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季羽白又找了童磨几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礼物。
春天,嫩绿的草茎在他灵巧的指间翻飞,化作精巧的花环、手链,或是蝴蝶、蟋蟀;夏日,他顶着烈日采摘带着露珠的野莲,或是枝头酸甜的野枇杷;到了金秋,他便会用卖掉粮食后分得的铜钱,在市集上换来木口哨、小铃铛之类的新奇玩意儿。
每次见面,季羽白都会和童磨分享自己的生活,兴致勃勃地讲述山下的田野、集市的热闹,还有那些自由而充实的日子。
终于,在一个晚霞燃烧的傍晚,季羽白郑重地对童磨说出了自己准备离开的计划,并邀请童磨跟他一起走。
童磨没有拒绝。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清晰地映入了季羽白的身影。
约定的日子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时节,季羽白带着他在山上找到的野柿子,再次悄悄来到寺院。
暮色将尽,天色未暗,季羽白正攀在墙头时,寝屋的方向却突然传来瓷器的碎裂声,紧接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吼刺破了宁静的暮色:“要我冷静……你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女人的尖叫很快安静下来,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季羽白的脊背,他循着声音来到父母的居所,这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
寝屋的门半掩着,缝隙里泄出昏黄的烛光。季羽白屏住呼吸,凑近门缝。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缝中飘出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平静而冷酷:“那位女施主......是上个月来供奉珊瑚念珠的信徒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疑惑吗,身体动不了吧?因为今晚的饭里,我加了点料。”
“你用这双手……”那声音陡然拔高,“碰过那个女人吧?!”
随即,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哈哈哈哈……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季羽白心头猛地一沉,这绝非普通的夫妻争执,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中涌出,他顾不得野柿子滚落在地,一把将门推开。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的一角。
只见母亲跌坐在一片血泊里,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手中攥着一把短刀,刀尖正对准自己。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父亲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瘫倒在矮几旁,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豁口,深色的液体带着细小气泡从那里汩汩涌出,浸透了他昂贵的衣料。
而童磨,就站在靠近门边的阴影里,白色的衣袍下摆,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滴飞溅的血迹。
他正专注地看着这一切,在门被推开的响动中,才缓缓地转过头,平静地看向闯入的季羽白。
季羽白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冲上去,一把抓住童磨的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地捂住了童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试图将他与这人间炼狱隔绝。
“嗬……嗬……”地上传来母亲的笑声,像是从风箱里漏出来。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手中握着刀的手猛地向内一收。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传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地倒在了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之中,与父亲的尸体交叠在一起。
眼前的一切离谱得像是三级片里的剧情,季羽白从母亲之前的话语碎片中,拼凑出了这惨剧的根源:父亲与女信徒的私情败露,母亲在绝望的疯狂中选择了同归于尽。
“兄长大人,你的手好凉。”
童磨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扑簌的蝴蝶在季羽白的手心跳舞。
季羽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凉,但童磨的手心一直是温热的。童磨抬起手,轻轻拉下了季羽白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重获光明,没有丝毫惊惧,只是平静地映照出房间中央那两具交叠的、无声无息的躯体。
“兄长大人在对此感到害怕吗?”
童磨的语气带着纯粹的的好奇,就像那天询问“雪是什么”一样,不掺多余的情感。
“我……”
“啊——!!!”
没等季羽白的回答,闻声而来的侍女发出尖叫,打断了他,她们被眼前凶残的景象吓得呆滞,几乎要瘫倒在地。
在这片混乱与惊恐中,童磨对瑟瑟发抖的侍女们露出微笑,那笑容与平日里坐于莲台上聆听信徒祈愿时如出一辙。
“把这个房间打扫干净。”他的声音空灵而平静,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
童磨蹲下身,捡起门口掉落的柿子,沾血的果子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的红痕。他低头看了看柿子,又补充道:“血腥味太重了,会让小白做噩梦的。”
他抬起头,看向季羽白,用他们约定好的称呼唤道:“小白,”语气自然得如同呼唤他去赏花,“这里味道太难闻了,我们先离开吧。”
“……好的,神子大人。”
季羽白跟在童磨身后,离开了现场。
今夜本是他们约定离开的日子,未曾想却发生这样的事。
童磨冷淡的表现令人心惊,却又全然在意料之中。谁能指责一个人偶对他的掌控者没有生出感情呢?
夜半时分,季羽白背着童磨翻过寺院的高墙。
背上的小孩轻轻抚摸他颈后愈合的鞭痕,那还是童磨落水生病后,父亲盛怒之下用鞭子留下的惩罚。
“嘶……痒,别动了。”季羽白缩了下脖子,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抓紧我。”
跃下围墙时,季羽白的脚陷进潮湿的泥土里,仅一墙之隔,自由的味道却如此明显。
月光刺破云层,照亮蜿蜒的山路,他带着童磨走上他曾走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小道,却在这次,闻到一股陌生的腥腐味道。
黑暗的林间出现一双猩红的眼,季羽白警惕地停下脚步,将童磨护在身后,反手抽出腰间挂着的镰刀。
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羽织的女人,衣摆扫过枯枝时发出撕裂的脆响。她的的舌头舔过獠牙,露出一个贪婪而扭曲的笑,视线死死落在季羽白身上。
“稀血……”
不对劲!
在女人扑过来的瞬间,早有准备的季羽白猛地将身后的童磨往旁边安全地带一推,同时矮腰拧身,镰刀冰冷的弧光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精准切入来者的膝盖。
他庆幸自己前世选修过近身格斗,在女人自身力量的冲击下,刀刃毫无阻碍地割开血肉和骨骼,断肢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可恶的小鬼,好痛!”女人的惨叫划破夜空,惊起林间栖息的夜枭。
然而,季羽白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女人左腿断肢处的血肉蠕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不顾剧痛,用仅剩的腿和双手,快速地爬向那截断腿,抓起它,粗暴地按回自己腿上的断口处,重新将腿接上。
“咔、咔嚓……”
随着骨骼重组的咔嗒声传来,女人很快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季羽白的心沉到了谷底,眼前的非人生物很像上一世所见的死侍,但明显还有着自我意识和更恐怖的再生能力。弱点在哪?心脏?头颅?如何才能真正杀死她?
她口中的“稀血”,目标显然是自己!
“快走!”季羽白朝着被推开的童吼道,目光死死锁定那个眼中怨毒更盛的女人,“往林子里跑!别回头!”
话音未落,第二波攻击已至!
女人的身影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利爪撕裂空气,季羽白竭尽全力侧身闪避,肩膀被锋利如刀的指尖贯穿,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鲜血涌出,浓烈的血腥气在寒夜中散开。
“好饿……好香!!”女人嗅到这股扑面而来的甘美气息,脸上的神色更加癫狂,“美味的稀血,快让我吃掉吧!”
季羽白忍着剧痛,借着对方利爪还嵌在自己肩头的机会,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压在了紧握镰刀的右臂上。
镰刀在夜色中划过冷冽的弧线,女人的身体再次轰然倒地,两条小腿被齐膝斩断。
趁着女人满地找腿的功夫,他拽起愣在一旁的童磨冲向密林,掌心黏腻的血迹在对方袖口洇上暗色。
季羽白心中无比清楚,自己绝不是那怪物的对手。
但又无比庆幸,那怪物是冲着他来的。
“听着!”季羽白喘息着,紧紧盯着树洞里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琉璃色眼眸,“待在里面,数到三百!数完立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寺庙!不要管我!听到没有?!”
不等童磨有任何回应,季羽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果断割下童磨身上沾到他血衣袖,向,向林子的深处跑去,山间的地形他很熟悉。
他故意踩踏枯枝,折断灌木,将染血的布条撕成碎片,抛洒在沿途。
肩膀的伤口没有处理,失血已经使他的体温逐渐变低,速度也慢了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本就是最精准的导航。
利爪将季羽白钉在枯树上,女人俯身贪婪地吮吸,獠牙穿透他的肩胛,温热的血顺着树干的纹理蜿蜒而下。
“多可惜啊……这般美味的稀血,可惜只有一个。”
腥臭的呼吸喷在季羽白耳畔:“等我把你啃干净,就去吃那个白毛小鬼......”
剧痛中,季羽白突然笑了。他攥紧藏在袖中的火折子,还是早上生火后忘放回去的。
火焰腾起的刹那,女人后退发出惨嚎。借着这瞬息空隙,他反手将镰刀掷向那怪物的脖颈。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的弱点,但不是心脏,就是脖子。
头颅滚落时仍在咒骂:“可恶的小鬼,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吗?别做梦了!。”
无头的躯体仿佛被操控着来到头颅所在的位置,伸出双手将头安置在脖子的断口处。
重回完整的女人嗤笑着走来:“你们……就在我的肚子里团圆吧,臭小鬼!”
季羽白望着逐渐逼近的利爪,心头突然涌上释然。至少童磨此刻应当逃走了,至少这一世他护住了想护的人。
当獠牙刺入咽喉时,回忆走马灯般从脑海中闪过。
堆满经文的房间、高坐莲台之上的童磨、贴在他身上的便利贴“绘梨衣&SAKURAの刀”、卡塞尔的半朽世界树校徽、孤儿院床上破旧的企鹅玩偶……
最后,一切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