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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蜻蜓

作者:小小池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幕降临,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一个矮小的身影悄然出现。季羽白裹得严严实实,脚步放得极轻,偷偷摸摸地来到童磨的房门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铁丝,他熟练地对着门上的铜锁捣鼓起来。不一会儿,“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应声弹开。


    推门而入,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童磨房间的温度温暖舒适。然而,季羽白很快皱起了眉头,房间里挂着好几套华贵却单薄的神子衣袍,却没有一件足以抵御户外严寒的厚实冬衣。


    “这群大人真是的……”季羽白忍不住抱怨道,“我有时候真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把你当宝贝供着呢,还是当个物件摆着?”


    他看向坐在被炉边的弟弟,烛光下,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童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季羽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有点漏风但足够厚实的旧棉袄,不由分说地裹在童磨身上,将他整个人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霜雪簌簌落在庭院枯枝上,月色裹着寒意渗入骨髓。雪已停歇,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银白,院中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季羽白将童磨安顿在避风的廊下,自己则伸手去捞廊边堆积的松软积雪。


    他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动作却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认真,很快便捏出了一个小雪人,塞到童磨手里。


    “看看这个,像不像你?”


    童磨低下头,认真地端详着手中这个没有五官、四肢不全的雪团子,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像。”


    “切,真是不懂欣赏的小孩。”季羽白佯装不满地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去玩。他抱着胳膊缩回廊柱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冷气顺着单薄的里衣往里钻。


    童磨将小雪人放在走廊上,像只初涉雪地的小猫,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试探性踩在庭院的积雪中。


    雪粒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衣袍在风中鼓荡,白橡色发丝沾了雪粒,恍若一尊冰雕的神像。


    季羽白缩在廊下,不停地搓手呵气取暖,见童磨竟伸手去捞池面的薄冰,心提到了嗓子眼:“别碰,这冰撑不住你的!”


    然而,警告声终究慢了一步。


    “咔嚓——!”


    薄冰应声而碎,童磨仰面坠入冰窟的刹那,脸上没有丝毫惊恐与慌乱,琉璃色眼眸平静如初,还盛着一丝月光般浅淡的笑意,仿佛落水不过是场游戏。


    季羽白脑中嗡的一声,乎要骂出声,这人偶似的弟弟连对死亡的恐惧都不会吗?


    愤怒瞬间化为行动力,他急忙去折院中的树枝,顾不得枯枝在冻僵的掌心划出血痕,半个身子探出池岸,将树枝奋力伸向水中的身影。


    “童磨,抓住它!”


    在冰冷池水的刺激下,童磨终于有了反应,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递到眼前的救命稻草。


    季羽白立刻绷紧全身肌肉,调动起前世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腰腹发力,双脚死死蹬住池岸边的石块,运用全身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两人滚作一团跌在雪地里,童磨湿透的衣袍瞬间将季羽白前襟染成深色,带来刺骨的寒意。


    季羽白将童磨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温暖的房间,剥掉那身冰冷湿透的衣服,用厚被将他裹成一个茧子。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当夜,童磨便发起高热。


    次日清晨,走廊边那个未被处理的小小雪人被下人发现。季羽白被勒令跪在走廊上。寒风如刀,刮得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屋内。


    屋内,炭火烧得很旺。童磨的榻前,侍女们忙碌着,轮流为他更换额头上降温的湿毛巾。童磨烧得双颊绯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即便如此,他竟还在对侍女微笑,用气音轻声说:“不必担心,我没事。”


    屏风后,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恐惧,却并非全然为了病榻上的儿子。


    母亲从屋内出来,经过跪在寒风中的季羽白身边时,脚步没有停顿,声音比寒风更加刺骨:“若神子有恙,你万死难赎!”


    季羽白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寒冷和责备,这确实是他鲁莽的过错。


    但就在这一刻,他透过那扇门,看着病榻上那个即重病也不忘展露笑容的弟弟,看着为神子可能陨落而哭泣的母亲,看着周遭侍女们脸上忧虑的神情……


    季羽白心中的迷雾散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童磨的笑并非源自内心的喜悦,而是因为他深知别人期望看到的笑容;他的哭也并非出于真正的伤心,而是因为他明白别人需要他的泪水。那琉璃般美丽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虚无。


    如此明显的事实,那些日日围绕着他的大人们,真的看不见吗?


    不,他们并非不能察觉,而是不愿察觉。


    包括父母在内,他们需要的、他们信仰的,只是那个坐在莲台上的神之子。


    信徒们倾诉着自己的苦难,深信神子能聆听到神的声音,为他们指点迷津。


    多么可怜,多么可笑。


    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跪在寒风中的季羽白心底:


    他一定会带着童磨逃离这里。


    无论如何,在这个依托于教会的家庭中,让神子生病被视为不可饶恕的大罪。


    童磨的高热很快退去,但季羽白并未被赦免,他被囚禁在偏殿内,派人严加看守,他从看守的闲谈中才得知童磨好转的消息。


    直到某日,父母做出决定:将他送走,永远离开这座供奉神子的寺庙。


    季羽白被带走的那日,天色阴沉,他被两个仆人押着,匆匆穿过熟悉的回廊,他四处张望,渴望能看到弟弟的身影。可直到山门在身后关闭,他也没能见到童磨,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


    领着他下山的是一个老仆,看着瘦削,却异常有力,他的手紧紧攥着季羽白的手腕,让他难以挣脱。


    到达山脚下村子里的时候,天空又落起了雪,雪粒子扑簌簌地往季羽白的领口钻,寒冷刺骨。老仆将他领到一对农民夫妇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倒出几枚少得可怜的铜钱。


    这点钱,甚至比不上寺庙里一名普通信徒祈愿时投入募捐箱的零头。季羽白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也不知这老仆从中贪了多少。


    那对夫妇收下钱后,脸上堆满感激,千恩万谢地送走老仆,而季羽白被留了下来,成了这个陌生家庭的一员,一个附带几枚铜钱的额外劳力。


    艰苦的生活就此开始。


    每日天还没亮,季羽白就得起床烧火做饭,呛人的弄完熏得他眼眶发红。白天,他要扛着比人高的竹篓上山砍柴,等日头爬过山脊,他用冻得皲裂的手指将吃食撒进鸡群。


    等到冬雪消融,泥土变得松软时,季羽白掌心多年抄写佛经磨出的薄茧,已被锄柄覆上层层硬痂。


    然而,这份艰苦中却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自由。只要他完成每日固定的活计,便无人再管束他去了哪里,也不用再跪坐念经。


    春天的到来让山间变得绿意融融,万物复苏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等到最忙的播种时节刚刚过去,季羽白踩着山道悄悄潜入了山上的寺院。


    暮色里,经阁外的回廊下,樱花开得正好。四下无人,只有锦鲤在池中搅动水花的声响。


    童磨站在池边,正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撒入池中,锦鲤簇拥着争抢,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衣摆。


    对于季羽白的突然出现,童磨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笑着唤他“兄长大人”。


    季羽白的内心难免更加感到歉疚。


    他本就因童磨落水生病之事耿耿于怀,虽知童磨大抵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更别说责怪,但他还是掏出了前世为了哄女孩开心而练就的手艺——用路边随手采的草叶编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绿色蜻蜓。


    他向来擅长做这些,在东京街头,为了逗那个红发女孩一笑,他曾将便签纸折成许多只千纸鹤。


    “童磨,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猜猜看这是什么?”


    季羽白双手合拢,将那份神秘惊喜藏在掌心中,递到童磨面前。


    童磨的目光落在他合拢的手上,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微笑道:“……只要是兄长大人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很喜欢。”


    “虽然说的都是些好听的话,但你这反应也太没劲了吧,真是个小古板!”


    “……”


    “哈哈哈,好啦,不逗你了!”


    季羽白笑着摊开了手。


    那只精巧的草编蜻蜓躺在他的手心,长长的草茎连接着蜻蜓的背部,他将另一端握放在童磨的手中,草叶编织的翅膀随着手的动作而摇曳,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蜻蜓,仿佛真的要在暮色中扇动翅膀飞走。


    嗯,手艺没退步。


    季羽白暗自得意,脑中闪过山下灶膛里那些因不够完美而被烧成灰烬的失败品,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


    童磨的注意力仅在这草编蜻蜓上停留了片刻,便再次看向季羽白,他的目光落在季羽白的手上。这双手如今布满厚茧与裂口,与山上时抄写经卷的手,已判若两人。


    “兄长大人,你的手?”


    “……哦,这个啊?”季羽白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着解释,“在山下要干很多农活呢!不过都很有意思的。比如前些天,我们把种子撒进地里,”他用手比划着播种的动作,“等到秋天,就能收获许多粮食!从无到有,是不是很神奇?”


    他将自己的手炫耀般在童磨眼前晃了晃:“这可比在山上对着木鱼念那些听不懂的经有趣多了吧?自由自在的!”


    然而,出乎季羽白意料的是,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童磨的眼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的神情悲悯:“……兄长大人,真是太可怜了。”


    “喂喂喂,又来?”季羽白顿时头大,无奈地摆手,“我说过多少次了,别把你对付信徒那套用在我身上啊!”


    童磨的泪水并未停止,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如果神谕让兄长归来,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也不会有意见。兄长大人也不用再受这些苦了吧?”


    季羽白一怔。


    神谕?


    一股愤怒和荒谬涌上季羽白的心头,他捏住蜻蜓的尾柄,让草叶在两人之间绷成笔直的线。


    “童磨,”季羽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真的相信,那些日夜燃烧的香火,供奉的真的是神明吗?”


    他腕间发力,用出日本剑道中切返的技巧,一眨眼,草编昆虫便轻巧地落在童磨肩头。


    “你看,没有神明点头,它照样飞起来了。”


    “而且,神明根本不存在这件事情,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暮色笼罩的回廊下炸开。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童磨脸上所有的表情骤然消失,季羽白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空白,没有假意的笑容,也没有故作的悲伤。


    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突然间,童磨又笑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兄长大人和大家一样,都是傻瓜呢。”他说。


    这直白到近乎冒犯的话语,反而让季羽白心里一松。他忍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童磨的肩膀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个嘛……我倒是十分赞同你!”他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泪花,“那就是——大家的确都是傻瓜!”


    回廊的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羽白立刻收住笑声,飞快地朝童磨眨了眨眼,嘴角还噙着笑意:“我先走啦,下次再溜进来看你!”


    说完,他轻盈地爬上墙角那棵樱花树,越过墙头,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与纷飞的落樱之中。


    侍女走到池边,看到童磨独自站在那里,脸上似乎还残留不同于往常的轻松感,忍不住好奇问道:“神子大人,方才似乎听到您笑得很开心?是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发生吗?”


    “方才,有一只报喜的鸟儿落在枝头,唱了一支悦耳的歌。我聆听到神的声音,祂说……今年风调雨顺,必将五谷丰登,是个难得的好年景呢。”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神子大人,您赶快把这个喜讯诉教主大人吧!”


    “你去向父亲大人禀报即可,若父亲问起,就说我有些倦了,想先回房静修片刻。”


    “是,神子大人。”侍女恭敬地向童磨行礼,带着满心虔诚的喜悦匆匆离去。


    直到侍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童磨才缓缓抬起一直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那只翠绿的草编蜻蜓,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捏住草茎尾端,手腕试探性地抖了一下,蜻蜓再次振翅欲飞,另一端那根象征着联系的草茎,却始终牢牢被他攥在手中,不曾松开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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