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星砚收好东西,背着一只印着小狗的帆布包,出发前去上班。
复明的第十年,他早已习惯丢掉导盲棍的日子。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地铁站。挤入车厢,在早高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安静地站在车厢的一角。
周围的乘客或戴着耳机刷剧,或举着手机看小说,每个人的眼睛都黏在手机屏幕上,唯有柳星砚闭着眼睛靠着车厢,手机安安静静地放在口袋里。
他很少看手机——不只是手机,他也几乎不看电视,除非工作需要,他也很少看电脑。
他几乎远离一起带有屏幕的电子产品。
……这双眼睛来之不易,他非常珍惜。
到站了。
柳星砚慢慢睁开眼睛,对面的小窗子里倒映出了他的脸。
浅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
很奇异的瞳色,他被许多人问过是不是带了美瞳。
柳星砚不知如何解释,也懒得多说,便含糊地默认了。
*
柳星砚在一家医院做医助,科室跟他本人非常匹配,是眼科。
这家医院的眼科十分有名,带他的医生也是最近几年十分有名的一位医生。
柳星砚推开诊室的门,那位医生已经到了,正在换白大褂。
他同对方打了个招呼:“早,林医生。”
林医生名叫林叙,技术很好,学历也够,只差资历和论文了。
林叙也同他打了招呼,没精没神地说:“早,又开始坐牢了。”
柳星砚好脾气地笑了笑,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安排。
林叙有名,柳星砚在患者中也挺有名。
他长得好看,人有耐心,对待患者不急不缓。帮老年患者排队挂号约检查,安抚年轻患者和家属的情绪。能帮的都帮忙,情绪价值也给得很到位。
两人前前后后忙碌了一整个上午,直到快一点的时候才终于结束最后一个病人的问诊。
柳星砚照例邀请林叙一起吃午饭——这位林医生嘴刁得很,医院的盒饭是绝对不肯吃的。
但这次林医生拒绝了:“有点事,我等会儿再吃,你先去吧。”
他说是有事,但这个事情是……捧着手机聊天。
柳星砚探头一看,哦,又是在和那位神秘人聊天。
他觉得有点好笑,调侃道:“聊天聊到饭都不吃了?”
说着,他瞥到对面那神秘人的ip,惊讶道:“他回国了?”
林叙哼了一声:“不只是回国了,他人就在咱们医院咱们科呢!”
片刻后又低低说了一句:“他妈眼睛出问题了,住院呢。”
柳星砚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
真要说起来,他和这位林医生算不上多熟——工作上的关系而已,能有多熟呢?
能聊上几句,还就是因为这位神秘人。
那人是林医生的初恋,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的白月光,甚至不惜披着马甲跟对面聊天。
之前有一次,柳星砚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林医生和那位神秘人吵架了,林医生很失落,他还劝过几句。
大致是说,曾经的美好都是过去的事啦,你那么怀念,也许只是在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说不定,时过境迁,该往前看。
林医生反问道:“那你有忘不了的人吗?有忘不了的经历吗?”
柳星砚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他正在换衣服准备下班。白大褂下面是驼色的七分裤,刚好露出一截小腿。
他的左腿上有一处小巧的纹身,青绿色的线条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萌萌的小图案。
一只大大的狗,背上驮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柳星砚低头看着那出纹身,苦涩慢慢涌上心头。
“对不起,林医生。”他向林叙道歉,“我收回我刚刚的话,是我站着说话不要疼了。”
林医生也没有怪他的意思,摆了摆手说“别放心上”,这事就算过去了。
今天提起了那个神秘人,又让柳星砚回忆起了林医生当初的那个反问。
有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的人或事吗?
这个反问是结结实实问到了柳星砚的心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声和林叙道别:“那我先去吃饭了,林医生。”
林医生两只手举着手机,飞快地打着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柳星砚看了又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离开了。
另一边,林叙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等待对面的回复。
……他问出了柳星砚刚刚的问题:【你回国了?】
还装作特别不经意、特别不在意地说:【嗳,你说,咱们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网友了,你好不容易回国,要不要面个基?】
他当然知道对面那人绝对不会答应,但手心还是紧张出了一手汗水。
很快,对面那人开始打字了,就连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都带着紧张和局促。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啊?我没回国呀,哈哈。】
【哦哦,我挂了梯子找资料呢,ip给我整回国内来了。】
【好奇怪哦,哈哈。】
【哈哈。】
林叙:“……”
哈哈你个头。
他看着对方把ip换回美国,瞪着手机屏幕,无话可说。
*
柳星砚回到家时,家中房门大大打开着。
不用看,肯定是柳月阑来了。
他关上房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柳月阑在床上躺着。
“你老是不关门。”柳星砚说,“家里进贼怎么办?”
柳月阑懒洋洋从床上坐起来:“你这家徒四壁的,贼都不来。”
“……”柳星砚无话可说,索性换了个话题,“今天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柳月阑言简意赅地回答:“你管我呢。”
*
柳星砚,柳月阑。兄弟两个一个是星星,一个是月亮,单单从这两个名字里,就能听出父母对他们的期许。
但所有的期许都在柳星砚确诊眼疾的那一天消失了。
他们的母亲已经被中年失明的丈夫折磨得几近崩溃,小儿子则对同样失明的哥哥恨之入骨。
兄弟两个关系最差的时候,柳月阑曾说,我真恨你啊,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你身上了。
后来柳星砚好了,柳月阑便顺势跟他分了家。
兄弟俩算不上老死不相往来,但一年也确实见不到几次面。难得的几次碰面,也多是柳星砚主动——他现在能赚钱了,会时常拿点钱给弟弟。
从前失明的时候一直让弟弟照顾,现在他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也该……回报点什么。
他有时想,柳月阑恨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从不奢望柳月阑多爱他,至少,别恨他吧。
……就像是,他也在努力不去恨柳月阑一样。
*
柳星砚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说:“行吧,晚上在我这吃吗?”
柳月阑说“行”,又随手丢给他一个盒子。
“是什么?”柳星砚手忙脚乱接过。
是一个饰品盒子。
他打开一看,是一条银质的素链。
柳月阑凉凉地说:“送你了,把你脖子上那个黑绳摘了吧,丑死了。”
柳星砚抬起手碰了碰脖子上的链子。
是最简单的黑色皮绳,下面拴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瓶子,里面装着他的小狗的骨灰。
一小把,都不够填满掌心。
这根绳子他随身带了十年,磨损很严重了。
柳星砚握着那个首饰盒,浅浅地笑了。
“谢谢你,月阑。”他真心实意地道着谢,“以后……有空多过来。”
柳月阑还是那副死样:“没空,别管我。”
柳星砚也不计较,又笑了笑,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他厨艺很好。以前看不到的时候他也能做得一桌好菜,眼睛好了以后,厨艺更加厉害。
他很快做好了四菜一汤,招呼弟弟过来一起吃。
这房子里平日就他一人,饭桌很小,摆下四菜一汤后竟显得有些拥挤。柳星砚随意地将几个盘子换了位置,试图让这张桌子看上去不那么寒酸。
柳月阑就在一边看着,嘲讽到:“别挪了,你再挪,这地方也是这么寒酸。你越努力,显得越可怜。”
柳星砚无可奈何:“好,那就这样吧。”
他摆弄得不怎么在意,并没有注意到放置最后一个汤碗的地方沾了水。而两人只顾埋头吃饭,谁也懒得多说一句话,自然更不会注意到汤碗被那一点点水渍冲得慢慢滑动。
等到柳月阑终于注意到异样的时候,汤碗已经从饭桌边沿轰然滑落。
瓷碗摔碎的声音混杂着柳星砚的低声惊呼,滚烫的热汤尽数洒落地面,在两人的腿边溅起一片热气。
柳星砚呆了半秒,立刻小心起身,说:“月阑,小心别踩到!我去拿拖把和扫帚!”
柳月阑也没闲着。他面色不善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重重叹了一口气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蹲下身子,沉默地清理着狼藉的地面。
碗摔得很碎,他捡起了几片大的碎片后又去着手处理碎渣。
“别捡了,当心划到手。”柳星砚说,“扫一下就是了。”
他示意柳月阑让开,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烫到你?”
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惹得柳月阑不快。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柳星砚,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无法忽视的厌恶。
他推了一把柳星砚的肩膀,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了几个字:“柳星砚,你真是个麻烦精!”
他从地上站起,饭也不愿再继续吃。
他两步迈过桌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柳星砚,我真是……”
话到底也没说完。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柳月阑摔门离去。
柳星砚沉默着收拾好了地面,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也随着这个小小意外又变得阴沉。
他把柳月阑送的素链放回盒子里,收进平时几乎不会打开的抽屉中。
最后,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完了这顿午饭。
打碎了一只碗,多常见的小失误,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换做常人,当然不至于。但换做这兄弟俩……柳星砚竟觉得丝毫不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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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