓之势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孕有二子一女。大儿子承袭世子之位,如今在吏部担任要职,小儿子不愿蒙受父兄余荫,主动请缨去战场,立志闯出一片功绩。
京中少有夫人不羡慕她丈夫安分,儿子出息的。有那儿子不成器的,更是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
至于小女儿赵如萱,勉强也可称得上一句天真可爱吧。
皇帝要她做儿媳的意图也并不难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娶的不是赵小姐,是赵小姐身后的武兴侯府,更是崔氏一族。
“崔夫人如此厉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成才,怎的女儿……”谢成玉摇了摇头。
“能嫁进皇家,当三皇子妃,还不算成才吗?”孟令窈反问。
谢成玉微怔,随即笑道:“倒也是。”
“如此,她下回见着你,可更要仰着头,用下巴跟你打招呼了。”
孟令窈无所谓地摊手。原本也没将这人放在心上过。
她更好奇的是,一直稳稳压着赵如萱一头、只把人当作工具的林云舒,得知她竟然有当三皇子妃的好福气,又该如何与她相处了。
是立刻中断疏远,继续回到原先的状态,还是什么别的打算?
正思量着,面前的谢成玉一把抓住她张开的右手。
“她先不提了,我去金陵的这些日子,听说你跟周三走得很近啊。”
孟令窈皱皱鼻子,扭头对菘蓝道:“快去瞧瞧,厨娘是不是打翻了醋瓶子,怎的酸气逼人?”
“不必瞧了。”谢成玉瞥了她一眼,幽怨道:“是我,我现下比京口陈了十年的醋还酸。”
孟令窈轻笑了声,双掌合拢,将谢成玉的手捧住,“我自然是最看中你,眼下只是有一桩事找她。”
“好啊。”谢成玉更酸了,“你都背着我同她有小秘密了。”
孟令窈闻声,果断嘱咐菘蓝,“今日午膳就吃饺子吧,可不能浪费了这碟好醋。”
屋里的小丫头顿时都笑成一团。
栖鸾殿。
自得知圣上赐婚的旨意以来,德妃心口的气就始终不曾顺下去。这一阵,宫里的茶盏换了一套又一套。
宫女奉上新沏好的明前龙井,她只尝了一口就放下。
武兴侯府的嫡女,博陵崔氏的外孙,就这么给了最唯唯诺诺的老三。光是想想,都叫她心头滴血,连带着口中茶水也涩得厉害。
“砰——”
刚刚换上的白瓷茶盏又碎了一地。
二皇子齐英携妻子刚踏进殿门,险些踩到碎瓷片。二皇子妃郑瑜脚步一顿,极快地抿了下唇。德妃抬眼,见是儿子儿媳,脸色稍霁,却仍带着三分寒意,“英儿来了。”
齐英扫过满地碎瓷,拧眉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还不是老三!”德妃瞪他一眼,“你的好弟弟,不日就要迎娶武兴侯的小姐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急。”
齐英接过宫女刚上的茶,大喇喇坐下,“母妃,你忧心太过了。就三弟那样的,文不成武不就,再好的岳家又能如何?”
德妃瞧他手里的茶盏又不顺眼了,道:“武兴侯府后继有人,崔氏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这样的助力,怎么能不担心?”
“不像有些人家,”她轻飘飘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郑瑜,“明明身居要职,却始终不肯尽心。”
郑瑜心下一紧,面上却不显,只是垂眸行礼,“忧思伤身,母妃切勿动气。若您有什么不适,殿下又要担心了。”
齐英深觉有理,连连点头。
德妃冷笑,“何须担心我的身子,我看你们倒是该替自己担心才是。老三有了赵家和崔氏,往后在朝中的声势可不得了。”她话锋一转,“瑜儿,你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这样的位置,若能为英儿多筹谋些,岂不比旁人强出许多?”
郑瑜指尖微蜷,恭声道:“父亲素来谨慎,不敢有半分僭越。”
“谨慎?”德妃端起新换的茶盏,轻抿一口,“倒也是,你郑家向来如此。只是这谨慎过了头,怕是要误了大事。”
齐英眉头紧锁,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心思粗犷,只听出母妃语气不善,却不明白这话里的机锋。
德妃见他茫然,心中更恼,又不好当着儿媳明说,只能继续旁敲侧击,“英儿,你也该多和岳父走动走动。朝堂上的事,不是单打独斗就能成的。”
郑瑜头垂得更低,愈发显得恭顺。德妃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怪她娘家不肯全力支持二皇子。可她嫁入皇家前,父亲就曾仔细叮嘱,若要保郑家万全,也保她万全,便势必不可能在明面上支持二皇子。越是人人都觉得郑家是二皇子一党,他就越要在圣上面前摆出守中持正的姿态。
然而这话,婆母是不会听的,也听不进去。
齐英疑惑道:“母妃,岳父在户部,儿子在刑部当差,又不是工部、礼部的,哪里有那么多需要走动的地方?儿子刚去刑部时,岳父也曾去关照过的,不可不谓尽心。”
德妃重重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柔嫔的玉芙宫中,烛火轻摇,映得殿内一片暖色。
柔嫔捏着帕子,手微微发颤,“陛下怎会突然赐婚?侯府势大,咱们…咱们承受得起这样的恩宠吗?”
三皇子齐景取了内务府新送来的天青瓷盏,为惶惶不安的母亲倒了杯茶,徐徐道:“母妃,我出身皇家,什么样的恩宠受不得,什么样的女儿娶不得?”
柔嫔摇头,满脸忧色,“武兴侯府与崔氏联姻,门第显赫。陛下将赵小姐指给你,我总觉得……”
“母妃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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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此举是何用意?”
她咬咬唇,“不像是真心要提携你。”
“母妃想得没错,”齐景轻笑,“父皇此举,八分是试探,两分是平衡。”
柔嫔手攥得更紧,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你还……”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接下这桩婚事,”齐景温声安抚,“母妃,这些年儿子处处示弱,为的就是等这样的机会。”
他韬光养晦多年,甘愿叫皇帝觉得自己碌碌无为,连婚姻大事都能由素馨县主这样不受宠的人算计。
终于等来父皇的一丝倾斜,若不抓住,更待何时?
柔嫔望着儿子沉静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只是景儿,这步棋若走错了……”
齐景眸色微深,声音轻得像羽毛,“不会错的。儿子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步。”
他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臂,“母妃,仔细伤了手,您刚染好的指甲。”
柔嫔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手,露出染得恰到好处的十指丹蔻,艳丽的红恰到好处点缀了过于苍白的手。
她浅浅弯了下唇,“是了,你父皇叫人传了话,待会要过来的。”
-
二月二,龙抬头。
一连下了几日雨,孟令窈晨起时,见天气晴朗,不由暗暗赞了一句自己,挑的日子正好。
今日由她引荐周希文见裴序,先前大理寺获悉的线索是否就来自于她,或许今日便可见分晓了。
堂堂大理寺,办差还要她小小女子牵线搭桥。
真是无用的男子们。
上次裴序说她胜过太乐署许多乐官,希望他今日再有眼力见一点,怎么也该夸一句,孟小姐洞若观火,胜过大理寺大半推官。
换好衣裳,菘蓝取来一枚荷包,递给孟令窈看,“小姐,夫人说,恰逢惊蛰,蛇虫鼠蚁都要出来了,荷包里填了些驱虫的草药,您戴着防身。”
孟令窈轻轻嗅了嗅,闻到了薄荷、冰片还有苍术的香气,份量刚好,并不难闻,是带着些许凉意的气息,与她今日这身浅色的衣裳倒是很配。
于是点了点头。
得了应允,菘蓝才替她配上。
她素来挑剔,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子、首饰都有要求,若不合适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早膳是一碗应着节气的龙须面,孟砚先用完了,在一旁品茗,打量着女儿的衣裳,道:“窈窈今日要出门?”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又道:“记得带伞,待会要下雨。”
“怎会?”孟令窈放下木箸擦拭唇角,皱眉道:“分明是晴天。”
孟少卿把玩着龟甲,刻意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神神秘秘的样子,和城门口算命的老道士也没有什么不同。
总归不费事,孟令窈懒得与他争辩,吩咐菘蓝备好伞,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孟砚望着女儿的背影,一时手痒,摇晃龟甲起了一卦。
青龙临世爻。
主喜庆?
孟砚摸了摸胡须,一时想不明白,难道女儿这趟出门要捡银子?
28. 第 28 章
马车“吱呀”转着向前,孟令窈摸索袖中令牌,指尖无意识勾勒出“序”字的笔画。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果断松开了手。
“小姐,到了。”
外头传来菘蓝的声音,马车稳稳停在琳琅阁门口。
踏进店门,屋内光线柔和,几案上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缓缓浮动,为这方寸之地平添了几分出尘的雅致。
琳琅阁在京城的名头响得很,连深宫里的贵人们也常差人来此定制头面。首饰样式不算繁多,却件件都是精品,用料考究,工艺精湛,动辄便是几十上百两金。寻常富贵人家尚且要咬咬牙,普通百姓更是只敢隔着那扇雕花的琉璃窗往里瞧上几眼,连进门的勇气都不曾有过。
孟令窈自有记忆来,每年生辰都会来一趟。钟夫人疼她,总是亲自带她来此,任她挑选一件心仪的首饰以作生辰之礼。阁里处处精巧,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的各色珠钗步摇,悬在梁上的流苏宫灯,还有墙角几盆开得正盛的兰花,无一不透着主人家的用心。
魏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平日里待客温和有礼,却也不过分热络。此时见了她手中的令牌,神色骤然一变,连忙放下手中正在盘点的账册,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
“小姐请随老朽来,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
孟令窈微微点头,跟着魏掌柜沿着铺了厚厚波斯毯的楼梯拾级而上。
裴序已在此地等候了约有半个时辰。
并非刻意提前,只是他偶尔无事时,也会来此,或是翻些书,或只是静静待上小半日。
炉上煮的茶快要沸腾,细小气泡接连不断上浮,裴序垂眸看着,耳畔响起细微脚步声,他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下一瞬,木门推开。
清淡的茶香扑面而来,厢房内,裴序正临窗而坐,手捧文书,衣袂翩跹,仿佛即刻就要随风而去。
孟令窈原先觉得裴序与琳琅阁极不相衬,现下倒寻到了一点共通之处。都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把握的气度,一个怕是因世间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因为囊中羞涩了。
细细想来,还是后者更令人痛心疾首。孟令窈心中暗叹。
裴序似有所觉,转头望来,四目相对,他眸中有微光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孟小姐。”他起身,声音如玉石相击。
孟令窈刚要回礼,迎面撞上二月冷风,她肩头颤了颤,“裴大人。”
裴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抬手关上了窗。
“请坐。”
炉上茶水恰好煮沸,无数气泡前仆后继地翻涌。裴序拎起茶壶,水流倾泻,雾气氤氲。茶盏被推到对面,恰好七分满,茶香清冽。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地结束。
跟在小姐身后的菘蓝捧着斗篷,一时茫然,竟找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她都才发现,小姐的座椅上还有个鹅羽软垫!
看来裴家的侍从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她肃着脸,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菘蓝,你先下去吧。”孟令窈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定,轻声吩咐。
“是。”
菘蓝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屋内愈发安静。
孟令窈捧着茶盏,暖意从指尖蔓延。她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轻声道:“我与周三小姐约了巳时一刻,她应当快到了。”
裴序颔首,并未多言。
孟令窈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被墙角那只青瓷花瓶吸引了注意。瓶中斜插着几枝刚刚绽放的辛夷,花苞饱满,花瓣洁白如雪。此处比楼下店里布置得更为清雅,却又含着几分细腻柔软。
她忽而扬了下眉,“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琳琅阁的主事是位女子,不想竟是裴大人。”
裴序执壶的手微顿。
沉默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淡淡,“此处确是家母祖产。”
这些年,从他那位许久不见的父亲到他,都不曾更改过任何陈设。
孟令窈掌心蓦地收缩,手掌紧贴茶盏,似乎是太紧了,有些烫。
她早听闻裴序生母去得早,却不知这琳琅阁竟是他母亲留下的。难怪此地处处透着雅致,连插花都这般讲究。
自相识以来,总是裴序寡言少语的时候更多,今日倒是她先不知该说什么了。
窗外隐约传来马蹄声,应是周三小姐到了。
孟令窈悄悄舒了口气,得到救赎般站起身,“裴大人稍候,我去接她。”
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裴序一人。
他执起茶盏,并未饮,只是任由那缕缕茶香在指间萦绕。
大理寺自数年前便开始关注横跨南北的私贩盐铁之事。朝廷严令禁止私盐交易,然暴利驱使下,总有人铤而走险。
先前大理寺一举破获晋城首富勾结当地氏族豪强私贩盐铁一案,朝野震动,皆称快事。
裴序却始终心存疑虑——一切都太过顺遂。线索来得适逢其时,破案过程一帆风顺,仿佛早就在人的计划之中。
于是他不曾放松警惕,命人继续暗中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此事或与本朝最大的皇商周家有关。去年秋日,大理寺偶然得到一条线索,周家的货船时常借道秋娘渡,停驻时间不长,但货船离开后,吃水皆明显变浅。说明有大量的货物在秋娘渡卸下。
而秋娘渡一直在吴郡陆氏的掌控之下,连当地官员也不明了其中货物往来。
线索来源已不可考,提供消息的线人此后再也不曾现身。
裴序深觉蹊跷,却苦无证据。直到那日——
在大理寺地牢中审讯陆鹤鸣,他以此试探一番,陆鹤鸣瞬间的神色变化验证了消息属实,周家确与陆氏有所勾结。
然而审理陆家时,分明可以戴罪立功,却无人跳出来认下这条线索。若非陆家泄露,那么消息的另一来源极有可能是周家内部。
有人想要借他的手除掉陆家,或是……有人已经察觉到危险,想要抽身而退。
裴序正自思量,木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孟令窈脚步轻盈,身后的人则要沉重许多。
周希文面色沉静,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笑意。
见到裴序的一瞬间,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唇线抿得极紧,像在无声地咬住什么。
无声吸了口气,周希文上前一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跪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
“民女恳请裴大人,救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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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一命。”
孟令窈瞳孔颤了颤,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屋内另一个人。
裴序面色不变,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孟令窈说不清为什么,几乎是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快步扶起周希文,“希文,你这是做什么?裴大人身负官职,自然会为民做主。”
裴序看了她一眼,淡声问道:“周小姐何意?”
周希文扶着孟令窈的手站起身,“裴大人明察秋毫,不会不明白草民之意。”
裴序看向她,一针见血道:“私贩盐铁是死罪。”
此言一出,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孟令窈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惊诧,她知晓慈安寺那几人口中的货物不简单,却也不曾料到竟是盐铁。
周家早已富甲天下,还要去沾染。
当真是…欲壑难平。
周希文苦笑,半晌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终于得到了父亲认可,能够接触到家族更加核心的生意。原以为是天大的机遇,不想意外发现父亲和大哥他们竟然做着这等危险至极的买卖。
她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力,“此举虽收益甚巨,然毫无疑问是在刀尖上舔血。一着不慎,整个周家都会万劫不复。可他们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永远瞒天过海……”
短短几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浑身力气,周希文整个人倚在孟令窈身上。孟令窈扶着她,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周希文仰头看她,孟令窈回了个浅淡的笑,眼神柔软,又满含欣赏,好像她是什么不畏强权、不慕富贵的大英雄似的。
可她贪生怕死,如今种种,不过是想谋个生路。
裴序站起身,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他神色清冷如冰。
“周小姐今日为检举父兄而来?”
“是。”周希文低声道:“纸包不住火。陆家已然败露,以裴大人之能,迟早会查到周家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诚,或许还能为周家争取一线生机。”
“裴大人,周家不是我父兄的周家,是先祖近百年经营才有的周家。我不能任由他们毁了这一切。
周希文缓缓松开握住孟令窈的手,再度附身叩了下去。
“还请裴大人看在我揭发有功,网开一面。”
孟令窈并未拦她。
裴序转过身,目光如刀,没有丝毫动容,“周三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法不容情?依本朝律令,贩卖私盐者斩,家产充公,家眷流放三千里。周家这些年来牟取的暴利,足够诛灭九族了。”
一字一句皆如同冰锥,狠狠凿在周希文心上。她无法回答裴序的问题,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额头紧贴地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九族……那意味着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的父亲、叔伯、兄弟、姐妹……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将因为她,不、是因为那几人的贪婪,坠入无底深渊。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仿佛置身冰窖。
“裴大人。”孟令窈忽然出声,带着一种柔和的急切,似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紧绷的气氛。
“我有一言。”
29. 第 29 章
“周小姐今日既主动来此向大人认罪,想必是真心悔改。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序,“周家生意遍布南北,远的不提,纵是京城,周家的商铺合计之数便能占满一整条街市。为周家劳作的人足有数万,从织布纺纱的妇人,到走南闯北的脚夫,再到守着铺子的伙计掌柜,他们仰赖周家糊口。若是一刀切下去,这些毫不知情、只为求一口安稳饭的无辜百姓,又该如何生计?恐将哀鸿遍野,徒增民怨。”
裴序眸色深沉,扫过孟令窈,面上依旧如覆寒霜,严厉不减,“孟小姐,盐铁之祸,伤及国本。若不严惩首恶,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今日对周家心慈手软,明日便有更多豪强效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
“可是大人,”孟令窈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那些无辜者的生计,亦是朝廷根基。周小姐已然知错,若能借此机会,由内而外,彻底铲除盘根错节的网络,将藏匿的硕鼠连根拔起,岂不比单纯惩治一个周家,更能肃清积弊,还天下盐铁之政一个朗朗乾坤?如此,亦能保全那些无辜者。”
周希文听到这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令窈所言极是!民女……民女不敢奢求宽恕!民女认罪!民女……”
她的话语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深深蕴含着另一种坚定,“民女深知,家中长辈早已深陷其中,绝不会轻易回头!民女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些与周家有勾结的官员、商贾,还有具体的运输路线、仓储地点。此外,周家愿意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此案。”
此言一出,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孟令窈抬眼,两人视线极快地相碰了一瞬,而后各自移开,继续关注周希文的回答。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决心一股脑倾泻出来,“大人,民女自知晓此事以来,一直暗中搜集证据……”
她知道那些私盐、生铁从何处源头流出,知道他们如何通过层层伪装,经由哪几条秘道、哪几处码头转运,知道许多中转仓的位置,甚至那些仓库明面上掩护的合法生意是什么。
更知道朝廷中哪些官员在暗中收受巨额贿赂,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哪些地方豪强充当着保护伞。
大抵是她天生流着周家的血脉,那些账册,她一看便知有问题。几番核查,找出了真正的账册。
她甚至不需要抄下副本,只消看一眼,那账册中的每一笔都会印在她脑海里。
周希文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裴序,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答复。
裴序沉默着,雅间里只剩下火炉中碳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周希文急促的呼吸。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他目光锐利,在周希文脸上逡巡,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审视她眼中的每一分决绝与恐惧。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裴序淡淡道:“口说无凭。”
“民女知道口说无凭。大人尽可派人去验证民女所说。”
裴序所言正在周希文意料之中,她逐渐恢复了冷静,陈述道:“先前‘秋娘渡’的内情,便是民女差人送去大理寺的,私贩的盐铁经由陆家运往江南一带。这些,想必大人已然知晓。今日,民女要指认的是京城最大的转运之所。那个地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屋里其余两人皆将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正是城外香火鼎盛的慈安寺!”
周希文扯了扯唇角,显出几分嘲讽,“我的好兄长,几乎每月都要前去,打着为祖母祈福的由头,一直无人怀疑。慈安寺表面不染世俗,实则内里一团污秽,寺中许多和尚,明面上是醉心修行的僧人,暗地里是供富商贵族狎玩取乐的玩意儿。而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正是借此,与人搭上线,将数额巨大的盐铁运送出去。”
“因此,即便有些人觉察到不对劲,也只以为慈安寺是私底下做皮肉生意,不知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寺中与我兄长有染的智清,就是管理慈安寺的首领。”周希文沉声道:“可惜的是,慈安寺外松内紧,掌管严密。我只知晓定然存放了盐铁,却无法查清具体存放之处。”
周希文再度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民女深知父兄罪孽深重,早已无法回头。与其让他们继续沉沦,拉着整个周家、牵连无数无辜者一同覆灭,不如……由民女亲手斩断这祸根。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只求、只求能保全周家那些毫不知情的旁支远亲,和那数万依靠周家产业糊口的无辜百姓性命。”
说到最后,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看了裴序一眼。那日她在慈安寺看见沈小山,就知晓大理寺已然在怀疑慈安寺有异。那么周希文所说为真的可能性极大,裴序…他应当会网开一面。
定会。
否则,也不会由着她给周希文递台阶了。
裴序垂眸思索,指节不轻不重地扣着桌面,叫人很轻易地从中品出,他正在衡量的意味。
装腔作势。
孟令窈心中腹诽。她不信大理寺这些日子不曾查出些什么,关注慈安寺这么久,若无收获,大理寺一干人等也不必当官,回家种红薯得了。周希文说的如此清楚,但凡有查出些什么,都应该能很快验证其中真假。
现下做出这般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我知晓了。”裴序终于开了口,“我会遣人去慈安寺探查。”
“周小姐,”他语气沉肃,“你须知,你的生死,周家无辜者的命运,皆系于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如此,便是应了。
周希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支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半。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决断所带来的沉重让她眼眶猛地一热,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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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硬生生将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喉头滚动着,只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民女明白,谢……谢大人!”说罢,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孟令窈适时上前,扶住了周希文微微颤抖的手臂,掌心柔软却有力,“希文,快些起来吧。裴大人定会明察秋毫。”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强自站稳,朝孟令窈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对裴序道:“民女告辞,静候大人消息。”
裴序颔首。
周希文转身,步伐依旧利落,宛如一株刚刚历经风暴洗礼的翠竹,脊背挺直,推门而去。
雅间内只剩下裴序和孟令窈两人。空气中凝滞的压力似乎才真正散去。孟令窈走回小几旁,拿起刚才倒的茶,水已微凉。
她正要饮下,被裴序拦住。
“茶冷了。太涩。”
他重又取了茶壶来,修长白皙的手提起火炉上煮着的黑釉瓷瓶,光润的白与黑撞在一处,叫人移不开眼。
清透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孟令窈收回视线。
“裴大人。”她垂眸看着杯中的水纹,轻声问:“你觉得……她所言,为真么?”
裴序并未直接回答,他踱到窗边,再度看向窗外天空。初时的晴明不知何时已被翻滚的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起风了。”他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呼啸而至。
“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临街的雕花木窗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开,狂风裹挟着街道的尘土猛地灌入雅间,吹乱了案上的纸页,带翻了小几上的一只空茶杯。
就在窗扇大开之际,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密密麻麻的雨线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狂暴的敲击声充斥耳膜。
孟令窈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去护那些被风吹散的文书。
裴序反应极快,在窗被撞开的瞬间已闪身上前。双手抓住沉重晃动的窗扇,用力一合!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窗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分明是宽松的衣袍,依旧显出劲毅的筋骨,以及用力之下愈发显得结实的肩背。
插销落下,窗扉紧闭,将狂风骤雨彻底隔绝在外。但窗外那灰蒙蒙、雨幕连天的景象已被定格。
雅间里瞬间安静不少,只剩下密集的雨点击打窗棂和瓦檐的哗哗声,一齐奏出一场激烈的战鼓。刚才还明亮的房间,此刻光线已然昏沉。
裴序没有立刻离开窗边,手指搭在窗棂上,透过雨水冲刷下的明瓦,望向外头一片沌天地,眉宇间隐隐聚起一丝阴霾。
孟令窈单手支腮,打量他的侧影,窗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冷硬线条,此刻似乎染上了更深沉的忧虑。她听着如注的暴雨声,想了会儿,带着几分玩笑的语调说道:“裴大人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裴序转过头,雨幕幽光映在他眼底。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是。”
30. 第 30 章
孟令窈微怔,随即想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
难道孟少卿的功力大成?
也好,若是日后官场上混不下去了,在城门口也能谋一条生路。
她莞尔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出门前备了几把伞。正可借与裴大人一把。”
于是出声唤了菘蓝进来。菘蓝闻言,迅速拿出了多余的伞,快得好像生怕自家小姐后悔了一样。
裴序示意轻舟收下。
轻舟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偷偷瞄了眼自家公子,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躬身,双手接过了菘蓝递来的伞。
菘蓝眉飞色舞,眼角挂着某种仿佛终于扳回一城的欢喜。
“多谢。”
裴序声音依旧清淡,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大人客气。”
孟令窈扬了扬下巴,瞥见窗外依旧密集的雨幕,起身整理衣裙,“时候不走了,瞧这雨势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我该早些回去了。”
裴序颔首,“路上当心。”
孟令窈下楼,行至一楼铺面。店内已点起了灯,各色珠玉在柔和的光线下静静生辉。魏掌柜见她下来,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前来,手捧一个红漆雕花的紫檀木盒。
“孟小姐请留步。”魏掌柜恭敬地将盒子奉上,“我家主人说幸得小姐相助,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聊表谢意,万望姑娘勿要推辞。”
孟令窈皱了下眉,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掌柜客气了,实在不必这般。”
“收着吧。”楼梯处传来裴序的声音。
孟令窈抬头,只见裴序不知何时下了二楼,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因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
“裴大人这是何意?”孟令窈语气不善,“莫不是只想拿件首饰搪塞我,不应了先前的诺言?”
她在明,他在暗。
裴序瞧得很清楚,她正抿着唇瞪他,面颊因愠怒泛起一层薄红,发间的玉簪微微晃动,在灯下划出细碎的影子,像是不安分的蝶。
他无声叹息,“并非如此。只是谢今日小姐借伞之恩。”
孟令窈默了一瞬,眨了眨眼,“原是如此。”
随即扬起唇角,不见半点怒意,“裴大人如此厚意,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楼梯上似是落下了一声很轻的笑,稍纵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孟令窈碰了下耳垂,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孟小姐不必客气,请回吧。”
“告辞。”孟令窈对魏掌柜礼貌一笑,低头走近菘蓝撑开的伞,推门而出。
那是把素净的油纸伞,青竹骨架,伞面绘着几枝墨梅,姿态淡雅。
不过是上马车的几步路,孟令窈裙角就湿了一片。菘蓝寻了干净衣裳,帮她换上。
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得空打开盒子,一窥究竟。
掀开紫檀木盒,一只钗静静躺在其中,钗身是光泽极好的赤金,钗头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翎羽丝丝分明,两粒纯净的宝石嵌作凤目,光华流转。
饶是跟着小姐见过不少好东西的菘蓝,在见到的那一瞬,仍是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嘶……裴大人当真是,大手笔。”
孟令窈点了点头,不愧是坐拥一整个琳琅阁的人。难得的是,挑的簪子很是不错,华贵又不显得过分堆砌。
应是很配她新裁制的春裳。
只是不知是那位阅人无数的魏掌柜挑的,还是裴序?
孟令窈更倾向于前者,这样的小事,裴序吩咐一声也就得了,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她漫无边际地思量着,一旁的菘蓝也若有所思。
马车行了一段路,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孟令窈低头把玩金钗,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那首饰店可是裴大人的产业啊!”菘蓝才回过味来,皱眉道:“楼上楼下那么多房间,库房里要什么没有?怎么可能连把伞都无,还要……”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孟令窈勾了勾唇,“他要什么没有……”
-
不待雨停,裴序也欲离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布置下去。
出门前,轻舟自觉拿出了孟令窈所赠的雨伞。
价值千金的伞,自然不能闲置着。
裴序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轻舟撑开了伞。
霎时间,好似满园春色绽开。
朱漆竹骨撑起薄如蝉翼的粉色细绸,伞面用细细的金线勾出大片缠枝牡丹。伞缘垂着寸长的流苏,风过时簌簌轻响。
诚然,这是把好看的伞。甚至叫人一看便可想象出它的主人大抵是怎样的一位淑女。
“……”
“罢了。”裴序一声轻叹,接过伞柄,“走吧。”
慈安寺一事,即便大理寺已掌握了诸多线索,真正收网依旧是在近一旬后。智清等假僧悉数被拿下,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假和尚的嘴还挺硬,还好碰上的是爷……”岳蒙嘀咕着,走出地牢,抄起案上的茶就往嘴里倒。
“大人,这茶已冷了多时了!伤胃。”沈小山急急阻拦,要替他加热水。
“没那么娇贵。”岳蒙举高茶碗,硬是喝完了,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舒服——就得喝些凉的提神。”
沈小山无奈,仍是往他的空碗里续了些热水。
他已换回了寻常服饰,头顶萌发了一层青茬,像地里刚长出来的庄稼,瞧着毛茸茸的。岳蒙一时手痒,飞快摸了两把。
沈小山想躲,无奈对方身手太好,愣没躲过。
岳蒙哈哈大笑,“小子,你这功夫还得练。”他摸了把下巴道:“不过你这回立了大功,大人应会为你筹谋一二。”
“我看哪,开门见山第一件事就是要寻个师傅练练身手。”
他说着,简肃正从外头进来。岳蒙手一指,扭头对沈小山道:“他就不错,别看他跟你一样是个小白脸,功夫好着呢,在咱们大理寺也是排得上号的。”
简肃不明所以,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岳蒙嘻嘻笑着说了自己的安排。
简肃扫了沈小山一眼,语气似有些轻慢,“他?”
沈小山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局促地站在角落。
岳蒙不悦,“怎么了?我们小山孤身犯险潜去慈安寺不说,还打探出了寺里私藏盐铁的山洞。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色,还不配当你的徒弟不成?”
简肃慢吞吞走过,经过沈小山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把他的头,只留下一句,“等他头皮不发凉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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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蒙一愣,笑骂了句,“促狭!”
简肃眉目舒展,手指微不可察地搓动了两下。直至走入牢房,他右颊上的酒窝才彻底收束,又恢复了大理寺众人时常私底下调侃称呼的“玉面阎罗”模样。
审讯室内,智清趺坐在地,双手合十,宝相庄严,若不是腕间镣铐缠绕,倒好似在佛前诵经一般。
裴序神色淡漠,“智清大师,可知为何被拘至此?”
“阿弥陀佛,”智清低眉垂首,“贫僧一心向佛,不知何罪之有。想必是有奸人构陷,还请大人明察。”
“昨夜慈安寺后山查获私盐生铁数万斤,你身为住持的首徒又掌管寺中庶务,当真一无所知?"
“竟有此事?”几缕惊慌浮在他脸上,智清连连摇头,“后山荒僻,贫僧甚少前往。若真有此物,定是有人暗中藏匿,与寺中并无半点关系!”
“是吗?”裴序不疾不徐,“监院已然招供,每月初九都有运送盐铁的马车从慈安寺偏门进出——恰巧都是你亲自接待香客的日子。”
智清呼吸微滞,却仍镇定道:“香客来访,贫僧自是不能不闻不问,至于什么盐铁,贫僧一概不知。”
“那这些盖了周家私印的盐引,为何皆藏匿在大师禅房的暗格里?”
简肃冷笑,将一摞盐引放置在裴序面前。
“大人,我带人搜了许久,幸不辱命。”简肃压低声音道。
裴序点点头。
“还有此物。”他从袖中又摸出一物。
“久闻周家大少爷性好礼佛,常去慈安寺小住。如今一看,周大少深谙佛法,与智清大师亦是投缘。连此物都能赠与大师。”
简肃将手中之物举到智清眼前。一枚做工精致,内壁刻着一个“逸”字的玉扳指,清晰印刻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
“难道是,定、情、信、物?”
智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下意识伸手去夺。
简肃立刻收回手,冷声道:“果然是关系非同寻常。”
智清嘴唇颤抖,片刻后躬下脊背,双手掩面,“贫僧犯了色戒,实乃罪过,死后自当前去阿鼻地狱赎罪。”
裴序:“若是赎罪,不必等到死后。”
智清苦笑,“起初,贫僧以为只是存放寻常货物,后来……便是骑虎难下。”
“盐铁使王大人为何三番五次来寺中拜访你?”
智清猛地一僵,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他死死咬住嘴唇,良久才道:“王大人素来虔诚,常到寺中上香礼佛,贫僧自当接待。”
“只是接待?那为何每次他来,你都要屏退旁人,独自与他密谈?”
“那...那是因为王大人身份尊贵,贫僧不敢怠慢……”智清声音发颤。
“你护得倒紧。”裴序缓缓坐回椅中,“智清,你可知,王大人连夜进宫,向圣上进言,称慈安寺僧人竟敢卷入私贩盐铁一案,当尽数诛杀,以儆效尤。”
智清沉默良久,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大人明鉴,贫僧已知无不言。至于其他,贫僧一粒草芥,如何敢妄议朝廷大员?”
裴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不过隔了两日的工夫,智清暴毙狱中。临死前,他后背紧贴墙根,仍维持着打坐的摸样。
简肃闻知此事,只道:“他倒聪明,还知道给自己留个全尸。”
31. 第 31 章
春和景明,阳光透过新绿的柳枝洒落一地碎金,街市上人流如织。
孟令窈站在锦绣坊的柜台前,指尖轻轻抚过一匹天水碧的软烟罗,料子细腻如水,衬得她指尖莹白似玉。
片刻后,她松开手,摇摇头。
还是不够般配。
掌柜在一旁候着,见她神情就知道,这位主儿还是不满意,悄悄抹了把汗,试探性地问:“孟小姐,您一向不是甚爱天水碧的么?这一批颜色染得不浓不淡,正是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她的确是喜欢的,只是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做更配那支凤钗的衣裳,天水碧虽好,还是过于素淡了。原以为先前做好的那件茜色裙衫足以相配,可一上身,就不对了。
孟令窈想了想,“可有鲜亮些的布料?”
“有有有。”掌柜虽不知她何时改了喜好,还是忙不迭应道:“小人这就叫人去取。”
指腹点在一匹绯色织花锦的缎子上,孟令窈正要开口,另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出,按住了布料。
“掌柜,这匹布我要了。”
孟令窈偏过头,对上赵如萱溜圆的双眼。她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下巴扬得更高。
孟令窈:“……”
怎的,这京城竟然这般小吗?
“赵小姐也来挑料子?”
赵如萱抬手挽起一缕鬓发,很是不经意地露出腕上一只绿光油润、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新得了件首饰,想着做件好衣裳配。”
孟令窈眼尾微微上扬,眸光流转,问道:“赵小姐这只镯子瞧着不凡,想来,定是三皇子殿下送的吧?”
赵如萱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给了她一个“眼光不错”的眼神。
“正是,说是南边进贡的珍品。如今好翡翠难得,这样好的水头,我也少见。”
孟令窈一本正经道:“既是难得,那赵小姐可要好生护着,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岂非辜负了三皇子殿下一片心意?”
赵如萱顿时放下了手,用衣袖仔细盖住了镯子。待反应过来,又有些恼羞成怒,道:“真要伤了,殿下定会送我新的。我可不像孟小姐,前头殷勤备至的状元郎,私底下妾室成群,还肆意打杀,好在如今已经下了大狱,不日就要斩首。后来又是周家大公子……孟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周家出事了!”
孟令窈指尖微顿,“哦?”
“周家父子前几日突然失踪,京中的铺子也被官府查封了大半。”她故意拖长声调,眼里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原来那周逸之打着礼佛的幌子,实则是与寺中的和尚……啧啧,不堪入耳。”
“孟小姐不是一向与他相熟吗?竟不知道?”
孟令窈神色不变,“不过是点头之交,何来相熟之说?”
赵如萱撇撇嘴,“先前周公子不是常给孟小姐送礼物吗?又是什么波斯来的名贵香露,又是什么珠宝首饰,我还以为你有意于他。”她说着,恍然大悟一般,“好生奇怪,先是陆状元,又是周公子,孟小姐身边的人,好似总不得善终。”
这话说得直白刺耳,偏生她一脸无辜,倒像是无心之言。
孟令窈抬眸看她,忽然轻笑,“赵小姐这般关心我的事,莫不是……”她顿了顿,“替家中兄长打听的?”
“那可要当心了,说不准下一个就是——”
她话未说尽,只笑盈盈地看着她。
赵如萱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面皮涨红,像被人戳中了心事。捏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正欲发作。
“哗啦——”一声轻响,正对着她们所在方位的茶楼雅间临街那扇竹帘,被人从内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道缝。一张面白无须、眼神谨慎的脸飞快探出来,瞧见铺子里的赵如萱,立刻带上笑容。
见到那人,赵如萱的一点怒气像雪见炭火,瞬间化了,眉眼舒展开,连绷紧的肩膀都放松下来,只余下矜持的得意。她故意朝着孟令窈的方向轻哼一声,带着丫鬟急急上前去。
果然,不多时,茶楼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是三皇子齐景。一身便服也是价值不菲,玉带束腰,通身气度雍容。他正对着喧嚣街市,身姿笔挺地站在柳荫下。
赵如萱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脸颊染上薄红,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又忙强自按捺,端出最得体的闺秀步态,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声音里压着欢喜,“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尾音拖得绵软又小心,透着全然的仰慕。
她这样小女儿的作态,叫孟令窈看得愣神。
可见这位三殿下手段不凡。
这才多少日子,就让赵如萱死心塌地了。
那厢赵如萱低声与三皇子交谈了几句,眼神时不时往孟令窈这瞟。
一看便知,定是在说坏话。
三皇子唇畔始终噙着笑意,没有半点不耐烦,还不时点头,是极好的听者做派。
待孟令窈定下料子,这对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小夫妻相携走来。
见到三皇子,孟令窈先行了礼。
“眼下在外头,孟小姐不必多礼。”
齐景客气道:“如萱她性子天真率直,口无遮拦,今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孟小姐多多见谅,莫要同她计较才好。”他态度温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是代一个不懂事的妹妹道歉。
赵如萱脸上刚浮起的喜色又褪去了一点,不大高兴地瞄了三皇子一眼。见到三皇子温润带笑的脸,方才那些微的不快便瞬间压了下去。殿下此举,分明是在人前替她周全颜面,更是直白地昭告众人,他与自己才是一边的,所以才会替她开口说话,甚至代她道歉。
这份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想通此节,赵如萱的心气陡然就平顺了,涌上一股甜意。她睨了一眼几步之遥的孟令窈,下巴又不自觉地抬高了些,眼底的不屑更深了几分。再会惺惺作态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好夫君都寻不到。
她垂下眼睫,声音愈发温软,“殿下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与孟小姐闲聊几句家常罢了。”
孟令窈微笑,“自然。”
齐景似是真信了,“如此便好。”
又对着孟令窈微一颔首,这才看向赵如萱,“孤在前面茶楼定了雅间,天尚早,去喝杯新到的雨前龙井如何?”
赵如萱欣喜更甚,应了一声,又好像才想起来,敷衍地对着孟令窈微一屈膝,“孟小姐慢逛,我失陪了。”转身之际,石榴红的裙摆飞扬,划出一道张扬的弧度。
齐景微微侧身,护引着她朝茶楼走去,姿态温存妥帖,俨然是一对璧人。
孟令窈总觉得方才的场景有些眼熟,见两人离开才想起来,从前林云舒同赵如萱玩在一起,也是如此做派。
现下林云舒不知何故疏远了赵如萱,就是不知,这位三皇子又能这般哄着赵如萱到几时?
应是要比林云舒更长些的。
只要武兴侯府不倒、崔氏不倒,他的爱意就能一如既往。
孟令窈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转身,汇入熙攘人流,朝着东市更深处的方向走去。衣裳料子自有伙计会仔细送回府上。她心头还记挂着另一处。
孟家在那附近有几间铺子,既到了这一带,便顺势去看看。旁的倒是还好,唯独聚香楼叫她放心不下。
聚香楼坐落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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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的一隅,飞檐翘角虽还算气派,门前却冷冷清清,连个茶客都没有。新上任的掌柜钱三福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着隔壁已贴上了封条的“万通粮行”,上方牌匾一角刻着周家商行的标志。
孟令窈扫一眼就明白了究竟,大理寺不会平白封了周家的商铺,这家被查封,只有一个可能,同慈安寺一般,也是周家私贩盐铁的幌子。
钱三福看得太入神,竟没察觉东家的到来。孟令窈走到他身侧,并未言语。钱三福一个激灵回过神,慌忙转身,脸上立刻堆出恭敬的笑意,“东家小姐来了!”那笑容里到底夹杂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虚浮和心焦。
楼里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见孟令窈到了,顿时打起精神,紧张行礼。孟令窈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外面光景不好,里面维持得倒还齐整。”她目光环视空荡荡的一楼大堂,桌椅板凳井然有序,地面也是一尘不染。
钱三福搓着手跟上,“小姐您放心,该做的规矩,伙计们一样都不敢落下。只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孟令窈点点头,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上次让你按我说的法子试试,如何了?”
聚香楼菜色不突出,一时也难以挖到好厨子,不如在旁的方面下些功夫。让每位客人宾至如归,也是条路。
钱三福一听这话,脸色愈发复杂,“小姐,您的那香露…确实有些门道。”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孟令窈一眼,“您让每桌客人入座后都送去浸了香露的热帕子净手,大家倒是都高兴,觉得咱们贴心。可咱们这菜啊,酒啊都没卖出去多少。唯独您送来的那些香露,兑了水竟然卖出去好些瓶!”
“卖出去了?”孟令窈眉头微挑。
“可不是!”钱三福苦笑着摇头,“起初我还纳闷,后来才明白。那些夫人小姐用了咱们的香露帕子,觉得味道清雅好闻,纷纷打听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自制的香露,她们就要买回去。前几日还有个贵妇人,一口气要了五瓶,说是要送人的。”
孟令窈若有所思。那香露是她前阵子偶然调制的,只用了几味寻常的花露和香料,胜在搭配得当,香气清新宜人。
没想到竟然意外有了销路。
她垂眸思索片刻,心中隐约升起一道念头。
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孟令窈抬眼望去,只见几个骑马的差役匆匆掠过,朝着城外方向急驰而去。为首的那个身姿笔挺,面色白净,像是常跟在裴序身后的那个。
-
京郊外,官道蜿蜒,两旁是刚抽出新芽的杨柳。一行五六人正慌慌张张催马前行,为首的周家父子皆是粗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周逸之脸庞此时满是风尘,眼中尽是惶惶不安。
“父亲,后面追兵快到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发颤。
“再快些!只要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有人接应了!”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周家诸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简肃怒喝,“负罪潜逃,罪加一等!”
周逸之心口一紧,愈发用力抽打身下的白马。那匹来自西域的名马哀嚎一声,跑得更快。
大理寺的马虽是良驹,却也难以同西域名马相较。眼看距离越来越远,简肃拧紧了眉心。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枣红骏马如闪电般从远山奔来,马背上的年轻将军一身玄甲银盔,手持长枪。
他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蹄在空中划出半轮残月。未等马蹄落地,长枪已如银蛇吐信,直指周逸之眉心。
“停步!”
32. 第 32 章
潜逃的周家一行人俱都归案,大理寺一干人等又是忙得人仰马翻。
审讯室幽深阴冷,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裴序推开木门,外面廊下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连续数日不停歇的审讯,即使是他这般年轻力壮、性情坚韧之人,眉宇间也难掩倦色。他抬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
正欲回官廨稍作休憩,目光捕捉到了不远处一道徘徊的身影。是沈小山。
小少年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布衣,是大理寺下等差役的统一着装,裹在他尚显单薄的身上,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稚嫩。
沈小山在院中来回踱步,两只手时而交握,时而垂下,脑袋抬起又低下,一副欲要进门却又踌躇不前、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他是在等人。
裴序略一思忖,迈步向他走去。
沈小山一见他,立刻站得笔直,紧张地行礼:“大、大人!”
裴序站定,嗓音略带一丝低哑,“沈小山,在此徘徊,所为何事?”
沈小山猛地抬头,对上裴序那双深邃无波的眼眸,又迅速低下头,耳朵根都红了,期期艾艾道:“小人斗胆……”
裴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告假片刻,去…去孟府一趟。”沈小山鼓起勇气道:“我先前在寺里撞见孟小姐,孟小姐甚是担心。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公务在身,我什么也没说。如今我也回来了,想去报个平安。”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虑,“只是小人嘴笨,又念着孟小姐对我的救命大恩,怕见了她心头激动。万一……万一不小心说出些大理寺内不该外传的案情细节……坏了规矩,误了大人的部署可怎么好?”
少年郎心思单纯,所有的顾虑都写在脸上,情真意切。
裴序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他覆着一层淡青色的头顶,默然片刻。
“周家一干人等既已归案,此案关键性抓捕暂告段落。”他终于开了口,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想去报平安,人之常情,无妨。”
沈小山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睛都亮了,“大人允了?”
裴序微微颔首,“嗯。”
他眸光清冷,注视着沈小山,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嘱咐:“见到孟小姐,只言主要案犯俱已落网,余下皆是官府按律追究之事。其余,不必提。尤其是慈安寺中的种种布置及所见之人,莫要多说一句,以免徒生事端。”
“是!是!小人明白!多谢大人!”沈小山欣喜万分,深深躬身行礼,正准备告退。
“等等。”裴序唤住了他。
沈小山立刻停步回身,恭谨垂手,“大人?”
裴序并未看他,目光转向廊下,只淡声吩咐了一句,“去吧。”
沈小山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应了声“是”,快步向大门外走去。他刚跨出高高的门槛,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他。
“小山兄弟!等等!”
回头一看,是轻舟。裴序的贴身小厮,日常伺候起居的,因着他忙起来总是数日不回府邸,轻舟常在大理寺候着,沈小山也见过好几回。
轻舟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靛青色荷包。
“这个拿好。”轻舟不由分说将荷包塞进沈小山手里。
沈小山捏了捏,荷包沉甸甸的,里面硬物分明是银锭子。他登时吓了一跳,急忙要将荷包还给轻舟,“轻舟哥!这、这如何使得。我不能要!”
轻舟笑嘻嘻地退后一步,不肯接,“哎呀,推辞什么。大人说了,你这次慈安寺查探有功,这是该有的奖赏。”他见沈小山还是执意要还,赶紧又上前,压低声音,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再说了,你瞧你,如今大小也是在官府当差,还穿得这般也不合适,拿着钱去置办两身好衣裳,吃些好的……”
见他不为所动,轻舟话锋一转,“你若是走亲访友,也不好空着手吧?这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好好收着,往后好好当差便是不辜负大人了。”
衣裳、吃食沈小山倒是不在意,可后面那一番话他是听进去了,轻舟说得确实在理,他这样空手而去,太失礼了。他挣扎片刻,小声嗫嚅道:“……多谢大人体恤。”终究还是将那装着银子的荷包紧紧攥在了手中。
手里有了底气,沈小山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揣着银子,认认真真在街上转了好些铺子。他小心翼翼地比较着,最终在一家老字号点心铺子称了些掌柜说小姐们都爱吃的精致糕团,用漂亮的纸匣仔细包好。拎着糕点,他才怀着几分忐忑又更多是雀跃的心情,朝孟府走去。
得知周逸之已然落网,孟令窈心里那口气总算是顺了。
竟敢打她的主意,还好苍天有眼。
“你无事便好。”她手捧热茶,仔细打量沈小山,“瞧着人精神了不少。”
不再像初来京城时一般,如惊弓之鸟,满目惶惶。
沈小山低了下头,脸颊微红,“大理寺的大人们都很照顾我。”
苍靛瞧他这害羞的模样,没忍住捏了捏他肩膀,语气里满是惊叹,“小山,你小子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假扮和尚潜伏在慈安寺里,他们敢做这杀头的营生,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万一被瞧出破绽,可怎么得了?”
“临行前,裴大人说安排了人护住我。”沈小山顿了顿,正色道:“至于假扮和尚,我在庙里寄宿过许久,耳濡目染,装个样子不算太难。只是……我刚到大理寺不久,又一点经验也没有。当时情势所迫,大理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才冒昧向裴大人毛遂自荐的。没想到大人竟然答应了!还好没有辜负裴大人的信任。”
他是知道的,当时有不少人反对,说他初来乍到,又无甚经验,恐怕担不起担子,若走漏了风声,怕是要误了大事。是裴大人力排众议,定下了他。
还好,还好,幸不辱命。
十几岁的少年人双眸明亮,倒同那日在城门口初见时一样,生机勃勃,让人毫不怀疑,只要给他一点阳光雨露,他就能攀援而上,茁壮成长。
也是,他能为家人讨一个公道孤身跋涉上千里,又怎会是个甘于庸碌之人。
孟令窈温声问:“你这次深入虎穴,又立下功劳,裴大人可曾有什么嘉奖?”
提到这个,沈小山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激动,“有的!大人说已经将我的功劳向圣上禀明了!而且……”他声音微微发颤,“大人还替我寻了一位武功极好的师傅,让我往后在当差之余,跟着那位师傅好好习武。还说等我本事扎实了,便能在大理寺领一份正职!”
“如此甚好。”孟令窈轻轻抚掌。
总算裴序处事还算公道,否则她定要为沈小山上门讨个公道的。
菘蓝也在一旁拍手叫好,“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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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咱们小山往后可是正经吃皇粮的人了!”
沈小山被夸得脸红,连连摆手,“都是托小姐和大人的福。”
他手指攥着衣袖,双目泛着微微水光,“我这条命,都是小姐和裴大人给的。”
孟令窈听得神情微妙。
这话说得,好像他是她和裴序的孩子似的……
呸呸呸,她可还年轻着。
挥散脑海里不着调的念头,孟令窈记起沈小山往日来去匆匆,从未留下用过饭,于是询问:“天色不早了,你难得来一趟,不如在这用了饭再回去吧?”
若是往常,沈小山必定惶恐推辞,连道“不敢叨扰”。然而今日,大概是大案告破心情放松,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渐渐清晰有了底气,他犹豫地看了看孟令窈,又看了看同样期待地望着他的菘蓝和苍靛,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轻轻点了点头,“那、那就有劳小姐和菘蓝姐姐费心了……”
一顿饭吃了许久,孟府的厨子手艺极好,至少沈小山觉得,这是他来京城后,吃过最美味的佳肴。带着饱足后的微醺,沈小山晃晃悠悠回了大理寺,进门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头撞在了门柱上,他“嘶”了一声,揉揉脑袋,竟也不觉得疼。
细碎动静打破了大理寺后院的清寂。烛台下,裴序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湖笔,在一份刚呈上的案宗上落下批注。
听到声响,他搁下笔,踱至窗前,格扇外一株玉兰,满树洁白的花苞在夜风中无声坠落,宛若碎雪。夜风中,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逸出唇边,那双素来冷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拂过一丝笑意。
-
春日长安,柳絮飞舞。一大早,通往城门的几条主要街道便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家大将军率镇北军凯旋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百姓们自发聚集,只为一睹这支威震边疆的铁军风采。
临街的酒楼茶坊早就被订得满满当当,能看到入城队伍的好位置更是一席难求。客云居二楼,孟令窈同谢成玉坐在一处,桌案上摆着几样茶点并一套文房四宝。
“还好我提前半个月就让人来订了位子,”谢成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你是不知道,昨日还有人出三倍银子想买我这个位置。”
“谁能及你消息灵通。”孟令窈轻笑,捧起酒壶,正欲再为她添些酒。
谢成玉按住她的手,接过酒壶,反为她斟酒,“好窈窈,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
“你的画技京中无双。”谢成玉眯了眯眼,“能否为我画一幅叔父归城、百姓夹道欢迎的画?我琢磨着,总比什么百年山参、金银珠宝来得不落俗套些。”
谢家百年望族,内中情势远比人口简单的孟家复杂。谢成玉向来不爱多说,孟令窈便也不问,一口应下,“那我要谢家小姐亲手磨的墨才行。”
“自然。”谢成玉笑开,“我就知道,窈窈最疼我了。”正要再说些什么,楼梯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孟令窈的两位表兄——钟定明和钟定曜正结伴走来,身旁伴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
那人一身深青劲装,窄袖收束,身形挺拔修长。肌肤不似京城儿郎们追捧的白,是一种透着风霜历练的小麦色,更衬得五官棱角分明,气势凌厉,如同一把刚见过血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刀,锋芒毕露。
孟令窈依稀觉得颇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33. 第 33 章
孟令窈起身,颔首向两位表兄打招呼,“定明表哥,定曜表哥,你们也来观礼?”目光随即落在陌生男子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探询。
那人率先一步上前,姿态恭谨地向孟令窈行了个标准官礼,“见过孟小姐、谢小姐。”
姿态不卑不亢,只那快速垂下的眼睫始终抖得厉害。
孟令窈淡淡点头回礼,心中愈发疑惑。
倒是谢成玉见到他,惊讶道:“咦?你怎的先行回来了?没同大将军一道入城吗?”
“大将军有所交代,命我先行回京复命。”
“原是如此。”知是军务,谢成玉也不再追问。
孟令窈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更加困惑。怎么大家好似都认识,偏她不熟?
“几位可提前订了座位?”谢成玉问道。
钟定曜点头,指了她们后方的一桌。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并到一处?也好一同畅谈。”谢成玉含笑发出邀请。她看向孟令窈。孟令窈点头应允,趁众人移步落座前的刹那,她不着痕迹地轻扯了谢成玉衣袖,递过一个无声询问的眼神。
谢成玉怔愣了一瞬,孟令窈以为她不明白,视线略过前方的年轻公子。
谢成玉恍然大悟似的,定定看了她数息,叹了口气,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靠近孟令窈耳语,声音几不可闻,“那是武兴侯府的二公子,赵如萱的哥哥。”
“赵诩。”
她轻轻摇头,年前她们在温泉沐浴,好友曾言她早已不记得这位赵小将军的容颜,当时还当是玩笑话,谁料她是真不记得了。
“你竟真忘了他?方才他那眼神…好生失意。”
孟令窈终于有了点印象,脑海中浮现出几抹淡薄的影子。她神色自若,轻巧回道:“原是故人。几年间这般变化,着实叫人惊叹。”
赵小将军生得确实不错,可京城里长相过得去的年轻公子也不少。年年还有五湖四海入京的新鲜面孔。他一去北疆好几年,不认识有何奇怪的?
谢成玉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压根没有什么真心,随口说的场面话罢了,没忍住点了点她鼻尖,“你呀。”
孟令窈轻扬了下眉,唇角微弯,那笑容分明是清浅的,却透着肆意张扬,如池莲乍放,动人心魄。
赵诩耳根处猛地一热,赶忙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呷了一口。
钟定明瞥见,想也没想便问道,“赵诩,你耳朵怎这般红?莫不是方才赶路急了些?”
一旁钟定曜微微蹙眉,悄然以眼神暗示他。钟定明收到他目光,回想起内情,立刻住了口,看向赵诩的视线里,不知不觉带上几分同情。
一旁的赵诩握紧了杯子,强自镇定,“劳定明挂心,我自北疆归来,乍遇京中繁闹,一时有些不惯罢了。”
恰在此时,长街尽头骤然响起震天鼓角之声,随之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百姓欢呼!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来了!”谢成玉难掩激动,“是叔父。”
众人立时凭窗而望。但见烟尘起处,骏马嘶鸣,铁甲耀目,旌旗猎猎招展,当先一骑,白马银鞍,正是谢大将军。他高踞马上,腰背挺直如孤峰。
“叔父英武不减当年。”谢成玉眸中湿润,她是存了讨好之意,可谢家小辈,谁不是听着谢归的故事长大。
“窈窈,快些动笔吧,将这盛况都一一绘下。”她依言站至孟令窈身侧,为她研墨。
孟令窈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凝神静气,手腕轻悬,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大将军策马昂扬、万众欢腾的磅礴气象已跃然纸上,气韵生动无比。
长街两旁,彩带翻飞如浪,孩童骑在肩头雀跃,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淹没在震天的欢呼里。京城的春日,仿佛全数倾注于此等热烈之中。
赵诩的目光,难以克制地再次投向孟令窈。她侧颜如玉,长睫低垂,笔端牵引着万千气象,那样的沉静专注,比他记忆中更为耀眼夺目。
纵然他历经数年征伐,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瘦削寡言的赵二郎,此刻亦与她同席观礼。可于她而言,或许始终都是记忆里暗淡的影子……
“赵诩?赵诩?”
钟定曜连叫了两声,赵诩才回过神来。
“定曜,何事?”赵诩迅速收敛心神。
“我问你,一别三年,北疆风霜苦寒,可曾想念京城?”钟定曜重复道。
“自然。”赵诩声音含着涩意,“京城……自有一草一木令人魂牵。”
他的目光终是忍不住再次往孟令窈身上极快地停顿了一瞬。
孟令窈恍若未觉,笔尖一丝颤抖也无,细细勾勒,连战马的鬃毛都一一刻画出来。
那几人何时走的,她都未曾关注到。待画作完成,再回过神来时,只剩谢成玉双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她。
“他们走了?”
“是呢。赵诩接到急报,先走了。你的两位表兄也去别处了。”
孟令窈搁下笔,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啧啧,你是没看到。”谢成玉笑容愈发深,“赵诩走的时候,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
“盯你盯得,我都怕把你后背戳出两个洞来。”
“那工部该好好研究赵将军的眼睛了。”孟令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她并非没有察觉赵诩的目光,甚至,那样的目光恍惚让她觉得很熟悉,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常常这样热切地注视着她。
待她去捕捉时,又匆忙躲开了。
既没舞到她眼前,那便是没有。
孟令窈面色平静,轻轻吹拂画上最后一点湿润,“可以了,收起来吧。”
“好嘞。”谢成玉如获至宝,小心将画卷起,以丝绦系好。
“画了这么久,累了吧?”放好画卷,谢成玉道:“上巳将至,坊市添了好些新巧玩意儿,不如移步走走?最近坊间似是有家新店的香露很是不错,叫什么‘聚香楼’的……”
她若有所思,“听着不像胭脂铺,倒像是酒楼。”
孟令窈神情莫测,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就是酒楼。”
谢成玉愣住,“什么?”
“没什么。”孟令窈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你若喜欢,我那有许多,送你些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么豪爽?”谢成玉握住她的手,态度殷切,替她按摩起来,“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
这几日孟令窈练习绘画格外勤勉,每日都要两到三个时辰。
菘蓝收拾笔墨时,心中难免疑惑。她分明记得,去年上巳节后,小姐情绪不佳,一连数月都不曾动笔。她还当小姐不欲在上巳节时再动笔了,怎的又练起来了?
“想问什么就问吧。”画成,孟令窈搁笔,看向菘蓝。
菘蓝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表现得竟这般明显吗?讪讪笑了笑,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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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的疑惑说出了口。
孟令窈悠悠道:“自然是,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
还要让令她跌倒的人,亲手扶她起来才行。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都备好了。”菘蓝脆生生应道:“明日辰时启辰,半个多时辰就能到栖云山。”
孟令窈满意颔首。
那会儿子日头不大,花上想必还沾着露水,正适合入画。
翌日,辰时三刻,孟令窈抵达栖云山,沿着溪水一路上行。
栖云山乃京郊名胜,山腰建有崇文书院,文人墨客常来此地吟风弄月,加之离城不远,向来是踏春首选之地。京城上巳雅集年年皆定于此,去年她在此折戟,今年定要一雪前耻。为此,需做万全的准备才好,眼下正好去山上瞧瞧,提前定好画什么,再勤加练习。
溪水潺潺,两岸桃花正艳,柳絮飞舞。孟令窈不时停下脚步,对着某处景致仔细端详,在心中构思着如何下笔。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处开阔的溪边平地,奇石嶙峋,古木参天,正是绝佳的写生之处。孟令窈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就在此处吧。”她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铺开画毡,开始整理画具。菘蓝将颜料匣子小心放下,却见孟令窈忽然蹙眉。
“怎么了,小姐?”
“少了那支狼毫细笔,专门用来勾勒山石纹理的,应是落在马车上了。”她略一沉吟,对菘蓝道:“你快回去取一趟,就在车厢的小木匣里。”
菘蓝有些犹豫,“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孟令窈已摆好笔墨,“书院就在不远处,读书人来来往往,又有什么危险?况且我就在此处写生,哪里也不去。你快去快回便好。”
菘蓝见她坚持,只得应声而去。
春风徐来,水声淙淙。她全神贯注地勾勒着远山轮廓,偶尔抬头看看实景,再低头修改几笔。
正画得入神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叮当声响,似是金属碰撞。孟令窈手中一顿,侧耳细听。那声音时断时续,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喝彩叫好,听起来竟像是有人在比武过招。
书院何时还传授武学了?思索了几息,她从脑海的角落里翻出一段记忆,数年前父亲曾言,圣上下令,各个书院里都添了一门武学课,以求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能强身健体。
她放下疑惑,手中画笔未停。
然而那兵戈相交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孟令窈渐渐觉出不对——那似乎并非寻常的切磋比试,而是真正的厮杀搏斗,叮当声中夹杂着闷哼声,还有利刃破风的尖锐呼啸,着实令人心惊。
孟令窈面色微变,也顾不得收拾画具,匆匆抱起那幅只画了一半的画。无论前方到底是何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此都是不妥。
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如此,孟令窈只觉得那厮杀声仿佛越来越近,脚下越走越急,慌不择路踩上松动的碎石。
发间的步摇震颤,整个人向前栽去时,她闭眼,预想着跌入尘土的狼狈。
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她站稳,却又未立刻松开。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渊的眼。
手上力道骤然一松,她攥了一路的画卷落到地上,被山风铺陈开,露出宣纸上远山的轮廓,近处桃花倚着青黑山石,花开灼灼,娇嫩欲滴。
34. 第 34 章
裴序眉目清峻,玄色衣袍上沾着些许山间晨露的湿气,周身无半分血腥味。方才的兵戈声,像是凭空消失了。
春裳轻薄,他的掌心温热,隔着单薄的衣衫,几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孟令窈本该是窘迫的,她并不在乎那些俗礼,却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同年轻男子这般贴近。
直到听见耳畔的心跳声,如战鼓频催、如雀鸟撞笼。
不止是她的。
裴序自幼性子清冷,不喜与人亲近,更莫说是女子。
他从不知道,原来女子是这样的。
柔软、温热。
又像一捧雪,好似要融化在他掌心。那股曾久久萦绕在他马车,叫他几乎失了容身之处的栀子香气此刻满盈他的鼻尖。于是连山林都变得拥挤。
“孟小姐,你不该独身在此。”
他开口便是极冷硬的陈述,眼眸沉沉,威慑力十足。
孟令窈从不惧他,这一次却不像平常一般立刻针锋相对,她从裴序坚不可摧的外表下,窥见了一些旁的东西,稍稍仰头,直直撞进裴序的眼睛,“裴大人又要管我吗?”
裴序偏了偏头,躲过她的注视,“山路崎岖难行,林壑幽深,常有歹人猛兽出没。”
“哦。”孟令窈仿佛很乖地点了点头,开口说的却是,“那您能松开我了吗?”
“您”字咬得格外重,像从舌尖滚了一遍。
裴序怔了怔,随即猛地松开了手。
孟令窈晃了下身子才站稳。她被发皱的衣衫和散乱的鬓发吸引走了全部视线,并未注意到身前人的手指不安地动了两下,手臂上抬了寸余,又生生放下。
她低头一点点抚平肩上堆叠的褶皱,抬手整理发丝,一丝一缕,宛如树梢上梳理羽毛的小雀。
动作突然顿住,孟令窈看向裴序,“大人,我衣衫不整,甚是不雅,可否……”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背过身去。
耳后传来一声轻笑,裴序眼睫剧烈抖动了一瞬。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了女子温软的声音,“大人,烦您看看,我现下可有不妥之处?”
裴序闻声,顿了顿,缓缓转过身。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克己复礼而循礼以行的道理,裴序三岁时就已记下。
一个年轻男子直勾勾打量另一个年轻女子,确乎是不符第一条规矩的。然而他此刻竟升不起一点回绝的力气,像有一条更高的命令降下,打破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嗯?”
裴序一直未有回应,孟令窈稍稍歪了下头。发间那支本就不曾戴正的步摇愈发歪斜。
在反应过来之前,裴序已抬手,扶了扶那支摇摇欲坠的流苏步摇。圆润的珍珠滚过他掌心,有些硌。
孟令窈愣了愣,不着痕迹地低头扫了眼地下。若非他脚下确实有影子,冷着脸的样子也于平时别无二致,孟令窈当真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并非是从不行差踏错的大理寺少卿,而是什么山中精怪了。
“并未有不妥之处。”裴序垂眸,收回手,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如此便好。”孟令窈自觉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方才奔走时紧握的画不知何时到了裴序手里。
那可还是幅半成品!
“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她伸出手,作势要画,“小女子拙作,让大人见笑了。”
“孟小姐画技甚佳,京中少有人及。”
他话说的倒是极动听,就是手上稳如泰山,没有一点动作。
“大人,”孟令窈皱眉,忍不住提醒,“那是我的画。”
“孟小姐上巳节有所安排,可我至今不曾收藏过小姐的画。不能完全知晓其中精妙之处。”裴序不紧不慢道:“恐有负小姐所托。”
“可这画还未完成。”孟令窈争辩道。
“无妨。”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菘蓝的呼喊声,“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紧接着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石阶上咚咚作响。
“小姐!”菘蓝跑得气喘吁吁,一见到孟令窈就扑了过去,眼眶都红了,“小姐你没事吧?我找了许久,可吓坏我了。”
“我无事,一切安好。”孟令窈连忙安抚她。
菘蓝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为首的正是赵诩,还有常跟在裴序身后的白面下属,以及几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这些人身形挺拔,步伐稳健,都不似寻常的书生文人。
孟令窈的目光落在赵诩和他身后那人身上,两人衣袍上都沾着尘土,袖口还有些破损,赵诩额前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她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阵兵器相击的声音,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可看这俩人的神态和站定时相隔的距离,他们显然并非仇敌,甚至可以称得上熟络。孟令窈微微蹙眉。
简肃走到裴序身前,拱手行礼:“大人。”
裴序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破损的袖口上停留片刻。
简肃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自在,但依然绷着脸,“属下方才在书院演武场见学子们互相比试,一时技痒,与赵将军切磋了一番。”
先前他带人追捕周家逃犯至城外,却被归京的赵诩截了胡,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日恰好有机会,如何能不抓住?他二人皆是见识过真刀真枪之人,动起手来,动静自然与寻常学子比划不同。嫌弃书院的演武场不够施展,还跑到了外头。
至于惊了山中鸟雀,实属无心之失。
“简左丞身手过人,在下受益匪浅。”赵诩立时出声,为旧友说话,“一别数年,简兄身上更上一层楼,想来定是少卿平日里教导有方。”
孟令窈心下无语,只是切磋,竟有如此大的动静,这些男人们,哪怕是对着知交好友也能照样下得去手么?
“我只是贪看景色,走远了些,恰好遇见裴大人。”她继续安抚着菘蓝,顺带解释了一句。
赵诩这时也走到她身侧,隔着几步远停下,“孟小姐没事就好。方才你的婢女四处寻人,找到了我们,着实吓了一跳。”
“多谢赵将军关心。”孟令窈客气道谢,又问道:“将军也是来赏景的?”
“我随谢大将军和裴少卿来巡视书院武学课程。”赵诩又拘谨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少年时也在此书院读书,便随同前来。”
“真巧。”孟令窈随口道:“我表兄先前也曾在此求学。”
赵诩眼中闪过失落,又很快按了下去。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眼睛澄澈,喜怒哀乐都分明可见。
在京中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上一个,似乎还是他的亲妹妹,赵如萱。
果真是一家人。孟令窈多看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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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一阵疲惫从四肢百骸处涌起,今日受了惊,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有些乏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她向众人福了福身告辞。
“不如我送孟小姐一程吧。”赵诩壮着胆子开口,“我也正打算回城。”
他话音刚落,简肃握剑的手紧了紧,额角一跳,眼里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看向孟令窈的视线也带上了一点莫测的意味。
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视线,轻挑了下眉。这样看她,难不成是——
倾慕赵将军?
那这样她可要答应他送她回家的请求了。
“赵将军,”裴序忽然开口,淡声道:“谢大将军与祭酒议事前曾有嘱托,有事寻你。”
赵诩愣了一下,问道:“敢问少卿,可知所为何事?”
裴序不动声色,道:“许是与武学课程有关。”
赵诩脸上难掩失望,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少卿告知,我去寻大将军。孟小姐,改日再见。”
孟令窈微笑颔首,瞥见裴序没有丝毫要归还画作的意思,只好道:“今日多谢裴大人相助,这幅拙作,便当谢礼了,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既是她的谢礼,可要好好收着!千万别叫旁人看了,坏了她的美名。
“孟小姐过谦了。我定会好好珍藏。”
确信裴序明白了她的意思,孟令窈这才稍稍安心,带着菘蓝归家去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也消失不见,赵诩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随即转到裴序手中的画上。
“裴少卿,您手上的可是孟小姐的画?”赵诩殷切道:“孟小姐极擅作画,我仰慕已久,可否有幸一观?”
裴序将画卷收入怀中,神情淡漠,“这是孟小姐的心意,恕不能示人。”
赵诩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很快又勉强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
简肃冷眼旁观,拳头硬了又硬。他早就知道赵诩的心思,从数年前就是如此,先前在北疆待着,偶尔给他寄回来的信里都要问上几句孟家小姐。如今回来,眼中的爱慕更是藏都藏不住。
可简肃心中不平——他曾亲眼见过孟令窈与其他男子并肩而行,谈笑甚欢。前有陆鹤鸣,后有周逸之。如今更是对大人示好。
自然,他对大人再放心不过。也知晓,孟小姐机敏过人,并非恶人。
但这样的女子与赵诩并不相配。
他一把扯住赵诩后颈的衣领。
赵诩不明所以,“简兄?”
“你刚才那套枪法有几个招式我不曾见过,再使与我瞧瞧。”
“可…大将军?”
“谢大将军应还在与祭酒谈话。”裴序接话。
简肃与他对了个眼神,扯着赵诩又往书院演武场的方向走。
那厢,主仆二人沿着山径往下走,菘蓝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张望,仍心有余悸。
走了一段路,孟令窈忽然停下脚步。她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菘蓝,你可还记得,表兄们当年在崇文书院读书时,常提起的那个头名是谁?”
菘蓝想了想,“似是位姓赵的公子,说是文武双全。小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孟令窈心中微动,“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35. 第 35 章
栖云山一行虽是出了点意外,可也不算全无收获。甚至可以说,收获远超她的预期。
孟令窈挑了只新的画笔,描绘脑海中记下的山间盛景,不多时,山峦、湖泊与桃林俱都跃然纸上。
菘蓝进门时,一眼就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半晌才叹道:“真美,和山上的风景简直一模一样。”
孟令窈没有应声,细细看过画卷每一寸,记下几处仍可精进的地方才放下笔净手。
“东西可找着了?”
“找着了。小姐您瞧瞧,应是这个。”菘蓝捧起精巧木匣,匣面雕着莲纹,漆色已有些斑驳。孟令窈启开铜锁,一缕墨香幽幽浮起,匣中躺着几件旧物。
“这是……”她拈起其中一方墨锭,指腹触到底部阴刻的“崇文甲等”四字,忽而想起它的来历。那时她在外祖家游玩,表兄携友归家,几人是下棋还是投壶来着,总之是这位据说文武双全的赵小将军输了,这方墨锭便是游戏的彩头。
“表妹画技超群,正配这上好的晋墨。”表兄献宝似的将墨转赠给了她。可她用惯了宣州产的徽墨,对这方产自晋州的绛墨并无多大兴趣。道谢后就收进了私库,再未碰过。
指尖又触到那枚金镯,累丝工艺细如发丝,嵌着的碧玉犹泛着盈盈水光。记忆愈发清晰起来——那年春深,赵小将军赴北疆前特来外祖家辞行,在垂花门外红着眼眶递来锦盒。她本是要推拒的,那时候她虽年岁不长,却也明白了事理,不可随意收受外男所赠。
可见他手指微微发颤,少年人强作镇定的模样反倒让人不忍。更兼,彼时她经验不丰,尚且没学会如何坚决又不失礼地拒绝。
盒中还有一封信,大意是,他此去定建功立业,还望孟小姐等他归京。
孟令窈自是未曾放在心上,她怎么会寄希望于一个看不到边的未来。
不过,她眼下既未成婚又无婚约。
怎么不算在等他?
“小姐要戴这镯子么?”菘蓝见她出神,轻声问道。
孟令窈将金镯往腕上一套,赤金映着雪肤,煞是好看。
“明日上巳节,正该戴些鲜亮首饰。”她唇角微翘,“这么好的镯子,确实不该束之高阁。”
-
倏尔几日,上巳已至。
夜里落了一场春雨,草木萌发,万物更显润泽。
清晨,菱花镜中映出一张精心妆点的芙蓉面。同一旁青瓷瓶里新插的杏花相得益彰,一时分不出谁更动人。
换上新做的石榴红襦裙,孟令窈执起那支凤钗,斜插入云鬓间。凤首衔着的珍珠流苏轻晃,衬得她眸如点漆,肌如凝脂。
“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比我早上刚摘的花还美。”菘蓝仔细端详,叹道:“这裙子果然比先前那身更衬凤钗,还是小姐的眼光好。”
孟令窈轻抚流苏,眼尾微微上扬。
这钗好看是一回事,今日戴上它,更重要的是提醒裴序,莫要忘了他们的约定。
她站起身,“走罢。”
栖云山下已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贵女公子穿梭其间,比山间花树更为繁盛。孟令窈的马车甫一停稳,便听见外头苍靛与人招呼。
“见过赵将军。”
孟令窈垂下眼睫,整理好坐了一路稍有些发皱的衣襟,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
车外不远处,赵诩立在一匹枣红色骏马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一见孟令窈,他眼中立刻迸发出光彩,“孟小姐,好巧,还未上山就碰上了。”
孟令窈视线扫过骏马,沾上的泥点子早就凝固在鬃毛上,马儿一蹭就簌簌落下灰来。
显然,他绝非刚至。
唇畔的笑意又多了一点,她颔首道:“赵将军,好巧。”
“既有缘在此相遇,不若一道上山可好?”少年将军眼神柔软湿润,仿佛也被春雨淋过一场。
那实在是一双叫人很难升起拒绝心思的眼睛,更别说,孟令窈本也没打算拒绝。
“好。”
赵诩肉眼可见的欢喜,连他身侧那匹马儿似乎也受到感染,兴奋地踢了踢马蹄。主人轻轻拍了拍马背,它便自己叼着缰绳,溜溜达达走到一处水草丰美的好地方。
安顿好马,赵诩扬声道:“孟小姐,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山径缓步而行。青石板路水迹未干,孟令窈牵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得很仔细。
赵诩低眸看了好几眼,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又松开,掌心已有了些许潮意。他不着痕迹地呼了一口气,问道:“孟小姐,山路湿滑,您…可要扶着我?”
孟令窈闻声,偏头朝他看去,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直至他面颊红成一片,才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将手虚搭在他腕上,轻声道:“有劳赵将军。”
“孟小姐客气了。”
那只手好似重于万钧,压得他路都快不会走了。孟令窈生怕这人摔在山上,倒成了她的过失,立刻起了话头,“方才见将军的马颇通人性。”
“是。”提到熟悉的事物,赵诩神情放松了许多,道:“绛云一直很是聪明。我初至北疆时,曾险些在戈壁上迷了路,还是它带我回来的……”
“绛、云,是个好名字。”孟令窈笑道:“也衬得起这名字。”
有了好的开始,后头的交谈逐渐自然起来,赵诩说起北疆与京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孟令窈偶尔穿插几句这几年京中的趣闻轶事,也算相谈甚欢。
曲水边,桃花夹岸,落英缤纷。
赵诩面露怀念,“幼时学诗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及至亲身到了边塞,才知古人诚不欺我。许久不曾见到如此春日盛景了。”
孟令窈遥遥指向其中一株,“那棵桃树名为垂枝碧桃,去年被评作花王。虽说非要将花分个三六九等实在俗气,不过赵将军可往近处一观……”
抬手时,衣袖自然滑落一截,露出腕间的金镯。
赵诩目光凝在镯子上,眸中霎时间遍布惊喜,又很快垂下眼帘,红晕却悄悄蔓延至耳根。
确信他看到了镯子,孟令窈放下手,悠然说完下半句,“方知何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亦能不负京城最绚烂的春日。”
“是。”赵诩动了动嘴唇,嗓音微涩,“定不负春日。”
两人正往碧桃树的方向行去,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窈!”
周希文快步走来,她穿一身柔和的杏色衫子,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眼睛却极亮,神采奕奕。见着赵诩,她神情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这位是武兴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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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赵将军。”孟令窈从容引见,“赵将军,这是周小姐。”
赵诩规规矩矩地拱手,“见过周小姐。”
周希文定定看了他一眼,忽而郑重行礼,“前几日,幸得赵将军在城外拦下我父兄,若令他二人戴罪逃脱,更是酿下大错。”
“小姐言重了。”赵诩愣了下神,随即侧身避让,“末将不过是尽本分。”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周家父子竟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还好被抓住了。
她心下快意,看向赵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
赵诩下意识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孟令窈抿了下唇,与周希文对视一眼,都压下唇边的笑意。
几人寒暄间,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原是年轻公子们在溪畔设了投壶场,不知是谁将箭矢投入壶中,赢得满堂彩声。孟令窈在其间看到了赵如萱的身影,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时间太短,她此时还不欲赵如萱见到她与她兄长走得近,恐生变数。
“将军何不去试试身手?”孟令窈提议。
赵诩犹豫道:“我……”
“赵将军,我们姐妹正有些体己话要说。”周希文眼波流转,挽住孟令窈的胳膊。
孟令窈笑盈盈道:“年年投壶皆有彩头,不知今年是什么了?”
这话不知何处打动了赵诩,他很快应声离开。
待他走远,周希文执起团扇掩唇,“令窈,几日不见,怎的才归京的赵将军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孟令窈不置可否,“许是少年意气。”
周希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原以为有裴少卿在前,旁的男子再难入你的眼了。”
不待孟令窈说话,她又道:“不过这位赵小将军确实不错,京中难得一见的澄澈人。妹妹能享齐人之福……”
“当真是好福气。”
孟令窈:“?”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道:“……我可不似姐姐家大业大,哪里能享得了这样的福气。”
周希文笑了两声,追问:“既不打算享齐人之福,那胜者应是少卿吧?”
“姐姐恐是有误解。”孟令窈眼神淡淡,“我与裴大人只是公务往来。”
见她满眼写着不信,孟令窈难得多解释了几句,“姐姐方才也瞧见了。赵将军眼里,十分足有八分都是我。可若是裴少卿……
她想了想,道:“他的眼里恐怕至多能分给夫人两成。”
“那非我所求。”孟令窈语气笃定。
周希文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此刻桃花正盛,不如一道去赏花?”孟令窈换了话题。
“妹妹盛情难却,”周希文动了动脚,“可惜我来得早,已在里头逛了好一阵,眼下有些乏了,想歇一歇。”
孟令窈不再勉强,径自向桃林走去。
溪畔桃枝斜倚,粉瓣纷扬似雪,落满看客的肩头。桃林深处,孟令窈听见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隔着花枝,孟令窈见到了裴序,他正与仆役模样的人交待什么。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恍若整片桃林的清气皆落在他一人身上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发间的凤钗上顿了顿,又平静地移开。
36. 第 36 章
青衣仆役一一记下差遣,心道,还好崇文书院就建在栖云山上,否则,眼前这位贵客另要了好几种墨,他们一时半会哪里寻得来。
盘算着稍后要如何向管事交待,没走几步,他见着桃林间一位年轻小姐,雪肤红唇,顾盼生辉,要不是此刻朗朗乾坤,他都怕是哪棵桃树成了精。
稳了稳心神,仆役依着规矩行礼,道:“见过这位小姐,今日漱石居设宴,午时开席。笔墨纸砚、古琴棋枰等一应器物皆已备下,小姐可前去赏玩。”
孟令窈点了点头,仆役快步离开。
裴序朝这方走了几步,“孟小姐。”
“裴大人。”孟令窈眯了下眼,弯唇笑道:“大人今日怎的未去曲水流觞?”
裴序眉梢微动,“我为何要去?”
孟令窈:“难道是不喜欢吗?”
裴序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他素来不喜喧闹场合,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卖弄才华。
“哦?”孟令窈不依不饶,凉凉道:“难不成去年在曲水边作《惜余春》的,是大人的孪生兄弟?”
时隔一年,相似的场合,再度提起,她心里仍带着点气,那幅她画了大半日却无人问津的《春山烟雨图》至今还卷在她的书房里,犹未装裱。
“我并无容貌相似的兄弟。”裴序回道,随即陷入沉思。半晌,他缓缓开口,“去年...我是受人之托。”
“《惜余春》乃我祖父所作,他有意与众文友同赏。不料临行前几日身染微恙,托我代为吟诵。”
裴老太爷一辈子爱出风头,生性风雅又好名声,每每有了佳作,必要四处传扬一番才肯罢休。去年春日,他雅兴大发,作了一阙《惜余春》,自觉当世佳作,甚是得意,本是打算亲自在上巳节上吟咏,谁料出了意外,只好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孙儿,务必要让整个山上,连只路过的麻雀都要知晓他的诗作。
“当时已向在座诸君言明。”顿了顿,他补充道:“孟小姐许是不在席上。”
倒是连理由都找好了。
孟令窈神情一滞,耳尖微微发烫。她确实不知道这段内情。当时裴序的诗作还未念完,她就已抱着画拂袖而去。后来但凡有人提及那日之事,她是能避则避,哪里会去打听其中详情。
“原是如此。”
她垂下眼睫,左右手交替拂了拂肩上的落花,仿佛很忙碌的样子,“当时我确实不在。只是听闻裴大人做了一首极好的诗,原是出自老太爷之手。”
“还有一片。”裴序倏然出声。
“嗯?”
他伸出手,拈起孟令窈肩头一片“漏网之鱼”,嫩粉的花瓣落在他指尖。
并未随手拂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花扣在了掌心。
孟令窈回过神,“多谢裴大人。”
她借机转身,“时辰不早了,我去漱石居看看。”
裴序默然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蜿蜒,二人身影时隐时现于繁花之间,宛如画中游。
漱石居早已宾客云集,回廊下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作画,好一派风雅景象。
孟令窈一眼就看到了设在东厢的笔墨案,径直走了过去。案上摆放着各色文房四宝,砚台里清水盈盈,毛笔按粗细分类插在笔架上。
“令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孟令窈回头,见谢成玉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方墨锭,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就知道,在这准能碰见你,这就叫守、株、待、兔。”
“今日来得晚了些。”谢成玉起身相迎,眼波在落后几步到来的裴序身上一扫而过,笑意更深,“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好景致,驻足观赏?”
孟令窈随口敷衍,“山路湿滑,走得慢些。”说着上前打量案上的笔墨纸砚,“今日准备得如何?”
“我已经替你都挑选好了。”谢成玉献宝似地举起手中墨锭,“这次倒是准备得周全,往年都是绛墨、易墨居多,方才还有人送来了徽墨和瑞墨。你瞧瞧,我特地取了你惯用的徽墨。”
她福了福身,拖长了声调,“还望小女子今日有幸,能再为孟小姐研一回墨。前几日你为我画得那幅画,极好。”
只看她神情,孟令窈便知晓,那画应是让谢大将军满意的。
于是展颜一笑,“允了。”
午膳设在临水轩中,雅集素来不拘座次,各人寻相熟友人而坐即可。孟令窈与谢成玉方踏入膳堂,便见周希文自另一处走来,盈盈福身,“令窈,可否与我同席?”
话音未落,谢成玉抢先开口,“那可不成,我与窈窈一向是一起的,周小姐万不能横插一道。”
“成玉年年皆与令窈一起,”周希文柳眉微蹙,感伤道:“我只今年,让一让我也不成吗?”
“不成。”谢成玉笑容不变,话语内容却丝毫不客气,“有一就有二,周小姐,恕难从命。”
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孟令窈扶额,“何必争执,那株海棠下有一方长桌,尽可三人同席。”
谢成玉同周希文对视一眼,同时迈开步伐走向海棠树。粉色海棠花瓣时有飘落,恰似天女散花。孟令窈居中而坐,两位友人分列左右。
谢成玉殷勤布菜,“窈窈尝尝这糖醋鲈鱼,是依照江南做法烹制的。”
周希文亦不甘示弱,斟了杯桂花酿,“这酒温润甘甜,最适宜女儿家饮用。”
二人轮番上阵,你布菜我斟酒,将孟令窈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在其中,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有些无奈,眼角笑意却始终未褪。
不远处,赵如萱冷眼旁观,心中莫名酸楚难当。她身旁的李小姐低声道,“孟令窈倒是好福气,谢周两家小姐皆如此倾心。”
“哼。”赵如萱撇撇嘴,“不过是她们未识得孟令窈真面目罢了。待时日久了,自然会看清她的为人。”
李小姐连忙附和,“正是如此。周小姐怕是父兄一齐入狱迷了心智,在她面前如此盲目。这般识人不清,纵是将来承继了周家万贯家财,恐怕也要尽数败落。”
赵如萱闻言心情稍霁,目光不自觉飘向另一桌的林云舒,眉头重新蹙起。林云舒今日着一袭湖绿罗裙,独自坐在紫薇花下,神色恬淡。
她们有些日子不曾交谈了。纵然自她与三皇子定亲的消息传出去后,身边就不曾少过旁的贵女小姐,可她心中,这些人皆是不及林云舒的。
原以为兄长回京后,林云舒会与她重新亲近——毕竟她一向倾慕她兄长。可如今看来,林云舒竟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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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也不在意了。
“好善变的女人。”赵如萱心中暗恼。
“如萱,听说此次雅集颇为盛大,不仅来了京中许多家族的元老,连谢大将军也来了。”另一位小姐凑近低声道:“他可是战功赫赫,还曾经是两位皇子殿下的授业恩师。”
“你消息倒是灵通。”赵如萱矜持颔首,“谢大将军今日确实是来了,如今正在崇文书院讲学。殿下近来政务繁忙,稍晚些会来拜访。”
那小姐艳羡道:“三皇子殿下连这等事都与姐姐商议,真是情深意重。”
赵如萱唇角微扬,却不接话,只轻轻抿了一口茶。
几步外,林婉清垂眸听着,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她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今日来的,不止三皇子,还有那位。
膳毕,孟令窈回到漱石居的画案前,重新润笔调色。她早有准备,更兼今日灵感如泉,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一幅《桃溪春晓图》便已臻于完美。
画中桃花灼灼如火,近处溪水潺潺奔流向树林深处,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公子小姐,纷纷发出赞叹,“孟小姐此画,当真妙绝!”
“这桃花的晕染,仿佛能闻见香气。”
“远山空灵,近水灵动,真乃佳作!”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赵如萱远远瞥了一眼,心中不屑,“不过尔尔。”正欲转身,却见兄长赵诩已像被烛火吸引的飞蛾似的,不由自主朝画案走去。
她急忙上前阻拦,一把扯住赵诩衣袖,“二哥,方才膳堂的荷花酥你尝了吗?据说是江南来的厨子,最擅做点心。”
赵诩不明所以,“我不喜甜食。”
“那...那边廊下新摆了几盆兰花,品种稀罕,不如我们去看看?”赵如萱急中生智,只要能拦住兄长不去凑那个热闹就行。
赵诩皱眉,“如萱,你今日怎的……”
话未说完,人群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裴序行至画前,细细端详片刻,抬眸问道:“孟小姐此画意境高远,不知可否割爱?”
众人皆惊。
孟令窈也佯作惊讶,疑惑问道:“裴大人为何突然求画?”
裴序神色从容,“长公主殿下近日不在京中,前日来信,言及错过栖云春景,甚是遗憾。此画笔法精妙,殿下又素来对小姐的画技赞誉有加,若能得此画,待殿下归京时呈上,想来能稍慰其心。”
他指着画中几处细节,一一品评,言辞间既赞画技,又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孟令窈,更借长公主之名,将此事说得合情合理。
四下的公子小姐们艳羡不已。能得到裴序如此赞誉,又有长公主背书,孟令窈今日可谓风头无两。周围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汇聚而来。
孟令窈享受着这般众星捧月的感觉,看向裴序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不错,她就知道,依裴少卿之能,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如此,就原谅他前几日故意不还她未成画作的罪过了。
孟令窈手指轻轻抚过发间步摇,假意思忖,片刻后。
“既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她正欲应允,忽听一道清朗声音传来——
“裴大人求画之心固然诚挚,但在下亦对此画倾心已久。”
37. 第 37 章
赵诩终于摆脱了妹妹的纠缠,拨开人群,大步上前,“在下于画作一道并不精通,只觉孟小姐此画甚好,观之如沐春风,若能有幸得之,悬于书房,日日观赏,想来定能涤荡我胸中尘俗,叫我也做一回风雅之士。”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裴序出言求画已经够叫人惊诧了,这位初初回京便得陛下青眼的赵将军竟也下场,还说得这般……
在场有小姐望着他英俊的眉眼,没忍住捏紧了帕子。
孟令窈微微一怔,眉尖轻挑。
好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将今日之事推向了新的高峰。
她眉心泛起褶皱,很是迟疑的模样,“两位大人如此抬爱,倒叫我为难了……”
正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击掌声,随即有人高声唱道——
“皇上驾到——”
一道明黄色身影缓步行来,三皇子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席间诸人连忙起身相迎,跪地叩拜,“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在画案前的《桃溪春晓图》上。他身后跟着的人身量极高、面如冠玉,正是谢大将军谢归。
“朕听闻漱石居今日雅集颇为热闹,特来一观。”皇上目光带着几分兴味,“这便是引得两位爱卿相争的佳作?”
孟令窈屈膝行礼,“回陛下,民女拙作,侥幸得两位大人抬爱,实在愧不敢当。”
皇上走近细看,频频点头:“不错,笔法精妙,意境深远,确是难得的佳作。”他转头看向裴序与赵诩,笑道,“你二人皆为朕的肱骨之臣,今日竟为一幅画争执,倒是稀奇。”
裴序神色平静,拱手道:“回陛下,臣欲将此画呈予长公主殿下,以慰殿下思乡之情。”
赵诩亦道:“臣亦爱此画意境,望能悬于书房,日日观赏,以涤心中烦闷。”
皇上哈哈大笑,“有趣!二位爱卿为一幅画作如此较真,倒让朕也为难了。”他转向孟令窈,“你意下如何?”
孟令窈眸光一转,福身道:“臣女不敢擅专,还请皇上做主。”
皇上沉吟片刻,忽而问谢归,“朕记得谢卿年少时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有法子解此僵局?”
“陛下是取笑微臣了。”谢归淡笑,略一思量,道:“《西京杂记》载,上巳佳节,有射雁卜吉之仪。今日恰逢上巳,二位又皆是精通六艺之人,何不以射雁定胜负,胜者得画,岂不应景?”
皇上龙颜大悦,“妙哉!一炷香内,射中雁数多者胜,如何?”
旁人自是不会驳了皇帝的兴致,裴序与赵诩皆道:“臣遵旨。”
仆役很快取来了特制的丝线箭,这种箭矢射中猎物后可以顺着丝线将其拖回,既不会让猎物坠落湖中,又便于计数。
二人各自检查弓箭,试拉弓弦。赵诩用的是军中制式硬弓,弓身乌黑发亮。裴序则用一张黑漆反曲弓,弓弦紧绷如月。
孟令窈远远看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她曾在裴序马车上见过的那张。
她立于观景台上,面上淡然无澜,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已悄悄放起小烟花。皇上的驾临、谢大将军的提议还有这场射雁比试,无不将她推至风口浪尖。
或许有人会觉烦扰,但孟令窈不会,她最享受其中。
一想到今日之后,但凡提起上巳雅集,提起栖云山,必然会想到她孟令窈,今日夜里睡觉怕是都会笑出来。
“窈窈,你希望谁赢?”一旁的谢成玉忽然低声问道。
孟令窈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赵诩已经张弓搭箭。
“嗖——”
第一支箭矢破空而出,正中一只大雁。
“好箭法!”四下齐声喝彩。
赵如萱不知何时走到了孟令窈身侧,下巴高高扬起,语气略带得意,“我兄长箭术素来精湛。”
三皇子在一旁和声道:“赵将军的箭术,孤亦久闻其名。镇北军中无人不知赵将军是神箭手,此次大捷,其中便有赵将军在一场关键战役中一箭射杀敌方首领的功劳。”
甫一说完,裴序亦抬手一箭,箭矢如流星划过,又一只大雁落地。
他顺势补充,“自然,裴少卿同样不遑多让。这些年死于他箭下的恶徒不知凡几。”
仿佛在应和三皇子的话,比试的两人你一箭我一箭,有时甚至同时出手,皆是箭无虚发。有侍卫站在高台上计数报告:“赵将军三只,裴少卿三只!”
“赵将军四只,裴少卿四只!”
“裴少卿五只,赵将军四只!”
“赵将军六只,裴少卿五只!”
……
一时间你追我赶,难分高下。
香烛渐渐燃尽,雁群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飞来的越来越少。两人的出箭速度皆慢了下来,每一箭都要瞄准良久。
最后一箭了。
“嗖——”又是一箭射出,大雁应声而落。
“是赵将军的箭!”计数的侍卫高声道,“赵将军九只,裴少卿八只!”
香烛只剩最后一点,眼看就要燃尽。
“来不及了……”有人低呼。
谢成玉幽幽道:“赵诩要赢了。”
孟令窈抿了抿唇。今日之事本是她与裴序早有约定,他答应助她扬名,便一丝不苟地履行。其实无论谁赢,对她而言皆是一桩美谈。
终于有一回,她的风头要盖过裴序了。
她应是欢欣鼓舞的。
可此刻,她心中竟有些异样,说不上这一刹那,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什么旁的更多。
香烛只剩下点点星火,在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瞬,天空中忽又飞来一群大雁。领头雁不知此地凶险,径直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矢破空而出。
“啪——”倏然有大雁落下。
回收大雁的仆役定睛一看,竟是两只大雁被一箭穿透!
“一箭双雕!”有人惊呼。
“是裴少卿!”计数的侍卫激动喊道,“裴少卿十只,赵将军九只!”
最后一点香火闪烁几下,彻底熄灭,升腾起一股袅袅青烟。
香彻底燃尽了。
此刻,战局也见分晓。
“裴少卿胜!”侍卫大喊。
皇上大笑:“好箭法!不愧是朕的裴卿。”
谢归凤眼微眯,旋即含笑赞道:“古有所谓贯虱之射手,大抵就如裴少卿这般。”他视线扫过赵诩,“鸣远,箭术还需精进啊。”
赵诩怔愣了一瞬,旋即低眸拱手道:“是,少卿箭术精妙,在下甘拜下风。”
裴序神色淡然,微微颔首,同样回礼,“侥幸而已,赵将军承让。”
孟令窈不着痕迹松开紧握的手,不知何时,掌心竟有些湿润。她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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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唇,“又叫他抢了风头。”
谢成玉缓缓摇头,唇畔噙着笑意,“此言差矣,他赢得越是漂亮,越证明对这幅画势在必得,才更衬得窈窈的画作珍贵呢。”
孟令窈闻言,翘了翘唇角,“成玉言之有理。”
比试尘埃落定,皇帝也尽了兴,“既如此,孟小姐,这幅画便赠与裴卿吧。”
孟令窈躬身行礼,“民女谨遵圣旨。”
她缓步行至画案前,素手轻拂画卷,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
“裴大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将画卷递上,“此画归您了。”
“多谢孟小姐。”裴序接过画卷,神色依旧清冷,唯有执画的手指微微收紧,泄露一丝心绪。
皇上满意点头,环顾四周,“今日雅集甚是有趣,诸位皆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之材,如今各个才华横溢,朕心甚慰。”他环视在场的世家子弟,温和地问候了几句各家近况,又夸赞了几位小姐的才艺。
不多时,皇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朕还有要事与几位居士商议。”他看向裴序,“雁行,一同前往吧。”
裴序躬身,“臣遵旨。”
三皇子却没有立刻跟着离去。他同皇帝低声说了几句,转而走向赵如萱。
“如萱,今日的荷花酥可还喜欢?”三皇子声音温润如初春溪水,“我记得你素爱玫瑰馅的点心,故令厨娘单独做了一份。”
“原是殿下的安排?”赵如萱惊喜道:“怪不得别的姐妹桌上都是寻常的芸豆馅。”
她一直知道三皇子待她极好,不成想,连一饮一食他都如此关注。
她小声道:“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如此便好。”见赵如萱耳尖泛红,三皇子又轻声道:“山中风凉,少饮些冷酒。”
说罢,他也要离去。
林云舒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一方的动静,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忽然动作一滞,她闭了闭眼,心一横,悄然跟了上去。
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恐怕再无良机。
孟令窈心情极好,今日风头正盛,让她格外兴奋。一连饮了几杯桂花酿,脸颊泛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她酒量实则尚佳,唯独爱上脸,不过几杯便红透了,平日宴席没少以此推拒不愿喝的酒。
谢成玉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脸,“少饮些。”
孟令窈朝东面努了努嘴,“难为谢小姐还有空看我,我还以为你的眼睛都长在那位公子身上了。”
谢成玉嬉笑几声,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促狭。”
“想看不如靠近些去看。”孟令窈单手托腮,把玩着酒杯,提议道。
“也是。”谢成玉丝毫不拖泥带水,拎起酒壶,便径直朝那青衣公子走去。
孟令窈眯起眼睛看了看,总觉得那个似乎不是前两月她说眉眼生得好看的公子。
罢了,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周希文也来辞行,只道家中还有诸多琐事,要先行离开了。
孟令窈知晓她近来事务缠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莫要太过辛劳。”
周希文莞尔,“我知晓。”
热闹散去,孟令窈起身离席。春日的栖云山处处如画,她心情愉悦,见什么景都觉得美不胜收。行至那棵“花王”碧桃树下,粉色花瓣正盛。
困意逐渐涌上心头,她正倚着碧桃树小憩时,忽闻枯枝脆响。
38. 凉夜
长睫颤了颤,她睁开眼,回首看去,赵诩踏着满地落英而来,身姿挺拔,腰间蹀躞带上的金扣映着斜阳,随步伐明明灭灭。
“孟小姐。”赵诩对上她的眼睛,倏地停下脚步,低下头去,“扰了小姐清梦,实在抱歉。”
“是我失礼了。”孟令窈匆匆理好衣衫,问道:“将军怎的来了此处?”
“来时听小姐提到这棵‘花中之王’,心生向往,特来观赏。”赵诩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果然是,美不胜收。”
眼前人一身红衣仿若云霞,面颊红润,眼神灼灼,分明比满树桃花更动人心魄。
赵诩又不敢看了。
“对了,方才投壶我侥幸获胜,这彩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方通体莹白的玉印,“想送给小姐。”
印钮雕作回首的麒麟,古朴浑厚,色泽纯净柔和,在暮色中流转出温润的光华。
“赵将军,这是你赢下的彩头,我无功不受禄,怎好随意收受?”
“怎么会是无功?”赵诩认真道:“若非小姐提议,我也不会去玩投壶。没有小姐就没有此印,怎能算无功?”
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真挚动人。
“将军如此说,我好似确实居功甚伟。”孟令窈笑着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将军美意。”
她随口赞扬,“赵将军不但箭术精湛,投壶技艺亦是高超。”
赵诩执印的手顿时僵在半空,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眉眼忽地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麒麟纹样,喉结滚动数次才道:“可惜还是稍逊一筹,输给了裴少卿,没能得到小姐的画……”
山风卷起漫山花瓣飞扬,孟令窈望见他暗淡的眼眸,方才比试时何等张扬,此刻却像打湿的花瓣般蔫蔫垂着。
许是酒意上头,她心中一软,脱口而出,“不过是一幅画罢了,将军若想要,我再画一幅便是。”
赵诩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当真?”
孟令窈伸手接过那方玉印,晃了晃,一本正经道:“以物易物,很是公平。”
话音刚落,赵诩已绽开明朗笑容,方才的阴郁如春雪消融,连带着束发的玉带都生动起来。
“只是,漱石居人多眼杂,被人瞧见恐招非议……”她故意拖长声调,眼见那笑容又紧张地凝固,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马车上倒还备了一副日常用的画具。”
“我现在就去取。”不待她说完,赵诩便纵身跃起。玄色衣袂扫过满地落英,转眼已消失在桃林深处。
孟令窈愣了愣,险些笑出了声。
不过半盏茶功夫,山道尽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诩背着画箱疾奔而来,麦色肌肤泛着红潮,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待到近前,孟令窈发觉他连鬓发都有些许散乱,画箱却稳如泰山,掀开查看时,颜料未曾洒落分毫。
“让小姐久等。”他胡乱抹了把额汗,献宝似的展开箱中素绢。山风拂过他尚在起伏的胸膛,将松墨混着青草的气息送到她鼻尖。
选了块临溪的平整山石,孟令窈调着墨汁,询问:“将军想画什么?”
“都好。”赵诩半跪在侧,手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小姐画的…都好。”
狼毫蘸取石青时,她瞥见少年将军正偷偷用袖子擦拭掌心汗渍。笔锋游走间,忽听得“咔嚓”轻响——原是赵诩看得入神,不慎压断了手边一截枯枝。他顿时窘得耳尖滴血,却仍舍不得移开视线。
孟令窈提笔蘸墨,许是心有触动,这一幅画画得格外认真。春山如黛,桃花似霞,她将眼前的美景一一描绘在纸上。
画毕,取出自己的印章盖上,略一思索,她又拿过方才那方玉印,一道盖在画上。
“给。”她递过画卷时,腕间突然一沉。
赵诩竟是双手捧接,如同承接圣旨一般。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墨迹未干处,展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一寸寸抚过溪山春树,最后凝在角落两方印上,久久停驻。
孟令窈恍惚间觉得,她给的仿佛不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小品,而是什么了不得的藏宝图,循着特殊轨迹,便能寻得稀世珍宝似的。
收拾画具时,孟令窈发现他每隔片刻就要偷瞄一眼卷起的画轴,生怕它凭空消失一般。她能感受到,那样赤诚的欢喜毫不做伪。不似裴序争夺画作是她挟恩图报,赵诩好像只是因为作画的人是她,所以珍视。
无论如何,自己的作品能得如此厚爱,总是令人高兴的。
下山归途,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比上山时自然融洽许多,大半日的阳光照射,山路上的水渍皆已干涸。
走了几步,孟令窈借着三分酒意,故意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果然立刻有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手肘,隔着纱罗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多谢将军。许是方才多饮了些酒。”她欲抽手时,发现赵诩已率先松开,手腕虚悬,呈现一个恰到好处的守护姿态。
“不必客气,小姐当心。”他耳廓通红,却挺直脊背道:“您…若是不介意,可以扶着我。”
“那便麻烦将军了。”
行至半山腰时,赵诩忽然停下脚步,客客气气称呼,“裴少卿。”
孟令窈抬眸,裴序缓步自岔路走来,素白广袖被山风鼓荡,如玉山将倾。他目光扫过两人相携的手,神色冷淡疏离。
“裴少卿。”赵诩见到来人,收起方才的雀跃,朝裴序拱手一礼。暮色下,他形容稍显狼狈,然而眉眼间满含未散的喜色,“您怎地独自在此?”
裴序在几步外驻足,目光自孟令窈的云鬓间扫过,落在赵诩背后的画箱上,停顿片刻,道:“来替圣上取几卷书。”声音清冷如山泉,不带半分温度。
“大人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想到这人好好的上巳节,才玩了半天就被圣上叫走,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还要继续忙碌,孟令窈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开口道:“天色渐暗,大人行路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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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孟小姐。”裴序垂着眼,“我还有事,二位自便。”
他回答得极简,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径自离开了。
孟令窈稍稍愣了愣。她一直是知道的,裴序性情冷淡,从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几次交往,裴序对她似乎多是纵容、无奈。
几乎叫她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一个。
也是,周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的风头也出了。她们之间已然是两清。如今恢复到最初陌生的模样,实属正常。
“孟小姐?”赵诩见她愣神,关切地唤了一声。
“无事。”她回过神来,朝他浅笑,“下山吧。”
裴序独行于幽径,竹影婆娑映在衣袍上,恍若水墨皴染。方才那声叮嘱本该熨帖,只是见她与赵诩走得那般近,那人不止背着的她的画箱,怀里还报着画卷。
那句话,便也显得刺耳了。
其实这样的场景,他也并非第一次见。
去岁崔氏的赏荷宴,主家别出心裁,在荷塘上放置了数条或大或小的乌篷船,以供客人贴近荷花赏玩。
粉衣少女坐在乌篷船头,捧了满怀莲花,精心挑选了其中含苞待放的一支,转身递向撑篙的陆鹤鸣。他听见那江南才子即兴吟诵了一首咏荷诗,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分明是落在她沾了水珠的唇上。
“啪——”竹枝被无意折断的脆响惊破回忆。裴序垂眸看着掌心红痕,忽觉自己可笑。那日湖上十余条乌篷船,偏他乘的这条要与他们擦舷而过。
他记得,简肃曾言,孟小姐识人不清。
他当时严厉斥责,内心也并不认同。
她一向是极聪明的。
陆鹤鸣虽出身名门,家族却远在吴郡,才学出众能夺得状元,可京中每隔几年便有新的状元郎,翰林苑中状元之才如过江之鲫。容貌俊逸却也并非举世无双,每一样都出挑却又不过分出挑——配得上她,又不至于太招致嫉妒。
后来的周逸之也是如此,虽富可敌国,可到底是商贾出身,朝中一二品大员及更高的门第也瞧不上。她若真嫁了过去,周家定会视若珍宝。
还有如今的赵诩。武兴侯府的嫡次子,爵位无缘,然胜在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她瞧上的人,总是恰如其分的——既不会高攀不起,又不会太过平庸。
实在是聪明极了。
裴序忽然想起今日见到她时的惊艳。那支凤钗,他初见时就觉十分配她,而她今日一身打扮,让那十分的配成了十二分,又皆成了她容貌才情的衬托。
正如今天的他。
复行几步,一滴夜露自竹叶间上滑落,重重坠在裴序眉心,凉得沁骨。
裴序停下脚步。他又改了主意。
陆鹤鸣空有一副光风霁月的皮囊实则暴虐成性,周逸之更不必说。
至于赵诩……
他想到了崔氏做派,眉心微蹙。
孟小姐的眼光,实则的确有待改进。
39. 自作多情
上巳节后,孟令窈着实安静了一些时日。做人做事最讲究张弛有度,总是显露于人前,少了几分神秘感,纵有十分吸引人,也成了七分。
于赵诩就更是如此。她着意减少了与之碰面的机会,外头的邀约一应都推拒了。若是轻易就能见到,还怎么叫人抓耳挠腮地想念?
再说,有了陆鹤鸣、周逸之之流的前车之鉴,孟令窈这回更是慎之又慎,不再轻易将人定为可以托付终身之选。
就要更多花些时日探查,这人到底是否有两幅面孔。
她心里思量着,手上动作不停,指腹在脸颊上轻轻一抹,清淡的红色便晕染开来。那红色覆在面上,仿佛是肌肤里透出的粉一般,极为自然。
她满意点头,总算调出了想要的红色。抬手在纸上记了几笔,将这盒水粉的配比稍作修改,确定了下来。
“菘蓝,去取那件藕粉色的裙子来。”
“是。”
衣裳很快送来,孟令窈换上,又挑了几样素银的首饰一一装点,对着铜镜逐一确认。
她一向认为,美是整体,单是一张脸或是只靠一两样首饰都是不够完善。闲来无事时,调制几样胭脂水粉、重新排列组合衣裳首饰,小半日就过去了,她乐此不疲。
刚一打扮完,苍靛自外头进来,道:“小姐,聚香楼的钱掌柜求见。”
“请进来吧。”
孟令窈踏进前厅,钱掌柜急急放下茶盏,“给小姐请安。”
“钱掌柜请坐。”孟令窈询问:“今日来所为何事?”
钱掌柜搓着手,不好意思道:“小姐,就是,您之前送来的香露又……又卖完了。”
孟令窈蹙眉,“不是才送去了许多么?怎的这么快就用完了?”
自得知了随手调配的香露竟卖得不错后,她又特地让院里的小丫头们多配了些,一并送去了聚香楼。
“小姐,您是有所不知。”钱掌柜眉飞色舞,“这段时日,店里的香露生意奇好,一日能卖出十好几瓶去。我特地跟前来采买的丫鬟小厮们打听,得知是一位大小姐在宴会上用了,香味清雅别致,许多闺秀都很是喜欢,特地遣人前来购买。”
“大小姐?”孟令窈若有所思。
“是位姓谢的小姐。”钱掌柜回忆道,“那伙计说,他家小姐的闺中好友都向她打听这香露的来处呢。”
孟令窈恍然,不禁莞尔。定是谢成玉。
她之前确实送了好些自制香露给她,倒不想她竟还了自己这么大的惊喜。
“钱掌柜,近来聚香楼的饭食酒水生意如何?”孟令窈收起笑容,问起正事。
钱掌柜脸上的喜色顿时黯淡几分,苦笑道:“不瞒姑娘,着实不好。往日合作送菜肉的店家都说我们用量太少,再这般下去,怕是先前的契约时日到了,就再不能按如今的价格续约了。”
孟令窈闻言,伸手接过账册细看。但见香露一项最初只是蝇头小楷的旁注,在边角记了几笔,后来便是越来越多,最新的记录里,酒楼正经的生意反倒成了陪衬。她心中暗自盘算,这香露的成本她是知道的,只需把拟好的方子交给院里几个小丫头抽空制作,不需多长时间就能得到许多,所用材料也都是寻常可得的花草药材。
她取过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眼中渐渐有了光彩。这香露生意,确实有赚头。
孟令窈指尖轻叩案几,对钱掌柜道:“若是关闭酒楼……”
话音未落,钱掌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老奴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酒楼过活,您可千万……”
“……”
“苍靛,快把钱掌柜扶起来。”
“且听我说完,我是想问,若是关了酒楼,专做香露生意如何?”
钱掌柜愣了一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捻着胡须,细细思量了一阵,答道:“这倒是个法子。香露利润丰厚,又不需太多人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香露毕竟是女眷多用,若要做大,怕是要讲究些门面和包装。”钱掌柜踌躇道:“尤其小姐往来皆是如您一般的贵女。”
“掌柜所想,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孟令窈缓缓点头。
若要好好做香露生意,最好便是如京中的琳琅阁一般,清雅别致,内部装饰要符合时下人的审美,种类贵精不贵多。
翌日,孟令窈抽空去了聚香楼一趟。在酒楼里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现在的一楼稍显狭窄。几张实木桌案便占了大半空间,柜台后的多宝阁更是挤挤挨挨摆满了酒坛。若要按她的想法重新装修,这点地方怕是不够。
“小姐,您看可有什么不妥?”钱掌柜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令窈皱眉,“地方太小了些。”
钱掌柜轻咳一声,指了指隔壁贴着封条的米铺,“您看那处如何?”
他压低声音道:“先前不曾查封时,老朽也曾上过几次门,前厅大小与咱们这相当,后头还有两间库房。若是一并拿下,应该就够了。”
孟令窈随同他一道去门口观望,只瞧门头便知道,里头面积不小。
钱掌柜比划着说:“若是打通了,做咱们的生意绰绰有余。眼下周家内部动荡,周小姐自接手生意后似有收缩之意,近来许多铺子都在脱手……”
正说着,一青衣小厮朝他们走近,恭恭敬敬行礼道:“小的给孟小姐请安。”
见孟令窈面露诧异,他主动解释,“小的是伺候周小姐的,有幸见过您几次。刚才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您与掌柜的交谈。您…可是有意要买下这铺子?”
孟令窈点头,“确有此意。”
那小厮又道:“我家小姐近日正忙于此事,若孟小姐不嫌弃,小的可代为通传。”
“有劳了。”孟令窈浅笑,“替我问候周小姐。”
没几日工夫,孟令窈便接到了周希文的贴子,邀她去周家一处别院相会。侍女引她至临水茶寮,一入内,却见周希文手支着下巴,竟是睡着了,案上账册犹自翻开。一支狼毫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侍女正要出声,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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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抬手制止了她。侍女犹豫片刻,缓缓退了下去。
孟令窈放轻脚步落座,安静等待。
茶水将沸腾的声音响起,在茶壶鸣叫前,她迅速端起,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品茗。直喝完了半盏茶,对面才传来细微动静。
“令窈!”周希文掩面,声音闷闷的,“我竟睡熟了……让你久侯,实在对不住。”
“无妨。”孟令窈推过一盏新沏的茶,“你醒得刚好,茶水温度正宜入口。”
周希文接过茶盏,啜饮了几口,道:“近来家中实在吵闹得厉害,我不得已搬来了这里,图个清静,偏是太清静了,一时不察……”
“见笑了。”
“见笑什么?”孟令窈笑盈盈道:“我还应多谢周小姐,不然哪里来的眼福欣赏这好一阵美人春睡图。”
“你啊。”周希文笑着点了点她鼻尖。
喝罢了茶,周希文直入正题,“我听青竹说,你有意拿下东市那家米铺?”
孟令窈也不避讳,坦然道:“确实。”
“这本是件小事,便是送给你也无不可。”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只是那家铺子先前是我父兄做掩人耳目之用的,现下已被大理寺查封。”
孟令窈眉梢微动。
周希文轻叹,“你也知道,我当时曾向裴大人许诺,愿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私贩盐铁之事。这家铺子也在上缴之物的清单中,所以……眼下我并无权限做主。”
指腹轻轻摩挲茶盏,孟令窈垂下眼睫。
茶寮外忽有飞燕掠过,惊起一帘风絮。周希文想到了什么,蓦地凑近,身上安息香幽幽,“妹妹既有意……”她狡黠一笑,“何不去寻裴大人?”
“何不去寻裴大人?”
自周家回来已有两日了,周希文的话仍是时不时回响在孟令窈耳畔。
她从不是犹豫不决之人。
只是一想到裴序骤然冷淡的态度,就莫名心生烦躁。
亏她还以为…还以为……
罢了,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一分神,下手就重了些,只需剪一寸的桃枝,骤然短了三寸,想要的姿态也没了。
“啧。”
她丢下剪子,也失了修剪花枝的兴致。
“小姐,怎的不剪了?”菘蓝问道:“不是说要用桃花插瓶吗?正配那只白瓷瓶呢。”
“不想剪了。”孟令窈手指推了推散在案上的桃花瓣,直将其拢成一小堆才收手。
“那——”菘蓝绞尽脑汁,“要么去聚香楼瞧瞧?钱掌柜刚还传了话来,说店里现下已经整修了一番,也寻了擅修造的工匠,只待打通隔壁的铺子便可正式动工了。”
一提那间铺子,孟令窈心里那只七上八下翻飞的蝴蝶又活跃起来,扰得她不得安宁。
这样不成。
她拧了拧眉,一拍案站起身,案上桃花瓣四处纷飞。
“菘蓝。”
“诶!”
“去寻沈小山,我有事找他。”
40. 跳窗
巳时初刻,大理寺演武场上剑影翻飞。
“起手式太慢!”简肃厉声喝道,手中木剑如灵蛇吐信,直取沈小山咽喉。
沈小山慌忙格挡,却因心不在焉,动作迟缓了半拍。只听“啪”一声脆响,木剑朝下,结结实实打在他右肩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若是真剑,你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简肃收剑而立,斥道:“练武时胡思乱想,是嫌命长了不成?”
沈小山慌忙告罪,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见他认错诚恳,简肃冷白面容稍霁,看了他一眼,“有话便说,支支吾吾也成不了事。”
沈小山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师傅…我确实有一桩要紧的事。”
“说。”
“我……”沈小山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难掩心中激荡,“我自来京城,便受到诸多恩惠,一直想着何时才能报答一二,却苦无机会。如今…如今竟能帮到她,很是开心。”
简肃上下打量他一番,冷不丁开口,“孟小姐找你帮忙?”
沈小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您怎么知道的?”
简肃轻嗤一声,“很难吗?你在京中拢共才认识几个人?当我这么多年在大理寺是白干的?”
更别说,还露出那种神情。
简直是鬼迷心窍。
怎的这些人一碰上孟令窈,各个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甚至连大人都……
沈小山恍然大悟,忙拍手赞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傅不愧是大理寺第一……”
“少说废话。”简肃打断他的溢美之词,唇角却不自觉上扬,“到底是找你做什么?”
正说话间,沈小山眼角余光瞥见裴序自正堂走出,心头一跳,忙起身道:“师傅,弟子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简肃回应,匆匆追了上去。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数次请辞皆被圣上挽留。如今虽还领着官职,实则早已不理政务,大理寺大小事大多都由裴序这个少卿负责。盐铁一案牵涉甚广,又有其他零碎案件,他日日忙碌不休。
沈小山乍一见裴序,总觉得他又清瘦了几分。晨光透过廊檐,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
他抬眼,看向沈小山,“何事?”
“大人……”沈小山快步上前,关切道,“大人近日操劳过甚,千万保重身体。今日膳食可曾用过了?”
“有何事直说。”裴序淡声道:“若要告假找简肃便是,若需提前支取月奉去找轻舟。”
沈小山急急摆手,“不是,不是。”
“嗯?”
裴序疑惑看他,只见这少年脸颊微红,神情局促,一双手在身前绞着衣角。
沈小山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那信笺制作精致,淡粉色的笺纸上印着海棠暗纹,与他朴素的青布衣衫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这是孟小姐托我带给大人的。”沈小山小声道,将信笺递了过去。
裴序愣了愣。
他近日有意让自己忙于差事,好少得些闲暇思虑其他。然而这张信笺瞬间将他拉回上巳那个春夜——竹叶尖坠下的露珠似乎还凝在他眉心,透着彻骨的凉意。
沉默片刻,裴序终是接下信笺,声音平静如水,“可知所为何事?”
“不知。”沈小山老实回答。
裴序闻言,眸色一沉,“你不知所为何事便敢为他人传递信笺?其中若涉不法之事,你亦要受到牵连。身为大理寺中人,连这点道理也不识?”
沈小山被这威严的目光看得心惊肉跳,忙道:“若是旁人,我定是不会帮忙的。但这是孟小姐的信,所以我才……”
他眼神湿润,透着纯然的无辜与信任,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
裴序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无奈,他垂下眼帘,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再睁眼时,眼底波澜已平,“罢了,你去忙吧。信我收下了。”
“是。”沈小山恭敬行礼,这才退下。
走到游廊转角处,他忽然被人一把扣住。回头一看,正是简肃。他生得俊秀,此刻冷着脸更显肤色如雪。
“刚才是不是帮孟小姐给大人送信了?”简肃压低声音问道,“她又要做什么?”
沈小山挣脱他的桎梏,难得强硬,“孟小姐并非大理寺的犯人,要做什么无需向旁人交待。信是大人收下的,师傅若好奇,可以去问大人。”
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透出寻常少见的锋芒。
简肃怔愣了片刻,随即伸手用力揉了把他的头发,笑骂,“总算有点样子了。”
春风徐来,吹过大理寺的重重院落。
穿过沈小山发梢,他脊背挺直,肩膀已初具成年男子结实的轮廓。
拂过裴序腰间玉珏,清越声响惊起檐下新燕。那张淡粉色信笺在他掌心静静躺着,如一只蝶,扇动着微不可察的翅膀。
他垂眸久久凝视,神色难辨。
-
孟令窈将会面的地方定在了聚香楼二楼的雅间,算作前次琳琅阁碰面的礼尚往来。她提前了好几日着手布置,既是要开一家比肩琳琅阁的店铺,就当是提前预热了。
她摆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金边瑞香,又令几个小丫头摆好了些时令果子。她记得乘坐裴序的马车、还有那日在琳琅阁,都不曾嗅到什么香料的味道。想来定是主人家不喜。故而布置时特地收起香炉,只取新鲜花果香。
“小姐,这青瓷冰裂纹的茶具可好?”菘蓝捧着锦盒进来,“掌柜说是从库房新找出来的。”
孟令窈缓缓摇头,“太刻意了。”她推开临街的雕花窗,晨雾里传来叫卖声响,“去换套素色的白瓷,要那种……”
她斟酌着开口,“像初雪化在青石上的颜色。”
“是。”菘蓝眨了眨眼,应声而去。
时值春日,柳絮飞舞,远山如黛,正是会客的好时节。
约定那日,孟令窈一早抵达聚香楼。挑了身正衬好天气的藕粉色襦裙,脸上妆容素淡,清新淡雅,是着力显出一种不费力的美。
她单手托腮,望着炉上茶水。
裴序不来赴约这一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被她排除在脑海外,怎会有人不赴她的邀约?
茶炉上银针般的白气刚窜起第一缕,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孟令窈指尖一顿,白瓷盖碗轻轻磕在茶托上。
来得倒早。
转念一想,以裴序的性子,来得这般早倒也不奇怪。
门扉开启,入眼却是一袭玄色长衫。简肃踱步而入,面容冷峻如雪,一双凤眼带着审视的光芒。
“简左丞?”孟令窈微微一怔,“您怎会到此?”
虽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却是不久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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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诩处得知这人名唤简肃,官居大理寺左丞,两人是旧友。
简肃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这既是酒楼,我来不得吗?”
“自然来得。”孟令窈执起茶壶,斟了大半盏茶,白瓷盏“咚”地搁在他面前,“只不过不请自来的……”她眼尾一挑,“多是恶客。”
简肃接过茶盏,淡然道:“孟小姐这是要逐客?”
“岂敢。”孟令窈坐定,忽莞尔一笑,“只是好奇,简左丞身为大理寺官员,竟也会监守自盗?”
“放肆!”简肃脸色一沉,“我岂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那您缘何出现在此?”孟令窈直视他的眼睛,出言质询,“是跟踪上官……还是偷看了上官的信笺?”
“自然不是!”简肃气急,耳尖通红,一时却说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来。他确实是取了巧,找车夫旁击侧敲,探听出了裴序的行程,又掐着点前来。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放下茶盏,“不过今日来此,是有话要与小姐说。”
孟令窈挑眉,“请讲。”
“赵诩对小姐有意,想必小姐也察觉了。”简肃直言不讳,“小姐若同样有意,就该慎重待之。若无意,不如早些放手,也免他受伤害。”
孟令窈脸色微变,还未开口,就听简肃继续道:“还有我家大人,小姐莫要自恃美貌,既不放手赵诩,又可以引诱大人。。”
孟令窈气极反笑,“简左丞凭什么来此质问我?凭您是赵将军的父兄,还是裴大人的?”
简肃一怔。
“既然您都不是,何来资格代他们质询?”孟令窈语气愈发冷硬。
简肃喝了口茶,理直气壮道:“我是赵诩的旧友,也是大人的属下,焉能眼看他们泥足深陷。”
孟令窈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向他。简肃下意识要动,却被一根葱白的手指按住肩膀,令他瞬间动弹不得。
“左丞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令窈俯身靠近,红唇轻启,“是真如此,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简肃瞳孔骤缩。
她离得太近,清丽动人的脸庞直直映在他眼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身上说不清什么的香气尽数扑面而来。
他皙白的面颊瞬间红得几欲滴血,手掌挥舞间,打翻了桌上半盏茶,“荒…荒谬。”
孟令窈轻嗤一声,施施然后退,“简左丞还是快些离开吧。”
她突然推开窗,指了指窗外,“免得叫您家大人瞧见,这般‘荒、谬’场面。”
简肃下意识循着她的动作看去,近乎本能地翻出窗外。
直到略显狼狈地落在后院,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听孟令窈指挥?
孟令窈撑着窗棂,嘲笑道:“简左丞身手不错嘛。”
“就是落地姿势……”她“啪”地合上窗,“不雅了些。”
窗户刚关上,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似的沉稳。来人在门外顿了顿,轻扣房门。
这回应是裴序了。
孟令窈整理裙裾,再度坐好,“请进。”
裴序推开门,一身浅色衣袍,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竹。
他目光扫过桌案,在那片水痕上停了停。
孟令窈顺着他视线看去,笑容微僵。
不妙。
41. 索·贿
“孟小姐。”裴序终是开了口,“久等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孟令窈总觉得这声音比那日在栖云山上的还冷,是春风也化不开的冰雪。
孟令窈笑容微僵,颔首招呼,“裴大人来得正好。”
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的水痕,心下一横,道:“是我疏忽了,方才……”
裴序抬眸。她今日眼尾不知为何泛着一层薄红,衬得那双眸子愈发黑白分明,此刻却含着几分慌乱。
“有只野猫误闯进来,打翻了茶盏,实在失礼。”孟令窈强自镇定,说完了后半句。
“什么颜色的猫?”裴序问得漫不经心。
“玄猫。”孟令窈咬牙道:“毛色极黑的。”
“嗯。”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在对面落座。
“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孟令窈伸手移开茶盏。
“不必了。”裴序淡淡道:“孟小姐今日请我来此,所为何事?”
孟令窈重新提起茶壶,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弧度,“是有一桩买卖,想请大人帮忙。”她将新茶推到他面前,“聚香楼隔壁的米铺,我欲买下来。”
裴序看也没看那茶一眼,只道:“铺子现由大理寺查封,按律当待结案后统一发卖。孟小姐如有需要,稍待些时日即可。”
“我知晓。”孟令窈眉宇间闪过一丝急色,“只是时间紧迫,想早些买下。”
盐铁是大案,待到结案还不知要多久。可眼下已然万事俱备,只待拿下铺子便可开始动工了。
她抿唇,心下不愉。又不是要白得铺子,她是要花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过是想早些买下罢了。他倒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起来。
这些日子,她也翻阅了一些律令,还询问了父亲,得知大理寺查封的财物,事后大多是要贩卖出去的。
“既然总归要卖出去,大人可否通融,允我提前买下?一应皆按市价,绝不少分毫。”孟令窈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序,“对大人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是。”裴序定定回望她,“但我为何要如此做?”
他从来不是圣人。
大伯英年早逝,父亲离家远游,祖父又年事已高。他若真是毫无锋芒,早被世家大族内里的倾轧碾碎了,更兀论掌管一族之事。
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再是看起来克己守礼,谦谦君子,从来也不会少了权衡利弊。自与孟令窈相识以来,他已是再三破例,一再退让。
如今,总该收回些什么才是。
话音落下,雅间忽然静得只闻窗外鸟啭。孟令窈一时被问住,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要他念及一同破案的旧情?还是说她有多么急需?
这些理由一一在心中生出,又一一被她否决。
“自然是该礼尚往来。”她试探着开口,“大人若肯帮忙,我也不能失了礼数。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裴序神色极淡,“若我想要,孟小姐就能给吗?”
孟令窈极少见他这般模样,云淡风轻,却字字带刺。即便曾经听到无数关于他如何严厉审讯、如何手刃罪犯的传闻,不久前她甚至还暗自记恨于他,可相处这些时日,他总是无奈、包容、退让。
恍惚间,好像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情再度重演,只是这一回,她成了简肃。
孟令窈不喜欢这样被动的感觉,瞬间心头火起,那点怅然皆化作怒火,“堂堂大理寺少卿,竟公然索贿吗?”
“我以为,”裴序忽然弯了下唇,笑意却不及眼底,“孟小姐今日设宴,便是要贿赂我。”
话音刚落,孟令窈眉心一跳,好似神明垂怜,信手一点,眼前的迷雾俱都散开,她蓦地明白了什么,继而整个人放松下来。
有所图便好,有所图便有弱点。
她再度执起茶壶,皓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一泓碧水荡漾。她绕到裴序身侧,双手捧起新斟的茶盏。
“大人请用茶。”
裴序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茶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起,模糊了清隽的轮廓。
孟令窈将茶盏举得更高,几乎要碰到他的下颌。白瓷茶盏在她指尖微微发颤,茶汤泛起细小的涟漪。一滴茶水顺着盏壁滑落,悬在她指尖将落未落。
裴序忽然动了。他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低头饮茶。唇瓣轻轻擦过她指尖,温热的鼻息拂过手腕。
孟令窈霎时间呼吸一滞,手仍旧纹丝不动。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合着茶香萦绕在鼻尖。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
须臾,他退开,两瓣唇沾染着水光。
裴氏大公子,确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
“茶水如何?”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裴序抬眸,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甚好。”他声音比方才更哑了些,将茶盏放回案上。
孟令窈转回座位,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酥麻的手,“请问裴大人,隔壁铺子,价钱几何?”
裴序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如夜,“明日巳时,会有人来与孟小姐相商。”
“多谢大人相助。”孟令窈举起身前茶盏,一口饮尽。
-
“今日虽不当值,可你们一个二个都到官署了,还饮什么酒?”岳蒙摸着后脑不解道:“要是饮酒就别来了呗,叫御史台的瞧见了,又要参几本了。”
简肃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他,“你又在胡说什么?”
“说的就是你小子!”岳蒙理直气壮,遥遥点了点他的脸颊,又点了点他的耳朵,“都红成这样了,我说你们这些稍饮些酒就上脸的人,就是平日里饮得少了!”
“你们?”简肃反问。
“是啊。”岳蒙轻飘飘回答,“还有大人,我刚刚去正堂寻他说事。也不知是怎的,他一向是不爱这些的,许是近日太累了,饮酒松身吧?”
简肃蓦地陷入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道:“我不曾饮酒。”
“哈?”岳蒙嗤笑,“是,你没喝,你是被小娘子轻薄了是吧?”
简肃用力闭了闭眼,大步朝正堂走,经过岳蒙时,抬起手肘,狠狠一击。
“嗷——”
岳蒙在原地疼得跳脚,他已快步进了正堂。
裴序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听到脚步声抬头,目光在简肃一身玄色衣衫上顿了顿。
“大人。”简肃行礼,头埋得比平时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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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裴序放下笔,声音不疾不徐,“何事?”
简肃在椅上坐定,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目光只落在案上的朱笔上,“盐铁案有了进展。从周家几个护卫口中审出,他们确有人接应。”
“嗯”。裴序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简肃心上。
简肃喉结微动,继续道:“属下带人往那个方向搜查,只见到些马匹留下的痕迹。倒是莫虎发现了一片挂在树枝上的碎布,产自何方还在排查。”
“周家父子如何?”
“嘴极严,什么也不肯说。”简肃答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不过既然有了线索,假以时日总能查出端倪。”
裴序颔首,“你继续盯着此案。”
简肃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盯着裴序的衣襟,硬是不敢再往上一点,犹豫半晌,道:“方才见车夫在喂马,大人今日出去了?”
裴序抬眸,“你不知道吗?”
简肃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大人,我……”
“下不为例。”裴序打断他,重新拿起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去忙吧。”
孟府。
这几日忙着铺子事宜,孟令窈日日早出晚归,连用膳都是匆匆了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正写倚在罗汉床上小憩,钟夫人房里的丫鬟便过来传话。
“小姐,夫人说今日有客来访,请小姐作陪。”
孟令窈稍显疑惑,仍换了身月白色襦裙,前往花厅。
来客是位与钟夫人年岁相仿的夫人,肤白胜雪,眉眼温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窈窈来了。”钟夫人介绍道:“这位是时夫人,你应是没见过,去岁才搬来京城。”
孟令窈认真道:“确实不曾见过。若是见过,这般气度绝佳的夫人,我定是不会忘记的。”
“就属你油嘴滑舌。”钟夫人点了下她额头,转向时夫人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姐姐莫要见怪。”
时夫人眼睛微弯,“哪里。我倒真是羡慕妹妹有这般贴心的女儿,哪像我家那个,成天板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男儿家,沉稳些好。”
屋内几人相谈甚欢,时夫人直到用罢午膳才告辞。
送走客人,钟夫人问道:“窈窈,你近日在忙什么?”
“想盘活聚香楼,如今都忙得差不多了。”
钟夫人点点头,“若有难处要告诉母亲。”便也不再多问,换了话题,“这位时夫人如何?”
“性子随和。”孟令窈如实答道,“温柔贤淑,又见多识广。”
“是啊,我们也难得投缘。”钟夫人笑道:“时夫人的夫君官任益州知府,她先前一直随夫君在任上。独子在京中任职,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时夫人想为儿子张罗婚事,特地来了京城。”
孟令窈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
钟夫人继续道:“时夫人儿子年纪轻轻就官至大理寺左丞,前途甚佳。样貌么,据时夫人所说,是随了她的。”
孟令窈默了默,问:“她儿子叫什么?”
“简肃。”
42. 花神
“简肃。”
钟夫人话音刚落,孟令窈正咽下茶水。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涨红,眼角都渗出了泪珠。
钟夫人忙起身抚着她的后背,嗔怪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咳成这样?”见女儿咳得厉害,不由疑惑,“你认识这位简公子?”
“不熟。”孟令窈总算缓过气来,拭去唇边水渍,斩钉截铁道。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坐下,“观时夫人言行便知,简公子应是不错的。若你有意,我可安排着寻个机会,让你相看相看。”
一想起那日简肃匆忙自窗中翻出去的狼狈样,孟令窈就忍不住唇边笑意。若是真相看了,不知这回他可是要打个地洞钻出去?
努力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她摆了摆手,“母亲,不必了,女儿自有打算。”
“打算?”钟夫人睨了她一眼,“先前就是太由着你的性子来了,那陆鹤鸣、周逸之都不是良配。你还是年岁太轻,难免识人不明,总要听听长辈的话……”
“母亲的教诲,女儿谨记。”孟令窈起身挽住母亲手臂,轻轻晃动,“只是近来生意正在紧要关头,哪里有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
不待钟夫人说话,又道:“前几日女儿制出了一种新的胭脂,待会便送来给母亲试试。”
一双眼睛水光粼粼,软得似三月春水,“若无母亲的意见,定是不能尽善尽美的。”
钟夫人并不上当,“胭脂拿来,旁的再议。”
孟令窈又缠着母亲撒了好一会儿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借口有事先溜为敬。
钟夫人望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
彼时简肃刚踏进府门,便听到母亲房里丫鬟的声音,“公子回来了,夫人正找您。”
他径直走向母亲的院子,推门而入,见时夫人端坐在软榻上,面带笑意,眼中盈盈有光。
“肃儿回来了。”时夫人招手,“快过来。”
简肃走到近前,见母亲兴致颇高,不由问道:“母亲今日做什么了?”
母亲自从益州搬来,与京中诸多地方皆不熟悉,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如此欢喜的时候。
“今日去了友人家拜访。”时夫人兴致勃勃道:“钟夫人爽朗大方,待人和善,我们相谈甚欢。”
简肃在椅上坐下,端起茶盏,安静听着。
“更有个乖巧可爱、蕙质兰心的女儿。”时夫人继续道,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欢,“生得也是十分可人,我见犹怜。”
简肃慢慢放下茶杯,看向母亲,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时夫人下一句话便是:“肃儿可要见一见,你见了定然欢喜。”
“母亲,”简肃揉了揉眉心,“大理寺近日公务繁忙……”
时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默不作声低下头,慢慢抹起眼泪来。
简肃最见不得她这般情状,终是叹息,“母亲安排便是。”
时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才乖。”
简肃端起茶盏,随口问道:“是哪家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时夫人答道。
“噗——”简肃一口茶汤喷在衣袖上,连连咳嗽。
“这是怎么了?”时夫人忙递上帕子。
简肃以袖掩面,“茶…太烫。”
接到赵诩递来邀他一道出游的帖子,简肃像得到救赎一般,立刻应下。
休沐日,两人在城外跑了一通马,归城时天色才蒙蒙亮,朝霞满天,天际笼在一层薄纱似的粉中。
“今日你倒是积极。”赵诩策马与他并行,“平日里邀你出来可不容易。”
简肃没有回话,只是催马疾行。
“对了,”赵诩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听我母亲说,令堂有意为你聘下一位淑女?”
简肃神色微妙地斜了他一眼。若是知道那位淑女是谁,看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没有的事。”他敷衍道。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怪令堂着急。”赵诩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我没记错,我们是同年生辰。”简肃回道。
赵诩倏然神色黯淡,“我倒是心有淑女,可她……”
他低头捻着骏马鬃毛,“我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身边的简肃一直没有回应。
赵诩疑惑抬头,却见简肃神色复杂,望着前方不远处进城的马车。
“你的心上人,”简肃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诩顺着他目光看去,远远地便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他眼睛一亮,立时拍马靠近。
“小姐,是赵将军。”车厢外,苍靛朝内传话。
轿帘闻声掀开,霎时满车芳菲映入眼帘,清晨露水未晞的茉莉堆雪,含苞待放的蔷薇凝霞,还有那沾着晨露的素馨、芍药,层层叠叠,将车厢装点成移动的花房。
他心心念念的孟小姐就端坐在花丛中,着一袭淡青色襦裙,乌发如云,面若桃花。她正轻捻一朵茉莉置于鼻尖轻嗅。晨光透过纱帘,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朦胧光晕,恍若司掌天下花木的神女,美得不似人间。
花气氤氲间,她抬眸浅笑,“赵将军。”目光掠过紧随而来的简肃时,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微敛,“简大人。”
赵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她,仿佛生怕一个不慎,这美好的画面就会消失。
简肃定定看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孟小姐。”
“孟、孟小姐。”赵诩总算找回了声音,却结结巴巴的,“你这是……”
“采买花材。”孟令窈浅笑,“近日闲来无事,循着古方研制香粉花露,城外花市的花最为新鲜。”
她恍然间想起什么,取出一只珐琅小盒,“这是前日试制的玉簪粉,赵将军若是不弃……”
赵诩如获至宝,正要接过,简肃忽而策马上前半步,“没想到孟小姐对此也钻研颇深。”
“略通皮毛。”孟令窈合上盒盖,眸光流转,“简大人若有雅兴,改日可来聚香楼品鉴。”
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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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霎时间语塞,那日雅间里恼人的幽香仿佛又盈满了他的鼻息。他飞快偏过头去。
孟令窈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远处钟声悠扬,她微微颔首,“时辰不早,我再不回去,花该不新鲜了,两位告辞。”
车帘垂下,满车芳菲渐行渐远,唯余一缕暗香浮动在晨光里。
赵诩握着香粉盒子,怅然若失,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扭头问简肃,“方才孟小姐同你说什么聚香楼?那是什么?”
简肃冷着脸,“一家破落酒楼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
一放下帘幕,孟令窈立刻像抽走了骨头一般,整个人靠在软垫上,早起的不愉心情因着简肃后来那张臭脸好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屡次三番犯到她眼前。
“小姐,奴婢方才瞧着,那赵将军……”菘蓝捂着嘴笑,“看您看得眼睛都快看直了。”
孟令窈伸手,接住一粒自花瓣上滚落的露珠,扬了扬唇。
这倒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竟在这时间会遇上赵诩。她随手抽出一支盛放的芍药把玩,又举起,问菘蓝。
“我与芍药孰美?”
菘蓝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小姐美。”
孟令窈缓缓摇头,笑眯眯道:“菘蓝之美我者,私我也。”
菘蓝听得不大明白,道:“小姐若是问赵将军,定也是一样的回答。”
孟令窈轻叹了口气,“此刻问,他定然是这般回答,可谁又能知道,他未来还会一直如此回答。”
菘蓝张了张嘴,思及先前的陆鹤鸣、周逸之,终是没有出声。
行至金乌长街,一路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孟令窈正欣赏新摘的蔷薇,猝不及防大半手掌按在花刺上,顿时沁出数粒血珠。
“嘶。”
“小姐!”菘蓝慌忙捧起她的手,“这花刺扎得深,奴婢得给您上药才行。”
从车厢暗格里取出药箱,她边小心处理伤口边责问苍靛,“怎么回事?”
苍靛在帘外迟疑片刻,低声道:“好像是宫里的人。”
孟令窈蹙了蹙眉,拨开绣帘,只见数骑绛衣宫人策马而过,为首者怀中隐约露出一角明黄,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个时辰传旨……”孟令窈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个方向,所居皆是权贵。指尖传来丝丝凉意,菘蓝正小心地为她涂抹药膏。
“小姐别动,这药要按一会儿才见效。”菘蓝心疼地吹着伤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孟令窈并未疑惑多久,下午,苍靛便带来了消息。
“小姐,外头都传遍了。”苍靛匆匆进门,“今晨,太后娘娘下懿旨,点名征召吏部尚书家的林小姐入宫为女官。”
“林文舒?”她翻阅香谱的手一顿,“可知为何?”
“说是眼下内廷女官空缺,尤少识文断字者。林小姐才学渊博,温良恭俭,恰可为太后整理抄录佛经。”
“不过,”苍靛压低声音,“外头都传……”
孟令窈抬眼看他,苍靛立刻噤声。
43. 少卜了一卦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茶楼雅间的桌案上投下斑驳光影。谢成玉眉头紧锁,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孟令窈手上缠着的纱布。
孟令窈无奈,“哪就那么小心了?”
谢成玉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这可是你的手!”
孟令窈动动手指,“只是一点小伤,怕沾染了别的脏污,暂且裹起来罢了,早就无事了。”
她收回手,询问,“今日唤我出来,应不只是喝茶吧?”
谢成玉轻摇团扇,眉眼间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
“你可知林云舒入宫的真正缘由?”她以团扇掩唇,压低声音道。
“不是说替太后娘娘抄录佛经么?”
“抄录佛经?”谢成玉轻笑一声,“我族姐递出来消息,其中言明是上巳节那日,圣上在栖云山上偶遇了林云舒。”
孟令窈将茶盏轻放在桌上,细细听着。谢成玉素来消息灵通,族姐在宫中又颇有恩宠,得封静嫔,对于其中内情,要比常人清楚得多。
谢成玉凑近些,声音更低,“圣上身边的小太监私下里说,当时圣上观之形容灵秀,又通晓诗文,竟是一见倾心。不顾皇后阻拦,非要纳入宫中。”
孟令窈皱了皱眉,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几下。林云舒若是个寻常民间女子还好,可偏是朝廷大员家的女儿,牵涉太多。眼下非选秀时期,平白入宫,难免引得朝野非议。
“这个月还是林女官,下个月宫中端阳宴上再见,兴许就是林贵人了。”谢成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以前倒是不知道,她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孟令窈抬眸看她,眼中有几分探究。
谢成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日圣上离开漱石居后就一直待在崇文书院后园,那处寻常人去不得,即便去了,见到周围情势也应知晓是谁在此地。”
“可她不仅进去了,还遇见了圣上,还叫圣上知道她精通诗书、颇具文采……”谢成玉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
孟令窈默然片刻,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虽说是先以女官名义召进宫中,打的还是伺候太后的名头,算是合情合理,给足了体面。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究竟。
更兼,静嫔竟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皇帝身边的人岂会有口风不紧的?能这样轻易打探到,只能说明,皇帝并无意隐瞒。
可见,他并未多看中林云舒。
上巳节那日,孟令窈是见到了林云舒的,无它,是要防备着她,以往似这般场合,林小姐没少带着她的好姐妹明里暗里使绊子。
那天却是独自一人坐在席间,破天荒的安生。
孟令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说过,林云舒一直倾心赵将军。”
“上个月,我还倾慕胡公子呢。”谢成玉耸了耸肩,神情很是无所谓。
孟令窈一愣,“不是曲公子吗?”
谢成玉眨眨眼,“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她轻拂袖子,“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要紧的是——”她摊开手掌,“近来可新制了些好用的香粉香露?统统交出来,尤其是那些气味清新些的,我预备着端阳宴会上用。”
“……”
须臾,孟令窈取出一只精巧的锦囊,“倒是新调了几样,你且试试。”
谢成玉眼睛一亮,“这是什么香味?”
“你闻着应是茉莉为主,另取了薄荷的清凉,末尾带了点檀香,以免味道太过轻浮。”孟令窈打开锦囊,里面是几只小巧的白瓷瓶,“这几样你挨个试用,有什么意见回头告诉我。”
“好好好。”谢成玉满口答应,将锦囊小心收好。
告别友人归家时,日头正盛,长街上人影稀疏。马车轻摇,孟令窈微眯双眼,任由菘蓝摇扇吹来的风铺在她脸上。
“小姐像是兴致不高。”菘蓝观察着她神色。
孟令窈轻叹一声,“菘蓝,你可知当今圣上年岁几何?”
菘蓝想了想,“奴婢记得圣上前年刚过了四十大寿,如今应是四十有二。”
因皇帝四十大寿那年,京中欢庆鼓舞,放了一夜的焰火,她记忆犹新。
“是啊,他跟父亲差不多岁数。”孟令窈望着窗外,“可林小姐才不过十八岁……”
虽说圣上保养得宜,得益于皇家代代选美人入宫,也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但终究……
菘蓝见她出神,轻唤了几声:“小姐?”
孟令窈回过神来,摇摇头,“罢了,人各有志。”
路过五味斋时,正赶上栗粉糕新鲜出炉,她顺手买了些,差苍靛给父亲送去。
就当褒奖他这些年来安分守己了。
苍靛捧着还有余温的点心送至太常寺,不出意外,又收获了孟少卿的热烈欢迎,还生生从箱笼最底下翻出一角银子,说给他买果子吃。苍靛连连摆手拒绝,府里谁不知道,老爷的私房钱攒得可不容易。
“这时候,正适合来几块点心压压腹中饥饿。”孟砚慢慢品尝完一块糕点,自言自语道:“不如去看看太常寺卿大人?还是周乐官?”
他得当着他们的面吃点心,就着这些人嫉妒的嘴脸,更是香上加香。
孟砚抱着点心盒子出了官廨,不料两人竟都不在,干脆往外多走了几步。
“孟少卿。”
这嗓音如檐角悬铃,清泠泠地荡过来。
孟砚回头,见裴序立在阶下,连忙拱手,“裴少卿安好。”
裴序目光掠过食盒边角的烫金印记,“是五味斋的点心。”他略一停顿,“我曾偶然间听孟小姐提起,孟大人最喜五味斋的栗粉糕。”
“小女口无遮拦,让少卿见笑了。”孟砚口中谦虚,眼角的笑纹早就堆起来了。他似是不经意地斜了斜食盒,“小女方才特地遣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怕我饿着伤了脾胃。惭愧惭愧,老夫一把年纪,还要女儿惦记身体。”
“这正是孟小姐一片孺慕之情。”
孟砚闻言更是欢喜,又想起他先前协助太常寺复原古曲的情分,越看这年轻人越顺眼,不由脱口而出,“裴少卿若不嫌弃……”
话音未落便暗自懊恼。这位素来最守规矩,去年圣上赐宴连御厨做的点心都未曾动筷,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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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他的糕点?
谁知裴序竟微微颔首,“多谢孟少卿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孟砚一愣,连忙打开食盒递过去,眼睁睁看着这位贵公子姿态堪称优雅,速度却是不慢地吃完一块点心。又客气了一番,随即点心数目再度减一。
眉头没忍住抽了抽,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这可是女儿特意送来的点心,他自己也才吃了一块!
正欲再开口,多赚几句好听的,也不算白费了这两块点心,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诩快步走来,一身石青色武将官服,仔细束了冠。他回京有些日子,麦色的肌肤养白了些许,一眼看去,便是十足十的俊俏少年郎。
“巧遇两位大人。”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
孟砚回礼,“赵将军怎在此处?”
“方才面完圣,想起谢大将军交待过,有一桩事情命我向大理寺卿大人讨教。”赵诩站定,乖巧作答。
“原是如此。”孟砚客气寒暄了两句,意图自然结束对话,却发现这位赵将军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双眼睛更是就差长在他的点心盒子上了。
今日出门前该卜上一卦的!
孟砚心中扼腕,脸上扯出笑意,“这是小女方才特地差人送来的点心,将军可要尝尝?”
“那便叨扰孟大人了!”
“……”
孟砚唇角抽了抽,递过去点心盒子。
“孟小姐一片孝心,叫我好生惭愧。”赵诩咽下点心,双眸晶亮,“所谓心灵亦有手巧,我前几日与友人出城跑马,回城时恰好偶遇孟小姐。”
他从怀中取出精致的香粉盒,“有幸得孟小姐相赠这盒茉莉香粉,家中女眷闻了都说香味清雅,堪比宫中御赐之物。”
盒盖打开,淡淡的茉莉香味飘散开来。裴序手指微微收紧,糕点在指间留下细微的痕迹。
孟砚对女儿的事情向来仔细,并未夸口应下说什么“既然侯府女眷喜欢,便叫小女多送几盒”的浑话,只谨慎道:“不过是些闺中消遣,将军言重了。”
赵诩正要再夸几句,裴序忽然开口,“孟小姐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上巳节时,我偶然得了孟小姐一幅画赠与长公主,笔法精妙,意境悠远,殿下大为赞赏,特地写了信,并亲自选了一方砚台遣人送回,欲回赠给孟小姐。如今信笺和砚台都在我府中,明日当送来,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多谢长公主厚爱。”孟砚欢喜不已,女儿若是得知此事,定然高兴。
他略一思忖,道:“哪里好还麻烦少卿亲自送,待会儿下职,不若我同少卿一道去取如何?”早些带给女儿,也好让女儿早些高兴。
“孟大人客气。”裴序微微颔首,“如此亦可。”随即他偏头看向赵诩,“赵将军,方才我见寺卿大人似有要事外出,若要寻他,兴许快些为好。”
赵诩定定看着他,数息后才道:“多谢裴大人告知。”
“不必客气。”
二人说得皆是云淡风轻,只是,孟砚嗅了嗅空气。
哪里来的火药味?
44. 郎心似铁
夕阳已尽,伴着声声暮鼓,孟砚随裴序往他府邸行去。原以为会到那座传承百年的裴氏老宅,谁知裴序却引着他拐进了距大理寺不远的一条巷子。
青石板路尽头,一座二进小院静静伫立。孟砚望着门楣上“静观”二字,不由诧异,“少卿不住裴府?”
“为便当值,暂居此处。”裴序推开朱漆院门,“孟大人请。”
跟在身后的轻舟暗自腹诽,大人分明是嫌裴府太远特意置的宅子,偏生又总忙得顾不上回,这置与不置,又有何分别?
孟砚跨过门槛,暗自打量这处居所。京城大居不易,说是“小院”,实则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这样的二进院落对初入京当值的官员而言,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宅了。
只是于他裴氏继承人的身份而言,确实显得过于朴素。
院中布置得极为简洁,但见青石铺径,几竿修竹倚墙。这般景象本该雅致,可没有一丝多余的摆设,连花草都修剪得规规整整,反倒显出几分寂寥。
孟砚环视一圈,莫名觉得看着就冷飕飕的,配上门口的“静观”,真真像是个隐修的道观。
“孟大人稍候,我已命人去取信笺,”裴序引客入厅,亲自斟了盏碧螺春,“有失怠慢。”茶汤澄碧,映着他修长指节。
不多时,小厮端上一盘点心。孟砚瞥了一眼,是酥云记的杏仁酥。若他没记错,酥云记是这一带最近的点心铺,平日里普通官员当值匆忙,有赶时间的会顺路买些饱腹。
味道嘛......只能说足以饱腹。
一看就知道,定是这里的厨子平日里并无多少做点心的时候,眼下来不及准备,只好匆匆去外头买了些用以待客。
孟砚想起昨日晚膳时分女儿说特意交代了厨房,今日要做黄鳝丝绕嫩芦笋,直道端午要食鳝,还取了个雅名叫“灵蛇护新篁”。再看这干巴巴的点心,哪里有什么胃口,只埋头一味地饮茶。
毕竟这茶还是不错的——想必是裴府的好茶。
“这碧螺春观之芽叶舒展似云絮铺叠,品之唇齿留香,当真是极品。”孟砚赞道。
“大人喜欢便好。”裴序淡声道:“请慢用。”
饮了不过半盏的功夫,小厮取来了信笺和一方砚台。裴序将信笺递给孟砚,“长公主亲笔,请孟大人转交令爱。”
孟砚接过信笺,上印长公主府的印信,而那砚台仔细看去,竟是一方端溪紫石砚,他连忙推辞,“多谢少卿费心。可这砚台名贵,实在是愧不敢当。”
“长公主说,好画需配好砚。孟大人切勿推辞。”裴序轻叹,仿佛含着些许无奈,“否则,在下实在难向长公主交待。”
两人又是一番你推我让,孟砚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砚台。
饮罢茶水,扫了眼天色,裴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想来孟大人家中久侯,我也不便久留。”
孟砚早就归心似箭,闻言立刻顺势告辞。裴序相送至院门,他归府后换下绯色官袍,只着了一身素色衣衫,整个人瞧着越发清瘦。孟砚瞥见他空荡荡的庭院,又想起方才那干巴巴的点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裴少卿……”孟砚踌躇片刻,“若不嫌弃,不如到寒舍一同用膳?长公主的喜爱,由少卿亲自转达,想来会比我转述更为精确些。”
裴序眸光微动,推辞道:“如此...是否太过叨扰?”
“哪里的话!”孟砚忙道:“裴少卿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裴序颔首,“那便叨扰大人了。”
-
孟府处处可见精致细腻的布置,甫一穿过垂花门,裴序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响。廊下悬着鸟笼,里头的画眉正啁啾鸣叫。溪水淙淙,岸边栽种一片萱草花,粉黄橙红正是热烈。几声“吱呀”轻响,原是一架木秋千微微晃动。
最安静的当属往来下人,步伐稳健轻盈,走路都轻手轻脚,极有规矩。
“父亲再不回家,菜都要凉透了!”
清脆的女声从内院传来,人未至声先到。裴序脚步微顿。
孟砚忙解释,“小女不知有客,多有失礼。”
话音刚落,孟令窈的身影自月洞门后出现。她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裹了身料子柔软的藕色衣裙,一头乌发只用支玉簪松松挽着,便径直走出来了。
迎面裴序,她明显一愣,“你怎么在这?”竟是连称呼都忘了。
裴序怔了怔,旋即垂眸。只是他曾着力训练过记人的功夫。一眼就获取了足够的信息。除了唇色略淡了些,她似乎与平日并无二致。
不,还有一处——他才意识到,她的眼睛是偏圆的,而不是他记忆中的眼尾上挑。莫名显出几分稚拙可爱。
“是为父请裴大人来转交长公主的信笺。”孟砚解释。
孟令窈瞪了父亲一眼,也顾不得规矩,转身就走,“既如此,父亲自己好生招待。”
“这……”孟砚向裴序连连告罪,“小女平日被宠坏了,裴大人见谅。”
裴序眼睫低垂,“无妨。”
晚膳时分,孟令窈再次出现,已换了身月白织金边的襦裙,重新描了妆,眉眼间的灵动被勾勒得更加精致。裴序视线飞快掠过她的眼睛,稍有些遗憾——果然,她的眼尾又变成了微微上挑的模样。
蓦地,他目光凝固在孟令窈的左手掌上。那里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纱布。稍不注意便与她洁白的衣袖融为一体,可一旦注意到了,就显得格外扎眼。
直到见她随意用左手端了茶盏,裴序才终于移开视线。
八仙桌上,仆役将膳食一一布好。孟令窈心念一动,招了小丫头过来,叫她把裴序引到了不大亮堂的背光处落座。
裴序没什么反应,安然随着指引坐下。
谁知灯火一照,反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
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单从钟夫人愈发温柔的声线便知,效果显著。
“听闻少卿平日里公务繁忙,连裴府都不常归,不知平日起居如何打理?”钟夫人关切道。
“一应皆由府中仆役照料。”裴序回答得谦逊,“粗茶淡饭,足以果腹即可。”
钟夫人听罢,笑容愈发和善,连连点头。
难得难得,出身名门,还没那些骄奢淫逸的毛病。
孟令窈忽而抬眸,“既是粗茶淡饭,怎的我听父亲说,今日可是在裴大人处尝到了极好的碧螺春?”
话音一出,席间微静。孟砚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裴序不疾不徐,“今日有贵客临门,自是要用心些。”
“那少卿平日的‘常茶’是什么?”孟令窈不依不饶,“想来也绝非凡物吧?”
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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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茶盏,缓缓道:“孟小姐若是喜欢,我明日差人……”
“我不过随口一问。”孟令窈急急打断他的话。
怎么说得像她特意找他讨要茶似的!
钟夫人飞快抬手点了下她额头,“无礼!”
“窈窈被她爹宠坏了,裴大人勿怪。”
孟砚:“……”
孟令窈:“……”
裴序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无妨。”
“孟小姐知书达理,圣上与长公主皆屡次夸赞,可见孟大人同夫人教养得极好。”
孟令窈瞥了他几眼,又低下头去寻他脚下可有影子。
应是不会出问题的。她父亲专门布置过风水,说是驱邪避害最有效,总不至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到裴序身上。
又听他继续道:“……性情率真。亦是难得。”
孟令窈记忆里,上回被说率真的,还是赵如萱。
还会夹带私货,是裴序无疑了。她暗自磨牙。
孟府的晚膳并无什么龙肝凤髓之类的名贵食材,却是样样精心制作。连汤都各有区分。孟砚和裴序面前摆着两只白瓷盅,钟夫人和孟令窈面前则是两只青花小盅。
“不知裴大人素日喜好,姑且让下人送上了与我同样的汤。”孟砚解释,“与她们女人家喝的不一样。”
话音刚落,桌上两位女子同时觑了他一眼。孟砚立刻噤声,家庭地位一览无余。
片刻后,他低咳一声,热情招呼裴序,“裴大人别拘束,喝、喝……用的是庄子里养大的老鸭,年岁足,炖汤滋味甚好,清热祛湿、健脾开胃。”
裴序顺从地与孟家人一道饮汤,因着炖足了时辰,汤羹滋味鲜美,仿佛有一道暖流冲刷遍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他在裴家鲜少尝到的好滋味。
膳后,裴序起身告辞。孟令窈忽然道,“母亲,女儿去送送裴大人,还有几句话想托他转达长公主。”
钟夫人点头应允。
月华满径,两人并肩而行。灯笼将影子投在粉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孟小姐有什么话需我转达给殿下?”裴序驻足问道。
孟令窈测过身,月光映着她新描的眼妆,“裴大人今日好生奇怪,怎的突然来我家用膳?”
“令尊盛情难却。”
“是吗?”孟令窈歪了歪头,“我以为似裴大人这般心硬如铁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她口中说着“心硬如铁”,语调却是婉转柔缓,缠绵胜过月色。
裴序望着她被灯火映亮的眸子,缓缓道:“的确如此。”
他倒是没有丝毫要粉饰的意思。
“那大人为何还是来了?”孟令窈不依不饶地追问。
裴序看了她一眼,“孟小姐以为呢?”
孟令窈笑容微滞,轻哼一声,数息后才不轻不重地抛回问题,“大人深谋远虑,我小小女子怎会知晓。”
想从大理寺少卿口中套话着实不是件易事,她很快选择了放弃,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我曾听人提起,裴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裴序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孟令窈轻轻吸了口气,忽然逼近一步,仰头紧紧盯着裴序,“那便请大人仔细看看,记住我现下的模样,务必把先前所见,忘得一干二净!”
45. 锦上添花
所谓君子慎独,孟令窈从不为难自己硬要去比照君子,可她诚然是个在家也会仔细打扮妥当的人,连寝衣都要兼具舒适与好看。
可偏偏,今日午后试的妆不大满意,一应洗干净了,见日头不早,一时懒怠,也没有再重新妆扮。
于是素面朝天,衣着随意,被裴序看了个一清二楚。虽说在自家院中本也寻常,可偏偏让这个人撞见了,实在有失体面。她素来在外极重形象,尤其在裴序面前,更不愿落入下风。
她再次嘱托,“大人可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
裴序眉梢微动,“何意?”
孟令窈抬起下颌,月光洒在她精心装饰过的面容上,“方才在家中,我未曾梳洗,有失体统。现下重新妆扮过了,裴大人要记住。”
“手上也是京中时兴的装饰吗?”裴序忽然发问。
孟令窈怔了怔,才想起裹了纱布的手。她抬手,不甚在意地扯去白纱。
动作粗暴,令裴序皱起了眉。
“那是先前不慎被花刺刺伤了一点。”她展开手掌,星星点点的伤口散在掌心,浅些的已结了褐色的痂,更深些的仍泛着红。
她显然并不在意,放下了手,仰头望着裴序,重重咬字,“记住了,这才是我平日的模样。”
裴序仔细端详她的容颜,视线从眉眼滑到双颊,一一看过,半晌才缓缓道:“我并未觉察有何不同。”
“怎会没有不同?”孟令窈急急开口,“你定是没有仔细看!”
裴序默然。
她又靠近半步,非要说个分明。抬起手指,语气不容置喙,精准点向自己的眉梢,“我这眉毛画的是远山黛,”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至眉心,“起如远峰,落似云雾,是用了上好的石青,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裴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光下那双弯眉如远山含黛,确实精致。
“还有这脸上的妆,”孟令窈又指了指脸颊,左右侧过,以展示得更加全面,“名唤飞霞妆,依着唐代宇文士及《妆台记》中的古法,胭脂只薄薄晕开,要从太阳穴向面中晕染,如此才能红晕自然,似霞光渐染......”
“至于口脂,今日涂的是玫瑰色,”她指尖复又轻点唇瓣,“用品质最好的胭脂虫,调和了蜂蜜和珍珠粉......”
裴序视线异常专注,循着她跳跃的指尖,缓慢且安静地掠过她精心描摹的眉眼、晕了胭脂的双颊……还有,绯红丰润的唇。灯影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火。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太久,孟令窈声音渐低,后半句还悬在舌尖时,她蓦地对上裴序的视线。
他眉骨英挺,两道长眉宛若蘸了浓墨般飞入鬓角深处,眉峰如剑,凛冽而不可攀折,眼尾天然上挑,抬眼看人时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忘了眼前是谁。
裴序怔了怔,大约也未料此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然,随即恢复沉静,“不曾画眉。”
不画?
那如此挺峻的弧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孟令窈鬼使神差抬起手臂。指尖越过两人中间余下那点距离,轻轻触碰到他眉峰边缘,“当真?”
指尖落下的刹那,裴序身躯骤然绷紧。他多年习武,本可以在瞬间退开数尺,然此刻,他脚下犹如生了根,那拂过的触感似乎冻结了所有动作。指尖贴在眉骨上,柔软、温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停滞。
孟令窈不止碰了碰,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几下。男子的眉毛手感稍有些粗糙,并不如女子的柔软,却有着另一种独特的质感,如同她常用的生宣纹理。
摩挲完,她低头看了看指腹,甚是遗憾,确实没有什么铜黛或青黛的迹象。
“孟小姐...可验明真假了?”裴序声音微哑,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孟令窈飞快放下手,背到身后,微垂了眼帘,轻咳一声,“大人天生丽质,是我狭隘了。”
裴序目光深晦,落在她发心,浓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神情辨不出端倪。片刻静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曾于长公主府邸,见识过一匹御赐云锦。以‘通经断纬,逐花异色’为法,纵是金陵最精熟的绣娘,也要十余人合力,经半月光景方能得一匹。再由宫中巧匠施以百千针脚,绣出万般花鸟纹样……”
他眸光扫过眼前人脸上精心勾勒的色彩,继续道:“那些锦绣纹样,点缀其上自是华美,但于那通身流光溢彩、浑然天成的云锦本身,终究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孟令窈眨了眨眼,心头那点懊恼异样,皆似春风拂过的薄冰,悉数化开了。她唇角不受控制地悄然扬起,眸光清亮,抿着唇低声道:“大人博闻强识,连对衣料也有诸多研究。”
这人定是在大理寺当差久了,连夸赞都如此一本正经,严谨得像是在公堂上引证法典,偏偏又字字句句点在最受用之处。
“孟小姐过誉了。”
裴序深谙适可而止之理,不再多言语,只道:“夜色已深,孟小姐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孟令窈恰好也不是真要送他尽地主之谊,闻言立时从善如流,盈盈一福身,转身便走。步态轻盈,裙裾在渐浓的夜色里旋出小小的弧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泼。
待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裴序才无声转回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轻舟侧身坐在车辕旁,借着路边人家透出的零星灯火,偶尔偷觑一眼车厢深处的裴序。
光线明明灭灭,他竟在大人惯常冷凝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仿佛放松的柔和?这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他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人今日……好似难得开怀?”
裴序眸光微转,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刻意施威,也足以让轻舟背脊一紧,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了头,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惧。
马车抵达静观院,这一带靠近各个官署,白日里还算喧闹,一入夜便格外清寂,朱漆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的动静都显得突兀。
留守在此的淡月闻声匆匆迎上来,“大人,老宅那头传了话过来。”
裴序脚步未停,脱下随手解开的披风递给轻舟,“何事?”
淡月跟在他侧后半步,亦步亦趋,“是……杨夫人来了,现下正在府里,老太爷请您得空尽快归家一趟。”
“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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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落在空气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一路归来的轻松适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弘农杨氏,曾煊赫一时的“四世三公”门楣,如今虽不复当年气象,却依旧是足以令京城侧目的庞然世族。淡月口中的杨夫人正是裴序母亲的亲妹,他的姨母。
这位杨夫人多年前嫁与崔氏嫡系的一位公子,起初也算琴瑟和鸣,婚后,崔家子便日益暴露本性,游手好闲也就罢了,还眠花宿柳,终日流连烟花之地。杨夫人不知上门找裴序哭诉过多少回,可一旦提及助她和离,她又不说话了。
裴序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喉间淡淡滚出一个“嗯”字,语调平平,听不出波澜。他径直迈入内室,留下淡月微低着头立在门槛之外。
内室门合拢的瞬间,侍立一旁的轻舟猛地抬手拉了淡月袖子一把,将他拽到廊柱暗影里,低声斥责,“没眼色的东西!大人难得松快一日,你非得挑这会儿把杨夫人搬出来?扰了大人兴致!”
淡月缩了缩脖子,瞄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小声告罪,“老宅那边催得急,火苗子都燎到眉毛了!我…我这不是也怕这回万一真有急事,耽搁了……”
他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意,凑近些,“好哥哥,大人今日到底因何事开怀?您好歹透露一二,兄弟我笨嘴拙舌,总怕伺候不到点上……”
轻舟朝他脑门上虚虚拍了一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人的心思,你个榆木疙瘩琢磨一百年也是白瞎!”他环顾着青砖铺地的阔朗庭院。几盏石灯笼散着幽微的光,墙根暗影里的花木在微风中伶仃晃着。
“咱们这儿还是太静了些,”他轻声喟叹,“静得瘆人。若有个人常在跟前,一同说说话,解解闷…哪怕只是添些烟火气息也好,也省得大人他……终日冷冷清清。”
淡月不明所以,“我看大人平日里不是埋头看卷宗便是习武强身,案卷堆得比后墙还高,怕也顾不上这些闲情吧?能得空谈几刻琴便不得了了。再说大人那模样气度,瞧着…也不似沉湎女色的人……”他顿住,又自以为周全地追加一句,“咳,当然喽,什么男宠断袖之事,更是决计没有的!”
“放——”轻舟一向八面玲珑,也气得险些破声,强压着将到口的粗话咽回肚子,脸都憋红了一层,手指虚点着淡月的额头,咬牙低声斥道:“你懂个屁!蠢材!赶紧备水去!”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弥漫着裴序惯用的皂角气味。水流裹挟着白日喧嚣与那点莫名的微热滑下身体。他闭着眼,整个人沉入宽大的樟木浴桶中,水流包裹,试图涤尽一切纷扰。
静默良久后,他自水中步出,仅着素绫中衣回到卧室。夜深人静,他的思绪却格外清醒。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手指上生了茧,粗粝坚硬,覆上眉毛时,全然不同于那猝不及防点上眉间的、温软绵滑的感触。那是几乎不带任何棱角的触碰,仿佛携着馥郁的暖香,在此刻幽暗寂静的枕上被无限放大、回味。
他猛地收回了手,将手指紧紧攥住。那点微澜般的回味骤然被掐断。黑暗中,他侧过身,脸向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该再想下去了。
尚且清醒时,他犹能控制住思绪。
可睡意昏沉时,他做了个梦。
46. -梦了无痕
入目是一只白瓷茶盏,是那日在聚香楼的雅间,由她亲手奉上的那只。
奉茶的少女此刻却并未回到桌案另一侧,她整个人倚在他怀中,手攀上他的肩膀,仰着头,“大人……”
她声音黏软,带着梦中特有的慵懒沙哑。指尖再度抚上他的眉峰,热度更甚,灼人的气息顺着眉骨轮廓细细描摹。描至眉尾,指腹并未离去,反而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他微阖的眼睑,激得他睫毛一阵难以自抑的轻颤。
“您眉眼生得真好。”
裴序定了定神,“不及孟小姐。”
“那是自然。”在梦中,她不再故作谦虚,圆润的眼眸含着水光,盈盈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比御赐的云锦还要好看吗?”
“说得极好,我很喜欢。”
仿佛奖励似的,指腹继续往下,沿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滑落,每一次轻触都激起一阵战栗。鼻尖被那温软轻轻一点,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直冲头顶。裴序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喉结剧烈滚动。
终于,那作乱的指尖落在他唇上。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压下来,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倾身向前,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混合着茶香的清甜,丝丝缕缕钻入心脾。
“您说,是您府上的碧螺春好喝……”她红唇微启,声音含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目光却紧紧锁住他的唇,“……还是我的茶更佳?”说话间,那按压着他唇瓣的指腹,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一下。
唇上传来细微而清晰的摩擦感,如同火种落入干柴。裴序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紧,又瞬间崩断。
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那只在他唇上作乱的手。入手肌肤滑腻温软,骨骼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另一只手臂已不受控制地环上她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纱衣,清晰感受到那腰肢的柔韧与温热。
“你……”裴序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底翻涌着暗流。孟令窈却没有挣扎,反而顺势依偎过来,抬手勾住他脖颈,“大人这般,倒是有趣。”
裴序记得,她说,她的口脂混了蜂蜜。
那应是甜的。
他俯身吻上去,果然如此,比他想象中更为甘甜。他宛如荒漠中忽遇甘霖的旅人,无师自通学会勾缠、吮吸,撬开唇齿,寻觅更深处的甘洌。
……
子夜时分,裴序猛然惊醒。
怀中空荡,唯有锦被凌乱堆在腰间。周身燥热未退,被汗意浸湿的寝衣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静观院中万籁俱寂,唯闻他胸膛间剧烈的心跳声,犹自擂鼓撞击。
他静默半晌,唤了淡月进来收拾。若论办事周到,自然是轻舟更合适,只是他才随同一道去了孟府。此刻,他不欲旁人有多余的揣测。
淡月自觉晚间得罪了大人,此刻格外殷勤,闻声立时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收拾床铺。”裴序起身,语气淡漠,“备水”。
淡月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问,只是利落地吩咐下去。
直至见到床铺一片狼藉,手上顿时一僵。
他并非不知事的小儿,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心下不由感叹,到底还是轻舟最明白大人。几个念头在脑中转瞬即逝,他动作不停,利落地整理好床铺,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晨光微熹时,裴序已换好衣衫。他站在铜镜前系玉带钩,镜中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不受控制的梦境扰得他心神不宁,连带着脸色愈发沉郁,下人们平日里就格外安静,今日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整座静观院安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响。
“雁行来了?”
裴序方踏入前厅,杨夫人尖细的嗓音就迎了上来。她放下茶盏,手里捏着绣帕作势要擦眼角,不轻不重地敲打,“如今想见你一面可实属不易。”
裴序没有多少耐心同她周旋,干脆道:“姨母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杨夫人神色微僵,继而叹息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久不见你,心中思念,想来看看。姐姐去得早,姐夫又常年不在京中,你同我的亲儿又有什么分别?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为你……”
这话裴序幼时不知听了多少遍,他起初信以为真,直到发现姨母日日亲手奉上的牛乳里,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掺进些别的东西。
自然,也并非什么致命之物,只是会令他发热、腹痛而已。若他不生病,又如何显出她这个姨母亲自照料的劳苦功高。至少杨夫人如此认为。
“姨母有话不妨直说。”裴序打断她的话。
杨夫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中暗恼,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得支吾道:“其实…是想与你商量一桩好事。”
“何事?”
“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杨夫人终于图穷匕见,“崔家有位九小姐,一直养在清河故地,知书达理,性情端淑。我想着你们年纪相当,门第相配,不如……”
“不必了。”裴序再度打断她的话,“我的婚事自有祖父安排,不劳姨母费心。”
杨夫人脸色一变,“雁行,你怎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亦是你的长辈,为你筹谋婚事有何不妥!”
“我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久陪。”裴序站起身来。
杨夫人的声音转向哽咽,“我命苦啊,嫁得崔家三郎,去年为个歌姬与人大打出手,叫我至今都是京城的笑话。若是姐姐还在……”
“和离文书,我早已叫状师拟好。”
哭声戛然而止。
杨夫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母亲去得早,我视你如亲子,你却与我生分至此……可是长公主挑唆?她再是与你亲近,终是皇家人!”
“姨母慎言。”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若无旁的事,姨母还是早些归家。”
杨夫人被看得瑟缩了一下,手指攥着帕子,到底不敢再开口。
裴序离开前厅,穿过重重花木,踏入瑞鹤堂。裴老太爷正对着一盘棋局,独自落子。
“坐。”老头子头也没抬。
裴序落座,捏起一枚黑子,随手落下。棋风凌厉,毫不留情,不过片刻便清空了白子大半江山。
“啪!”白子被老人狠狠拍在棋盘上。“小王八蛋!对你亲祖父也这般凶狠?”
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
裴序没说话,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被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捡回棋篓。
裴老太爷怒气忽然泄了,叹了口气,缓缓道:“杨氏昨日找过我。”
“祖父有何指教?”
“她的用心且不论,那崔九小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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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子女缘薄,大儿子英年早逝,小儿子也多年不归家。膝下只得裴序一个孙子。他于子孙之事并不强求。只是这几年小病不断,愈发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
“我已过耳顺之年,生死皆是寻常。只是雁行,若我也不在了,你孑然一身,教我如何放心?”
裴序捡棋子的手顿了顿,默然良久,道:“祖父言重了。”
“若是不愿崔小姐,孟小姐如何?”裴老太爷忽然话锋一转。
裴序倏地抬眼,“与她何干?”
“哼——”裴老太爷嗤笑一声,“我虽年老,可不聋不瞎。”
他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继续道:“孟小姐的确很好。孟家门第寻常,却也是朝中清流,在文人中颇有声望。孟小姐也有贤名在外。如今朝中形势不明,我裴家也不需太过惹眼的姻亲。最重要的是——雁行,你心悦于她。”
他目光如炬,“你既有意,祖父便为你走一遭。”
裴序喉头滚动,半晌,低声道:“不可。”
“为何?”裴老太爷挑眉,“难不成你想学那些纨绔,玩始乱终弃那一套?我裴家可容不下这样的浪荡子!”
“……”
裴序无言以对,冷冷瞥他一眼,“祖父一把年纪,莫要再去偷看小辈们的话本子了。”
裴老太爷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胡说八道。”
裴序捡罢棋子,“我尚有公务在身,祖父若是无旁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裴老太爷欲言又止,终是收了声,“也罢,你自去忙吧,切勿操劳太过,留意身子。”
裴序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步出书房,他在回廊中驻足良久。
春色已暮,院中桃李芳菲皆已落尽,几粒青杏在树梢若隐若现,只瞧一眼,便直酸到心尖。
她有那样剔透玲珑的心,京中年轻公子如过江之鲫,既有意寻觅如意郎君,定是早有成算。
裴序确定,至少此刻,他绝不是她的首选。
-
前日送走裴序,时辰已经不早,孟令窈差人与父母亲交待了一声,就径直回了房中休憩。
隔天方醒,钟夫人已传了话来叫她前去。
“窈窈。”钟夫人盯着她眼睛,“昨日裴少卿忽然登门,你有什么头绪吗?”
孟令窈懵然不知,“不是父亲邀请的吗?”
“你父亲有几分面子我还是知晓的。”
见她故作无辜,钟夫人笑了一声,“好,这便不提。怎的你大晚上还悉心装扮,我竟不知,你何时对裴少卿有如此敬爱之心了?”
“若来的是成玉我定然不会。”孟令窈理直气壮,“可来的是裴序,我在旁人面前再不修边幅都无关紧要,在他面前怎能落了下风?”
“是吗?”钟夫人拖长了声调,将信将疑。她是知道女儿要强的,同旁的姑娘小姐们比也就罢了,被男子抢了风头也要心下不愉。更别说是屡次三番抢了她风头的裴序,酸话说了足有一箩筐。
想到这里,她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正要再询问几句,门外苍靛领着几个小厮,怀中抱着一堆锦盒进门,“夫人、小姐,方才裴大人差人送了东西上门。”
“说是昨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实在失礼,今日特地奉上。”
47. 相看
锦盒一一打开,整盒的血燕、数支成色上好的山参、成匣的阿胶,还有几只仿佛是宫中规制的小玉瓶……
钟夫人从中抽出一张纸,上头详细记述了玉瓶中的伤药、祛疤膏应如何使用。
她沉默数息,“……窈窈,我记得,你是不慎被花刺扎破了手,没有断手断脚吧?”
“……”
孟令窈摊开手掌,她嫌麻烦,今日已经没有用纱布覆手了,手掌上只余星星数点略深些的红色,连疼都不怎么疼了。
“都快好了。”
钟夫人目光扫过整株的野山参,整齐排列的阿胶块,最后停在女儿比芙蓉还娇艳的脸上,“裴大人这礼回得真是叫我胆战心惊。咱们家昨日不过是寻常菜色,也并非什么瑶台盛宴,怎么当得起如此回礼?”
“有什么当不起的?”孟令窈研究起那瓶一看就不凡的药膏,随意道:“裴大人出身大族,向来知礼守节。昨日匆忙来访,两手空空,今日回礼有何奇怪?”
“知礼?”钟夫人柳眉倒竖,“再是知礼,也断没有这样回礼的!”
“他家大业大,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孟令窈将盛着阿胶的木匣朝母亲方向推了推,“早上听母亲咳了几声,阿胶滋阴润燥最佳,叫厨房取些杏仁一道熬煮……”
钟夫人失笑戳她额头,“小滑头!拿裴大人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同母亲说实话——”
“女儿说的句句是实。”孟令窈无辜眨眼,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瞧着还有几分唬人。
她同母亲一向亲近,可孩子大了,总有些事不足道也。
更兼,实则她也不清楚裴序这一遭所为何事。前些日子,她都以为他是对自己无意了,可偏偏近来又由着她胡闹了好几遭。可若说有意……他又从未言明。
不,莫说是言明了,连那些许不寻常的讯息,她都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既都是寻常,”钟夫人话锋一转,“那就择个合适的时间,与简公子相看一番吧。”
孟令窈正沉浸在思绪中,未曾听清母亲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
“好,那就这么定了。”钟夫人满意点头,“我已与时夫人约好,也叫你父亲算过了,后日就是良辰吉日,宜出行。”
孟令窈猛地回神,“什么?”
“事已至此,难不成你要反悔?”钟夫人眼神轻飘飘递过来。
孟令窈立时抿唇,微笑,“无事,但凭母亲做主。”
总归见了面,她与简肃两人中更难捱的那个,不会是她。
清早,孟令窈对镜抿上最后一点胭脂。钟夫人将一支点翠蝶簪插入她云鬓,振翅的蝶翼缀着米珠轻颤,她忽而轻叹,“也不知简公子是何模样,怎么配得上我女儿这般精心妆扮。”
菱花镜映出饱满的唇珠,孟令窈以尾指拂匀唇色,“简公子配不配得上另说,”她歪头,宝石耳坠擦着莹白脸颊轻晃,“女儿的美貌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她才不会因对简肃无感就故意疏忽打扮。说到底,他配吗?
一句话逗得钟夫人心中那点怅然荡然无存,“你啊,当真是不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
一道坐上马车,孟令窈询问:“我们今日是去哪儿?”
钟夫人摇头,笑容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马车一路前行,孟令窈将轿帘掀开一条缝,沿途皆是熟悉的景色,这一带店铺星罗棋布,一时倒真辨不清目的地是何处了。直至马车停下,她见到“琳琅阁”那块墨底金字的牌匾,脚步微顿。
“端阳将至,我欲添置一套新的头面,你帮我掌掌眼。”钟夫人随意道。
若是平常,孟令窈怎么也要撒娇卖乖,让母亲帮她也添几样新首饰,可现下,一阵莫名的不自在缓缓爬上心头。
魏掌柜见孟令窈进门,那点惊讶藏得极好,几乎只是眼神顿了一刹那,随即迎上钟夫人,“夫人安好,今日想看看什么?鄙店新到了几样首饰。”
钟夫人一面交待掌柜,一面不动声色地用眼风留意着门口。不多时,门帘再次被掀起。
“钟妹妹,令窈,今儿真是巧了,竟在此相遇。”时夫人笑音似春风拂柳,浅杏色云锦褙子衬得人如暖玉。她一进门便亲昵地挽住孟令窈,又朝身后微侧首,“肃儿,还不见过钟夫人?”这轻柔尾音像把钩子,立刻从门外钓进个玄衣公子。
简肃跟在母亲身后跨进来,面如冠玉,身形挺拔,他规规矩矩地向钟夫人行过礼,眼皮一抬,扫过二楼楼梯口紧闭的木门,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唇。
“贤侄无需多礼。”钟夫人含笑点头,心中暗暗品评着这少年郎的样貌气质。
“窈窈,来见过时伯母和简公子。”
“时伯母安好。”孟令窈上前见礼,视线转向简肃,唇畔浅陷,“简公子。”
简肃板着脸,微微颔首。
魏掌柜将店中一切看在眼里,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楼,伸手招来伙计,低声嘱咐了几句。
“今日遇见令窈,我的心算是放下了。”时夫人拉过孟令窈的手,“伯母正犯愁呢,想挑几样别致些的头面送与几位蜀中故旧家的夫人小姐,你眼光最好,帮伯母挑挑?”她目光温和,言辞恳切,叫人难以拒绝。
钟夫人笑应,“她小孩子家懂什么,别耽误了夫人的正事才好。”
“妹妹这话就是见外了。令窈这般伶俐,我啊,是求之不得。哪里像我家这小子,什么也不懂,也就待会能结个账了。”她半拉半引,将孟令窈引至长案前。店里的伙计忙捧出几只沉甸甸的乌木托盘,以供挑选。
几人围在案前,时夫人拿起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梅花簪,询问孟令窈意见。孟令窈指尖在几支簪钗间轻点,口中分析着样式、宝石搭配的巧思、工艺的繁复程度,条理分明又点到即止。时夫人连连点头。
简肃对珠宝首饰并无兴趣,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茶水,偶尔听到那厢女眷的笑声,抬眼去瞧,视线不自觉就落在了中间少女绯红的唇瓣上。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忽地,一阵暖风从半开的格窗吹入,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钟夫人放下首饰,轻轻吸了口气,以袖掩唇,笑着对时夫人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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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顺记的枣泥酥……这会儿闻起来还真有些馋了。”
“窈窈,你去买些来吧,我们选累了正好用些茶。”
孟令窈刚要答应。时夫人开口阻拦,“怎能让令窈去?”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简肃已自觉站起身。时夫人面带笑意,对他的识趣很满意,“肃儿,你去吧。”
钟夫人推辞道:“这怎么成!外面日头大,不好劳烦简公子……”
“哪里的话,”时夫人眼中光芒极快地一闪,随即抚掌温言笑道:“不如两人一道去吧?出去透透气,省得都守在店里拘束。”
钟夫人佯做迟疑,道:“也好。”
两位长辈你一句我一句,将事情安排妥当。
孟令窈如何不明白这是有意安排,只是正觉方才话说得太多有些累,想出去缓一缓,于是随意道:“是。”
简肃嘴角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些,终是木着脸开口,“孟小姐请。”
孟令窈转身朝门口走去。简肃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行至门槛前,他下意识加快半步,伸手上前打起珠帘。孟令窈矜持颔首,裙裾摆动,迈出门去。
简肃盯着自己那只多余的手,恨不得将之剁了了事。
门帘刚落,喧闹街市扑面而来。
简肃落后半步,目光钉在她满头珠翠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冷硬,“孟小姐今日这般盛装,”他唇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莫非赵诩和裴大人……尚不足称孟小姐之心,竟还需劳动尊驾来敷衍在下这一回?”
孟令窈脚步未停,只侧眸瞥他一眼,眼波清亮如寒潭映月,“左丞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连那刚开蒙的孩童都会背‘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怎么左丞竟不知么?”
“还是您觉得,您英武胜过赵将军,清贵胜过裴大人?”她短促地轻笑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利,“也值得我特意‘打扮’一回?”
简肃呼吸陡然窒住,只觉胸口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的鄙夷、不甘,甚至那心底一点无法控制、可耻又隐晦的……在意,都被剥开了摊在光天化日下。他脸上涌起热意,耳垂红得几欲滴血,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被这连环诘问碾成了齑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孟令窈纤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不再看他愣在原地的窘迫模样,盈盈转身,抬手指向前方,唇边重新缀上无可挑剔的浅笑,“瞧这热气,想是刚出炉。简公子,请吧。”
糕点铺里,赵如萱举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枣花酥,往兄长嘴边送,“二哥尝尝嘛!就尝一口,看看是否太过甜腻?三殿下不喜太过甜腻的点心。”
赵诩皱眉后仰,躲避妹妹热情的投喂,“你自己尝……”
他抬手挡开妹妹的手,不经意间转过了头。略带嫌弃的表情尚未完全收回,视线就那样直勾勾撞上了铺子门口的光景。
青布门帘尚未完全落下,皆因他的好友抬手挡住了布帘。
刚要打趣,何曾见过他如此有风度。
下一瞬,他的心上人臻首微垂,自帘后从容步入。
48. 是甜的
几人目光相撞,皆是怔愣。
“孟小姐?”赵如萱最先回过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眼神在孟令窈与她身侧一步之遥的简肃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今日这身打扮可真是光彩照人,”她眼珠一转,刻意拔高声音,“还有简公子陪着逛铺子买点心,难不成是好事将……”
“阿萱!”赵诩皱眉打断,斥责道:“不得妄言。”
简肃神色肃然,“赵小姐未免想得过了。”他语调清晰冷冽,“家母与钟夫人巧遇叙话,打发我等小辈来跑个腿买些东西罢了。这等寻常事,也值得赵小姐如此大惊小怪?”
赵如萱显然不信这套说辞,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再刺几句,孟令窈声音响起。
“妹妹这话倒是有趣。”她眉眼微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若是男女并肩而立便算好事将近,那这天下男女怕是都不敢出门了。莫不是妹妹婚期将近,故而整日想的都是这些心思?”
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温和,“不过是家母差遣,恰好遇上,妹妹实在不必多想。”
赵如萱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呼吸都急促起来,“你……你强词夺理!我只是……”
赵诩伸手拦住妹妹,沉声道:“孟小姐说得是,莫要多事。”他迎向孟令窈的目光,坦荡清澈,“既是长辈差遣,自是正事。”
赵如萱跺脚,“哥哥!她说什么你都信?”
“自然。”赵诩答得毫不犹豫。
孟令窈唇角微扬,目光轻轻扫过赵如萱,朝赵诩弯起水波潋滟的笑眼。
简肃脸色微沉,似有些不耐,“糕点凉了有失本味,孟小姐,该回了。”他语气带刺,好似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两人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赵如萱恨恨道:“二哥,你看看她那样子!我早就与你说了她最是心机深沉!前头跟什么陆鹤鸣、周逸之不清不楚,如今又有裴少卿、简左丞,你还替她说话!她那模样,分明就是……就是朝秦暮楚,水性……”
“阿萱!”赵诩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妄议他人、口出恶言,是你该有的教养么?”
他眼神沉静地看着妹妹,那目光让赵如萱心头一凛,剩下难听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再有下次,我定会禀明母亲。”
赵如萱瘪了瘪嘴,“知道了。”
赵诩沉默望着门外,糕点铺里甜香萦绕,他心头那点涩意却始终盘桓不去。
回到琳琅阁,两位夫人早已议定了首饰。孟令窈和简肃将尚还温热的点心奉上,钟夫人笑言这枣泥的甜香最是醇厚。又略坐了片刻,觉得今日差不多了,她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去。
踏出琳琅阁门槛外,初夏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孟令窈正扶母亲上车,脚步莫名一顿,心头忽有所感。她下意识抬眸,望向二楼雅间。东厢那扇半阖的窗棂之后,似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幽暗处,隔着半卷的竹帘,目光如静水深流,
马车行至半路,孟令窈忽然开口,“母亲,我想去聚香楼那边看看。您先回府歇息吧,我去瞧瞧便回。”
钟夫人微皱眉头,“我同你一道去吧。”
孟令窈眨了眨眼,巧笑嫣然,“店里现下定然乱着,到处都是木屑灰尘,等收拾得有模样了再请您去看也不迟。”
钟夫人本不喜脏污,闻言道:“那你小心些,早些回来。”
孟令窈点头应下,扶母亲坐稳后,便带着菘蓝和苍靛下了车。
目送马车走远,她转身,步履从容,“去琳琅阁。”
菘蓝稍显惊讶,同苍靛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疑惑,什么也没多问。
琳琅阁中,魏掌柜见她去而复返,一愣,“孟小姐……”
“魏掌柜,”不待他问,孟令窈直接开口,“你家主人可在?”
她口中说的分明是问句,可语气笃定,仿佛是陈述事实。
魏掌柜神色几变,眼中瞬间闪过惊疑、挣扎,最后化作一丝决断,垂首道:“在。”
孟令窈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尽头处,雕花木门紧闭。她抬手叩了两下,极轻,像敲在人心上。随即,不待里面有任何回应,她手腕微一用力,推门而入。
二楼雅室,光影偏暗,裴序端坐案后,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一盏青玉盖碗。袅袅茶烟中,他抬眸看来,清俊的面容上并无半分惊异,连眼波都沉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孟小姐,擅闯私室,非闺秀仪范。”
孟令窈反手关门,脚步未停,径直落座对面,姿态从容得仿佛这是她的书房,“大人隐于帘后窥探人行踪,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之道。”她眼眸清亮,直直刺向他,“你我今日皆有失礼之处,如此扯平,倒也不必相互追究了。”
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包容般,将那册书轻轻置于案上,“牙尖嘴利。”
“大人过谦了。”
裴序面色无波,道:“孟小姐特意来此,应不是为了指责我有违君子之道。”
“我只是恰好见着了大人,想起有一桩事要询问。”孟令窈定定看着裴序,目光有如无形的丝线,牢牢缠住了他,“前些日子,大人送来好些补品伤药,连宫中御赐的雪莲愈伤膏都在其中。实在叫人惶恐,我家中应无断手断脚的重伤之人。不知…大人是何用意?”
裴序端起茶盏,淡声道:“回礼皆由家中管事所备,或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哦?”孟令窈挑眉,“大人一向最是守礼,怎的送出的礼物竟不审一审单子么?莫不是,瞧不上我孟家?”
裴序眉头微皱,“岂会如此。”
他拨了拨盏中浮沫,眼帘微垂,“我与令尊同朝为官,令尊乃朝廷柱石,只盼奉上些许补品医药能以备不时之需,免圣上忧心。”
“原是我沾了家父的光。”孟令窈若有所思,倾身向前,距离瞬间拉近,馥郁暖香骤然袭向案几对面的人,她唇边笑容带着逼人的锋锐,“可我听闻,那药膏乃宫中专供,连嫔妃求取也非易事。裴大人这回礼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吧?”
她有意拖长声调,尾音打着卷,“不知大人此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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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求为何?抑或是……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留一丝喘息余地。
室内静默下来,唯余窗外隐约市声。
裴序眼睫微动,深沉的眸底情绪翻涌又被强压下去。他轻啜一口茶水,低声道:“并无所求。”
孟令窈最是不待见他这幅摸样。
所有的试探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副永远端方自持、不露声色的姿态,瞬间点燃了孟令窈积压已久的燥意,似引信燃起,瞬间燎原。
她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染着淡粉蔻丹的手指夺过他手中青玉茶盏。茶水在杯中猛烈晃动,泼溅出几点温热,落在两人衣袖上,洇开几点深色水痕。
裴序微愕抬头,正对上她因激动而染上薄怒的潋滟双眸。
孟令窈甚至未看那水渍一眼,更无暇顾及茶水的温凉、或是这茶盏他方才是否用过。一股不管不顾的任性支配了她,她手掌微倾,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尽数饮下。
茶是温的,带着微涩,亦沾染了他唇齿间一丝极淡的清冽气息,滑过她的咽喉,却如烙铁般灼烫。她饮得又快又急,一滴茶水顺着下颌滑落,蜿蜒在白皙的颈间。
“咚”的一声轻响,她将空杯重重按回案几,胸脯因喘息而微微起伏。脸颊泛着薄红,一直蔓延至眼尾。
“我入室已有些时候,大人却连茶也不曾上一盏。”她拭去唇畔水痕,抬眼望着裴序,一字一句道:“只好不问自取了。”
裴序的目光,从她紧握着茶盏、指节泛白的手,移到她沾了水渍、愈发显得饱满嫣红的唇,最终停在她脸上。他眼底似有暗流无声汹涌,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他收回手,拢入袖中,指节在袖中紧握了一瞬,面上依旧沉静,“孟小姐,这杯茶,是能解你的渴,还是……能平你心头的不甘?”
“裴大人以为呢?”她弯了弯唇,将数日前,裴序搪塞她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孟小姐,你想求一个答案。”他顿了顿,缓缓道:“可那答案,你真心想要吗?”
孟令窈怔住。
裴序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她不喜欢他。应有一段时日了。
裴序很熟悉那些或爱慕或欣赏的视线,可他从未在孟令窈眼中捕捉到相似的痕迹。甚至起初,她眼中常有些来不及掩饰的厌恶。
及至如今,兴许是喜欢他的容色,又或许是对他提供的些许便利很满意,总算稍稍入了她的眼。
莽撞,好追根究底,所以屡次三番试探他的底线。
但她显然并未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孟小姐,我尚有要事,请回吧。”裴序垂眸,重新拾起书册,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孟令窈抿了抿唇,觑了眼他的神色,意识到今日怕是撬不出更多的内容了,便果断站起身,离开了此处。
室内久久静默,良久,裴序移开书册,案几正中,薄得近乎透光的青玉茶盏边缘,印着一抹红。
清淡却惹眼。
是甜的。
49. 云泥之别
回程的马车轱辘声悠悠,车厢内时夫人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连儿子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瞧着也顺眼了几分。她摩挲着新得的镶翠金钗,忍不住开口,“肃儿,今日如何?孟小姐可如为娘所说,秀外慧中,当真是难得的佳配?”
简肃闭目养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置若罔闻。
时夫人也不恼,自顾自絮叨:“也是难得你开了窍,竟还知道琳琅阁这等去处。为娘一时都未曾想到,还是我儿心思周全。那孟小姐今日……”
她滔滔不绝,从孟令窈的衣饰夸到气度,又从气度说到两家门第如何相配。车厢内只余她一人清亮的声音,宛如春日枝头的雀鸟。
许久,时夫人终于察觉不对。她停下话头,眉头微蹙,“肃儿?母亲问你话呢,孟小姐到底如何?”
简肃这才缓缓睁眼,眸色清冷如深潭寒水,“母亲,我与孟小姐并无可能,您不必再费心了。”
“什么?”时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好端端的怎么就没可能了?今日你二人不是……”她急切地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母亲,”简肃打断她,“此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配合这种安排。”
时夫人急了,声音拔高,“肃儿!你这是何意?那孟小姐哪里不好了?人家姑娘……”
见儿子不语,时夫人又故技重施,掏出帕子轻拭眼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声音哽咽,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别人家的儿子哪个不是早早成亲立业,就你这般拗性!为娘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往日这招百试百灵,今日简肃却格外坚决。他霍然起身,马车恰好行至一处街口,尚未停稳。他一把推开厢门,动作利落干脆,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儿子还有公务,母亲慢行!”
话音未落,人已跃下马车,玄色身影迅速消失在熙攘人流之中。
“肃儿!简肃!你给我站住!”时夫人气急败坏的呼唤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她扶着车壁,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脸色一阵青白,最终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和满腹无可奈何。
那厢,出了琳琅阁后,孟令窈立在街头略作思忖。虽说去聚香楼只是搪塞母亲的托词,可已经出来了,倒不如真去看看进展如何。
午后的阳光正好,她带着菘蓝和苍靛慢慢踱向聚香楼。远远便听见锤凿声此起彼伏,木料搬运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走近了看,整个铺面都被围了起来,里面尘土飞扬,忙碌异常。
钱掌柜正在院中指挥工匠,一眼瞧见孟令窈,忙不迭地小跑过来,“小姐怎么来了?快快,莫要靠得太近,这灰尘大得很,别脏了您的衣裳。”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身后的工匠们动作轻些。
孟令窈也不勉强,隔着一段距离打量。先前对母亲说“到处都是木屑灰尘”原是推脱之词,今日来看,倒真是这般模样。不由莞尔一笑,“钱掌柜,照这进度,全部完工还需多久?”
钱掌柜抹了把汗,语气却透着笃定,“小姐别看现在还乱糟糟的,其实大件都安置妥当了。再有个三五日打扫干净,便能焕然一新。”
孟令窈颔首,“甚好。端阳过后,京中怕是有不少人会打听聚香楼的消息,你需提前准备周全。”
钱掌柜一听就明白东家小姐心中已有计议,当即正色道:“小姐放心,老朽定会打点妥当。”
“嗯,收拾要快。”孟令窈补充道,“拖得久了,人心易散,再好的势头也难维持。”
“是是是,小姐思虑周全!”钱掌柜连连应诺,随即想起一事,“对了,您吩咐定制的那些器皿样品,已到了些,请您移步过目?”
孟令窈来了兴致,“在何处?”
钱掌柜引着她绕到侧院,长案上,数排各式各样的瓶盒罐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有圆润如珠的小瓷瓶、方正典雅的漆盒、透明如水晶的琉璃瓶、还有雕工精细的象牙盒……件件精巧,惹人喜爱。
孟令窈逐一端详,指尖轻点,迅速选出几样最合心意的,“这几种,你再去多订些来。这个琉璃瓶做得不错,可盛香露,这玉质的小盒正好装胭脂……”
钱掌柜一一记下,脸上却浮起一丝迟疑,“小姐,老朽在京中虽认得些人,但这等精细器皿能寻得如此齐全,实是仰赖周小姐相助。这些都是周家的产业……周小姐似知晓小姐要做些什么,特意开了方便之门。”
孟令窈指尖在选中的琉璃瓶上轻轻划过,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离开聚香楼,她吩咐菘蓝,“给周小姐递个帖子,就说我想请她品茶叙话。”
周希文那头很快回了话,只道她的别院有上好的茶,何须去外头。
孟令窈也不勉强,依约去了她的别院。
周希文仍在那处精巧的水榭中候着,一袭淡紫色长裙,气度沉静,眉宇间已不见月余前的疲惫焦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掌控感,仿佛风暴过后归于平静的水面。
不必多问,孟令窈便能判断出,在父兄皆入狱后,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掌舵了周家这艘大船。
“本想躲个清静,不料住惯了,竟舍不得回那拘束的老宅了。”周希文笑着起身相迎。
孟令窈环顾四周,小院虽不大,但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此处闹中取静,确实难得。看姐姐气色,比前次好了许多。”
“是啊,”周希文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尘埃落定,心也定了。”
两人正闲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捧着茶盘,步履沉稳。他身着素净的青色长衫,容貌秀雅,气质安静温顺。他走到亭边,飞快扫了一眼周希文对面坐着的人,随即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地将茶点奉上,动作流畅,并无半分忸怩造作。
周希文抬眼看他,语气平淡,“你来做什么?”
男子垂首,声音温和,“听闻有贵客至,特来奉些茶点。”
“既知是贵客,便该明白分寸。”
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神伤,低低应了一声:“是。”继而行礼告退,步履依旧沉稳。
孟令窈看着那安静离去的背影,挑眉笑道:“怪不得姐姐乐不思蜀。”
周希文神色坦然,轻抿了口茶,慵懒道:“前些日子心力交瘁,总要找些法子让自己舒心些。如今周家上下,再无人能掣肘于我。我想做什么,莫说一个,就是养上整个宅子的人,也无不可。"
孟令窈失笑,“确实,如今你可是当家的人了。”
“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太过麻烦,”周希文悠悠道:“还要提防着旁人算计我的东西。不若找个能由我掌控的,来得心安。”
孟令窈深以为然地点头,“姐姐说得是。”
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令窈呢?”
孟令窈故作不解,“什么?”
“到底是赵将军,还是裴大人?”周希文眨眨眼,“令窈可做好了抉择?”
孟令窈蹙眉,“非得是他们俩吗?京中俊彦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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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希文闻言大笑,“好!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孟令窈顺势玩笑,“我这生意还未起势便得周家鼎力相助,照此下去,怕是不出数年,真能应了姐姐上巳节那日的戏言,享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本是举手之劳,”周希文眼中笑意更浓,似真似假道:“你既这般说了,姐姐倒真要好好助你一臂之力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又闲叙片刻,孟令窈起身告辞。周希文送至院门,脚步微顿,脸上的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沉郁。
“令窈,”她声音低了些许,“前几日……我去狱中见了父兄。”
孟令窈脚步一顿,抬眸看她。
周希文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精致的庭院,看到了那阴暗潮湿的牢笼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模样。”
父亲总是高大威严,运筹帷幄,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兄长虽玩世不恭,可总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眼前浮现的,却是地牢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只剩下浑浊的惊惧和颓唐。兄长那身惯常的华服早已污损破烂,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怨毒和疯狂。曾经支撑她世界的两座高山,在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泥淖。
周希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巨浪过后残留的荒凉,“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也不过是……会害怕、会倒下的凡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带着彻骨的冷意,“上元节画舫之祸,我查清了。是我那好兄长的手笔。为了掩盖他们私运的盐船,他竟拿我的画舫引人耳目,故意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若非收买的人尚念一丝旧恩……我今日,怕是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此事,定然经了父亲的首肯。他全然不顾船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孟令窈心头一震,万没想到那日惊险背后竟藏着如此凉薄。
周希文收敛了情绪,看向孟令窈,眼神真挚,“令窈,我要多谢你。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联系裴大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告发……”
想到那枚惹了事的令牌,孟令窈咬了下唇。事后裴序没有找她要,她一时忘记,竟一直没还给他。
她摇头,“姐姐言重了。你有隐忍蛰伏的智慧,更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即便没有我,终也会找到破局之法。”
周希文笑了笑,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望着孟令窈的身影消失在别院门口,周希文眼前却闪过地牢中兄长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以及……立在他身侧,那个始终沉静如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绯色身影。一个是陷入绝境的困兽,歇斯底里,另一个却是掌控棋局的弈者,从容不迫。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
傍晚时分,孟令窈甫一归家,外祖家的小厮便风风火火跑来传话,说是小表妹新得了一只巧嘴鹦鹉,会说好些俏皮话,特请表小姐去赏玩解闷。
菘蓝好奇地嘀咕,“奇怪,来传话的这小厮,瞧着像是表少爷身边得力的那个……”
孟令窈闻言,唇角微弯,并未言语。
50. 真心
钟府后院的紫藤花架下,孟令窈还未踏入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表姐来了!”钟静姝欢快地迎上前,拉着她的手走向窗边的鸟笼,“快来看我新得的宝贝。”
笼中那只鹦鹉当真是极品,羽毛翠绿如翡,胸前一抹鲜红似火,双眸灵动有神,见了生人也不怯场,反而昂首挺胸,颇有几分傲然之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鹦鹉一见孟令窈,忽而张口吟诵起来,声音清亮,字正腔圆。
孟令窈不由失笑,“这小东西倒是会拣好听的说。”
“还有呢!”钟静姝兴致勃勃地拍拍手,那鹦鹉立刻又来了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接连几句,皆是赞美佳人的诗句,说得孟令窈笑意不绝。这鹦鹉不仅会背诗,还颇有眼色,见孟令窈笑了,便越发卖力表演。
“表姐,不如我把这鹦鹉送给你吧。”钟静姝忽然开口,煞有介事道:“正好与你院中那只画眉作伴。省得它在我这孤零零一只鸟儿。你瞧,它背的这些诗句,与你最是相配!”
孟令窈笑意渐敛,目光深深地看着小表妹。钟静姝被她看得心虚,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良久,孟令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静姝,你是受了谁的嘱托?”
钟静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是、是兄长让我这么做的。”
她泄了气,一口气尽数交待出来,“……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我送鹦鹉给表姐,但我仔细瞧过了,只是只机灵些的鸟儿罢了。”
她拉着孟令窈的袖子,眼中带着恳求,“表姐别怪我,是两位兄长不让说的……”
孟令窈并未生气,轻抚了抚她的头,“傻丫头,我何时怪过你?你那两个兄长现在何处?”
“在枕流轩练武呢,”钟静姝松了口气,又补充道:“今日似是还有客人到访。”
孟令窈丝毫不觉意外,起身整理衣裙,“我去寻他们。”
“那这鹦鹉……”钟静姝指着笼子,期期艾艾问:“表姐还愿意要吗?”
“要,自然要。”孟令窈唇角微扬,示意菘蓝接下笼子,“既是好意,岂有不收之理?”
枕流轩内,刀光剑影。钟家两兄弟正在切磋武艺,招式凌厉,配合默契。演武场外的石凳上,一道颀长身影静坐观战,只是那人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院门方向。
就在此时,一袭茜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四目相对的瞬间,赵诩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表妹?”钟定曜停下动作,“你怎么来这了?”
自打他们兄弟开始练武,表妹就鲜少踏进枕流轩,总说有一股馊味……
孟令窈步履从容走进院中,笑意盈盈,“两位表兄送了我大礼,自然要当面道谢。”
院中三位男子神色瞬间都有些不自然。片刻后,钟定明磕磕巴巴开口,“只是只鸟儿,表妹不必客气。”
孟令窈走了几步,距离几人尚有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抬手掩住口鼻,毫不掩饰地皱眉,“两位表兄……”
钟定曜习以为常,拉住弟弟,道:“我们出了一身汗,先去清洗一番。表妹自便。”说罢两人匆匆离去。
孟令窈自小便常来外祖家,表兄妹们从不拿她当外人。
她施施然在赵诩对面坐下,率先开口,“赵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来此?”
赵诩努力平复心情,嗓音仍有些发涩,像一把久未拨动的琴,“钟兄二人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来观摩切磋。”
“原是如此。”孟令窈点头,“不知两位表兄身手如何?”
“武艺精湛,即便在镇北军中也能排得上号。”赵诩老实回答。
孟令窈顺着他熟悉的话题又聊了几句,见赵诩放松了些,话锋一转,冷不丁发问。
“那赵将军,为何要送我鹦鹉?”
赵诩瞬间愣住,随即脸颊一点点染上红色。
孟令窈手支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双颊逐渐红透了。
一别经年,赵小将军一如往昔。
许久,赵诩才开口,“前日偶经东市,无意间瞧见,觉得孟小姐兴许会喜欢……”
那日几个纨绔为争这鹦鹉竞价,他本已走开,偏听那鸟儿吟了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恍惚间脑海中浮现一抹倩影,于是鬼使神差花了数月月奉,得了这只鹦鹉。
孟令窈弯了弯眼睛,“确实有趣。”
“孟小姐怎知,鹦鹉是我送的。”赵诩按捺不住,问道。
孟令窈眨了眨眼睛,“猜的。”
“孟小姐当真聪慧过人。”赵诩的脸更红了,视线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放的好,瞥见钟家兄弟俩留在武器架上的剑,悄悄松了口气,寻了话头,“孟小姐与两位钟兄关系极好。”
“有如亲兄妹一般。”孟令窈团扇轻摇,“不过,终究不如赵将军,有亲兄妹。”
她一提兄妹,赵诩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郑重道:“数日前,如萱曾出言不逊冒犯了小姐。我已叮嘱过她,她也允诺,往后绝不再犯。”
孟令窈随意点了下头,“你们兄妹关系亲厚,真叫人羡慕。不过——”
她双眸直视赵诩,“赵将军应听说了,你不在京中时,我与旁的男子走得近。”
赵诩略有迟疑,还是诚实回答,“有所耳闻。”
“那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他摇头,眼神清澈坦荡,“我相信孟小姐。”
“如若当真呢?”
满院风声骤寂,赵诩望着眼前人发间轻轻晃动的步摇,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沙哑,“沙场刀剑无眼,我数次险些丧命,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小姐等我。世间诸多良缘,小姐若能平安喜乐,那么,是谁都好。”
孟令窈心念微动,抬眸,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你也见到了,你妹妹不喜欢我。若日后起了冲突,你待如何?”
赵诩毫不犹豫答道:“我自是护着孟小姐,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似是怕孟令窈不信,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如萱在家中,有父母兄长爱护,可若是孟小姐……那便只得我一人,自当全力相护。”
孟令窈眼底泛起涟漪,她缓缓站起身,发间步摇曳碎一地金光,只轻飘飘留下一句,“赵将军的心意,我已知晓。”
落在赵诩耳中,却是重于千钧,他猛地站起,眼中光华璀璨,“孟小姐……”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孟令窈浅浅一笑,转身离去,留下赵诩一人在院中,脸上难掩喜悦。
钟定明扯着尚还湿润的衣襟踏入院门,左右张望,没见着表妹的身影,只见赵诩独自对着空石凳出神,眼角眉梢浸着化不开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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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眼瞳映着日光,活像藏了两簇跳动的火苗。
“哎哟——”他故作夸张地捂着脸,“谁把太阳摘下来了?快要闪瞎了我的眼睛。”
“少说胡话。”落后一步出来的钟定曜推了他一把,扭头一本正经问赵诩,“鸣远,你今日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赵诩不明所以,答道:“马车。”
“那就好。”钟定曜松了口气。
“可不是嘛。”钟定明挤眉弄眼,“不然你这样,我真怕你一出门就连人带马一头栽进永丰河里去。”
“钟兄取笑我了。”赵诩浑然不恼,仍是一副笑模样。
钟家兄弟对视一眼,虽说从小到大没少被表妹“欺负”,可如今眼看着她要被人拐走,心情仍是复杂得很。
“罢了罢了,你这样子看着就烦,快回家去吧!”钟定明挥手赶人。
赵诩也不介意,拱手作揖,离去的脚步比镇北军大捷归京时还要轻盈。
“啧。”
武兴侯府。
赵诩刚一进门,崔夫人身边的婢女便迎上前来,“少爷,夫人找您。”
“我知晓了。”他敛了笑意,眼底依旧悦动着细碎的光。
婢女眼眉低垂,上前引路。
崔夫人端坐在花厅主位,着一身湖蓝色衣袍,高挽发髻,冠上嵌着数颗东珠,粒粒圆润饱满。
一只手上不紧不慢地拈着一串紫檀佛珠。
听到动静,她抬眸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问道:“今日去了钟指挥使府?”
“是,儿子与钟家兄弟交好,他们新学了一套剑法,邀我去观摩。”赵诩恭敬回答。
崔夫人“嗯”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问:“怎的你们男儿家练武,还要只鹦鹉在旁助兴?”她偏头问身边的嬷嬷,“这是京中近来时兴的玩法?”
嬷嬷笑着摇头,“老奴不知。”
赵诩脸一红,连忙解释,“并非如此,儿子只是见那鹦鹉好玩才买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从前倒不曾见你对这些东西好奇。买也就罢了,还与那些纨绔竞价。莫不是回京不过数月,就学了京中那些乌糟习气?”
赵诩连连摇头,“往后不会了,请母亲莫要见怪。”
崔夫人淡淡一笑,“我怪什么?只是我年纪大了,哪里还能一直管着你。只盼能早日为你聘一位淑女,替我好生管束你。”
赵诩闻言,双眼灼灼看着母亲,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儿子已心有所属,还望母亲能替儿子求娶!”
崔夫人拨弄佛珠的手一滞,“哪家的小姐?”
“孟家小姐,孟令窈。”
崔夫人很快回想起孟令窈的模样,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笑着问:“何时起的心思?我竟不知。”
赵诩红着脸,“上巳节时,一见倾心。”
脑中念头急转,他未曾说出多年来的心思,怕在母亲面前有损孟令窈名节。
“怪不得当时你同裴少卿一道争画,我当你跟随谢大将军久了,也学了些风雅之心。”崔夫人缓缓道:“既然你喜欢,母亲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媒人上门。”
赵诩欣喜万分,连连谢恩。
待他离去,崔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佛珠转动的声响在花厅响了许久,倏然停住。
“去查查那只鹦鹉现在何处。另外,让如萱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51. 三场噩梦
归途的马车上,鹦鹉就悬挂在车厢上方,晃晃悠悠。菘蓝忍不住伸手去逗弄,那鹦鹉却不耐烦,忽地抖翅,稳稳落在孟令窈肩头,还乖觉地用脸蹭蹭她。
“这鹦鹉真是乖巧,与小姐投缘呢。”菘蓝笑道。
孟令窈轻笑,伸指戳它红喙,“这大抵就是,物似主人形吧。”
溶溶月色倾洒,孟令窈浸在芍药香汤中,听菘蓝唠叨新换的冰蚕丝衾被。水雾朦胧间,木架上鹦鹉直点着头,打瞌睡,看得孟令窈也犯了困。
“小姐、小姐。”菘蓝轻声唤她,“可别就这样睡着了,仔细着凉。”
含混地应了声,擦洗干净,换上寝衣,孟令窈长舒了口气,总算可以睡下了。
“小姐,”菘蓝在床沿系上香囊,“端阳将近,蛇虫鼠蚁多,这里头放了些药材,能让您睡得更安稳些。”
“还是菘蓝最得我心。”她低低说了一句,翻了个身,在微苦的艾草香中,渐渐沉入梦乡。
她又做梦了……
那是个格外冗长的梦,长到几乎像在梦里过了半生。
无数零碎的片段拼接,她看到自己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嫁给了赵诩,起初日子应是不错的,梦中依稀看到丈夫温柔专情,婆母大气和顺。
而后她梦见自己坐在聚香楼的后堂,肚子微微凸起,像是怀孕了,孕肚抵着桌案,指尖翻着账册。窗外雨声淅沥,她揉了揉发酸的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少夫人。”一个嬷嬷端着药碗进来,“安胎药该喝了。”
她忙着对账,不愿喝,只叫放着。却又有人进来,她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婆母,崔夫人。
“诩儿特意叮嘱,要看着你服下。”那贵妇人声音温和却不容反驳,“你这孩子,总不爱惜身子。”
“母亲,金陵的分号刚开张,这几日需得盯着些。”
金陵的分号?原来她的生意竟做得这般好了?
孟令窈忍不住感慨,她原来还是不世出的经商天才。
崔夫人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侯府不缺这些银钱,你如今怀着身孕,何必再操劳?”
“这不是操劳。”孟令窈抬眼,语气平静,“聚香楼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哪怕嫁入侯府,我也不想丢下。”
崔夫人眉头微蹙,还未开口,门帘忽地被掀开。赵诩大步走进来,一身甲胄未褪,眉间还带着几分疲惫,却在见到她时露出笑,“娘子怎么还在这儿?母亲说得对,你该好好歇着。”
孟令窈分明感觉自己心头微沉,还是稳着声音道:“账目还未清完,我再看一会儿。”
赵诩走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生意上的事,交给管事们去办吧。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
仿佛一把钝刀,缓缓割进她心里。
难以言喻的钝痛在心口蔓延,她看着他,那双往日温柔含笑的眼里,此刻全是劝慰,仿佛她的坚持不过是任性。
“好。”她最终只轻轻应了一声。
是夜,她腹痛如绞,冷汗浸透衣衫。崔夫人匆匆赶来,面上忧心忡忡,眼底丝丝冷意却映入孟令窈的瞳孔,“早说了让你安心养胎,偏不听……”
赵诩站在床边,面色苍白,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子,别怕……”
可当太医摇头叹息时,崔夫人轻声道:“诩儿,这孩子没了,未必不是天意。”
赵诩沉默良久,最终只低低道:“母亲说得是。”
孟令窈闭上眼,再不愿看他们一眼。
“小姐!小姐!”菘蓝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
孟令窈猛地睁开眼,冷汗涔涔,掌心紧攥着被褥。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唯有鹦鹉在笼中轻轻扑腾。
她缓缓松开手指,脸上莫名湿漉漉的,抬手一碰,竟都是眼泪。
菘蓝匆忙取来热帕子要替小姐擦拭脸庞。
“小姐,”她眉头紧皱,“您又做噩梦了?”
这回该是多可怕的梦?先前可从未如此……
她心中满含担忧。
孟令窈支起身子,攥住递来的帕子,慢慢摇头。
“不是噩梦。”她扯了扯唇角,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是极好的梦。”
“我梦见,聚香楼生意绝佳,在金陵、姑苏都开了分号。”
菘蓝愣了一下,若是这般好的梦,小姐怎会满脸泪水?
她定了定神,也笑道:“那真是极好的。”
“小姐,再睡会儿吧?”菘蓝又去点了盏灯,放下床榻外层的帘幔,柔和的光线铺散到孟令窈脸上,她轻声道:“时辰还早呢。”
孟令窈抬眼,透过轻薄的帘幔,望见架上摇摇晃晃的鹦鹉,“有些吵,将它取出去吧。”
菘蓝顿了顿,应道:“是。”
她吩咐下去,外间值夜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很快带走了鹦鹉。
孟令窈再度躺下,手掌无意识覆在小腹上,好似烫到了一般,一触即离。她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想,只是梦而已,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沦落至此。
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让聚香楼的生意做得更大些,不止金陵、姑苏,还有蜀中、盛京,男子……如何能比攥在自己手里的生意更值得依靠。
几日后。
钟夫人逮住脚步匆匆的苍靛,“你们小姐呢?一连几天连个影儿都瞧不见?后日就是端阳宴了!”
“在聚香楼。”苍靛弓着腰,一叠声告罪,“夫人,小姐那边催得紧,还望容小人先行一步。”
钟夫人稍稍松开手,苍靛便像一尾游鱼似的溜走了。
“真是……”钟夫人手叉着腰,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带上几个下人,急行至聚香楼,将连日不着家的女儿捉拿回府。
“你……”
钟夫人本想数落几句,她虽一向支持女儿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整日拘在后宅,可也该分清轻重缓急。端阳宫宴事关重大,岂可因贪恋生意而疏忽了正经事?
可话到嘴边,却在看清女儿面容时戛然而止。
不过几日功夫,女儿原本莹润的脸颊竟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眼下更是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唯独一双眼睛,愈发清澈透亮。
她又好气又好笑,快走两步上前,温热的掌心便抚上了女儿的脸颊,“你这是何苦?家里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为个铺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孟令窈歪了歪头,脸更紧贴母亲掌心,轻轻蹭了蹭,“女儿想至少做出些样子来。”
钟夫人捏了一把她的脸,“还怕家里养不起你不成?”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低低道:“母亲此刻自是这般说……可若女儿久不嫁人,在家中待成了老姑娘,日日碍眼,母亲与父亲……怕是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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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烦了。”
“胡言乱语!”钟夫人顿时沉下脸来,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谁家敢嚼这样的舌根?你且听着,若是有真心喜欢、情投意合的好男儿,母亲自然欢喜送你出嫁。可若是这满京城的男儿,尽是些陆鹤鸣、周逸之之流,那便是不嫁也罢!”
“你爹敢多嘴,我就打断他的腿。”
孟令窈“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不必对父亲这般残忍。”
“也是。”钟夫人若有所思,“他全乎着上朝多少能领几个月奉。”
她端详着女儿的神色,放缓了语气,“那日的简公子瞧着人品才学倒是不错,可你既然无意,往后也不必再见了。窈窈,我们只盼着你……”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只盼着你能活得舒心畅意,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强。”
孟令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扑进母亲怀中,“母亲......”
她这些日子埋头于聚香楼的事务,是坚定了要做出一番事业,可也免不了存着一点逃避的心思。那梦中的委屈、惶恐和孤立无援,在这一刻尽数融化在母亲带着熟悉馨香的柔软衣襟间。鼻尖一酸,眼眶瞬间便红了,积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
钟夫人被女儿撞得微微一晃,随即稳稳地接住了她。感受到怀中女儿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心尖都跟着发颤,嘴里仍故意嗔怪道:“瞧瞧,这满身的香灰粉末,都蹭到我的新衣裳上了!”
她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双臂却将女儿搂得更紧,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梳理着她有些散乱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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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佳节,碧空如洗。皇家别苑临河而建,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蜿蜒的河流相映成趣。
今日要先随圣驾一同观赏龙舟竞渡,再移步殿内开宴。竞渡的龙舟队先前已筛选过一轮,留下两支最为出彩的,偏巧这两支队伍分别与两位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支由二皇子的小舅子领头,一支的精锐是三皇子的表弟。两位皇子的较量,使得这场本就热闹的端阳盛事,更添了几分暗流涌动的意味。
河岸旁早已搭起重重华美的彩棚看台,锦幔飞扬,遮阳蔽日。棚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毯,摆放着精致的矮几茶案,上头陈列着各色时鲜瓜果、冰镇汤品。饶是如此周到,初夏午后的骄阳依旧透过缝隙洒落,带着灼人的热意,令人额角微见汗珠。
孟令窈坐在女眷席中,心绪较之前些日子已平复许多。她细细地匀了面,用的是新制的胭脂,色泽清透自然,唇上点的口脂,她取名“石榴娇”,鲜艳却不媚俗,又在耳后、腕间轻轻拍上自制的“竹露清”,淡雅清新的香气在微热的空气中悄然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往常这般精心装扮,是为引人瞩目,彰显自身。而今日,她是要以自己来彰显她手中所创造之物的精妙。她不再是被装饰的对象,而是要让这些胭脂香露,因为她的使用而显得更加珍贵。
从身旁赵如萱时不时偷瞄过来的反应看,效果想来是不错的。
看台依礼男女分席,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幔帐,影影绰绰,虽不能清晰视物,却也能大致分辨人影。鼓声震天,龙舟如箭离弦,破开碧波飞驰而去,两岸欢呼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孟令窈端着茶盏小口抿着,目不斜视。可分明能感受到从男席那边投来的炽热目光,恍如实质。她垂眸整理袖口,权当不知。
52. 冰魄酿
视野最佳之处,自然是皇室御座。帝后端坐明黄华盖之下,气度尊荣。两侧是皇子公主及得宠亲贵。孟令窈目光平静掠过,在帝后下首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云舒。
她今日的装扮可谓极尽奢华,一身织金缕银的宫装,头戴金钗,耳垂明珠,颈间更是套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上嵌无数翡翠珠宝。只从座次便可知晓,她现下极受宠爱。
恰如那日谢成玉所说,她已是贵人了,还得圣上亲赐封号“文”,得尊称一声“文贵人”。
孟令窈飞快扫了一眼,她的妆容经过精心设计,刻意加重了眉眼的轮廓,唇色也比平日浓重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成熟妖娆,与她的年纪颇不相称。
她收回目光,心中暗想,这般模样,倒不怎么像帝后的女儿了。
“她这个样子……”身旁传来赵如萱压低的声音,她用团扇半掩着唇角,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看着真是别扭得很。”
孟令窈默不作声,继续望着河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偏过头,目光平静落在赵如萱脸上,淡淡问道:“赵小姐是在与我说话?”
赵如萱一怔,随即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是你还能是谁?这里就咱们坐得最近!”
孟令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慢悠悠道:“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赵小姐如此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罢了。”
赵如萱咬了咬下唇,想要发作却又努力压制住,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片刻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还不是为了我二哥……”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轻微,“我二哥……他已经向母亲言明对你的心意,我母亲也已应下,不日就会请媒人上门提亲了。母亲对此事颇为看重,还特意将我召去问了话。”
孟令窈挑了挑眉,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赵如萱继续道,“我对你……原本是有诸多不满的。但念及兄长的心意,还是向母亲说了不少好话的。”
自然是挑挑拣拣,很是勉强的说了几句。她望着孟令窈的侧脸,鼻尖微微翕动。若是孟令窈能主动告知她,她用的胭脂水粉香露都是什么,她下回兴许会多说几句好话。
她目光又不自觉飘向高台上的林云舒,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更何况林云舒她……”
赵如萱直勾勾盯着那个华服艳丽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万万没想到,多年的好友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如今林云舒深得皇帝宠爱,待到来日她与三皇子成婚,岂不是要成为她的长辈?可她们分明年纪相仿,从前还一起在闺房中嬉笑怒骂……
有了林云舒这件事作为对比,赵如萱忽然觉得孟令窈也没那么讨厌了。虽然这人有时确实与一些男子走得太近,惹人非议,但到底也没做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若是能嫁给二哥,她勉强也能认她这个二嫂吧。
只是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言语尖酸,屡次三番刻薄她!
孟令窈听完她这番心路历程,忍不住有些想笑。幽幽道:“赵小姐大抵不必如此烦忧……”
话音未落,河面上忽然传来震天的锣鼓声。第一艘龙舟冲过了终点线,正是二皇子一方的队伍!彩旗招展,鼓乐齐鸣,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赵如萱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三皇子一方败了!她借着喧嚣掩护,小声嘟囔了好几句。
“卑鄙,定是收买了裁判。”她咬牙切齿,“要不然就是二皇子那船做了手脚!”
待锣鼓声渐歇,现场稍微安静了些,赵如萱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孟令窈笑了一下,并未重复。
赵如萱见状也顾不上追问,她摸了下鬓角,提着裙摆往男宾席跑去,腰间禁步叮咚作响,显然是急着去安慰落败的三皇子。
胜负已分,宴席初开。席上珍馐罗列,丝竹盈耳。
一位贵妇人扫了一眼上头的坐席,叹了一声,道:“往常这些日子总不会少了长公主,如今殿下在西南边地,着实辛苦。”
“可不是,”另一位接口,“都说西南湿热,蛇虫遍地,日头又毒得很,便是再好的肌肤也经不起磋磨,无论男女,肤色都深些。”
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女眷们身上。那接话的夫人眼神流转,目光转向身旁的孟令窈,“说到肤色,我瞧着孟小姐今日气色倒好,真是肤若凝脂。这暑气蒸腾的,妆容也丝毫不见浮腻,用的可是什么新巧方子?”她声音清亮,引得几位夫人俱都看了过来。
孟令窈莞尔,羽睫微垂,“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寻常脂粉,又用了些香露,图个清凉醒神罢了,不值一提。”
“孟小姐这话便不老实了。”京兆尹府上的许小姐摇了摇手指,“我方才闻着谢小姐身上的香气,与你的极为相似,可见是得了好东西,不想与我们大家分享呢。”
谢成玉闻言笑着睨了孟令窈一眼,道:“令窈,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那聚香楼饮食生意做不下去,香露倒卖出去不少的事儿,在座夫人小姐早就有所耳闻了。”
她一番唱念做打,把聚香楼转行一事说得妙趣横生,席间有好几位都曾跟风买过先前的香露,却不知其中缘由,听罢都笑了出来。
孟令窈手垂在案下,用力攥了一把,脸顿时红了,她不轻不重瞪了谢成玉一眼,“你数你最知道揭我的短,这下好了,叫大家都知晓我不善打理中馈……”
她一贯在人前都是从容不迫的大家闺秀,难得露出这般稍显窘迫的模样。出于某种不便言明的心态,在座诸人反而感觉亲切了起来。
许小姐第一个响应,“令窈的铺子何时再开?可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凑个热闹。”
余下几位夫人小姐紧跟着也道要去捧场。
孟令窈弯了弯唇,一一应下,“届时一定将帖子都送到各位府邸。”
“民间的东西,终究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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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大雅之堂。”一把清脆的嗓子忽地从高处落下。
林云舒不知何时已离了帝后下首的尊位,袅袅娜娜行至近前。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遭众人都能听见,“这香露之道,讲究底蕴。宫中尚药局新近得了波斯国进贡的‘龙涎香精’,香味浓郁、数日不散,一滴便抵得过寻常香露一瓶。孟小姐这等……心意之作。”
她掩唇轻笑,“哄哄不懂行的也就罢了,在座诸位夫人见识广博,想来一闻便知高下。”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几位夫人小姐交换着眼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林云舒如今身份特殊,轻易得罪不得,可平白被如此说,任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只觉得这位新晋的文贵人,从前瞧着是温柔贤淑,不想一朝得势,就现了原形。
孟令窈神色不变,缓缓起身行礼,“贵人所言极是。波斯‘龙涎香精’,乃稀世奇珍,绝非寻常香露可比。”她顿了顿,恭恭敬敬道:“然臣女愚钝,曾听闻香之为用,贵在相宜。正如医道讲究‘君臣佐使’,香露亦需‘因时、因地、因人’。龙涎香精性温厚,气韵磅礴,在隆冬取暖或盛大典仪时用再恰当不过。不过如今正值端阳,暑气渐盛,人心易浮,若再用那等浓烈厚重之香,恐有火上浇油之虞。民女所用香露不过寻常之物,比不得宫中珍品,不过适合夏日宁神,倒也有些微薄用处。”
“你——”林云舒冷下脸,“巧言令色。”
“好啊,成玉,原来你是借花献佛。”静嫔扶着侍女,缓步行来,不着痕迹嵌入几人对话。
她指尖虚虚点了下谢成玉,转头对众人道:“前些日子本宫正为夏日燥热所困,太医说殿中香料太重,宜用清淡微凉之物以养心脾。这丫头送了些‘竹露清’来,果然清淡雅致。我还当是她的巧思,原是孟小姐的。”
静嫔年纪轻轻身居嫔位,又出身世家大族,深得皇后信任,她这话一出,林云舒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能得娘娘喜爱,是臣女的荣幸。”孟令窈盈盈福身。
谢成玉嬉笑着道:“分明是我心中常惦记着娘娘,一得了什么好东西巴巴地就送去了。”
“娘娘与谢小姐感情果真深厚。”一位夫人开了口,立刻引得诸多附和。
林云舒见场面已彻底失了自己的控制,心中恼怒更甚,也不欲再待,愤愤拂袖离去。
孟令窈瞥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回答一位夫人的疑问,“珍珠粉的确莹润,但夏日里汗水多,极易斑驳……”
宴席过半,一宫女端着白玉酒壶停在孟令窈案前,声音不高不低,“孟小姐,文贵人方才言语有失,特命奴婢奉上此壶‘冰魄酿’,权当赔罪,望孟小姐笑纳。”
玉壶精致,壶壁凝着水珠,寒气隐隐。孟令窈看着那壶酒,心中警铃大作。
“小姐怎的还不接过?难道是不愿收下贵人的赔礼?”
孟令窈抿了下唇,正要伸手,斜刺里另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接过了那壶酒。
53. 不许见
轻舟牢牢把住了酒壶,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焦急,对着孟令窈和那宫女团团一揖,“哎呀,孟小姐安好,这位姐姐也在。小的正犯愁呢!”他转向宫女,语气熟稔又恳切,“姐姐,方才听闻您这送的是‘冰魄酿’?真是巧了!我家大人略感不适,正想寻些清淡冰冽的酒水缓一缓。小的瞧这酒就极合适,不知能否行个方便,将这美酒让与我们大人?”
孟令窈心头一动,立刻顺势道:“裴大人身子不适?那自然要紧。这酒便让与裴大人吧,本就是贵人一番美意,解暑正好。”
那宫女脸色微变,急道:“不可…这是文贵人特意赠与孟小姐的……”
轻舟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姐姐此言差矣。贵人赏赐,恩典浩荡。然既已赠与孟小姐,便是孟小姐之物。孟小姐体恤我家大人,自愿转赠,此乃主子们之间的情谊。你一介奴婢,安敢置喙主子心意?莫非贵人的赏赐,还由得你一个下人指手画脚?”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压迫感十足。
宫女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白了又红,眼睁睁看着轻舟稳稳托起玉壶,对着孟令窈又是一礼,“多谢孟小姐!小的这就给大人送去。”
轻舟捧着玉壶快步走向男宾席。裴序端坐于孟令窈斜对面,位置不远不近。轻舟附耳低语,裴序目光微抬,越过人影,与孟令窈的视线短暂相接,随即平静收回。他亲自执起玉壶,倒了一杯清澈酒液,在众人视线可及之处,尤其在那宫女尚未离去的紧张注视下,从容举杯,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面色如常。
宫女嘴唇翕动,却再不敢多言一句,匆匆退下。
宴席过半,歌舞愈盛。裴序这一方天地异常安静。轻舟起初只道大人在闭目养神,但渐渐察觉不对——大人搭在案几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额角更是渗出细密汗珠,呼吸也比平时沉缓许多。
轻舟心头一紧,悄悄靠近,借着斟酒的机会低唤,“大人?”裴序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了一下。数息后,他站起身。轻舟正要跟上,却听见他道:“别跟来。”
轻舟犹豫一瞬,应了声“是”。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裴序始终未归。他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许多,离席去寻。
四处找寻不得,轻舟咬咬牙,瞅准孟令窈离席更衣的间隙,他迅速跟上,在僻静处,言简意赅将裴序饮下酒后气息不稳、强忍不适的情况,及自己无意中听见林云舒的宫女同方才送酒的宫女间“务必让孟小姐饮下”的私语,快速告知了孟令窈。
孟令窈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那酒有问题!
“孟小姐,我找了一圈,一直未曾找到大人。”轻舟焦急道:“今日贵人多,长公主又不在,小的不知大人境况,不敢声张……”
“分头去找。”孟令窈果断下令,“半个时辰后无论是否找到,都回宴席外的回廊碰头。若情况紧急,立刻高声呼喊。”
几人应下,各自散开。
孟令窈捏紧了袖中冰凉的物件,外祖所赠的那柄短匕上方,坚硬的花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底气,让她走在别苑僻静的后花园中,也少了些畏惧。
仆役们大抵都在前院忙着宴席之事,偌大的园子里几乎不见人影。午后阳光被浓密的树冠筛过,落在园中,只剩下稀薄的光斑。蝉鸣声嘶力竭,衬得这后园深处愈发寂静。
她独自一人向前,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小径,蜿蜒在巨大的假山群落间。这些耗费巨力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奇石,在午后浓荫下投下重重暗影。孟令窈盯着那些石洞,暗自思忖,是藏身的好地方。
行至一处拱形的石洞前,孟令窈的脚步猛地顿住。
不是风声。
一种饱含压抑的喘息,极其微弱,却直直刺入她的耳膜。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笼中困兽,从石洞深处逸散出来。
袖中匕首无声滑出,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指腹。她屏住呼吸,侧身靠近洞口,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捕捉着洞内每一丝动静。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那断续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
就在她凝神分辨的刹那,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手,猛地从洞内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孟令窈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进去,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滚烫的身躯。手中的匕首几乎是本能地刺出,黑暗中一声短促的闷哼。
她刺中了!
然而这痛楚非但没能让对方退缩,那禁锢着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像烧红的铁箍,几乎要将她勒断。她被迫紧贴着一个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春衫,那惊人的热度几乎要将她一同点燃。
匕首仍在掌心,她没再刺出,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还有那声闷哼……
“裴序?”她试探着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孟令窈奋力挣扎时,一个低沉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携着滚烫的气流在她耳畔响起。
“窈窈……”
那声音羽毛般骚刮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声音太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平日里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嗓音,此刻像被砂纸狠狠磨过。
是裴序。
孟令窈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声呼唤里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他怎会如此……她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杯酒!她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话本子看得不少,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中了药。
她心中恼怒,竟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那药,本是冲着她来的,他却替她受了这无妄之灾。
“裴序,”孟令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听着,你被人下了药,是方才那杯酒,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寻人帮忙,找太医。”
回答她的,是更紧的拥抱,和一声比一声更低沉、更缠绵的呼唤,滚烫的唇瓣蹭过她的耳垂,“窈窈……窈窈……”。那声音里蕴藏着近乎绝望的渴求,仿佛沙漠中濒死之人望见了海市蜃楼,明知是虚幻,却甘愿沉沦。
孟令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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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带着火星,燎得她半边脸颊滚烫,那一声声低唤,更是像带着钩子,钻进她的耳朵,缠上她的心尖,将一种陌生的酥麻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某处惊人的变化,坚硬而灼热地抵着她,与他平日冷肃自持的模样判若两人。
“裴序。”孟令窈定了定神,柔声哄劝,“你放开,你不放手,窈窈怎么帮你?”
那紧紧箍着她的手臂,似乎真的因为这声“窈窈”而微微一滞,力道松懈了那么一丝。
孟令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用力扭转身躯,终于,她在黑暗中与他面对面。
洞穴深处,唯有头顶几道狭长的石缝,吝啬地漏下几线日光。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浓重的昏暗,看清了眼前人。
往日衣衫连一丝褶皱都难觅的裴少卿,此刻形容狼狈,总是一丝不乱的发髻散落几缕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衣襟敞开,露出一片玉色的肌肤。两条平直而优美的锁骨之下,是紧实的胸膛轮廓,在急促的呼吸中剧烈起伏。
最让孟令窈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深如古井的眸子,此刻泛起无数涟漪,仿佛有什么急欲从深水中破出。
她还未从眼前的景象中回神,下一瞬,裴序猛地欺身上前,动作快如闪电,滚烫的手掌瞬间包裹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不等她反应,他便引着她的手,将那柄还沾着他血迹的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臂。
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孟令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刺入时那短暂的阻力,随后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她的袖口,黏腻潮湿。
剧烈的疼痛似乎让裴序短暂恢复了一些清明,他低声道:“走……”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远离,反而更加紧密地贴了上来,再次将她紧紧困在自己与冰冷的石壁之间。只是这一次的禁锢,不再是先前那种几乎要勒断骨头的蛮力,而是一种轻柔的、似是挽留的依靠。那力道,孟令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挣脱。
更何况,若是不能挣脱,该如何做,他方才也已经示范过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她颈窝,额头滚烫抵着她微凉的皮肤,呼吸灼烧着她的颈侧,灼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几乎要将她融化。
孟令窈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面是理智在嘶鸣,她应该立刻走,此刻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他们这般模样,若是被外人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感,却在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理智的堤坝。
他是因她才受此劫难。
她从未见过裴序这般模样,如同跌落神坛的神祇,沾染了人间最炽烈的情欲,脆弱得令人心碎,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这惊心动魄的狼狈,竟让她生出一丝荒唐的念头——旁人不该看见。
54. 好
“窈窈……”颈窝处又传来一声模糊的低唤,比之前更微弱,更缠绵。他身体的灼热,一声声破碎的呼唤,如同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她所有的退路都温柔而牢固地封死。
孟令窈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袖,星星点点的暗红不断扩大,感受着颈窝处那滚烫的濡湿。黑暗中,他压抑的喘息宛如最烈的酒,熏得她也头晕目眩。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今日应是走不了了。
孟令窈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挣扎的迷雾已然驱散。
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染血的手,指间颤抖着,抚上了裴序滚烫汗湿的脸颊。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战栗了一瞬。
“裴序……”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这狭小黑暗的石洞里幽幽响起,“你…别怕。”
那只抚着他脸颊的手,分明是凉的,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裴序猛地一僵,眼中那点好不容易聚拢的清明瞬间被更加汹涌的黑色浪潮彻底吞噬。
他滚烫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狠狠攫住了她的唇。
“唔……”孟令窈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
裴少卿显然并不精于此道,这个吻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占有,狂风骤雨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唇瓣被粗暴地碾压吮吸,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她被磕破的唇。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无人理会。
孟令窈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似乎已经被这灼热的掠夺抽离了躯壳。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触手所及是紧绷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还有……那道她亲手刺出的、仍在渗血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指尖,夺走她所有的力气。
裹着薄茧的指腹拂过她颈侧细腻的肌肤,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和酥麻。孟令窈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倒下去。仅存的理智让她偏开头,躲开那几乎吞噬她的吻,急促喘息,声线抖动,“不…裴序…你的伤…还在流血。”
裴序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滚烫的唇抵着她的耳垂,声音含混不清,鼻音浓重,“窈窈…疼……”
他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像寻求安慰的孩子,唇舌在她颈侧肌肤上舔吻、吮吸,留下数片湿漉漉的痕迹和轻微刺痛。
他实在狡猾透了,孟令窈分不清,那一声“疼”,是他神志不清下的含糊之语,还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叫她所有的推拒和挣扎,土崩瓦解。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垂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探向了他腰间那早已松垮凌乱的衣带……
黑暗中,那玉带扣,“叮”的一声轻响,迸落在地。
“你……你怎么还没好?”
“快了。”
“你方才也这般说……唔……”轻软的女声含着丝丝怨怼,又瞬间淹没在唇齿纠缠间。
不知过了多久,孟令窈被吻得失了力气,浑身骨架如同散了般酸软,手颤得厉害。脑中昏昏沉沉,只听见耳畔裴序的声音低哑,“窈窈,别看我。”
她下意识睁开眼,一只手紧紧覆盖上她的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那手慢慢松开,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眼睫上,“窈窈,我会请祖父上门提亲。”
“嫁给我好不好?”
孟令窈怔住,尤未回过神来,一时没有回应。
这般静默让裴序眼底黯淡,他抿了抿唇,“你不愿对我负责吗?”
孟令窈唇瓣微启,正欲回答之际——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外头传来菘蓝的轻声呼唤。
裴序眸色一凛,身形倏动,他迅速整理好衣衫,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自持。伸手轻扶孟令窈起身,他低声道:“我先出去,你稍候。”
就在他即将没入洞外那片枝叶婆娑的光影时,身后传来极轻、极细的回应——
“好。”
裴序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院花厅内,丝竹悠扬,觥筹交错。
赵诩自方才便四处寻觅孟令窈的身影,却始终不见踪迹。他踱步至谢成玉身旁,拱手施礼,“谢小姐,冒昧叨扰,你可曾见过孟小姐?”
谢成玉放下手中的白玉酒盏,柳眉轻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赵将军不去寻你家妹妹,来打听令窈作甚?”
赵诩面色微红,在她探寻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局促。他轻咳一声,终于坦诚道:“实不相瞒,在下…在下心悦孟小姐已久,前些日子请了家母择日登门求娶。今日本想……”
“原来如此。”谢成玉眸光流转,视线上下绕了他一圈,勉为其难点了下头。
“赵将军倒是有心。”
说话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赵如萱指着一个慌张的宫女,声音尖锐,“你这丫头慌慌张张做什么?酒水都溅到本小姐身上了!”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赵如萱不依不饶,“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成玉闻声侧目,待看清那宫女的脸,眸光一凛,她认出这正是方才给孟令窈送酒的那个。虽说那酒最终是裴序代饮了,她本不担心那位冷峻的大理寺少卿会出什么纰漏,可……
她目光飞快掠过花厅,猛然间意识到,已有好一阵子未见孟令窈和裴序的身影了。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赵诩也已快步上前。他先是看了妹妹裙上酒渍,眉头微蹙,目光随即落在那宫女身上,并无苛责,只略带一丝审视。他开口,恰好打断了赵如萱欲要再起的责难,“如萱,意外而已,莫要大惊,失了颜面。你不是带了两套衣衫备换?”
“此刻怪责她亦是无益。园中备有静室,速去换过便是。”
赵如萱跺脚,犹有不甘,却被兄长沉稳的目光按下。
“哥哥就知道偏帮外人。”虽仍是抱怨,她终究悻悻止住了话头,只狠狠剜了那宫女一眼。
赵诩这才对那伏跪的宫女略一颔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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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退下吧。”那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头退下。
赵诩亲自领着犹自气闷的妹妹离开花厅,往静室去了。
待他返回时,酒宴气氛已恢复如常。谢成玉正把玩着酒杯,姿态娴雅。赵诩落座,目光再次扫过花厅,仍未见那抹期待的身影,复又看向谢成玉,“谢小姐,未知孟小姐……”
谢成玉将杯中清酒抿下些许,神色自若,抬眸看向他,淡淡道:“方才下人来禀报,令窈有些气闷头晕,恐是园中暑热。我看她精神不济,便做主安排她早些乘车归家了。此刻想是已躺在自家的绣阁歇着了。”
赵诩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如同骤然黯淡的星子。他默然片刻,才低低“哦”了一声,“多谢谢小姐告知。”
他重新坐定,目光却不自觉望向方才孟令窈的坐席,似有无限怅惘。
谢成玉放下酒杯,不动声色掠过赵诩落寞的神情。她并未告诉他,方才是裴序的小厮轻舟匆匆前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那小厮神色匆忙,只说裴大人与孟小姐都身体欠安,已各自回府休憩。
自然了,她并无告知赵诩的必要。
-
水汽氤氲,兰芷幽香浮动。孟令窈阖目倚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流包裹着酸软的四肢百骸。雾气蒸腾,模糊了菘蓝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姐……”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
孟令窈未睁眼,只懒懒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奴婢方才魂都快吓飞了!”菘蓝心有余悸,语速快了几分,“说好半个时辰便回,奴婢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急得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带人四处寻……”
一听到半个时辰,孟令窈眼皮轻轻动了动,只觉得手又莫名开始发抖。
“谁曾想……好不容易找着人,您衣服上竟还沾着血!”
菘蓝声音渐低,迟疑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小姐颈间,水珠沿着白皙细腻的肌肤滚落,几处微肿的红痕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点点红梅。视线再往上,那唇瓣也透着不寻常的嫣红。
菘蓝猛地闭了闭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堵在胸口,小姐这模样,分明是……分明是被轻薄了!
幸而当时衣衫尚算齐整,袖上血迹也非小姐所出,反倒是那位素来清冷矜贵的裴少卿,衣衫破损,形容狼狈……
水波轻漾,孟令窈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水光。她抬手,从水中撩起一缕湿漉漉的乌发,缠绕在指尖把玩,“我无事……”
她轻叹一声,“不过是为色所迷,一时失察,犯了全天下女子皆可能犯的错罢了。”
菘蓝愕然,张了张嘴,却见小姐已重新阖上眼帘,神色倦怠,便也只得将满腹惊疑咽了回去。
-
端阳刚过,京中安宁了几日,唯有一家老店新开,热闹得很。
赵如萱捧着下人好不容易排长队买来的胭脂,脚步轻快溜进兄长书房,眼珠滴溜溜转动。
“二哥,”她压低嗓音,凑近正在擦拭佩剑的赵诩,“你可知晓,母亲预备请谁去孟府提亲?”
55. 红颜祸水
“谁?”
赵如萱眼神闪了闪,道:“是崔氏三房那位卢夫人。”
赵诩手中擦剑的绸布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卢夫人?可是那位常以礼教自矜的?”
“正是她。”赵如萱撇了撇嘴,“二哥,你有所不知,她瞧着是行事端庄,实则古板至极。整日里将什么三纲五常、女则女诫挂在嘴边,最是见不得女子出格,稍有不合她心意之处便要指教。”
“去年过年,我不过就是簪了朵花、换了件颜色鲜亮些的衣裳,就被她数落了半晌。”
偏她辈分又高,她也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赵如萱恨恨咬牙,道:“估计也就大嫂那样的,才能得她真心赞赏了。”
“阿萱,莫要不敬尊长。”赵诩低声训斥,将剑轻置案上,神色稍显凝重,“依你之见,这位夫人对孟小姐……”
赵如萱眼中透出几分幸灾乐祸,“二哥,这还用问吗?”
依着孟令窈的行事风格和容貌,再加上她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哪一样不是卢夫人最看不惯的?
按卢夫人的性子,纵是真心上门提亲,只怕也难免要借机教训一番,说些不中听的话。若是孟令窈再当面顶撞几句,那更是要被她扣上个不敬长辈、不守妇道的帽子。
一想到孟令窈要吃个不大不小的瘪,赵如萱就心生窃喜。
谁让她竟然连个队也不让她这个未来小姑子插!
赵诩闻言,心下急切,当即起身,“我这便去寻母亲。”
“诶——二哥!”
见他立刻跑走,赵如萱气得直跺脚。
她说卢夫人可不是为了这个的!
不过,一想到母亲定下的事,二哥也做不了主,她又平静下来,轻哼一声,悠哉悠哉晃回自己的小院。
栖梧院内,崔夫人正对着一份礼单细细查看,手边一盏清茶热气氤氲。
见儿子进来,她放下单子,语气温和,“诩儿来得正好,瞧瞧这礼单是否有疏漏?”
“母亲,”赵诩行了礼,恳切道:“儿子听闻您请了卢夫人做媒,此事恐有不妥。”
“越来越没规矩了,卢夫人也是你叫的?”崔夫人睨他一眼,“按辈分,你该唤一声三姑母才是。”
“是。”赵诩顺从道:“三姑母持礼方正,只是,恐与孟家气性不合。儿子担心……”
崔夫人轻轻抚过光滑的礼单纸面,“正因你三姑母德行持重,方显出我侯府的诚意。婚姻是大事,关乎两姓体面。孟小姐有才名是好,但既嫁入侯府,能得崔家长辈指点规劝,懂得宗法家规的分量,于她是福分,也是两家清誉之基。”
她目光温煦却不容置疑,“你父亲当年娶我,也是这般礼数周全。侯府的脸面,不容轻忽,诩儿该明白。”
温言软语,条理分明,字字点在要害。
赵诩看着母亲沉静坚定的面容,话在喉头滚了滚,终究躬身,“儿子明白了。”
提亲这日,卢夫人一早便登门孟府。
她年约五旬,身着深褐色织金袍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通身透着一股严肃的端正,好似一尊祠堂里的祭器。
孟砚夫妇亲自相迎,将她让至正厅上座。
落了座,卢夫人的目光将厅堂陈设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最后落在钟夫人身上。
“老身今日登门,是为侄儿鸣远求娶令爱之事。鸣远自幼品学兼优,随同谢大将军征战北疆,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了,他虽习武,然家学渊源,熟读经史。日后,与令爱定是一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
她顿了顿,“不知少卿与夫人意下如何?”
钟夫人抬手,示意婢女为她添茶,淡然道:“赵将军确是人中龙凤,人品才学都为京中翘楚。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我只这么一个女儿,还需问问孩子自己的心意才好。”
“孟夫人此言差矣!”卢夫人眉头一皱,额间两道深深的纹路更显突出,“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父母的还要听儿女意见的道理?孟少卿,您说是也不是?”
骤然对上她严厉的视线,孟砚一愣,不知她明明在与夫人说话,为何突然点到自己,只得干巴巴道:“这……一切由夫人做主便是。”
卢夫人面露不悦,“孟少卿此言更是不妥!夫为妻纲,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让妇道人家做主此等大事?”
钟夫人气得险些笑出声来,她分明自个人也是妇道人家,为何如此轻贱自己?正要开口反驳——
“禀夫人,”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定国公夫人前来拜访。”
钟夫人一怔,“定国公夫人?”
孟府与定国公府素无深交,这位一品诰命夫人怎会突然来访?
“回夫人,定国公夫人说是……说是来提亲的。”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寂静。孟砚夫妇面面相觑,卢夫人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贵客临门,不能不迎。钟夫人强压下心中诧异,亲自出迎。
定国公夫人容颜端丽,气度雍容。一身宝石绿宫装,头戴赤金凤钗,举手投足间尽显贵胄气象。
“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钟夫人迟疑着问:“只是不知,您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虽说下人已言明是来提亲,她仍是不敢置信。
定国公夫人微笑道:“今日来,不为别的。是我那侄儿雁行。”
她提到名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添上了慈爱,“他心心念念贵府千金温婉灵秀,品格端方,一心求娶。我只好舍了老脸,替他来讨个机缘。”
她仿佛才注意到厅内微妙的气氛,笑容不改,“看来今日孟府贵客不止一位,老身来得倒是不凑巧?”
卢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沉声道:“夫人何意?明知老身今日来也是为了提亲!”
定国公夫人神色淡淡,“老身也是直至方才才知姐姐也是为此。不过一家有女百家求,亦是美谈一桩。孟小姐这般灵秀的姑娘,便是再来几个提亲的也无甚稀奇。”
“可分明是老身先至!”卢夫人强调。
“姐姐这话倒是奇了。”定国公夫人轻笑,“这提亲一事又非采买物件,还能分个先来后到不成?说到底,成人之美才是结善缘。孩子们的心意,做长辈的总要代为周全不是?强求来的,终究伤情分。毕竟往后要过日子的是两个小辈,我们做长辈的若不了解清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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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意,不是平白造了怨偶?那可是有损阴德的事。”
“你——”
后院,孟令窈正斜倚在软榻上翻阅诗集,苍靛匆匆来报,绘声绘色,将前院的对话一字不差学了个遍。
“定国公夫人竟亲自来了……”菘蓝感叹,“还有卢夫人……这情形,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吗?”孟令窈放下诗集,微微弯了唇角,“这可未必。”
以裴序之能,岂会不知武兴侯府请的人哪日上门?
今日动静如此大,两方人马都带着极为丰厚的上门礼,岂能瞒过京中无数双眼睛?
只怕不到明日,两家争相求娶的消息便要传遍京城。
届时,她又要大出风头。
她轻声呢喃,“他倒是会揣摩我的心思。”
菘蓝没有听明白,好奇地问:“小姐,赵将军和裴大人,您到底更属意谁呢?虽说那日……”
她咬咬牙,“可到底也没有真个如何,并不耽误什么。依照裴大人的品性,定也不会多说。”
孟令窈微微怔住,随即,那点浅笑终于化作唇畔真切的笑意,像是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
她目光转向窗外,透过青枝疏影,仿佛能看见前厅端坐着的贵客,正为她,掀起一场波澜。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
-
书斋檀香袅袅,裴序恭敬地为祖父续上热茶。
裴老太爷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开口道:“为何偏选今日上门提亲?”
“吉日难得。”
“哦?这一年三百余日,竟挑不出别的好日子了?非要与武兴侯府的人撞到一处?”
他啧啧称奇,“你自小持重,言有度,行有节,几时也学了那争锋好胜的脾性?”
裴序垂眸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静的影。
老太爷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犀角杯,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投向他,“如此,不怕物议喧嚣?道那孟家姑娘是红颜祸水,于名声无益。”
“不会。”裴序斩钉截铁,随即抬首,“这必成京中美谈。”
他仿佛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唇角,几不可察。
至于“祸水”之名……旁人或畏如蛇蝎,于她怕是要视作嘉奖,怡然自得了。
老太爷盯着孙子那副神思微荡的模样,只觉牙酸得厉害,“罢了罢了,你有分寸便好。”
他饮了口茶,话锋转圜,“只是族中还有些老东西,心思古板,其意昭然。总盼着你聘一位深谙规训的世家贵女,能主持中馈,会酬酢,好为你的臂助。”
裴序神情平静,“孙儿知晓。”
他执掌族务至今,若连自身姻缘尚做不得主,这管家之位,也不必再占着了。
“如此,”老太爷目光在他面上停留片刻,长叹道:“祖父愿你,心想事成。”
话毕,他撑着扶手利落站起身,拍了拍裴序的肩,慢慢踱出书房。
房门轻轻阖上,室内重回宁静,裴序独坐案前,静默饮下杯中半盏残茶。
门外响起轻而快的脚步声,淡月悄然掀帘而入,低声道:“大人,人都带回来了。”
56. 登门拜访
武兴侯府。
室内焚着淡雅的沉水香,却丝毫无法安抚赵诩的心绪。他在厅中来回踱步,脚步沉重,眉宇间压着一片阴云。时而停下,望向门外,眼中闪过一抹焦灼的期冀,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忐忑。
赵如萱倚在窗边,一双圆眼饶有兴致地追随着兄长的身影,唇角噙着笑,仿佛在看一出令人兴味盎然的戏。
崔夫人端坐主位,手中捧着一盏清茶,轻轻撇着并不存在的浮沫,再送至唇边细细品味。她身旁,长媳方氏低眉顺眼地侍奉着,动作轻柔,不声不响。
崔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心中稍慰。方氏是她亲自为长子挑选的妻子,出身名门,父兄皆在清要之职,性情柔顺知礼,进退有度,从不失礼于人前,更不会自作主张。
这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侯府长媳。
然而,一想到素来温驯听话的幼子鸣远,竟不知何时长出了自己的主心骨,不声不响地将一颗心系在了那个孟家姑娘身上,甚至不惜跪求她代为提亲……崔夫人心头便如同梗了一根细刺,不上不下,那入口的香茗也似乎失了滋味。
孟家姑娘她不是没见过。生得是极好,唇红齿白,顾盼神飞,美则美矣,奈何太过张扬。更听闻她性喜丹青文墨,常与文人雅士往来,抛头露面,谈诗论画,这在崔夫人眼中,简直是失了闺秀本分!
她想过强硬阻拦。可她深知幼子秉性,外表温和,内里却柔中有刚坚韧不屈。若她横加反对,反倒适得其反。
不如暂时顺了他的意。
孟家那个若没福气进侯府是最好,若是有福气……也无妨。
总归,人只要进了门,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儿媳,那方寸天地之间,如何教导、如何规训,还不是她这个婆母说了算?
日子还长,有的是法子慢慢将顽石雕琢成她想要的模样。这般想着,崔夫人心中的郁结略略松开一丝,握着盖碗的手指也松弛了几分。
思忖间,管事匆匆来报:“夫人,卢夫人到了!”
赵诩猛地抬头,眼中骤然亮起,大步迎了出去。崔夫人眉眼压了压,略一停顿才起身,缓步跟上。
一进前厅,见到幼子的反应,她脚步停住。
赵诩僵立在堂中央,面色惨白。地上,上门礼原封不动地摆着,大红绸缎未解,扎着彩带的箱笼纹丝未动,刺目得令人心惊。
崔夫人心头一沉,指尖莫名发凉。
“好!好一个孟家!”卢夫人气得身体都在发抖,“简直是目无礼法,不知所谓!我卢氏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悖逆无礼的人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可孟家倒好,竟说什么‘要问女儿的意思’。孟砚堂堂太常寺少卿,竟由着夫人做主?简直荒唐!”
字字句句回响在堂中,侍立在婆母身侧的方氏闻言,眼神微微晃动,透露出几缕复杂之色。
赵诩愣住,眼中期冀寸寸碎裂,化作一片茫然。
他张了张口,艰难道:“姑母息怒,此间定是有误会。或许、或许只是孟家那边觉得太过突然,一时未能……”
“误会?”卢夫人冷笑一声,转头斥责崔夫人,“你便是这般戏弄于我?孟家并无结亲之意,叫我平白上门受此侮辱!”
赵诩如遭雷击,身形摇摇晃晃。
就连赵如萱也愣住了,率先开口,“怎么可能?卢…姑母,你可是弄错了,孟令窈怎么会不愿意嫁给我二哥呢?”
卢夫人此刻盛怒之下,倒忘了训斥她不敬尊长,只嘲讽道:“弄错?我倒真希望是我弄错了。可知今日我在孟府是何等颜面扫地?上门提亲的不止武兴侯府一家,还有定国公夫人!亲自上门为大理寺少卿裴序提亲。”
裴序!
赵诩急急追问:“孟小姐答应了他的提亲?”
“没有。”卢夫人瞥了这失魂落魄的侄儿一眼,道:“孟家谁也没有应下,只说要听女儿的意思。”
可在她看来,没有明确答应武兴侯府就是拒绝。赵诩虽是她的子侄,她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诩较之裴序更胜一筹。
崔夫人心中怒意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孟家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是要金贵些。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劳姐姐受累了,姐姐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卢夫人见她这般态度,怒气稍敛,冷哼一声,“罢了。孟家既无诚意,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崔夫人微微颔首,眼底寒意森然。
待卢夫人离去,厅内一片死寂。
赵诩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一跃而起,口中喃喃道:“我要去孟家问问……”
“不许去。”
三个字,仿佛施了定身咒,赵诩的脚步霎时间停住,他回首,面露祈求,“母亲……”
“我说,不许去。”
崔夫人冷声道:“你今日前去,便是将武兴侯府、将崔氏的颜面尽数踩到脚下了。”
赵诩手颤抖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
那一步重于万钧,他终是没有踏出。
赵如萱缓缓走到他身旁,“二哥……”
赵诩闭了闭眼,嗓音沙哑,“我没事。”
崔夫人冷眼旁观,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心中已有计较。
——孟家既敢如此,那便走着瞧。
她倒要看看,她还能一直如此好运不成。
孟府前院人影散尽,喧嚣归寂。
孟砚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唉……今日这阵仗,比朝会还要累人。”
钟夫人端坐一旁,从丫鬟手中接过新沏的茶,连饮两大口方解渴意。她放下茶盏,对候着的小丫鬟道:“去,请小姐过来。”
话音未落,廊下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婉转。珠帘一挑,孟令窈笑意盈盈探出一张脸。
“母亲唤我?”
钟夫人见她进来,眼眸微眯,“倒来得巧。”
孟令窈乖觉地走到母亲身旁,接过茶壶为她续茶,动作娴熟优雅。钟夫人接过茶盏,轻啜一口,不咸不淡道:“也不知是哪个小丫头,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说要终身不嫁,这才几日光景,家里提亲的便接踵而来,一个赛一个的体面。”
孟令窈捧着茶壶,也为自己倒了一盏。
心中直叹,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无常。
她抬眸望向母亲,“那母亲可有看中的?应下了哪一家?”
钟夫人斜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孟小姐的首肯,谁敢擅自应下?”
自然了,即便真要应了其中一方,刚才那情形,也是断不能说的。当着两家的面答应其中一家,那不是要结死仇?她想起卢夫人离去时的脸色,怕是已经得罪了个够呛。
倒也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神色淡然,拨了拨浮沫,浅啜一口茶水。
孟令窈莞尔,放下茶盏,行至母亲身后,力度适中地替她按揉着额角太阳穴,软声道:“就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桌案另一边,孟砚握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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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故意清了清嗓子。
孟令窈手上动作不停,侧过头冲着父亲甜甜一笑,从善如流地接道:“父亲也待窈窈顶顶好!”
孟砚捋须颔首,眼中满是慈和。
钟夫人享受着女儿的伺候,眼眸微阖,状似不经意地发问:“既如此,窈窈心中总该有些计较?不如说来听听。”不等女儿答话,她便自顾自数落开来,“那裴序是万万不行的,你素来不喜他,连名字提都懒得提,我们自然不会理睬。”
孟令窈指尖微微一顿,不知被哪儿吹来的穿堂风呛了嗓子,咳了好一阵。
钟夫人轻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这般毛躁!别按了,坐下喝几口茶,缓一缓。”
待女儿缓过气,她继续道:“再说那武兴侯府的赵小将军,我也曾听说过。从前总与定明、定曜在一处,人品倒是不错,性子也算柔和。只是……”
她略作沉吟,“你的性情,我最是清楚。心野,主意也大,不拘小节。那武兴侯府的崔夫人,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严苛主母。你往后长日对着她,只怕是……针尖对麦芒,万般的不自在。”
孟令窈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她轻轻颔首,语气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神伤,“母亲思虑周全。女儿与武兴侯府八字不合,怕是会影响财运。”
钟夫人何等敏锐,立时从女儿那轻描淡写的“八字不合”里听出些微不同往日的异样。侧头看了她一眼。孟令窈恰好抬眸,冲她眨了眨眼睛,那点不对劲便瞬间散尽,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钟夫人迟疑着收回视线,道:“如此说来,今日这两位都是不成的了。”
“夫人、老爷,裴少卿求见。”门外忽地传来下人的声音。
钟夫人霍然转头,两道锐利的目光如电般直射向身旁正“专心致志”低头品茗的女儿。只见孟令窈捧着盏茶,仿佛里面真有什么仙山玉液值得细细咂摸品味,恨不得将一张脸都埋进那小小的茶盏里。
她挑了下眉,幽幽道:“见,还是不见?”
孟砚对这年轻人印象一直不错,又见他今日专程登门,多少有些恻隐之心。知道女儿对裴序并无意思后,他反倒放下心来,开口道:“人家来都来了,都是同僚,要不……”
话未说完,便听身旁的女儿清脆地道:“见。”
孟砚的话戛然而止,脸瞬间僵住。
他说见和女儿说见,那可是两码事!
钟夫人却已经对门外道:“请裴少卿进来。”
片刻后,裴序踏入厅堂。
他并未往孟令窈那边多看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孟砚夫妇行了晚辈大礼。
“晚辈裴序,见过伯父、伯母。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唐突,还请见谅。”
钟夫人见他如此知礼,稍稍满意了几分。
孟砚却越看越不满意,适才那点欣赏骤然转化为一股酸溜溜的警戒——狼子野心!
上回来还叫的“少卿夫人”,这回直接就成“伯父伯母”了,其心昭然若揭!
再看这长相,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这也太招摇了些!
孟砚下意识运起往日相面的本事细细打量——竟是极好的面相。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目间透着坚毅,唇线显示心志坚定,耳廓厚实,必主富贵。而且眼神清正,绝非滥情之人。
不对不对!
孟砚连连摇头,夫人说了,这些相面之术都是骗人的。
杂书邪学,万万不可当真!
57. 求娶
厅堂角落,错金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厅内静默无声。
沉默须臾,钟夫人轻抚茶盏,目光落在阶下的裴序身上,“定国公夫人今日特意登门,为裴大人提亲,着实是叫我等意外……”
裴序闻言,立即再次深深一揖,神色愈发恭谨,“回伯母话,正是晚辈恳请。晚辈对孟小姐倾慕已久。国公夫人德高望重,肯为晚辈奔波,晚辈感激不尽。”
他抬首,眼神清正诚挚,“请恕晚辈冒昧,孟小姐蕙质兰心,才情斐然,其风仪气度,朗朗如日月。晚辈诚心求娶,若能得其垂青,定当视若珍宝,护她一生顺遂喜乐,不令二老忧心。”
这一番溢美之词,听得钟夫人都心生恍惚,这说得是她女儿吗?
扫了眼女儿,瞧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并无半点羞怯之色,可见这一番好话,怕是说到她心坎里,坦然受之了。
她顺着话意淡声道:“裴大人过誉了。裴氏贵胄之门,家风端严,又素以质朴端肃见长。我那女儿却自幼娇养,喜好打扮,成日里不是研究胭脂水粉,便是琢磨着穿什么戴什么,恐怕……”话未尽,意已明。
“伯母此言,晚辈倒不觉得有妨。”
裴序从容道:“家母虽早年仙去,晚辈亦听闻她生前深谙此道,还在京中留下一间名唤‘琳琅阁’的铺子。说来惭愧,晚辈对此道委实不通,只恐经营不当,败坏了母亲产业。若能得孟小姐下嫁,此阁正需这般慧眼识珠、通晓雅趣的主人操持打理。有她掌管,晚辈不胜欣喜,亦可告慰母亲泉下之灵了。”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座名动京华的铺子作聘礼般自然推出,好像送了盒糕点似的稀松平常。
钟夫人指间微顿。琳琅阁她自是知晓的,京中贵妇们最青睐的首饰铺,光她们府里每年就要往里头花费不少银两,更遑论京中其他富贵人家了。
这一间琳琅阁,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可真正叫她动容的,并非这轻易便送出的铺子,而是裴序话中透露的深意——他不仅不嫌弃女儿的喜好,反而要以实际行动来支持。这般心胸气度,实属难得。
钟夫人敛下心底波澜,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却缓和了几分,“少卿太过客气了,那是令堂的遗泽,岂能轻易赠人?”
她话锋一转,“再者,小女性情张扬,嘴又不饶人,一向不招长辈们喜欢。家里从不指望攀附,也未曾严加管束,更不曾教过她那些世家往来的规矩礼法。若真入了贵府,怕是要闯祸的。”
“伯母所虑,晚辈明了。然晚辈家中嫡亲长辈,唯祖父在京颐养天年。他老人家性情豁达,不问俗务,唯愿儿孙安泰。此外便是长公主殿下,殿下对孟小姐很是称赏,常赞其率直可爱。至于府中杂务,外有数位管事主持,内有长公主殿下亲选的管事嬷嬷操持多年,早有章法,无须劳烦主母亲力亲为。”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温和,“孟小姐若喜欢,自可慢慢学习这些。若无意于此......晚辈所求,是心意相通的伴侣,并非裴氏的管家。一切,只看她的心意便是。”
这话就差把裴家尽在他掌握之中,她女儿可以为所欲为说在明面上了。
钟夫人静静听着,眼底审视之色渐渐转为深沉的思量。
饶是她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裴少卿较之先前那些公子哥儿,确实要胜出太多。无论是才学品貌,还是家世前程,抑或是这份担当与赤诚,都堪称上乘。
只是......她心中暗叹,多少男子婚前说得天花乱坠,婚后却是另一副嘴脸。她见识的太多了。
钟夫人笑笑,道:“裴大人一番真心,我已知晓。只是婚姻大事,我们做长辈的再如何操心,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儿女的心意。旁人家或许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们家,却是女儿的心思最为重要。”
裴序面色不变,对着钟夫人郑重颔首,“伯母所言极是。”说罢,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向一直坐在钟夫人身侧的孟令窈。
恰在此时,孟令窈仿佛终于从那盏仙茗中回过神,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施施然站起身,对钟夫人道:“母亲,女儿有些话想单独与裴大人一叙。”
钟夫人眉尖微蹙,“嗯?”
孟令窈放软了声音,“就在府中园子里走走。”
钟夫人盯了她半晌,才点点头,“罢了,去吧。谨记礼数,莫要失了分寸。”
两人起身正欲离去,一直端坐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孟砚突然开口,“少卿且慢!”
厅内众人目光齐聚于他。只见孟砚神色肃穆,他略整了下袍袖,直直看向裴序,“敢问少卿生辰八字?”
此问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尤其对于裴氏这等高门。两家关系远远未至合婚问卜那一步,他此番唐突发问,说一句失礼也不为过。
钟夫人拧眉,“老爷……”
她话未说完,裴序已坦然迎上孟砚的目光,将生辰八字一一说了个分明。
孟砚默默记下,挥手道:“去吧。”
待两人离开,他立即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旧的龟甲,开始掐指推算。钟夫人起初还有些好奇,在一旁观看,直到案上铜板反复排列十数次还是没有动静,她渐渐失去了耐心。
“老爷,你这算了半天了,到底算出什么来没有?”
孟砚张张嘴,丢下平日视若珍宝的龟甲,颓然道:“怎么能是上上大吉,天作之合呢?”
“……”
院里难得安静,唯有穿叶的风声与鸟雀啁啾。少女青裙拂过石径草色,步履稳而微促。裴序落在半步后,目光始终追随着那片纤秀的背影。
孟令窈指尖在袖内微蜷,自端阳那日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虽说那日并无失德之举,真要论起来,失了君子之节的也是他,而非她。只是此刻他如此端整清朗立于身后,孟令窈心头仍似绕了几缕薄云,吹不散也拂不开,说不清的别扭。
“啾啾——”
画眉啼啭打破了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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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沉默。孟令窈驻足,自然而然探手,从廊下取出只半旧的食盒,指尖拈起几粒粟米,随手撒入食盆中。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
一旁那只鹦鹉见她走近,立时抖开艳丽如锦的羽翼,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声音嘹亮在院中回荡。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孟令窈指尖微停,眉心蹙起,这鹦鹉聪慧倒是聪慧,有时也实在聒噪。
裴序缓步近前,在她身侧停驻,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只卖弄的鹦鹉,淡然道:“前些日子听同僚闲谈,说是东市有贾人携来只鹦鹉,颇为奇异,能吟诗百首,甚是轰动。引得数家京中子弟竞相追价,后被高价买走。”
他略顿,似乎只是寻常话事,“耗资之巨,抵得六品武官一季的月奉有余。”
“六品武官”四字入耳,孟令窈蓦地回眸看他,眸中漾起一丝明晰了然的笑意。
那话语里裹挟着的些微酸意,像是茶汤初沸时浮起的细小涟漪,藏得并不周密,大约此类心境,于他甚是生疏。而他面上却仍是那份端方持重的平静无波,令人叹服。
她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竟还能关注到如此微末小事,真是难得。”
裴序迎着她的目光,神态自若,“并非无端。近日大理寺查缴一批外藩私自贩入的异兽珍禽,清点完所有账册,唯独少了一只善言语的鹦鹉。”
“职责所在,自当留心。”
孟令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忽地把手中食盒朝他一丢,转身就走。
裴序抬手,稳稳抄入掌中。他神色如常,亦拈起些许粟米,细致地放入画眉盆中,安置好鸟食,他才放下食盒,回身去寻那已然走向花木深处的窈窕身影。
孟令窈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几曲回廊,停驻在那架树荫深藏的木秋千下。横梁与绳索都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随着她年岁增长,更迭多次。
她轻盈落座,足尖在落满细碎日光的地面上轻轻一点,秋千便如小舟,悠悠荡了起来。裙摆上的青纱随着摇曳散开,如同水波般荡漾。
裴序默然凝注。上一次造访孟府,他便留意到了这架秋千。那时,他想象过她坐上去应是何种光景。
而今亲见,那景象竟远比他心底描摹的更生动。
“裴少卿。”秋千轻摆,她的声音自光尘中传来,仰着脸看他。方才在厅堂上,他那番掷地有声的“请婚”之言犹在耳畔,情真意切,足以感动多数人。
可她深知世事人心,岂敢轻信?
或许白日里他还情真意切,夜里,她便会预见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思及此,她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你是真心要娶我吗?”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游移跳跃,有些刺目,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望向他时,只隐约瞧见一个立于光晕里的挺拔轮廓。
“若你是为了端阳那日的事,实在不必如此。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我都心知肚明。”
58. 君有疾!
裴序一步踏前,单膝屈地,袍角随意散在草叶上,与坐在秋千上的孟令窈平视。
“是,我想求娶孟小姐。”
话音落下,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措辞。而后,声音更低了几分,唯有她可闻。
“那日的药,我本可以熬过的。”他喉结微动,眼底深处似有暗火跳跃,迎上她清亮的眸光,“若非听见……窈窈的声音。”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只是气流拂过。
孟令窈眼皮微撩,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一股热意倏然攀上耳廓,晕染出淡淡的红霞。
身体动作快过思虑,她的脚尖已踢上了他膝盖。
“登徒子!”
她斥道:“‘克己复礼为仁’,圣人教诲,我看你是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裴序垂眸,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那只在他袍子上落下一个模糊暗印的莲履,鞋面是浅色绸缎,上绣精致的并蒂莲花,精工巧制,鞋头微翘。
搭在另一只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曲了曲,手背上淡青筋络一浮即隐。
他抬眼,目光迎上她带着薄怒的脸庞,不见窘迫,只余一派深潭般的平静。
“情难自抑,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分明是不知羞耻!”
孟令窈咬了咬唇内软肉,又踢了他一记,力道比方才更重了些许,依旧精准地落在同一处膝上。
裴序却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宛如水波漾开的一圈涟漪,无声地在他唇边绽开。那瞬间的笑容,驱散了惯常的清冷端肃,露出底下几分罕见的、蕴着无奈与隐秘柔情的真实。
孟令窈心头猛地一跳。
她从不讳言欣赏他这副皮相,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若是对手,这皮相毫无疑问是柄利刃,可若归于她私有……实在是一样极好的点缀。
这个念头令她心神微晃。
“你也看见了,”她定了定神,手指松松圈住秋千上的麻绳,“父母视我如珍宝,膝下唯我一女。婚后,我必是要时时归宁的。”
“自然。”裴序颔首,“此地永远是孟小姐的家。只望小姐……届时莫嫌叨扰,允我随行便可。”
孟令窈眨了眨眼,“怕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呢。”
裴序眼睫微垂,眸中的光沉了沉,“我从前并不常回裴府,父母俱不在身侧,祖父亦常流连京中故友处。”
他稍一停顿,抬眼,目光望向她,“家若无亲眷,何以为家?”
“但若蒙小姐不弃,下嫁于我,”他眸中沉寂的微光似被重新点亮,“我便有了归处。纵事冗人忙,亦当……回家。”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她再明了不过,他是在有意示弱,但偏偏,她确实吃这一套。
她斜睨裴序一眼,微抬下颌,“好吧,那便勉为其难带上你。”
裴序拱手为礼,姿态郑重,“多谢小姐。”
“除此之外,有些事我需得说在前头。”
她目光灼灼,凝视裴序,“婚后,我断不会拘在后宅中只顾相夫教子。京中的铺子如今生意正好,往后我还要开诸多分店,抛头露面的时候绝不会少。执掌经营、事必躬亲,我不喜欢将一切都丢给管事去做。”
“孟小姐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裴序神色未动,不疾不徐道:“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就好。”
这般识趣,倒叫人颇为满意。
“如此甚好。”孟令窈唇角微扬,拖长了声调,“此刻便有一桩——聚香楼的钱掌柜,精于迎来送往之道,不过于洞察女客心思一事,尚欠几分慧黠通透。不知何时……可烦劳裴少卿遣琳琅阁那位魏掌柜点拨一二?”
裴序从容应对,“无需过问我。小姐自行安排调度即可。执我先前所赠令牌就好。”
孟令窈一时失语,不曾料到那枚令牌还有这种用处。
她沉默了一瞬,问道:“那枚令牌还有什么用处?”
“来日方长,小姐不妨自己探索。”
孟令窈觉得这倒也是个不错的说法,没再追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低下头,身子微倾,骤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事,颇为要紧。”
温热的呼吸携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丝丝缕缕拂过裴序的耳廓鬓边。
他只觉耳根处被那气息烫了一下,强自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如山,目光紧紧锁住她近在咫尺的双眸,“何事?”
孟令窈更加压低了声音,神色认真,“你该寻个时机,去瞧瞧大夫。”
裴序疑惑,“为何?”
只听她正色道:“我从前也翻了些书册,书中记载,男子行事,常是一盏茶的功夫,至多不过一炷香。哪有似你这般,要那么久的?”
多半是有什么隐疾!
裴序难得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登时面色微红,无言以对。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呼吸凝滞片刻,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可知‘非礼勿看’?”
话未落地,孟令窈又一次迅捷地朝他屈起的膝盖招呼过去。
“讳疾忌医!竟还……”
这一次,裴序早有防备。眼疾手快,稳稳地将那鞋尖正威胁般顶过来的绣鞋握在了掌中。
他的手掌宽厚,指骨分明,几乎将那只精巧的莲履完全包裹。
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绸缎印在她脚面上,那触感鲜明得令孟令窈心尖猛一颤栗。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却被那铁钳似的手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她抬眸瞪他,眼底羞赧交加,嘴上依旧不肯服软,“讳疾忌医!还不许人言!”
裴序像握住一尾挣扎的小鱼,眼瞳漆黑,落在她因薄怒和羞窘而泛红的脸上。那霞色自腮边染上小巧的耳珠,更添几分楚楚。
他喉结微动,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含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结婚约之后,孟小姐自会知晓。”
孟令窈半信半疑,还欲再劝几句,不远处传来几声轻咳。
“咳咳——”
是菘蓝的声音。
孟令窈忙挣扎了一下,裴序识趣地松开手,起身整理衣襟。
菘蓝缓步走近,低眉敛目,姿态恭谨,“少卿,小姐,老爷夫人问两位可谈好了?”
“已谈好了。”孟令窈忙不迭接话,扶着秋千绳站起身,看也未看身侧的裴序,径直走向菘蓝。
裴序在她动作的同时侧过身,让开道路,依旧垂着眼,对着菘蓝的方向淡淡颔首。
朱漆门外,轻舟靠坐在车辕上,同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眼角余光瞥见裴序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
远远望见自家大人徐步而来,神色是一派惯常的平静,眉宇间如覆寒霜。
可他伺候裴序多年,最是见微知著,只看他眼角眉梢的舒缓之色,脚步落地时偏轻,心中便已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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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
他心中长舒一口气。待裴序走近,才发觉他手上拎着一样蒙着绒布的物件,瞧形状像是鸟笼,恍惚间还听得几声鸟叫。
大人今日不是来提亲的么?女方回赠一只鸟?
这是什么规矩?
裴序将鸟笼递给轻舟,叮嘱他看好。
轻舟接过,没忍住好奇道:“大人,这是?”
裴序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大理寺查收的赃物。”
“?”
轻舟面露错愕,待裴序进了马车,他悄悄掀开绒布一角,瞧见里头是只羽翼丰满艳丽的鹦鹉,一见人就要张嘴鸣叫。
轻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它的喙,而后松开手,牢牢罩住了绒布。
及至静观院,甫一入门,淡月便迎上来,“大人,都招了。”
裴序颔首,转向轻舟,“明日……”话语稍顿,“再过两日,给孟小姐送信。”
明日,似是太过急切了些。
“是。”轻舟应道。
裴序径直朝内院走去,忽驻足于白石板铺就的中庭。
环视着这方方正正、疏朗开阔的庭院,目光在几竿修竹和孤零零的石桌石凳上流连片刻,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他住了数年的地方。
他静立片刻,开口道:“此处太空了。”
轻舟怔愣了数息,才猛地反应过来,急趋两步,“是呢。大人看添些什么好?太湖石?或是移栽些花?”
裴序稍作回忆,嘱咐了几句。
轻舟俱都记下,很快吩咐下去。一应安排妥当,他抬手抹了把脸,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
淡月凑过来,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轻舟哥,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
轻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淡月暗暗撇嘴,心道他知道得可多了。大人红鸾星动,他知道的时候,轻舟还在梦里呢!
此刻孟府,终于送走贵客,迎来了清静。
“答应了?”钟夫人指尖轻轻扣着桌案,见女儿点头,她凝睇良久,忽然笑出声来。
“母亲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钟夫人慢悠悠道:“是谁从前说得那么笃定来着?”
孟令窈放下茶盏,强作镇定迎上母亲戏谑的目光。
钟夫人学着她平日的语气,惟妙惟肖,“整日板着脸,心里只有公务,蓝颜祸水,招蜂引蝶,最会惹是生非……嫁谁也不会嫁他!”
“男人长成这般模样确实不容易。”孟令窈表情沉痛,语气无比真诚,“母亲说得对。所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烫手的山芋,总得有人接不是?”
“呸呸呸!”钟夫人立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胡说什么?什么地狱不地狱的!我的窈窈是要顺顺当当地嫁进福窝里,享福去的!”
孟令窈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绽开笑容,“那是自然。女儿定会过得顺遂如意。”
钟夫人这才满意颔首,端起茶盏,似是随口问道:“对了,怎么把静姝送你的那只鹦鹉让裴大人带走了?那丫头知道了,怕是要闹腾。”
“哦,那鸟儿啊。”孟令窈指尖绕着茶盏边缘轻轻滑动,神色不变,“方才裴大人说,像是桩案子里的赃物。静姝年幼,许是受人蒙骗才买下。既是赃物,自然要物归原处,让官府处置才好。”
钟夫人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便也不再追问,轻轻揭过了此节。
“原是如此。”
59. 四场“噩梦”
夜色如墨,屋里灯火通明,兰芷芳香浮动。
孟令窈刚刚梳洗完毕,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菘蓝去交待值夜小丫鬟的间隙,她从梳妆台下层平日里极少开启的抽屉底部,摸出一块木牌。
正是裴序先前随手给她的那一块。
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端详,许是知道了用处,这次看来,觉得好似确实不凡。
木质细腻温润,纹理宛如天然的云水纹。令牌的边缘打磨得浑圆流畅,触手生温。
怪不得那日在琳琅阁,魏掌柜一见此牌,顿时色变,毕恭毕敬,原来是能直接调遣他手下产业的信物。
可当初裴序递给她时那般随意淡然,就像是递一块山间随手拾的木头,害她还以为不过尔尔,用了一次就束之高阁。
“小姐,您这是在看什么呢?”菘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执起象牙梳,轻柔地梳理孟令窈的长发,“看了半天了,这般专注。”
“看金山银山。”
“嚯!”菘蓝探头瞧了一眼,也看不出门道,“这不就是块木牌吗?”
最特别之处也不过就是刻了裴少卿的名字。
孟令窈指腹轻轻摩挲令牌上的刻痕,笑说:“它可比咱们家的聚香楼值钱多了。”
菘蓝肃然起敬,“那奴婢明日就专为它缝个小垫子,好好供起来。”
孟令窈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来,“上回给我绣鞋面的那匹云锦,可还有剩余?”
“有的,小姐。还剩下不少。”
孟令窈眉梢一扬,“就用那个吧。”
菘蓝眨了下眼睛,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小姐总有深意,且那布料质地上佳,色泽雅致,用来做垫子倒也不算埋没。
利落地应了声“是”,菘蓝继续梳理青丝,一边感叹,“小姐,这样宝贵的东西,裴少卿竟早早就给了您,想必是早就对您钟情有加。”
孟令窈把玩令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在画舫上,她对周希文一通胡编乱造的话。
当时她随口说裴序对她倾慕不已,不过是为了搪塞,如今想来,倒是再真实不过了。
她抬眸看向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长发如云,即便是卸去了白日的精心妆容,依然美得不像话。
不得不承认,除开外表,裴序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优点——
他的眼光极好。
“梳够一百下了。”菘蓝轻声禀报,将梳子放回原处。
孟令窈收起令牌,神情转为认真,“菘蓝,那日我们分开后的事情,你再仔细与我说一遍。”
菘蓝拧眉,显然对那日的经历仍有余悸,“小姐,您是怀疑什么吗?”
“当初情况紧急,我下意识以为是林云舒所为。”孟令窈屈膝坐在软榻上,手轻轻搭在膝上,“如今想来,又觉得不对劲。”
林云舒与她确实有旧怨,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即便她对赵诩有几分意思,最终能果断选择入宫,可见那点心思也淡薄得很。
要说她在酒中加些泻药,或是能让人起疹子的药物,倒还说得过去。即便查出来是她所为,也无伤大雅。但虎狼之药……
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如今正得圣宠,犯不着为了一点小女儿间的矛盾沾上一身腥。更何况还是让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吩咐,毫不遮掩,留下的把柄太多。
林云舒再如何,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菘蓝若有所思,“奴婢再好好想想。”
因着已经叙述过一遍,再度提及时,菘蓝果然想起了更多细节,“那日约好的时辰到了,大家都在回廊汇合,唯独不见小姐。我们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仍不见您回来,赶忙分头去找。”
她皱着眉头回忆,“奴婢不熟悉别苑,多走了好些冤枉路……倒是有一处颇为可疑!大约是在回廊后头那片假山拐角那儿,我曾碰见过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奴婢当时急得很,就没多想。现在说起来,那个时辰正是宴席最忙碌的时候,前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仆役能得空在那种地方闲逛?”
孟令窈闻言,眼神一凛,“确实可疑,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时间太急,奴婢也没细看。”菘蓝摇头,敲了敲脑袋,懊恼道:“只记得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着……”
她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衣着与寻常的仆役略有些不同,许是个管事!”
管事。
孟令窈暗暗记下,让菘蓝继续说。
“后来……就转到了更僻静一处假山后边,”菘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奴婢对小姐的声音很熟悉,隐约听到了一些动静,像是小姐的声音,当下又急又怕,就壮着胆子唤了几声……”
谁曾想,先出来的竟是裴少卿,着实吓了一大跳。后来又见他折返石洞,将自家小姐抱出来,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木了。
还好平日里跟小姐耳濡目染,再惊讶也不能挂在脸上,维持住了表情,才勉强没失了她们孟府的气度。
孟令窈赞道:“好菘蓝!”
菘蓝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又道:“当时裴少卿当时说了,他会彻查此事,给小姐一个交代。”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此事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孟令窈微微颔首,“若真是林云舒所为,以他之能,定然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今日便会直接告诉我结果了。可他却说还在调查,让我稍候。可见其中另有蹊跷。”
她沉吟片刻,随即又舒展了眉头,“罢了,自有该查的人去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湿意。
菘蓝见状,立刻轻声道:“小姐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孟令窈点点头。
菘蓝转身熄了几盏烛火,放下床榻边的帷幔。
孟令窈仰躺在床上,望着上方轻轻摇摆的香囊出神。
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了开来。
眼眸中残留着几丝困倦,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心底深处却有一丝细微的抗拒悄然苏醒。
她不想睡。
历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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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她多少有了些经验。
每当她下定决心要与某个男子定亲之时,便是噩梦来袭之际。
前面三个,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孟令窈翻了个身,侧卧着望向外间,烛火影影绰绰。如果她的推测没错,今晚恐怕又要被噩梦折磨了。
陆鹤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暴虐残忍的心。周逸之花心薄幸,从无真心。至于赵诩,他或许是有真心的,只是他的真心,在他母亲面前,是如此软弱,不堪一击。
那么裴序呢?
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
孟令窈长长叹了口气,手不自觉攥紧了身下的丝质枕头。
“小姐。”外间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动静,轻声询问,“可是睡不着?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一碗安神汤来?”
自她屡次被噩梦惊醒,菘蓝便特意吩咐小厨房夜间常备安神汤,以防不时之需。
“不必了,你歇着吧。”
“嗳。”
孟令窈重新躺好,眨了几下酸涩的眼睛。罢了,她总归是要睡觉的,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连觉都不睡了。
只是……
其他倒也罢了,就是可惜了那张皮囊,还有那副更难得的体魄。
平日里衣着整齐时还看不出什么,与寻常文官也相差无几,谁知脱下衣衫后竟是那般……恰到好处。
上回还未得一窥全貌。
思绪渐渐沉沦于困倦的海洋,孟令窈意识滑入梦乡。
梦的碎片里,是一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在梦中看得并不分明,但就是知道,这屋中一切,一花一器,一桌一椅,都极合她心意,好似全都出自她私密的喜好簿子。
连她此刻倚靠的罗汉床都是无比舒适。
她正要细细观赏这雅致的居所,却被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吸引了注意。背后的手臂倏然收紧,将她牢牢裹进一个结实又温热的胸膛里。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靠在这人的怀抱中小憩。
那怀抱温暖如春,如同一张温度刚好的绒毯将她紧紧包裹,让人不由得想要更深地依偎进去。
“夫人……”耳垂被带着湿暖气息的齿尖轻轻衔住、研磨,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携着某种恳求的意味。
“今夜可否容我宿在里间?”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啪”地一掌拍向那人的脸。
“休想!”
连她自己都在梦中惊诧于这动作的熟稔,仿佛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意料之外的低笑在耳蜗深处漾开,他丝毫不恼,又凑在她耳边细语许久。那声音温柔得宛如三月春风,说的却尽是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孟令窈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那声音熨帖,怀抱也异常舒适温暖。
不知何时,她再也听不见那些低语,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那个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去,意识也随之沉入更深更暖的水底……
“小姐、小姐,时辰不早了。”
60. 不合适
菘蓝温柔的声音将孟令窈从那个奇异又慵懒的梦境中唤醒。
天色已大亮。
孟令窈睁开眼,迎上菘蓝关切的目光。
“小姐,”菘蓝担忧道:“听碧漪说,您昨夜似乎睡得不太安稳,想是没有休息好。可要同谢小姐说一声,稍晚些去。”
孟令窈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筋骨舒展,只觉神清气爽,“不必了。”
她昨夜睡得不错。
不过……她恨恨咬了下唇,还是得劝裴序,早日看大夫要紧。
菘蓝仔细瞧了瞧自家小姐的脸色,明润生光,叫她想起园子里吸饱了晨露的花苞,倒不像是勉强的样子。
“好,那奴婢伺候您梳妆。”
“啧啧。”
谢成玉上下端详了孟令窈片刻,拖长了声调,“我们令窈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瞧这小脸,白里透红,这眼睛……”
孟令窈眼疾手快,取了桌上的藕粉卷塞到谢成玉嘴里,“吃你的吧。一桌的点心还堵不住你的嘴?”
谢成玉唇角噙着笑意,吃完了点心,仍是没放过她,“要堵上我的嘴,这一点可不够。京中都传遍了,说是两家青年才俊争相上门求娶,这回你可是风头无两。”
“还有那起子人说,京城这几茬好儿郎的尖儿都被你掐完了。”她摇着扇子,学那些贵妇们的腔调学得是惟妙惟肖。
孟令窈放下茶盏,觑着他,“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浑话?”
还“掐尖儿”?裴序和赵诩也就罢了。
前头的陆鹤鸣、周逸之还在大牢里蹲着,算哪门子的尖?
谢成玉乐不可支,脸上笑意丝毫不加掩饰。直笑够了,才收敛神情,正色道:“我还一直未曾问你,端阳宫宴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给你送酒的宫女,我总觉得不对。”她放下团扇,神色凝重了几分,“后来托了静嫔娘娘,想找那个丫头好好问询一番,不成想竟寻不见了。”
孟令窈沉默数息,道:“确实是发生了些事,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见她此刻安然无事,且不像想细谈的模样,谢成玉不再追问,只颔首道:“你无事就好。”
“说来也巧。那一处别苑终年空置,圣驾一年至多不过端阳临幸一次,内里管束难免松懈。那宫女不见了踪影,上至内侍总管,下至同住一屋的宫女,竟如睁眼瞎子般,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静嫔娘娘深觉不妥,便将其中管理松散之状,禀报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向来不喜这些魑魅魍魉勾当。得此契机,雷厉风行一番整顿清洗,真揪出些来路不明、心思叵测之辈,狠狠发落了一通。经此一事,娘娘愈发觉得家姐心细如发又持重周全,还向圣上提议,让家姐帮着协理六宫。”
说到此处,谢成玉忽然展颜,眸中光彩熠熠,“令窈,你这一番‘有惊无险’,真像是冥冥之中引着,送了家姐一份不小的机遇。我要代她道声谢了。”
孟令窈失笑,举盏示意,“这可是言重了。要说谢,该是我谢静嫔娘娘与你,为我的铺子费心周全,端午那日若非娘娘开了口,我那小铺子哪能有今日的光景?”
“你我情分,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谢成玉摆手一笑,“更何况你的香露确实清雅不俗,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忽又想起什么,语气带了些许玩味,“对了,整治中还翻出个笑话来。别苑里管果园的一个小庄头,也不知是平日手脚不干净心虚,还是太过胆怯,一听闻宫里严查,竟慌得从树上跌下,生生摔折了腿!啧啧,这下躺也躺不住了,直接递了辞呈,卷包袱回家养老去了。你说这别苑……”
她随意望向窗外街景,“清水下头,藏了多少污浊泥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虚”二字,似细针在心上轻轻一刺。孟令窈不动声色,将此事牢牢记下,盘算着寻个机会知会裴序一声。
谢成玉尝了口茶,嫌弃地撇撇嘴,“停云社的茶是愈发不像样了。用的香也俗气,透着股子闷锈气,真真糟蹋了我的好点心。”
孟令窈闻弦歌而知雅意,含笑道:“既如此,不如我请成玉到聚香楼走一趟,挑选几样你喜欢的香品?”
谢成玉眼睛一亮,“还是窈窈最得我心!”
两人当即起身,谢成玉吩咐备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不多时,驶达聚香楼所在的东街。
因着聚香楼的名字已经打出去名气,与现在做的生意也算契合,孟令窈就没有另外改名,保留了原样。
除开名字不变,旁的地方俱是焕然一新。门头崭新,古雅的黑漆牌匾下,垂着疏落有致的竹帘,门口两尊青釉莲纹熏炉袅袅生烟,既不喧嚣亦不寒酸,自有一番清贵的底气在里头。
孟令窈投入了十分心力,一应陈设布置皆是亲力亲为,大到雅间布局,小到案几上的一枝插花,都透着恰到好处的韵味。
此刻楼前车马不绝,宾客盈门。
孟令窈见状,让马车绕到侧面,免得要在前头人挤人。
车轮碌碌,在清静的后巷侧门处停稳。
她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干涩微哑、又夹杂着压抑惊喜。
“孟小姐……是你?”
孟令窈动作微顿。循声望去,只见几步外,赵诩的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不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仿佛换了个人,俊朗的脸颊削瘦了不少,眼底泛着血丝,往日神采被一层浓重的灰败取代。唯独在看清是她时,那双黯淡的眸子才骤然迸出几星灼热的光亮,灼灼地投射过来。
谢成玉紧跟其后下车,一眼扫过这阵仗,立刻抿唇一笑,整了整鬓角碎发,脆生生道:“哎呀,我那几样急用的香料怕是要抢光了!令窈,我先进去了。”
孟令窈点点头,吩咐菘蓝,“带谢小姐去二楼雅间,好生招待。”
菘蓝会意,“是。”
一时间,这偏仄的小巷入口,便只剩下孟令窈与赵诩二人相对。
赵诩的目光胶着在眼前人平静无波的脸上,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低沉的,“孟小姐,许久不见…我……”
见孟令窈态度冷淡,他急急解释,“我并非刻意在此蹲守。实是陪了舍妹来买些胭脂香粉,前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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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太多,我一个男子不便进去,便在铺子周围等候。”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绝无打扰姑娘的意思。”
孟令窈眼波不兴,随意“嗯”了一声,客套道:“赵小姐既然来了,怎的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我好叮嘱掌柜给些便宜,免得她久候。”
如此淡漠,如刀子般剜着赵诩的心。他凝视着她姣好的容颜,心痛难当。
他撒了谎。
他是刻意在此等候。
连日来,他像个无主的游魂,不知该往何处寻她。
先是在聚香楼周围徘徊,又跑到孟府附近的茶楼酒肆里坐着,眼巴巴地望着那高门深院,希冀能瞧见她的身影。
甚至,他还厚着脸皮去寻了钟定明和钟定曜,想请他们代为传话,却被婉言谢绝。
他不敢深想其中缘由,更不敢问是否出于她的授意。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攫住了他。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最旖旎的幻梦里,他确信无疑,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愿意接受他的情深。
母亲也欣然应允为他上门提亲,一切都朝着他最期盼的方向发展。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变了模样。
仿佛是从一场绚烂的美梦中猛然惊醒,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泡影。她的笑容不再为他而绽放,她的眼神不再为他而柔和,她甚至连正眼看他都变得吝啬。
赵诩舔了舔发干的唇,声线带着几分颤抖,“孟小姐,我…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变成如此?”
他眼中盈满了困惑与不解,“是不是那日我姑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姑母她性情如此,并无恶意。”
赵小将军生了一双眼尾天然下垂的眼,失落时,眼神湿润,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是十足能打动人的。
然而,这眼神在孟令窈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在那场漫长到窒息的前尘梦境里,这双浸满无辜哀切的眼睛,曾是她一次次飞蛾扑火的理由,她曾无数次被这样的眼神打动,心软妥协,又继续在痛苦的泥淖中沉沦。
如今再见,只觉得厌倦透顶。
轻叹一声,她道,“赵将军,我们不合适。”
赵诩眼中的不解更甚,还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为何……为何不合适?”
这无辜,恰恰勾起了孟令窈心中潜藏已久的怒火。她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赵将军,你也看到了,聚香楼是我的心血,轻易不能割舍。若我真的入了武兴侯府,侯府可能容得下一个抛头露面、经商牟利的儿媳?”
赵诩闻言,神色微变,连忙道:“我知晓你喜欢做这些事,婚后自然也可以继续。我绝不会阻拦……”
“崔夫人也是这般认为的吗?”孟令窈打断了他的话。
赵诩迟疑了片刻,“我会尽力说服母亲。”
孟令窈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格外疏冷。
她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赵将军此番回京,可会再去北疆?”
赵诩不明所以,仍是回答,“北疆军务为重,我听凭谢大将军安排。时机成熟,定当尽快返回戍边。”
“是吗?我看未必如此。”
61. 明珠成对
窄巷天光渐斜,尘埃浮动。
赵诩急切解释的言语飘入孟令窈耳中,她面色淡然,心中亦未激起多少波澜。她看着他憔悴的轮廓,脑海中倏忽闪过一幅久远的画面。
仿佛……在梦中她也曾听他提及要重返北疆建功。
梦中的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建功立业,本就是应有之义。
但那梦的结局并非如此。
支离破碎的画面中,依稀是崔夫人那张端庄含笑的脸,在向她诉说着什么。语气慈和体贴,理由无懈可击。
边疆凶险,刀枪无情……她这做母亲的不愿,更不忍心让她这新妇独守空闺,终日对着婆母枯坐。
总之,一切合情合理。
最终,他便真的留在了京城。任职于京郊大营,成了她大表哥钟定烨的同僚。
梦中模糊的印象如同冰凉的水滴,激得孟令窈打了个颤。
一个连自己的去留前程都做不了主的男子,所谓情深,不过镜花水月,如何能托付终身?
“孟小姐,”赵诩见她神情恍惚,以为她是在担忧什么,急急承诺:“你是不是在忧心,若我再赴北疆,你便要独守空房?我不去北疆亦可!我会想法子推辞,留在京城……陪你。”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近乎哀求,好像只要她点个头,他便能立刻舍弃所有男儿的雄心壮志。
又是轻易可变的承诺。
孟令窈心中那股厌烦愈发浓重,几乎要满溢出来。意兴阑珊,她连驳斥的力气都省了,只冷淡道:“赵将军,我还有客需待,恕不相陪。”
她转身欲走。
“等等!”
赵诩终于忍不住哑声嘶问,“你说我们不合适……那他呢?裴少卿……你应了他的提亲吗?”
满腔不甘与挣扎几乎要从他的五脏六腑翻涌而出,他眼中犹藏着最后一丝希冀。
孟令窈脚步微顿,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此乃私事。不劳赵将军费心。”
语毕,她再不回首,径直推门而入,将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身后。
夕日落在他呆立的身上,似蒙了一层灰烬。
聚香楼二楼雅间内,暗香缭绕,茶韵清幽。
谢成玉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摆满了各式瓶瓶罐罐,胭脂、唇脂、香粉,还有几盒造型精巧的香膏,一应俱全。
听到珠帘微响,她抬眼望来,目光在孟令窈脸上轻轻一扫,唇边便漾起了然笑意,“今儿本想拐着弯打探一下,这满城风雨的美谈,到底落在哪处枝头了?”
“现下么……瞧你这神色,倒也不必再问了。”
孟令窈在她对面落座,案上香炉烟气袅袅。她并未反驳,只往炉中添了几粒醒神的香丸。
谢成玉笑容愈深,“要我说,这世上姻缘有两种相配,一种是绿叶扶花,高低立现,另一种却是明珠成对,光华相映,浑然天成。我一向是认为后者才得长久滋养,彼此增辉。”
她放下香盒,道:“更重要的是,长公主身份尊贵,长居长公主府,裴家门庭清净,没有什么主母需要伺候。”
她自己就是在主母手下讨生活的,其中的不易再清楚不过。好友不必受此等苦楚,高兴还来不及。
孟令窈对那明珠的比喻不置可否,手指挑起一点嫣红口脂在手背晕开,唇角微微扬起,“他么……倒还勉强衬得上我。”
谢成玉失笑,点头应道:“正是。”
她转而指了案上一溜胭脂香露并两盒香膏,“这些都不错,我都要了。唯有一桩——”
略一沉吟,道:“说起香来,我倒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请讲。”孟令窈抬眸。
“天气愈发热起来,你知道的,我这人偏生爱招蚊虫。”她蹙了蹙秀眉,“寻常配方的驱虫香囊,效果倒是不错,就是香味实在不敢恭维,一股子冲鼻药味儿,熏得人头疼。好闻的吧,驱蚊虫的效果又不大好,虫子照旧来咬,实在难以两全。你这边……可有既驱虫、又清雅的方子?”
几个古方在孟令窈脑中飞快闪过。她搁下口脂盒,思索片刻:“眼下倒是没有现成合适的,我需得回去斟酌斟酌,试验一番,定当为你竭尽全力。”
“那小女子这厢多谢了。”谢成玉曲起两根手指,在案上给孟令窈行了个大礼。
“我还要多谢你的好提议。”孟令窈眸光一亮,“若此香能大卖,谢小姐此生的香料我都包下了。”
她先前竟是没想起来,这是一门好生意。世家小姐们多是细皮嫩肉,平日在府里还好,会熏艾草防护,可夏日里总有些雅集,消暑宴、赏荷会,皆是草木繁盛之地,蚊虫最是扰人。
有谢成玉这般困扰的,只怕不在少数。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谢成玉拊掌笑道:“待你制出这等香品,京中的小姐夫人们定会争相抢购。”
“承你吉言。”
宫中璇玑堂里,林云舒刚刚出浴,贴身宫女小心翼翼为她披上一件水蓝色纱衣,动作轻柔至极。
她鼻翼微动,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冷冽香气,轻嗤一声,“这竹露清也不过如此,还是换成龙涎香吧。”
宫女有些迟疑,“可是贵人,方才陛下驾临时说这香气清凉,闻着颇为宜人……”
林云舒脸色微沉,片刻后摆了摆手,“罢了,就这样吧。”
宫女见她神色不虞,连忙寻了话头,“贵人交待奴婢查探的事已打听清楚了,别苑那头彻底清查……乃是静嫔向皇后进的言。”
林云舒嗤笑,“她当真事无巨细,殷切得很。”
“还有一事,”宫女面上更显踌躇,声音细若蚊蚋,“那小宫女……当真如泥牛入海了。自那日被赵小姐当众斥责之后,管事便将她发落到外殿传菜,之后再无人见过……各处打探,皆是毫无踪迹。”
林贵人眸光一冷,低骂了一声,“蠢货。”
也不知是在说不知去向的宫女,还是眼前不中用的奴才,抑或是……赵小姐。
宫女急急宽慰,“贵人切莫动怒!仔细想想,那酒水里并无什么要命的东西,只是一点果子碎屑……是孟小姐天生碰不得此物罢了。更何况那杯酒,横竖也没真的落入她口中。纵然查,也与咱们无干的!”
林云舒眸光闪动,最终归于平静,缓缓点了点头。
她自然清楚分寸,倘是真的下了什么毒,一旦事发岂非授人以柄?
她不过是偶然听孟令窈与谢成玉闲谈时,记住了那位骄纵的孟小姐对桑葚有些敏症,一入口便会起一脸疹子。
冰魄酿本就用了诸多果子酿成。
即便事发,她也只需推说不知情——寻常果酿,谁知孟小姐竟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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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无一失。
只是那小宫女的失踪,多少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丝疑影。
宫女唤了外间的嬷嬷来为贵人梳头,她见阁内气氛滞重,欲要活络一下,便凑近梳妆台,一边为贵人梳理青丝,一边笑呵呵道:“贵人可曾听闻,这京中近日啊,出了件顶顶稀奇的事儿……”
“哦?”林云舒透过菱花镜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裴府和武兴侯府,竟同时上门向孟少卿府里提亲,求娶孟小姐。一个裴少卿,一个赵将军,两位都是人中龙凤,那位孟小姐命真好,两家抢着要!”嬷嬷说得眉飞色舞。
一旁的宫女是自小伺候林云舒的心腹,闻言脸色微变,厉声斥道:“住嘴!主子面前也敢嚼舌根!”
林云舒却忽地笑了。
“是么?”她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对着镜中比了比,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屑,“她啊……倒也算是个有福气的。”
只是这福气,在她眼中,早已不值一提。
从踏入这巍峨宫禁的那一刻起,她便已超脱在凡俗之上。
赵诩不过一介臣子,哪还配得上她?
至于孟令窈……眼下她还需要顾忌身份行事,可待她登上高位,想要碾死她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或许,到了那时,她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了。
最紧要的,还是宫里这些女人。
静嫔无子却深得皇后信任。
柔嫔表面柔顺,内里却不知如何盘算,膝下的三皇子如今有了好姻亲,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至于德妃,看似鲁莽冲动,偏生占着高门贵戚的出身,还有个如今居长的二皇子……
她们的脸庞在菱花镜中逐一闪过。
林云舒眼中有忌惮,更多的却是蓬勃燃烧的欲望。
又是一日大朝结束。
谢归与皇帝谈罢,返回官署,遣人唤了赵诩来。
他长身如鹤,独立石阶之上。紫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披风随暮风轻卷时,隐隐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柄通体乌沉的古朴长剑。
目光扫过单膝跪地的赵诩,谢归眉峰稍稍拢起,“此番让你回京是想叫你舒缓心神,怎的反倒憔悴至此?”
“末将……”赵诩垂首,“近日辗转难眠,有负将军厚望。”
谢归心知他必有烦忧,也不深究,示意人起身,声音放缓,“少年意气,偶遇霜雪亦是常情。”
他缓缓卷起袖口,“眼下有件正事要与你商议。北疆如今虽暂无战事,但边关要塞不可无人镇守。我有意再遣你去历练几年,在那苦寒之地立下些实打实的功劳,军中将士们也更心服口服。”
“末将愿往!”赵诩答得极快,毫不迟疑。
“不急。”谢归看了他一眼,“此去一走便是数年,你再仔细思量思量。也要与家中长辈商议。”
赵诩还欲再言,谢归抬手,他立刻收声。
“是。”
赵诩行礼告退,刚离开官署,迎面就瞧见两道身影自不远处并肩行出。
正是裴序与孟砚。
二人衣袖几乎相拂,言笑晏晏间,浑似旧友相携出游。
行至太常寺门口,裴序微微躬身行礼,孟砚拍了拍他小臂,转身进了门。
裴序直起身,视线偏转,与赵诩撞了个正着。
62. 胜负已分
裴序目光落在那道僵立身影上,神色疏淡,微微颔首,“赵将军。”
他左手随意搭在小臂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送别时,孟少卿那只握笔习字的手借着宽袖掩护,给他留下的“叮嘱”力道着实不轻。
可这景象落入赵诩眼中,与示威无异。
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险些破口而出,“裴……”
“此地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裴序放下手,声音清冷,截断对方已然喷薄的怒意,“将军如有要事相商,大理寺更宜说话。”
赵诩胸中郁气翻涌,却只能将那些想要倾泻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里,僵硬地点头,“也好。”
大理寺朱红高门洞开,门内阴凉气息扑面而来。赵诩随裴序踏入,心头不由得一凛。不同于他所熟悉的军营或侯府,此地静得出奇。
穿行于廊间的书吏、皂隶步履匆匆却悄无声息,偶有文书卷册翻动的窸窣。遇裴序行过,众人不过是略顿脚步低唤一声“大人”,便又迅速投入各自事务,目光扫过他这位陌生的武官时,也只似微风拂过水面,无波无澜。
裴序推开一扇木门,“将军请。”
官廨布置极简,只有一长案,几架书柜,案牍齐整,堆叠如山。
不多时,有人轻扣房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裴序瞥见来人,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动。
岳蒙垂首奉茶,动作恭谨利落,而后无声退下,悄然合拢门扉。
赵诩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陶杯壁,仿佛察觉不到那滚烫的温度,“裴大人御下有方,规矩森严。”
“将军谬赞了。”裴序淡然道:“将军不辞暑热前来,应非为了巡视大理寺规矩?”
赵诩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与孟小姐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绝非旁人可比。”
“相识多年?”裴序轻抚杯沿,“倘若感情深厚当真能以时间来衡量,那世间便不会有这许多怨偶了。”
他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压下了那些因多年修养克制而未曾说出口的尖锐话语。
所谓“深厚”,不过是赵诩一厢情愿。于她而言,他恐怕与陌生人也相差无几。
赵诩脸色微沉,“少卿何必强词夺理。”
“我是否强词夺理,将军应自有定夺。”
裴序话锋冷冽,“将军自诩情深,是否想过孟小姐嫁入武兴侯府,能否真正无忧无虑?”
“我自当竭尽全力,让她没有半分烦忧。”赵诩咬牙道。
“是吗?”裴序抬眼,“那将军在府中,可是毫无烦忧?”
赵诩猛然一滞。
裴序放下茶盏,指尖在堆叠的案卷上轻轻敲击,笃、笃、笃……
一声一声,好似敲在赵诩紧绷的心弦上。
“将军满腔热忱迎娶,可武兴侯府上下,真如将军一般欢欣鼓舞,欣然接纳?贵府中人,对将军所择姻缘,当真就毫无芥蒂,满心欢喜么?”
赵诩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僵立当场。
他直觉答案近在咫尺,就在那层薄纱之后若隐若现,可他像是被无形力量束缚,始终看不透,点不破。
他脸色发白,嘴唇蠕动,终是发不出声响。
许久后,赵诩出声,“少卿问我时,想过自身吗?裴氏百年望族,族老们难道不强求你娶一位同样出身大族的主母?”
裴序抬眼,语气极淡,“裴氏无人会质疑我的决定。”
赵诩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他是知道的,裴序之名,早在他少年时期就如雷贯耳。
在他还在书院与同窗嬉戏打闹时,他已然扛起家族重担。
官廨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余窗外隐隐约约的蝉鸣,更衬出这方寸之地的肃杀寂静。
日光悄然偏移,爬上赵诩的眉骨,在他年轻英俊却已显颓色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刻痕。
胜负已分。
大理寺中庭的古树浓荫遮蔽大半日头,只漏下细碎的金斑。
岳蒙坐在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一个果子,皮削得薄而匀,“第几个了?前有陆鹤鸣,后有周逸之,咱们大人莫不是要把所有敢对孟小姐有非分之想的人都关进大理寺的地牢?”
沈小山正小心翼翼地擦拭刀鞘,闻言抬起头,“岳蒙哥,我看这位赵将军眉目清正,不像是坏人。”
“你才经手几个案子?懂什么。”
岳蒙摆摆手,果子塞进嘴里咬得咔嚓作响,“这世道,多得是人面兽心之人。这些世家公子,哪个看起来不是人模人样的?其实私底下还不知道是什么乌糟样。我看这个没准贪墨官银、侵吞田地。”
总归这几项罪名,十个世家有八个半都中。
“休要胡言乱语。”简肃沉声制止,“污蔑朝廷官员是要治罪的。”
岳蒙看向他,奇道:“哟,你原先骂这些人可比我嘴毒多了,近来倒越发沉稳。”
他咂摸着嘴,“越来越像大人了。”
简肃抿唇不语,稍稍侧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沈小山插话,“赵将军许是不一样的。他回城那日我挤在街边听见了,说他为人良善,自北疆带回了许多伤兵,都安置在自家庄子里养着……”
岳蒙挑眉,“那你评评,你家孟小姐是嫁咱们大人好,还是嫁赵将军好?”
沈小山脸一红,“自然是孟小姐喜欢谁就是谁,哪里轮得到我置喙。”
简肃眼皮都未抬,冷冷嗤了一声,“萤火之光,也配与皓月争辉?”
“听听!听听!”岳蒙怪叫一声,大笑着用力拍简肃的肩膀,“大人真没白疼你!”
又伸手不轻不重地点点沈小山的脑袋,“白疼你了!”
三人正说着,紧闭的房门恰在此时猛地被拉开。
赵诩一步跨出,在炽烈的阳光下,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晃动了一瞬,脸上褪尽了血色,余下一片空白和僵硬。
他未看庭中三人一眼,径直大步离去,背影残存几分仓皇。
敞开的门内,裴序静立其中,逆着光,身影如一柄入鞘的名刀,光华内敛。
-
蝉声聒噪,撕扯着午后的闷热。
孟令窈伏在桌案上,垂眸凝神,纤指轻捻着龙脑片,鼻翼微张,细辨着层次。
手边列着十数只精巧的琉璃瓶,内盛各色花露水液。案角一只小巧的铜制天秤,精确地衡量毫厘之差。
“小姐,您都忙了几天了,歇会儿吧。”菘蓝捧着刚用冰湃过的酸梅汤进来,忍不住咂舌,“咱们这小院,如今是连只蚊子的影儿都寻不见了。”
孟令窈头也不抬,正将一滴花露倒入瓶中,“那不正好,省得叮咬。”
她轻轻搅动,花露融合,散发出淡雅清香,“去唤李伯他们过来吧。”
菘蓝应了声是。不多时,小丫鬟引着几人进门。
为首的老者是孟府专司花草的李伯,后头跟着专职伺候苗圃花木的冯婶,和十五六岁的黑壮小厮阿磐,他负责打理府中溪水。
这几处,皆是蚊虫密布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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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
孟令窈将调好的香露一一递过去,“几位辛苦,将这些涂在耳后、手腕处,明日这个时候再来回话,看看效果如何。”
几人接过,恭敬道:“是,小姐。”
如此这般,接连几日,孟令窈试了十几个配方。有的香味过浓,有的驱虫效果不佳,还有的调和不匀,会在肌肤上留下斑痕。
她一一记录,细心调整,直到昨日,终于得了一个满意的方子——以薄荷叶、艾草为主料,佐以少许檀香、龙脑,再加一点藿香油并蔷薇露,调和均匀。
既有清雅香气,又能有效驱除蚊虫,更不伤肌肤。
晨间,孟令窈刚把最终的配方详细记录在纸上,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苍靛掀帘进来。
“小姐,裴大人那边来人了,说是请您过府一叙,与端阳节事有关。”
孟令窈当即搁下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起身整理衣裳,目光扫过案上琳琅满目的香露瓶子,对菘蓝道:“空手上门不妥,你挑几个包好带上。”
菘蓝环视一圈,指着那个成功配制的问道:“小姐是要带这个?”
“自然要带。”孟令窈点头,又指了指几个造型精美的琉璃瓶,“那几个也一并包了。”
有些虽说效果稍逊,但香味不错,料想他也用得着。
她唇角微翘。礼多人不怪嘛。
菘蓝会意,挑了几个大小合适的木盒,小心放好瓶子。
主仆二人出府门,见一辆青帷马车候在门外,车夫恭敬下车见礼。
孟令窈扶着菘蓝的手入内。甫一落座,就觉出几分不同来。
她并非初次乘坐裴序的马车,前番只觉空阔规整,纤尘不染,好像主人般寡淡无欲。今日却见角落里悄然添了一座小巧玲珑的白玉香炉。
青烟袅袅,香气清淡如初冬雪后的山林,在这酷暑时节闻来格外清心。她细细辨识,能识出冰片、白檀的味道,再多的却分辨不出了。
车厢一侧摆着冰鉴,丝丝凉气升腾,将闷热的空气调和得恰到好处。
坐榻上铺了厚实的软垫,还散放着几个色彩鲜亮的软枕,绣工精致。
孟令窈拿过一个丁香色绣玉兰花的,轻抚上面的金银丝线,实在难以想象裴序会靠着如此娇俏的物件。
不过她倒很是喜欢,顺手抱在了怀中。
马车平稳前行。菘蓝掀开车帘一角张望,咦了一声,“小姐,这方向,不像往裴府去的?”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回姑娘,我们大人平日不常住府中,在大理寺附近另有住处。”
孟令窈点了点头,父亲是提过,裴序在外另置了个清静的院落,名唤静观院。
孟少卿的原话乃是——“布置得活像个道观。”
蹄声渐歇,车停稳当。孟令窈踏下锦凳,抬眼便见一道修长身影候在门前阶下。
一身素色衣袍,月白中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竹青暗纹,长身玉立,衣袂被微风带起一点微澜。
清冷仙姿,倚门而望……
这场景撞入眼帘,孟令窈脑中那根弦“铮”地一响。
回想起她藏在书房某本杂记里看过的,关于薄幸郎豢养外室金屋藏娇的描述!
娇客探访,檀郎倚门殷盼……
念头一起,她下意识抬眼望向门楣上悬挂的匾额——“静观院”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骨力遒劲,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出尘味道。
果然像个道观。
……道观里的“外室”?
噫。
63. 静观不静
“孟小姐。”
孟令窈蓦然回神,对上裴序那双微含疑惑的墨眸。她心头一跳,忙轻咳一声,“劳少卿久候。”
还好……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否则定是要拧着眉峰,申斥她又看些非礼勿视的杂书闲文了。
裴序眸光在她微红耳际略一停顿,终是未问,只微微颔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孟小姐请。”
孟令窈暗自深吸一口气,敛袖随他步入这名为“静观”的宅院。
心头原本存着几分倒要看看这“道观清修地”是何模样的想法,不想刚踏过门槛,眼前便是一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入眼是一树树火红的重瓣石榴花,开得正盛,朵朵如灼灼燃烧的小火焰,缀满了庭院角落。假山石畔点缀着几株开得正好的栀子,几丛菖蒲临水而立,微风过处,花香阵阵。
青石小径蜿蜒其间,两侧种着她最爱的几种香草,薄荷、迷迭香、紫苏叶。正是她府中花园的布置。
她仔细瞧了几眼,花圃里的黑土还湿润着,显然是新翻新种的。
目光穿过重重花朵,准确落在了那株姿态优美的梨树下,一架精巧的秋千静静悬挂,绳索是新编的,木板也刷得锃亮。
除了少了一条小溪,这院子与她府上的园子像了足有七八成。
孟令窈轻挑了下眉,瞥了眼裴序,“原来大人这般……欣赏小女家中的庭院风貌?连栽的花都一般无二。”
记性也是真好。
裴序微怔,目光在她带笑的眉眼间停留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滑过院内新景,“你不喜见么?”
孟令窈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何来不喜?此景与我家中极为相似,看着自然眼熟亲切。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既是重新装饰,若有选择,我或许会在那假山旁,添几棵凌霄花,或是多开一方小小莲缸,养几尾锦鲤。人总爱新鲜,固守旧景未免无趣。”
“大人以为如何?”
站在一旁的轻舟心中暗叫不妙,可怜他们家大人,从小就没有父母教导,连讨女子欢心都不熟练!
裴序默了默,侧首唤道:“轻舟。”
“小人在!”轻舟连忙上前一步,垂首屏息。
“孟小姐中意如何添改这院子,你仔细记下。”
孟令窈见他如此,倒也不扭捏,纤指轻点,“石榴花已极好,但植株过密了些,待花落结果时恐相争养分。靠东墙那一株不妨移后三尺,让出空间。那架秋千……”她目光再次落向梨树,“树下可铺一条卵石小径,与周遭石景呼应,也免雨湿泥泞。至于莲缸……”
她略作沉吟,笑意盈盈,“罢了,地方不大,倒不如依墙搭一架紫藤,待来年春天,垂花如瀑,亦是一景。”
听到“来年春天”时,裴序眸光闪动,望着那方素净的白墙,恍惚间已见到满墙紫藤花丝垂落,如梦似幻。唇畔微微陷下去一个柔软的弧度,逸散出浅淡笑意。
轻舟边听边飞快点头,面上适时堆起为难,“小姐思虑周全,小人心悦诚服。只是小的这榆木脑袋,实在记不全这么许多精妙安排……您若得空,可否写下来,或是绘一张草图也好?这样小人依样施行,定无错漏,也免得辜负了小姐心意和这满院的新鲜花草……”
孟令窈点点头,“也好,待我回去画张简图予你便是。”
裴序闻言,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轻舟那低垂恭敬的后脑勺上停留了一瞬。
轻舟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另一侧的淡月悄悄攥紧了拳头。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讨到了孟小姐亲笔绘制的图样,回头定是要郑重呈给大人,锁进私匣珍藏的!
好在他今日也是身负重任,待会轮到他回禀,也必是大功一件!
这般想着,他不由挺了挺背脊。
裴序引着孟令窈进内院,两人步入内院敞轩落座。茶水刚奉上,淡月随即快步上前,对着座上两人恭敬行了一礼,神色端肃。
“孟小姐,大人,宫宴之事,已有回禀。”
裴序颔首,示意他说。
“属下查实,那日为小姐送酒的宫女,名唤彩云。原本是别苑最末等的杂役,家境贫寒,急需银钱。宫宴当晚,因人手紧张,主事的嬷嬷见她做事还算妥帖,破例安排她到前头做事。”
淡月娓娓道来,“送酒前,文贵人的贴身宫女曾告诉过她,这酒并无问题,叫她安心去送,还给了她一粒碎银子,说事了再给她一粒。”
“彩云胆小谨慎,接了那酒壶后,因实在不放心,还自己偷偷尝了一口,见什么事也没有,才放下心来,一心想着把酒送出去,好拿银子。”
孟令窈眉梢微动,还真是实心眼的宫女。可若说林云舒平白给她送酒道歉,她却不信。
略一思忖,她出声问道:“寻常冰魄酿中都有些什么?”
“回小姐,主要是糯米、桂花,并几味果子调味,”淡月如数家珍,“……还有桑葚增色提香。”
“桑葚!”菘蓝打断他的话,“我们小姐是不能食桑葚的。”
孟令窈接过话头,“我与桑葚体质相冲,食用一点便会起一身的疹子。”
这就对了。
她心中舒了口气,豁然开朗。
这才是林云舒的行事风格,既给她找了不痛快,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随即又皱紧了眉头,“可那酒里确实添了不该有的东西。”
“小姐所言极是。”淡月回道:“小人反复询问彩云数次,她才想起来,在送酒路上,曾偶遇别院的一个小庄头,那人找她打听宴席上的贵人们都爱吃什么果子。那庄头出手阔绰,当场给了一贯铜钱,她才同他说了一阵话。似这般打听主子喜好的仆役太多,她并未觉出不对。”
“那酒中的药,便是在两人交谈时,悄无声息下进酒里的。”
言毕,淡月朝轩外唤了一声,“把人带上来!”
未几,一个身形彪悍的灰衣男子,如同拎小鸡般提着一团人影步入厅堂。那人头上罩着黑布套,浑身被手指粗的麻绳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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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结实得动弹不得,双腿不自然软垂着,像是断了。饶是被丢在地上,也只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见那人的身形,菘蓝立刻讶异出声,“小姐,就是他!”
裴序侧眸看向孟令窈,孟令窈三言两语,将那日菘蓝曾经见过这人的事情告诉了他。
男人听到声响,立刻挣扎扭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别杀我,别杀我,我都招了,什么都招!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淡月轻轻咳嗽了一声,男子立刻噤声,身子犹自不觉地打着颤。
他恭恭敬敬道:“这便是那日拦住彩云的庄头,平日里专司别苑果树栽培。名唤王朝贵。”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姐明察,他的腿是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摔断的,非我等所伤。”
他眼巴巴地望着孟令窈,盼着这位未来的女主子千万别误会他们动用了酷烈私刑才好。
孟令窈矜持微笑,点了下头。
这解释实在有些多余,即便不是他打断的腿,他的手段想必也没轻到哪里去。
她垂眸,冷声问道:“是谁指使的你?”
王朝贵喉间咯咯作响,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淡月压低嗓子,阴恻恻道:“主子问你话。”
王朝贵猛地一颤,磕磕巴巴道:“是、是吏部清吏司主事孙方海孙大人!小人贱内的娘舅。大人饶命!是他在端阳前三天私下找的小人……”
他一口气不敢停歇,唯恐稍有停顿便身首异处,“他说让…让小人寻个机会,无论如何想个法子,让孟家小姐当众出个丑。就是……就是要她丢了闺阁脸面!不拘是泼湿衣裳,撞撒脂粉,或是踩污裙角……都行。”
是他躲在角落,远远望见孟小姐姿色出众,心生了歹念,心一横,拿了先前在坊间弄的药。原本还发愁怎么下手,恰好撞见专门给孟小姐上酒的小丫鬟,于是顺水推舟,把那药扔进了酒里。
他是知道的,这些高门贵女最重名节名声。出了这等事,谁敢声张?不过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再说了,又是上头贵人赏的酒,出了事也赖不到他身上,更是没了后顾之忧。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谁料明明见到那孟小姐进了后园,却死活找不到人,后头宫里又着手清查,心知不好,惶恐不已,一个不察摔断了腿,活也不敢干了。
不想前脚刚出了别苑,后脚便被抓走,这些日子受尽了折磨。
说到最后,王朝贵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涕泪糊满了口鼻。
孟令窈静静听完王贵颠三倒四的招供,面上神色淡淡,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眉峰微微拧起,若有所思。
孙方海,这个名字于她而言算不得熟稔,京中官员何止千余,吏部清吏司主事不过六品文官,且年纪颇大,素无交集,不熟悉实属常情。
然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此人要寻她麻烦,必有缘由。
蓦地,脑海中几个零散的片段如珠线串联,渐渐明朗——
64. 良心作痛
“孙方海可是有个女儿,嫁给了崔家五郎为妾室?”孟令窈缓缓开口。
王朝贵拼命点头,连带着整个被绑的身子都如蛆虫般扭动起来,“是是是!正是!小姐明察,小人都是受了他的指使啊!这些年他替崔家做了许多事,小人知道不少,我全都招!只求能放小人一条生路……”
孟令窈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蹙眉,移开了视线。
她一向对京中各家姻亲关系了然于胸,但所知多是各家正头娘子或小姐,对妾室知之甚少。
知晓这位孙姨娘,还是因她在崔家极受宠爱。去岁崔氏赏荷宴上,崔五郎对自家娘子爱搭不理,却独独带了孙姨娘共乘画舫,两人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彼时她还忙着接近陆鹤鸣,耳边一面是陆鹤鸣的酸诗,一面是隔壁船上的淫词艳曲和暧昧轻笑,好悬才维持住脸上恰到好处的娇羞。
想通了与崔家的瓜葛,就好似在一堆缠乱的丝线中找到了线头。
——崔五郎正是崔夫人的亲侄儿。
原来早在她与赵诩定亲之前,那位梦中的“婆母”,便已是万般地不待见她了。孟令窈眼神微冷,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裴序正要开口,轩中忽地爆发出一阵极尽浮夸的鼓掌声——
“啪啪啪啪!”
淡月呱唧呱唧拍着手掌,好话不要钱似的倾泻而出,“孟小姐机敏聪慧,非同寻常!属下查了数日,反复逼问王朝贵,这才寻出蛛丝马迹,没想到小姐一听就想到了关键,实在令人惭愧……”
他越说越起劲,“正是如此!孙方海因女儿缘故与崔家走得极近,全然是崔氏一党,凡事以崔五郎马首是瞻。此番算计之事,实乃出自崔氏之手!小姐慧眼如炬,一语中的!”
掌声来得猝不及防,瞬间将孟令窈心头的郁气驱散了大半。她眨了眨眼,一抬头就对上淡月那双亮晶晶、满含崇拜的眼眸。
她几乎要被那副“惊为天人”的模样逗笑,绷紧的唇角松动了些许,浮起一丝笑意,“不过寻常推断罢了,哪里值当你这般夸。”
淡月还欲再言,裴序目光自孟令窈微翘的唇角掠过,随即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
淡月肩膀一缩,立刻收声垂首,退后半步,恢复了规整的侍立姿态。
裴序收回视线,询问道:“可还有想问的?”
孟令窈摇摇头。
她已明白了事情原委。记不清在那个奇异的梦境中是否经历过这一遭,许是有,许是无,都不重要了。
出自崔夫人之手,她丝毫不觉意外。无非是下马威罢了,依她的行事,明处是软刀子,暗地里便是硬刀子,向来如此。
裴序颔首,“送他去大理寺。”
淡月点头,随即利落地将抖如筛糠的王朝贵拖了出去。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她并不怀疑裴序之能,哪怕是王朝贵这般小小的棋子,在他手中亦能掀翻整盘棋局。
轩中重回清净,孟令窈忽地想起了什么,轻挑了下眉,身子微微倾斜,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看向裴序,“裴大人,如此算来……我是不是又为大理寺添了一桩功绩?”
裴序注视她骤然鲜活的眉眼,神情微松,“是,多谢孟小姐。”
孟令窈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纤指轻点案几,顺势追击,“既如此,大理寺内对此等大功,想必是有些……专门的奖赏规矩?”
她微微歪头,作势思忖,“总不至于一句谢就打发了功臣吧?”
“确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裴序不疾不徐道:“遇此情形,按旧例……大理寺会设宴款待出力良多的线人。”
“不知今日,能否有这般荣幸,请孟小姐留下共进午膳?”
孟令窈尚沉浸在做了功臣的喜悦里,想也不想便点头应下,“好,如此便谢过大人盛情。”
话音落罢,她才倏然一愣——
不对!
这顿饭,到底是犒赏她这位“线人”……还是遂了眼前这位大理寺卿大人的心意?
念头电转间,她心下懊恼,面上还硬撑着波澜不惊,掩饰性地端起茶盏喝水,长长的睫羽飞快颤了几下。
裴序将她这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并未点破,只是手指微动,执起案上青瓷壶,又为她添了些茶。
“几日前,”他放下壶,神色依旧疏淡,似寻常叙述,“我致书长公主,禀明欲向孟府提亲之意。”
“咳……”孟令窈忙咽下口中茶水,抬眼瞪他,眸中惊恼交织,“长公主忙于西南动乱,你怎的还去扰她?”
那瞪视不见凶狠,倒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兽,虚张声势地呲牙。让人想要顺一顺她的毛,或是反过来,将那毛发弄得更乱些。
裴序目光在她染上薄晕的脸颊定了定,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才缓声道:“长公主亦是我至亲长辈,婚姻大事,礼不可废。”
孟令窈张了张口,话未出,他已紧接着道:“殿下收到信后,遣人送了些东西与我,说是‘助我一臂之力’。窈窈……想不想看看?”
他唤她小名时,尾音缠绵,轻挠过耳际,痒痒地直钻入心底。
孟令窈心尖一麻,握着杯盏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谁许你…这般唤我了?”
裴序眼睫轻垂,再抬起时,墨色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不成么?我听伯父伯母皆这般唤你。”
孟令窈本想驳斥“那是我的父母,岂能相提并论!”,偏偏对上他那双含着期待,又隐隐紧张的眼眸,话到唇边又软了下去,只抿了抿唇,低声道:“……罢了,随你。”
裴序唇边漾开清浅弧度,宛如云破月出,清光微泻,转瞬即逝,却清晰地印入了孟令窈眼中。
“如此…多谢窈窈。”
“以示公平,我也该叫你——”孟令窈迟疑了片刻,“……裴序,才行。”
“叫我雁行亦可。”
“不必了。”孟令窈果断摇头,“叫表字像长辈似的。”可别把她的年岁叫大了。
裴序失了所有脾气似的应了好。
用罢茶,裴序起身,“殿下所赠之物在书房,窈窈随我一道去看看可好?”
孟令窈微怔,“书房?我去可妥当?”
朝廷官员的书房,向来是机要所在,她一个外人踏入,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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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过于逾矩。
裴序眉梢微挑,反问得云淡风轻:“有何不妥?”
孟令窈反倒被他这份理所应当的坦荡问住,心底那点顾虑烟消云散,不再推辞,起身跟了上去。
踏入裴序的书房,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这里比她想象的更为冷肃整洁,数面书架直抵屋顶,架上典籍规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书案、条几、笔架、砚台……无一不落在该在的位置,纤尘不染。
孟令窈毫不怀疑,这室内哪怕多出一丝尘埃,少了一支狼毫,主人转瞬便能察觉。这般井然有序,与她父亲的书房有如天壤之别。
孟府的书房,杂学典籍与古怪物件堆叠成小山,她偶尔进去翻几本杂书,或是悄悄藏几册话本子,过去多久都不会被发现。
裴序走到书案旁,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楠木匣子,递到孟令窈面前,“殿下特意寻来,说是西南那边的工匠所制。”
孟令窈接过匣子,触手温润光滑。小心揭开搭扣,内衬的墨绿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套光华内蕴的头面。
主体是繁复到令人惊叹的银丝工艺,仿佛将森林藤蔓与星辰光芒都编织其中,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苍翠的绿松石、朱红的玛瑙,更嵌着几粒光晕柔和的米珠。粗犷与精巧交织,华美却不俗艳,饱含异域风情,与都城金银玉器的富贵堂皇全然不同。
她呼吸微微一滞,眼中迸出惊艳的光芒,“好生别致……难为殿下在军务繁忙中还惦记着。”
脑中灵光一闪,她唤道:“菘蓝。”
菘蓝应声而来,孟令窈打开她随身带来的那只不锦盒。
里面整齐码着大小形状不一的精致瓷瓶,都是她今日备下的香露礼赠。她动作迅速地从中挑出最上面那只青玉小瓶,瓶内液体呈剔透的淡琥珀色。
菘蓝一眼认出那小瓶,是其中唯一一样成品,不由眨了眨眼睛。
孟令窈拿起这瓶最好的香露,转向裴序,递过去,目光清亮,“我曾听行商提及,西南湿热,虫蚁肆虐。这是我新制的香露,对驱蚊虫颇有奇效。劳烦裴……”
说到他名字时,她不自然地打了个磕巴。
“裴序”二字仿佛成了烫嘴的炭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又滑了回去,只化作一抹飞上耳尖的淡红,强自镇定地接下去,“……裴序,替我转呈殿下回礼,可好?”
裴序视线凝在那锦盒上,静默了片刻才收回,“殿下定会喜欢窈窈的回礼。”他顿了顿,“恰好我亦有些公务文书需递往西南军前,可一并带去。”
孟令窈心头微松,随即从菘蓝手里接过锦盒,双手捧起递给裴序,“这几瓶火候稍欠,清神醒脑倒是合用。”
“这便是今日拜府的上门礼了,莫嫌粗陋。”
接过匣子的刹那,孟令窈清晰地感觉到,裴序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肉眼可见地柔软了下来,如坚冰遇到春阳般消融。
他定定看着孟令窈,目光专注而真挚,“极好,我很喜欢。”
那眼神太过纯粹真挚,直看得孟令窈良心隐隐作痛。
她不动声色咬了下唇。
下回,下回,定备一份像样的厚礼。
65. 凡尘中人
午膳设在临水凉轩,其中一道玫瑰芸豆酥异常出彩,外层酥皮薄如蝉翼,内馅芸豆沙细腻温软,隐约裹挟着玫瑰的清雅香气。
孟令窈本已按常例吃到七分饱,还是忍不住多尝了两块,直吃得足有十分满足,才恋恋不舍放下银箸。
辞别时,轻舟提着一个两层食盒等候在马车,递给菘蓝,道:“这是厨下才做的点心,小姐留着路上尝尝。”
他仿佛是顺口一提,语气自然,“府上的点心师傅是裴府的老人,一手功夫堪比宫中御厨。小姐若觉可口,日后得闲……可常来坐坐。”
孟令窈微笑颔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了声谢。
又一日清晨,裴序照常上朝。
站在前头的一位老尚书眉毛微皱,鼻翼翕动了两下,低低自语道:“怪了……哪来的这股香气?”
清淡雅致,好似雨后草木枝叶一般的清冽,沁人心脾,与殿中惯常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张大人。”他身旁的工部左侍郎点了点不远处的裴序,示意香气源于他。
老尚书怪道:“裴少卿不是向来不爱用这些脂粉之物么?”
京中儿郎们个个都喜好熏香,他小儿子更是痴迷此道,说是效仿魏晋名士风流,实则满身奇异味道,熏得他脑仁生疼。
他一直欣赏裴少卿这般清清爽爽的性子,不料竟有一日从他身上闻到香气。
左侍郎举着笏板,低声道:“许是近来变了想法也未可知。人之常情,倒也无妨。”
一旁默不作声的右侍郎忽然开口,“我知晓了。”
两人齐齐侧目看向他。
右侍郎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悠悠道:“内人昨日自外归来,手中拿着一只小瓶,宝贝得不得了,说是好不容易寻得的新品香露,驱蚊避虫有奇效。那味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裴序,“与今日闻到的极为相似。”
左侍郎眸光一亮,“可是聚香楼出的香品?小女也买了一瓶回来,道是京中贵女们都在寻这个。”
右侍郎点头,“正是。不过这聚香楼……”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位同僚,“那不是孟少卿府上的产业么?”
三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前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两家一同上门提亲之事。
老尚书眼中浮现了然笑意,捻须慢悠悠做了结语,“原来如此,人逢喜事,气韵自然流芳。裴少卿……看来亦是凡尘中人了”
朝会散后,紫宸殿东暖阁。博山炉中沉水香丝丝缕缕。
皇帝摒退左右,只余裴序侍立阶下。
“雁行,近前说话。”皇帝放下手中奏折,指指御案旁的锦凳。
裴序躬身行礼,在指定位置坐下。
皇帝目光落向奏折上的“西南”二字,道:“朕又看了军报,皇姐此番远赴西南,朕着实心头难安。那里地理险绝,部族纷繁如麻,又远离中枢……”
他抬眼看向裴宁之,眼中忧色深重,“若非她执意亲往,朕断不会应允。毕竟……”皇帝顿了顿,话里藏着未尽之痛。
“殿下心系西南数十年,此去必能代陛下安抚各部,稳定边疆,以示皇恩浩荡。”裴序恭声回道。
皇帝长叹一声,似陷入往昔,“朕如何不知?当年裴大郎文韬武略何等惊才,不正是……”
提及那位战殁于西南深山的驸马、裴府嫡长公子,帝王眼中也蒙上一层暗影,“皇姐面上虽从不言及,可这十数年来,她何曾有一日放下过?”
他挥了挥手,似要拂开这沉重,“所幸此行朕遣去将士皆百战精锐,又有天家旗幡镇着,料想可保无虞。”
话锋随之而转。皇帝凝视着阶下臣子,目光在他比往日柔和几分的眉宇间流连,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意,“朕今日坐在龙椅上,远远地便瞧见你满面春风,神采飞扬。雁行,莫不是心想事成了?”
裴序顿了顿,颔首道:“陛下慧眼如炬。”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伸手指着裴序,“你这闷葫芦也有今日!”
他凑近几分,故作夸张地嗅了嗅,“连香都用起来了,果然是大不一样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前几日静嫔仿佛与朕提及,说孟家那位小姐心思细巧,于调香一道颇有见地。”
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序,“你这一身香气,莫不是未过门的裴夫人所赠?”
裴序耳廓悄然染上一抹微不可见的薄红。他垂首不语,离座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肃礼。
见此情状,皇帝心中更是开怀,“好好好!待你二人成婚,朕定为你们备上一份厚礼,为尔等锦上添花!”
裴序与孟家结亲,他甚为满意。孟家并非簪缨世族,门第清流,根基纯净,更无盘根错节的党羽牵绊。
裴序结下这门姻亲,远比他与朝中旁的世家大族联合更叫他放心。
皇帝笑意温煦,宛如再慈祥不过的长辈,“朕还有一言告知于你,治大国如烹小鲜,齐家为先。家宅安宁,万事方有根基。”
裴序再次行礼,“臣明白陛下深意。”
钟指挥府邸,钟静姝托着腮,眨着一双灵动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表姐,“表姐,你肯定是选中了裴大人。”
孟令窈轻抿一口茶,问道:“何以见得?”
钟静姝理直气壮地一拍桌案:“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啊!”
说罢,还做了个捧心状,“那般俊美如玉的男子,换了我也舍不得推拒。”
孟令窈噗嗤一笑,“知我者静姝也。”
“哎呀,表姐你倒是坦诚!”钟静姝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可是仅仅因为好看就成亲,会不会太草率了些?万一日后……”
孟令窈神色淡然,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倒也不全是。他生得好看是一桩,对我也是真心相待。而且……”
她稍一停顿,继续道:“他家中并无什么长辈管束,婚后我便可时常回娘家探望父母,不必受那些婆媳规矩的拘束。如此种种,我尝试一番总不会吃亏。”
钟静姝眨眨眼,“那若是他日后变了心呢?”
“变心便和离。”孟令窈答得干脆利落,“父母疼我,断不会不要我。即便…即便他们有朝一日不在了,依着聚香楼如今的势头,也足够供养我过富足安稳的日子。女子嘛,手中有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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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心中就不慌。”
钟静姝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表姐想得倒是通透。”
她眼珠一转,“表姐可知裴大人是何时对你上心的?”
孟令窈沉吟片刻,“去年过年时分吧。”
“去年!这么早!”钟静姝瞪大了眼。
孟令窈矜持颔首。
早在那时,裴序就送出了价值万金的令牌,还能不是对她情根深种吗?
“正是那次陪同祖母进山上香,我贪看风景,在山上迷了路,幸得他相救。”
“原是英雄救美。”钟静姝扼腕,“早知如此,那日上香我也一起去了!”便能近距离围观如此盛况。
她急急追问,“那后来呢?”
孟令窈三言两语带过中间诸多纠葛,“……及至他上门提亲,他说我''蕙质兰心,才情斐然,风仪气度,朗朗如日月'',倾慕已久。”
她将裴序那日上门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钟静姝听得心神摇曳,正待感叹,忽闻窗外花丛中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
她眼神骤然一厉,倏地起身,右手闪电般扯下腰间缠绕的软牛皮鞭,厉声喝道:“什么人!”
霎时间,娇憨尽褪,杀气凛凛,端的是将门虎女风范。
数息后,窗扉自外被推开,露出钟定明略显尴尬的笑脸,他身后是讪讪站立的钟定曜。
“是你们?”钟静姝顿时没了气势,鞭柄轻敲掌心,嫌弃道:“堂堂男子汉,竟学那些下作手段偷听女儿私语!”
钟定明轻咳一声,辩解道:“冤枉!恰巧路过……真真是恰巧!”
他目光扫过孟令窈,神色忽转郑重,攀住窗沿急切道:“表妹!我是恰巧听了几句,可有些话不吐不快!任男人说得天花乱坠山盟海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千万别被那些甜言蜜语迷了眼睛!重要的不是他如何说,而是他如何做!”言毕,他看向兄长,寻求认同。
钟定曜点头附和,“不错,男人都是这个德性。”
钟静姝撇撇嘴,明显不爱听,凑近孟令窈耳边,压低嗓音告密,“表姐,你别听他们的,赵将军前几日还巴巴地寻过两位表哥,好像是想让他们为他传什么信。”
两人闻言,急得差点同时跳起来,“是有这事!可我们兄弟岂是那等胳膊肘往外拐的人?直接回绝了!”
孟令窈微微一笑,眸光沉静,“两位表哥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她眼波轻轻流转,落在窗外两人身上,“只是…小妹尚有一事好奇,这男人的诸般‘德性’,除却口中话不尽不实……是否还有旁的?不如表哥们一次说透,也好教我日后心中有数?”
两位表哥面上顿时一阵红白交替,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不说话了。
半晌,钟定明慌忙转移话题,“听这响动,厨房怕是准备得差不多了!走走走,吃饭!大哥今天也归家了,别让大哥等急了!”
钟定曜如获大赦,连声称是。两人拔腿便溜。
“切,”钟静姝翻了个白眼,“这两人……”
听闻大表哥今日也在家的消息,孟令窈眼神微微晃动,一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