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教寺院,大殿。
今日最后一名信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是个中年女人。脸上涂抹的脂粉难以掩盖她的疲惫,眼角残留着岁月刻下的细纹。
她往募捐箱里放了件贵重首饰,她行至岸桌前,跪倒在蒲团上,额头抵向地面,向着那高处的存在虔诚叩拜。
她膜拜的方向,灯烛长明,香雾缭绕。盛开的巨大莲座之上,本该端坐庄严神像的位置,此刻却是一个孩童的身影。
那孩子穿着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华服,沉重的头冠歪斜地压在他白橡色的发顶,层层叠叠的布料几乎将他幼小的身躯淹没。
然而,那非人的发色、精致如人偶般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眸,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心生敬畏,笃信这是神明的孩子降临凡尘。
“神子大人,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流露出憔悴无助的神色,“我的丈夫……他夜夜都借着夜色出门,整晚整晚地在外面喝酒……我知道,他肯定是去花街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留在家里,多看看我们的孩子呢?”
“神子大人,一定是那些无耻的女人在勾引他!”女人的声调陡然拔高,愁苦的面容也因愤怒而扭曲,“这些贱人就喜欢缠着别人的丈夫不放,她们真该下地狱!”
她剧烈地喘息着,平复着过于激动的心情,片刻后,她才压下翻腾的怨毒,语气又变得哀伤:“神子大人,可怜可怜我这个妇人吧,我只想丈夫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的孩子能父亲的爱护下长大,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了。”
端坐于莲台上的神子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座真正的神像。
然而,女人却从他似悲悯似包容的平静神情中得到慰藉,又叩首几次,将生活中那些细碎的委屈、不如意的苦楚,如同倒垃圾般悉数倾诉。每说完一句,她心头的沉重就散去一分。
良久,女人才缓缓起身,带着一丝释然的神情离开大殿。
送走今天最后一个信徒,童磨低头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他的动作让本就歪斜的毗卢冠彻底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轻响,从高高的莲台上滚落。
“哎哟!”一声惊呼从莲台下方传来。
季羽白正缩在莲台底部,被信徒们冗长的祈愿念叨得昏昏欲睡,这突如其来的天降横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脑袋上,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他揉着被砸中的地方,捡起那顶头冠,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容貌与童磨有九分相似,却是却是一头黑发、一双黑眸,灵动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身形矮小,被莲台和桌案的阴影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今日所有祈愿的信徒,竟无一人发现莲台下还藏着另一个孩子。
他伸了个懒腰:“呼——终于结束了。你这当神子的一天,可真是不容易啊。”
童磨手脚并用地从对他来说过高的莲台上往下爬,落地后,他仰起脸,琉璃色的眼眸望向季羽白,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兄长大人不是一直好奇,我每日在这殿中做些什么吗?今日亲眼所见,觉得如何?”
季羽白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隔墙有耳啊,神子大人!虽说你身份尊贵不怕受罚,但也别连累我呀!叫我小白就行,求你了。”
他口中虽然称呼着“神子大人”,语气里却毫无敬畏之意,反而带着点亲昵的无奈。
他走上前,将手上那顶毗卢冠重新戴回童磨发顶,还顺带捏了捏他的脸,调侃道:“我觉得……你真是个小可怜。”
童磨的表情像是聆听信徒祈愿那般平静,白皙的脸上多了季羽白捏出来的红印,他的眉头微皱,似乎并不理解季羽白的话语。
“可是,兄长大人,”他认真地反驳,“这里没有别人了呀。今天一早,我就吩咐过侍女们不许靠近大殿。”
“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兄长大人说我可怜。能够倾听大家的烦恼,帮助他们解脱痛苦,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在我看来,兄长大人每天都被关在偏殿,才是真的很可怜……”
童磨说着,彩色的眸中竟有泪水流下,仿佛他真的因为同胞兄长的遭遇而伤感。
“停停停!别哭啦,是我可怜,我可怜好了吧。”季羽白无奈地用袖子为童磨拭去泪水,“别用这套对付我,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啊,童磨。好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
季羽白心知童磨的眼泪并非源于真实的悲伤,而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神子,面对他认为需要怜悯的对象时,一种本能的惯常表现。
他将童磨送走后,才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小屋。房间狭小而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凳,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桌上堆积如山的手抄经文,墨迹新旧不一,散发着墨香与纸张的陈腐气息。
季羽白和童磨,本是双生之子。
然而,在这个双生子仍被视作诅咒的年代,童磨凭借那神异的白橡发色与琉璃眼眸,被奉为神子。
而作为同胞兄长的季羽白,却因黑发黑眸被视为必须被隐藏的“不祥之兆”。他甫一出生,便被父母丢给下人抚养,整个童年都被禁锢在这寺庙最偏僻的屋中。每日需诵读、抄写经文,美其名曰祛除他身上的“邪念”与“灾厄”。
可季羽白并非真是那个背负着所谓“诅咒”的孩子。他的灵魂深处,铭刻着另一段人生。
上一世的他,曾是一名屠龙者,就读于卡塞尔学院。记忆的终点,是东京红井深处那场惨烈的战斗。他被迫开启了五度爆血,与被圣骸寄生的绘梨衣殊死战斗……高浓度的龙血疯狂侵蚀着他的意志,最终将他拖入彻底的黑暗……
他不知道源氏兄弟最终是否斩杀了赫尔佐格,更不知道绘梨衣能否挣脱圣骸的束缚,重获新生。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身处日本江户时代,成了一个孱弱的婴孩。这一世,他既感受不到龙族的血统,也失去了言灵的力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一个被父母捧上神坛的弟弟。但受制于身份和年龄,直到最近,他才见到了自己这个身体的胞弟,童磨。
他需每日聆听教徒的祈愿,肩负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责任。
今日,趁着下人送过午饭的间隙,季羽白偷溜出去,按照与童磨私下的约定,来到大殿,悄悄藏在莲台下面。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些平日里只向神子倾诉的话语。
无论男女、年龄、身份成人世界里无穷无尽的苦难、怨毒、绝望与不甘,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无情地倾覆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
童磨是个小可怜。
季羽白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这一世的父母,算不上善良,他们迷信而贪婪。将年幼的童磨当作敛财的工具,用信徒的供奉填满自己的口袋,更将血脉相连的另一个孩子视为灾星。
然而,他们也并非全然泯灭人性,至少没有将被视为不祥之兆的季羽白抛弃,而是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和能够果腹的食物,让他能长大。
季羽白前世便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爬墙逃课对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虽然很对不起这一世的父母,但他早已做好了离家出走的准备,他并不打算因可笑的诅咒而被困在这个地方,念一辈子无用的经文。
随着时节悄然入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不大的庭院很快便被一层薄雪覆盖。
季羽白的生活依旧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每日需在偏殿诵经外,还被安排了在信徒来访结束后清扫正殿的工作。
这份额外的差事让他有了更多机会见到童磨,但遗憾的是,这位神子大人身边总有侍女跟随,让他很难有机会跟自己的弟弟说上几句话。
今日大雪封门,来访的信徒也少了很多。季羽白早早抄完经文,溜到正殿时,只见童磨正独自一人坐在莲台上,宛如一尊被遗忘在神龛里的偶。
“童磨!”
莲台上的孩童闻声微侧过头:“嗯?兄长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天的雪这么大,我估计后面不会有信徒再来。”季羽白一边擦拭着桌案,一边抬眼看他,“……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雪?”童磨的语气称不上好奇,只是单纯的疑惑。
“外面的雪可大了,积了厚厚一层。”季羽白停下动作,心头微动,“……你想出去玩吗,就一会儿?”
童磨沉默了片刻,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季羽白读不出他心底的波澜,是期待,是茫然,还是根本无所谓?
“算了,”季羽白不等他回答,自己下了决定,哪有不喜欢玩雪的小孩?他朝童磨眨眨眼,“今晚等我,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