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灯火初上,将书房内秦文疲惫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周冷月素手执壶,青瓷盏中碧汤轻旋,氤氲水汽却冲不散方才谈及江南周家丝绸案时留下的苦涩余味。
“东家前番遣李天宝往江南查探。”周冷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层江南潮湿的烟雨,眼波深处是化不开的痛楚,“周家的工坊、祖宅、库房……一把大火,烧得片瓦无存。官府以‘逆产’之名收了那焦地,挂牌发卖,只是……”
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那地方已成凶煞不祥之地,无人敢问津,如今荒草蔓生,狐鼠栖身。城郊千亩上好的桑园,也早被几家豪强趁机鲸吞蚕食,分食殆尽。至于当年是谁在幕后织就这天罗地网,扳倒周家,吞尽基业……李天宝多方奔走,银钱流水般撒出去,线索却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五大家之中,白、李、王三家皆操持丝绸,势力盘根错节。我周家虽无缘宫中贡品,但所产绸缎质优价公,行内首屈一指,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秦文望着她眼中深埋的哀伤、刻骨的不甘与那强行压抑的恨火,心头亦如压了块铅。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语调和缓却带着商贾特有的务实考量:“冷月,人存于世,青山便在,柴薪不绝。真相如深埋之金,纵使一时蒙尘,终有重见天日之时。眼下,先寻个绝对可靠之人,假托旁人名义——最好是周家某个早已边缘化、不起眼的远房后人,去将那片焦土废墟的地契悄悄买下。虽说物是人非,只剩断壁残垣,终究是故园之根,是念想所在。太福祥如今树大招风,不宜直接出面,免得惊了草丛里的蛇。” 他深知,这不仅是安慰,更是一步暗棋,一块未来可能的筹码。
周冷月闻言,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颤抖,强忍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沿着清减的脸颊滑落。
她用力点头,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卑微的“远房后人”身份,像根无形的刺,扎在她这嫡脉孤女的心上,将她如今的飘零映衬得愈发凄凉。
秦文不忍,起身走到她身旁,手轻轻扶住她单薄的肩头。这一触,仿佛抽去了周冷月最后支撑的力气,她将脸深深埋进秦文怀中,压抑许久的悲声终于呜咽而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秦文无言,只觉怀中温软身躯承载的,是整个周家百年基业灰飞烟灭的沉重冤屈。
烛火摇曳,映照着秦文揉按额角的身影。昨夜温存犹在,身侧却已空余枕痕冷香。
他望着跳跃的烛焰,低声自嘲:“这‘工业革命’的破茧路,真他……真是步步荆棘,关关难过。”商人的算计里,也难掩穿越者面对时代鸿沟的深深无力。
技术研发、生产调度、人事斡旋、外部周旋……千头万绪,乱麻般缠绕,令他分身乏术。“如此东奔西突,非长久之计,耽误太多时间,以后要定个日子,开会,这样可以节省下不少的时间。”
“东家,您醒了。”轻柔的声音响起,冬雨捧着铜盆温水走了进来。这原属周冷月的婢女,如今成了秦文近身侍奉的人。
“唔,昨日歇得晚了些。”秦文略有些尴尬地解释。
冬雨垂着眼帘,将温热的帕子递上:“小姐吩咐过,东家昨日辛劳,让婢子莫要惊扰。”她声音低柔,脸颊却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秦文接过帕子,胡乱擦着脸,岔开话题:“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东家,将将午时初刻。”冬雨答道。
秦文一听,心中咯噔一下。今日原定要去沛县查看新打的深井!那井耗时三月,五十壮劳力日夜轮替,据说已然出水。“快备些简便吃食!让丁南即刻准备车马,去沛县!”他语速快了几分。
如今秦文出行,排场已非昔日可比。一班十二人的精悍护卫,甲胄鲜明,腰挎制式长刀,沉默地拱卫在马车前后。
马蹄踏过官道,扬起些微尘土。秦文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窗雕花,昨夜周冷月伏在他怀中痛哭的颤抖,与今日空枕的微凉,两种感触奇异地交织着。那深井出水,本是件喜事,可心头却像压着什么,沉甸甸的。
沛县那熟悉的巍峨城门在望。秦文望着那青砖垒砌的厚重轮廓,恍惚间又看到自己初来乍到时的茫然无措。
城门税吏见是太福祥秦东家的车驾,堆着笑便欲放行——县令赵开瑞早有吩咐,太福祥可以带刀穿甲进城。
秦文却示意丁南递过一小包碎银:“老规矩,弟兄们辛苦了。”税吏接过,入手微沉,脸上笑容更盛,腰也弯得更低:“谢东家赏!东家仁义!”
车队顺利入城,直趋西城。远远便见一片低洼处,泥土堆积如山,早先倾倒的土堆上,已有零星的野草顽强地冒出新绿。人群围着一个巨大的圆口,喧嚣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东家来了!”眼尖的人一声高喊。
“东家来了!快让开!”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敬畏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秦文下车,快步走到井口边缘。眼前是一个直径足有两丈多的巨大深坑,向下望去,深达十余丈的井底,浑浊的水面幽暗,看不清深浅。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混合着地下水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
整个井壁,已经用青石砌好,一层比一层小,直通水下。
“东家!出水了!真的出水了!”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有田,激动地挤上前,搓着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话都说不利索了。五十个人,整整三个月的血汗,全耗在这口井上。
秦文看着那浑浊却真切存在的水面,心头也是一松,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好!功夫不负苦心人!所有参与凿井的兄弟,工钱照发,每人加赏十斤肉,一石粮!”
此言一出,如同沸油入水。围着的几十号衣衫褴褛的汉子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十……十斤肉?”
“老天爷……一石粮?”
“东家!东家大恩啊!”
呼啦啦一片,几十个汉子,连同他们身后探头探脑的妇孺,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在地,朝着秦文的方向便叩起头来。枯树皮般的手拍打在泥土上,砰砰作响。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口中不住念叨着“菩萨保佑”、“东家活命恩人”。
在这贫瘠之地,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未必能沾上几次荤腥,十斤肉,足以让全家老小眼冒绿光地盼上许久。一石粮,更是能熬过青黄不接时日的救命粮!
“起来,都起来!”秦文提高了声音,试图压下这感恩戴德的浪潮,“有田,带人把井口砌高些,莫要让人失足跌落,也防雨水倒灌进去。”
“东家放心!”有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拍着胸脯,“再有两日光景,保准给东家收拾得利利索索!”
秦文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泥土:“这些土如何处置?”
“东家,小的正寻思找车拉出去……”有田忙道。
一旁的丁南上前一步,低声道:“东家,周边几处低洼的宅基,前些日子已被我们盘下。正好用这些土填平垫高,省了外运的工夫,也省了买土的钱。”
秦文点头:“甚好。丁南,此事你盯着安排。另外,井口上方搭个遮雨的棚子,井台地面,铺上青砖,莫要泥泞。”
丁南领命。有田吆喝着众人继续干活,吆喝声中都透着前所未有的劲头。秦文则信步走向不远处那座熟悉的沛县小院。青砖灰瓦,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小院清寂,石磨静立,墙角那株老枣树虬枝盘曲。
一年前,他便是从这里,揣着几两碎银和满脑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开始了这段光怪陆离的旅程。从一无所有到坐拥太福祥庞大家业,有时午夜梦回,他自己都觉得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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