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识字班开课**
苍岳亲手锻造的那把粗糙匕首,成了季景辉最珍视的贴身之物。它用兽皮条仔细缠裹了握柄(季景辉自己缠的,虽然依旧硌手),再用一小块鞣制好的柔软兽皮做了个简陋的鞘,日夜不离身地别在腰后。每一次冰冷的金属触碰到皮肤,都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在提醒他——他不再是一个人。这份源于这片土地、源于那个沉默男人的守护,让他心底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和扎根于此的勇气。
随着部落的暖房、引水渠、铁匠铺(虽然原始)、驯养圈和日益扩大的农田区渐成规模,雪狼部落的生存压力得到了极大缓解。族人们脸上不再是终日为食物和寒冷奔波的麻木愁苦,而是多了对生活的期待和劳作的干劲。季景辉知道,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深远的基石——**知识的传承**。
“文字,是文明的火种。” 季景辉在又一次部落议事会上,对着苍岳、白草、黑岩以及各工坊的负责人,用尚显生涩但足够清晰的兽人语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他拿出自己那个防水笔记本,翻开一页,上面画着太阳、月亮、河流、一棵树,旁边标注着对应的汉字和兽人语词汇。
“没有文字,知识只能口口相传,像风一样容易消散。” 他指着白草巫医,“白草阿嬷的药方,只能靠记忆,万一忘了,或者来不及教给学徒,宝贵的经验就丢了。”
他又指向铁匠铺的方向,“黑岩他们摸索出的炼铁经验,很难准确告诉新来的人,只能一遍遍自己摸索,事倍功半。”
“还有历法,农时,部落的规矩,交换的账目……都需要记录下来,传给后来的人,让部落越来越强盛,少走弯路。” 季景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苍岳脸上,带着恳切和坚定,“所以,我想在部落里,开一个‘识字班’。”
议事棚里一片安静。族人们对“文字”的概念极其模糊,只隐约知道那是大部落或者传说中的“王庭”才拥有的神秘力量。他们敬畏地看着季景辉笔记本上那些奇异的方块符号,感到既神秘又遥远。
白草最先点头,睿智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景辉智者说的对。智慧,需要被刻下,而不是只藏在心里和嘴里。我支持。”
黑岩挠挠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大手:“学……学那个?像拿锤子一样?” 他想象不出自己笨拙的手指如何去“刻”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负责纺织的亚兽人首领青叶则更实际:“学会了,能记下织布的新花样?能算清楚换给兔族多少布?”
苍岳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季景辉脸上。当季景辉说到“传给后来的人,让部落越来越强盛”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教。从孩子开始。”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想学的,都可以去听。” 这是族长的定调,也是支持。
识字班的地点选在了最大、最明亮的一间暖房。季景辉提前做了准备:
* **“黑板”:** 几块表面打磨得相对平整的深色石板,用木架固定起来。
* **“粉笔”:** 收集来的白色软质石头(类似石膏)磨成的细长条。
* **“练习板”:** 收集了许多小块的、相对平滑的石片或薄木板,分发给“学生”。
* **“笔”:** 烧制木炭得到的细炭条。
* **“教材”:** 季景辉的笔记本是核心,他提前在“黑板”石板上用炭条写好了第一课的内容:最简单的几个汉字(一、二、三、人、日、月、山、水)和对应的兽人语词汇,还有阿拉伯数字1到10。
开课第一天,暖房里挤得满满当当,充满了好奇和紧张的气氛。季景辉站在“黑板”前,看着下面几十双眼睛——有懵懂好奇的幼崽(小狼崽们兴奋地互相推搡),有带着几分羞涩和期待的年轻亚兽人(青叶带着几个手巧的姑娘坐在前排),有像黑岩这样被族长命令或自己好奇来凑热闹的壮年兽人(他们大多坐在最后,显得局促不安),还有几位抱着看“神使施展神迹”心态来的老人。
季景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用清晰的声音开始了第一课:
“今天,我们学习‘文字’和‘数字’。文字,就像画图,但比画图更简单、更通用,能表达更复杂的意思。” 他用炭条在石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又在小人旁边写下“人”字。
“看,这是画一个人,这是写一个‘人’字。写,比画,快。” 他又画了太阳,写下“日”;画了弯月,写下“月”。
孩子们发出“哇”的惊叹,大人们也聚精会神地看着。
接着是数字。季景辉在石板上写下大大的“1”,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一!” 孩子们跟着喊:“一!”
写下“2”,竖起两根手指:“二!” “二!”
……
一直到“10”。孩子们学得最快,声音响亮,模仿着季景辉的动作。大人们也渐渐放松下来,跟着小声念。
“现在,拿起你们的石板和炭条。” 季景辉示范着,“像这样,握住炭条,不要太用力。我们试着写最简单的:‘一’。” 他在自己的小黑板上缓慢地划下一横。
暖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沙沙声和细碎的抱怨。
“我的炭条断了!”
“这个石头好滑!”
“哎呀,画歪了!”
“老师!我的‘一’像虫子爬!”
孩子们叽叽喳喳,有的沮丧,有的觉得好玩。亚兽人们则相对认真,努力控制着不熟练的手腕。黑岩拿着小小的炭条,对着比他巴掌还小的石板,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对付最凶猛的猎物,结果还是画出了一条歪到石边外的粗黑线,惹得旁边的战士偷笑。
季景辉走下“讲台”,耐心地一个个指导,纠正握笔姿势,鼓励画歪了的孩子:“没关系,多练几次就好了。你看,这个就比刚才直了一点!”
当他走到暖房最角落时,脚步顿住了。
苍岳不知何时也来了。他没有坐在前面,也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独自坐在最靠后、光线稍暗的一个角落的兽皮垫上。他面前也放着一小块石板和一截炭条。此刻,这位能徒手搏杀凶兽、挥动沉重石锤的族长,正微微弓着背,全神贯注地盯着石板,右手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笨拙的姿势捏着那根细小的炭条,仿佛捏着一根随时会溜走的羽毛。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石板上,歪歪扭扭地躺着几个黑乎乎的印记。有的像被砸扁的虫子,有的只是一团模糊的黑点,完全看不出形状。他显然在努力模仿季景辉写的“一”字,但那简单的横线对他而言,似乎比驯服一头猛犸象还要困难。
季景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苍岳似乎遇到了一个特别难写的笔画,手腕用力过猛,“啪”一声轻响,脆弱的炭条在他指间断成了两截。
苍岳的动作僵住了,盯着断掉的炭条和石板上的鬼画符,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挫败和烦躁。他下意识地就想把石板推开,像放弃一件无法掌控的武器。
季景辉适时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从自己随身的小皮袋里又拿出一根新的炭条,轻轻放在苍岳手边。
“慢慢来,不急。” 季景辉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安抚的笑意,“刚开始都这样。你看小石头(一个幼崽),他的‘一’也画得歪歪扭扭。”
苍岳抬起头,撞进季景辉温暖含笑的眼眸里,那份烦躁和挫败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他沉默地接过新的炭条,重新捏住,只是这次,动作似乎放轻缓了一些。
季景辉没有去握他的手,只是用手指在苍岳的石板上,非常缓慢、清晰地重新写下了一个标准的“一”字。
“看,起笔,稳住,轻轻划过去……收笔。” 他一边写一边轻声讲解。
苍岳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季景辉的手指,金色的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他屏住呼吸,再次尝试。这一次,炭条在石板上划过,虽然依旧不够直,不够稳,甚至中间还抖了一下,但终于,一条勉强能辨认出是“横”的黑线出现在石板上。
苍岳盯着那条线,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松了一丝。
季景辉笑着鼓励:“看,成了!比刚才好多了!” 他又指着旁边那个自己写下的标准字,“多练,就会越来越像。”
苍岳没说话,只是拿起石板,用指腹抹掉了之前的失败印记,然后,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开始重复书写那个最简单的“一”字。每一次落笔都无比慎重,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
季景辉没有再打扰他,起身继续去指导其他学生。暖房里充满了孩子们稚嫩的朗读声、炭条划过石板的沙沙声,以及大人们偶尔的低声讨论和笨拙的尝试。文明的星火,就在这烟火气十足的暖房中,在粗糙的石板与炭条之间,在无数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被笨拙却坚定地点燃了。
课程快结束时,季景辉让大家试着写自己的名字(用兽人语的发音对应简单汉字或符号)。孩子们兴奋地尝试着写父母给自己起的名字发音。季景辉看到,角落里的苍岳,依旧在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个简单的“一”字,石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长短不一、深浅不同的横线。那份专注和执拗,让人动容。
当季景辉宣布下课,孩子们欢呼着跑出去玩耍,大人们也揉着手腕、带着新奇和些许疲惫离开后,苍岳才放下炭条。他拿起那块写满了“一”字的石板,走到正在整理“黑板”的季景辉身边。
季景辉回头,看到苍岳递过来的石板,上面是无数个“一”,以及……在石板的右下角,一个极其小心翼翼、笔画生涩得几乎要散架,却努力模仿着他笔记本上字迹的方块字——
那是“景辉”两个字。
虽然歪斜,虽然稚嫩如同幼童涂鸦,但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那是苍岳在无数个“一”的练习之后,鼓足勇气写下的、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名字。
季景辉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淹没。他看着那块石板,又看向苍岳。苍岳没有与他对视,目光落在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上,金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耳根处悄然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写得……很好。” 季景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伸出手,珍重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石板,指尖拂过那生涩的笔画,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他抬起头,笑容如同暖房里最明亮的炉火,照亮了整个角落,“真的,苍岳,写得很好!这是最好的‘作业’!”
苍岳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季景辉将那块写满他笨拙心意和唯一能写出的名字的石板,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他的防水背包里,和那把匕首放在一起。
暖房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无声的笑容。文字的种子,已然在族长笨拙的笔触和老师珍重的收藏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