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界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鼻腔时，安祉正攥着那枝沾了血的时骸，指节发白。
狐妖被带到了一个敞亮的殿堂里，神尊依旧罩着斗篷，此刻和他离得很远，面向他，坐在靠墙高台上的坐榻上，手肘靠着矮桌撑着头，另一只手正捏着一个精巧的东西把玩着。
安祉站在十丈开外，能看清对方指尖缠绕的银丝——那物什悬在半空，细看是半截白骨雕成的骨哨，细碎星砂落满玄铁矮桌。
“神显灵从来不会现身的，更何况我是个从来没显过灵的邪神。今日怎的冒了个人出来，替我把身都现了？”虚珩忽然开口。
安祉喉结动了动。他想说话，可喉咙像被人攥住了，只漏出点嘶哑的气音。
“你以前是可以说话的吧？”邪神垂眸看着自己手中把玩的东西。
狐妖愣了，嘴唇微张，点头。
“我可以恢复你的声音，你能拿什么来换？”
狐妖摇摇头，紧张地捧着花。
邪神的偏了偏头，耳侧宽大的斗篷抖了抖:“不知道，还是不想要？”
不知道……
他想要的。
他现在，只想要能回去，回去保护国中百姓。
千万家户万千灯火，现在都变成了灾祸中的不真实的梦，军队抵不住妖鬼，将士敌不过孽魔，那么多的百姓都在逃亡与躲避，曾经那么繁盛那么安定的王朝如今乱的不行。
“不知道？”邪神又问。
狐妖马上点头。
邪神轻笑。
“等以后等我想到了我再问你要吧。”
台下的人的终于有一丝欣喜。
“身份。名字。”
“始安朝仡戎王，安祉，字祈夏。”
神尊垂眸摩挲着手中的物件，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本非妖？”
“当时有一寻死的狐妖，他把命献给了我。”安祉顿了顿，“但我不知道什么衍界。谢过神尊恩赐。”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箭簇穿透左胸的瞬间，他听见护心镜碎裂的脆响。血浸透了玄色战袍，在泥地里洇开老大一片，像朵腐烂的红梅。
然后是疼，从胸口漫到指尖，连睫毛都在发颤。
当时他躺在满是污血的泥泞里，呼吸时每一寸皮骨都泛着疼，仿佛千万长针穿过，刺穿他的骨肉。
他的呼吸已经浑浊了，双目近乎失焦。他混沌地看着模糊的天地，无比地想要站起来，拿着他的剑，策马护国。
他的神智已经混乱了，但是仍然感受到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带有悲悯的意味。
那双眼睛是一只狐妖的，它已经浑身是血，凝视一阵后也躺到安祉身边。
“你也快死了吗。”安祉当时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呵，我倒是想，我死不了。”狐妖说话了，耳朵向后折去。
它沉默许久，久到安祉感觉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他的生命似乎已经无法支持他呼吸时，它才又说:“我把命献给你。你活下去。”
它化成了人，布了阵，然后燃作一团火，向安祉扑了过去。
剧痛撕裂识海。狐妖用尾巴卷住他的手腕，妖丹在对方胸口绽开。
安祉顿感身体深处有什么被点燃了，血液似乎都翻腾着涌向心脏，涌向全身。依然很疼。很疼。他闭着眼，像躺在焰火里，经受着灵魂的焚烧。
他终于醒了，他急匆匆地就站起来四处地寻找人迹。他在这已是艰难地度过了几日……
神尊忽然解开斗篷。斗篷滑落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噼啪响。
安祉这才看清他：雪色长发半簪着木簪，眼尾上挑，眼仁是浅淡的银白。发间生三对耳羽，两黑一白，随着动作轻颤。
“很奇怪？”神尊冷冷问。
安祉慌忙摇头：“没有。”
神尊没理他。藏在黑羽后的眼睛睁开了，是纯粹的银白，没有眼白，像剔透的玉珠。他盯着安祉看了会儿，又把耳羽拢回去，耳羽尖垂着。
“你遇见那只狐妖时，已经在衍界了。”神尊坐回坐榻，捧起茶盏，“你太想活，它太想死，就这么撞上了。”
安祉攥紧花枝，指节泛白：“神尊，我怎样才能回去？”
“凡人越界渊，半途就殒命。”神尊垂眸撇着茶沫，“但我帮你恢复声音，又帮你回去——我能图什么？”
安祉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抬眼看他，温声道:“神尊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奉上的。”
神尊冷笑，扯平唇角:“可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得到。”
“那，神尊希望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
安祉真的感觉心被拎着，被拎得高高的，向外泵出每一团血都响着巨大的心跳，泛着疼，仍尽力将最后一丝希望掺在血液中，输向浑身的每一根血管。
神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就这样吧。”
安祉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要自己做什么，忍不住去问:“神尊希望我做什么？”
“保始安朝。”神尊抬眼，银白瞳孔里映着他急切的模样。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安祉做什么。
营界想保住始安朝。这是开世第一朝，他们不希望轻易地亡了朝，于是有两位神尊下界去辅始安朝，从立朝之初便开始，后等始安帝有了子嗣，皇子又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两位神尊便一位跟着太子，一位跟着仡戎王。
不想即使是神算也敌不过天算，忽然爆发的灾乱打了所有人神一个措手不及。前几天仡戎王失踪，不久太子也不知所踪，一位神尊不知去向，一位神尊拖着一身疲惫找了许久，然后逃避似的回了自己的神殿，坠入沉睡。
“你能做到吗？”
其实神尊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人了。有神尊都尚且做不到的事，一个年轻的仡戎王怎么敢保证。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响。安祉想起皇君咳血的模样，说“祉儿，撑住”；想起城楼下那棵老槐树，树下母亲种的花应该抽了新芽。
年轻的仡戎王坚定地应下:“如若不行，我自殒性命。”
神尊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他指尖敲了敲茶盏，“尽力而为。”
虚珩神尊落回地面，回头看了一眼安祉，示意他跟上。
他们走出殿堂时，天已经黑了。衍界的夜空裂成好几块，有的挂着半轮残月，有的飘着血红色的云。
他带着安祉走在路上，路旁是一个又一个割裂的时空界域，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界域不同的景象，却有着一样的惨淡和绝望，或是极度的希冀和臆想，都是一样的荒唐和疯狂。
安祉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是那只狐妖，在一个遍布火焰的界域里狂躁地将头向土里摁去，火光里，它的皮毛被烧得焦黑，却还在挣扎着往更深处钻；
是一位老翁，在一片荒芜里瘫坐在田埂上，嘴里叼着半只血淋淋的老鼠，笨拙地用枯骨般的手把另一半撕开，把血液滴进躺在他旁边的僵硬的孩童干裂的嘴唇上，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里再也渗不出泪；
是一位疯妇，顶着蓬乱的头发呆滞僵硬地赤脚走在小道上，每一步都很缓慢，衣不覆体，露出肮脏的布满血污的皮肤，身下连着一条粗线，拖着一团模糊的血肉，那是一团死婴。
鬼怪乱窜的夜晚里只剩半边血肉的抵住家门的男人，双目空洞的站在马匹旁的将军，流着血泪的伏在地面往墙角狗洞里钻的散发的妃子……
安祉看得心惊，不由地攥紧了袖子。
他想起军中有个新兵，总爱给他送热粥，后来被妖鬼拖进了乱葬岗——他去收尸时，只找到半块染血的玉佩。
他要回去，回去保始安朝不亡，保百姓不苦。
“你也看见了。”神尊带着他走向深渊，握住他的手腕踏向空中，“回去为始安朝谋安。”
再踏上一片荒芜的土地，环视惨淡的景象，安祉加快步伐，急匆匆的不知在寻什么。
他的脚步都是飘的。
他们到了一座空城。
一个骑着马的小将眼尖地发现了远处的他，连忙下了马向他走来。
“参拜仡戎王。”小将行礼，偷偷打量了一下安祉身后的白斗篷。
“太子呢？”安祉抓着他的肩，有些失态，“皇君他们呢？”
“太子被一位神尊从幽界找回来了，有点神志不清，皇君携众官与嫔妃暂移庆坪城，庆坪城现下是最安全的一座城了。”
幽界……
“你为什么在这？”安祉又问。
“皇君派人寻您。想必这位是带您回来的神尊吧。参拜神尊。”小将又行礼。
安祉点头，忽然一愣，转身就看见跟在身后的罩着纯白斗篷的神尊。
神尊只是高冷地颔首，没有说话。
“带我们去庆坪。”安祉沉默许久，有些恍惚地看向那小将。
那小将把马牵来，握着缰绳，看看安祉，又看看神尊。
“我不用马。”神尊没动。
小将慌慌张张地点头，把缰绳递到仡戎王手边。
那马有些瘦。安祉接过缰绳，皱眉问：“你准备走着带路？”
“我找不到其他马匹，我把路告诉您。您往北出了这城门，便可看见在外驻守的将士，现在他们有一部分人要回庆坪，您跟着他们去就好了。”
安祉拉绳上马，刚欲策马出城，看着毫无生气的空城残壁，想到了什么，侧头问站在一旁的小将：
“你是谁？回头派人来寻你。”
“在下沈木尘，等会我与和我同行的一起找地儿暂歇，王上不必担心。”他又补了一句，“王上，留意昏夜。”
安祉颔首，攥绳翻身上马，腿侧向马肚一磕，策马向北。
神尊不见了。
安祉回头扫了一眼，只看见很淡的几点银光，模糊地融在日光中。
还没出城门，大地发出响动，身后的远处像是在坍塌。
安祉马上勒马停住，掉了头准备去看个究竟。这时地面突然猛烈地颠了一下，城中心冒出浓烟，直直地往上涌。
空气很干，阳光很刺眼。很热。很燥。很静。没有风。
马被忽然颠动的地面惊到，不停地仰起身嘶叫着要把安祉掀下去，马蹄急促地敲着地然后又扬起。
安祉抓紧了缰绳伏在马上，鬓角被汗水打湿。马在安祉的安抚的勒令下很快就不闹了，虽然让它往城里走的时候并不情愿，但还是带着安祉往城里奔去。
城里的地面有一道巨大的豁口，吞了不少房屋，底下冒着火，红热的岩浆溅出火花，翻腾着吐出烟。
“沈木尘——”安祉蹙着眉，让马慢下步子，环顾几下，向刚刚他们待的方向喊。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声音仿佛都凝固在空气里。
马突然一甩头开始狂奔，安祉险些翻仰下马，他马上俯下身贴近马，两脚踩实，抓紧了缰绳偏头向后瞥。
从岩浆里爬出来一个肤色灰白的鬼，岩浆从它身上滑过，没有沾一点到它身上。它歪头用灰白的眼珠看了一会儿前面的马匹，嘴角的皮肤裂开直到耳根，裂出一个巨大的笑，然后它向前扑在地上，像一块被拖着的脏布窸窸窣窣地就开始追安祉。
它的速度惊人，不消一会就蹿到了马的脚边，扑腾起来用它裂开的大嘴去咬安祉的靴。
安祉抬脚避开它的嘴，往它脑门上踹了一脚。
它往后一翻轻飘飘地落回地上，又继续蹦得更高，撞上安祉的手臂。
安祉咬牙分出力去挥开往他身上钻的小鬼，拍到一个没有重量的皮囊。趁着它落到地上的间隙，他想拔剑来挡，却猛地想起剑已经在自己“死”前弄丢了。
小鬼落在地上僵住几秒，眼睛瞪得滚圆，往前蹿了几步拦到马前——但是它还是太小了，被马绕开后还被踹了一脚脑门。
它就不停地继续蹦起来，蹦到和马一样高，然后把马往后顶——可是它太轻了，除了把马吓得歪两步以外什么都没造成。
前面又塌了，地上拉开一道口，滚着岩浆，旁边一个废屋猛地被破开窗，沈木尘拎着把剑狼狈地随着木渣从屋里扑了出来，然后拉着另一个人翻出来，那人的一条腿上捆着沾满血的布，他翻出来后看见安祉，马上挥手喊：“王上快出城！危险！”
岩浆里冒出来两个佝偻的焦黑的人影，他们瘦的出奇，岩浆在他们身上向下沥，滴到地上蹿起火，顶着狰狞的黑脸作势去抱马。安祉用力一拉缰绳急跑着躲开它俩，抬手挡下一个人影的击打，手上缠的护腕也因此报废，马的鬃毛也焦了一片。
沈木尘他们身后还跟了个嬉笑着的俊俏女子，戴着半面纱，一双桃花眼里是没有瞳孔的灰白眼珠，她坐在立着扎人的残窗的窗台上，优雅地抬起双腿从屋内翻到屋外，然后扶着窗台起身，一手虚握挡在唇部，眼里泛起瘆人的笑意。
他们总感觉周围还有隐约的影子，每一处都有，藏在角落，蠢蠢欲动，正等待时机钻出来。
安祉迅速下马，拽住马向沈木尘他们道：“给我把剑！上马！”
“仡戎王，皇君他们还在等您！”那人用尽力气把自己手里的刀向靠近仡戎王的两个焦黑人影掷去，穿过其中一个的躯干，爆出一摊岩浆。他喊得嘶哑。
地上的小鬼也不扑腾了，坐起来，呆愣地看着他们。
鬼物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身形突然分裂成无数灰絮。
安祉瞳孔骤缩——那些絮状物正裹挟着百姓的残魂，将他们拖向沸腾的岩浆池。
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突然转头，她半边身子已成白骨，怀里却死死护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
疾风掠过焦土，安祉看见地平线尽头升起的狼烟。
岩浆突然在脚下开裂，露出深不见底的冥府之门。无数苍白手臂攀着门框，指尖离安祉的靴尖仅剩半寸。沈木尘突然闷哼跪地，铠甲缝隙里钻出无数血线。
没有剑，没有力，什么都没有。安祉第一次感到绝望。
罩着白斗篷的神尊在淡雾里显现，手里捏了道灵咒掷出。
鬼祟都僵着不动，散做了青烟。
光淡了，空气也轻了。
神尊银白的眼睛看向地上的小鬼，小鬼裂开的皮肤又合回去了，头一转，心虚地背对着他们。
神尊的眼眸不带情绪，转而淡然地看向仡戎王。他一伸手，一把剑被递到安祉跟前。
安祉一怔，看见那把剑，眼睛忽地亮了：“将离。”
两个还保持着狼狈姿势的将士马上站起身，低着头双手交握单膝触地道：“神尊。”
“嗯。”神尊颔首，纯白的睫毛投下阴影，冷声道：“去庆坪。”
两人低着头起身，有些尴尬地站着。
“敢御剑吗？”神尊面容冷峻，审视了一番他们后问。
两人对视一眼，指尖无意识绞紧衣摆，到底点了头。御剑之事他们不过耳闻，哪敢说稳当？
神尊斗篷下的手动了动，这时安祉拿着缰绳递给那受了腿伤的人：“你骑马。”
那人沉默着摇头。
“给你就拿着。”安祉没有收回手，眉峰压得低。
那人在安祉的注视下僵硬地接过缰绳，诚惶诚恐地谢道：“谢过仡戎王”
神尊向沈木尘伸出手，沈木尘掌心渗出汗，紧张地抬头，对上一双眸光冷淡的神尊的眼睛，慌张地低下头。
神尊没什么反应，伸手抽走了他的剑，平托着松了手，剑缓缓向下移，悬浮在低空。
神尊转向安祉，他马上把将离递上。
他倒是很想御剑，之前渊辰长老总说要教，但是一直没有带自己修行。
“直接上去就好。”
神尊在他们的额心各点了一下，温凉的触感在额心只是顿了一下，但额心像是被烙上了不散的清凉的印。
安祉小心地踏上剑身，很稳，于是站了上去。
“静心，感受剑，操控剑。”神尊垂眸看着他们的剑。
两个人都没动。
“你们只管往前。”
安祉试着往前推了推剑，剑身晃了晃，到底稳住。
他回头看了眼沈木尘，对方正咬着唇，指尖掐进掌心。他冲对方笑了笑，剑身又往前挪了半尺。沈木尘咬咬牙，也跟着动了。
“凑合。”神尊已经御剑向前，白衣拂动。
伤者见他们都动身后才骑上马，拘谨地跟着他们。
离了那废城，才发现天边早已泛着红，要落不落的夕阳余晖融进了漫上天空的淡淡的夜幕。
将坠未坠的夕阳融开一圈光晕，正往淡青的天幕里淌。神尊在前面飞得慢，倒显得这路格外长。他们就这么沉默着往前挪。
只是身后还是窸窸窣窣地跟着一个拖在地上的小鬼。
“神尊。”安祉又回头望一眼小鬼，“不管它吗？”
“无事。”
“它……”安祉也不知道说什么，它了半天没有接出下一个字。
它不是鬼么？
“它不妖不鬼，很闲。”
“……噢。”安祉点头，不解地又看一眼。
那小鬼却似听懂了，忽然停住，歪着脑袋冲安祉吐了吐舌头，又顺着路滑远了些。安祉望着它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到底还是御剑追了上去。
小鬼不要紧，安祉急着去庆坪，也不再理会它了。
日头渐渐沉下去，将他们影子拉得老长，叠在身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