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坪。
暮色漫过青瓦飞檐，像被揉皱的墨绢，将庆坪城裹进半明半暗里。
伤者收了剑，翻身下马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城门前守夜灯笼摇晃，投下摇晃的光斑。
要进城的人仍如过江之鲫，他扯了扯披风，寻了个年轻守卫低声说了句“有要紧人物”，守卫便颠颠儿跟着他过来，脊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于是一个年轻的守卫跟着他过来，头一直低着，拱手行了个礼：“各位可否让我一查？”
得到同意，他说了句“多谢”后就开始探每个人的脉搏，等碰到神尊的手臂觉得不对，体温太凉，凉得刺骨，脉搏细若游丝。守卫瞳孔骤缩，手本能扣上腰间佩剑，抬头时却撞进一双雪色瞳孔里。
那人裹着白得通透的斗篷，眼尾生得极精致，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守卫把手一松，向后一退，喉结动了动，剑穗在指尖绞成一团，转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三人。
安祉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守卫还探着人家的手，说：“这位是……神尊。”
守卫这才发现，斗篷下露出半截素白广袖，倒真有几分仙人之姿。他慌忙松开手退后半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头几乎要贴上行袍：“小人有眼无珠，望神尊恕罪！”
神尊垂眼摇了下头：“倒也不必。”
守卫起身，站在他们面前，又拱手说：“还有一事要查，多谢各位配合。”
“查便是了。”神尊道。
等检查完，守卫指着马背上一团脏乱的布料问：“这是？”
神尊平静地扫了一眼，有些无语地戳了一下装死的小鬼：“不用管。”
守卫忙不迭应了，转身时腰间佩剑“当啷”一声，又被守卫按住，佩剑上多了一道红痕——方才探脉时，他指尖还粘着未擦净的黑血。
神尊的目光在那抹暗红上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
守卫让开通道让他们进去。
夜幕差不多笼住了天，笼住了这座城。
“夜幕闭，关城门——”身后远远地传来呼喊。还没进城的人群吵闹着被安顿到暂庇所。
走在路上，神尊在安祉旁边，刚刚那句“这位是神尊”让他想到了什么，于是他偏过头冷声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安祉尴尬地刮了下鼻尖，心虚地说：“……敢问神尊贵称？”
“虚珩。”
……
伤者叫尹伊。到了庆坪后，下了马，说是跟着沈木尘去处理伤口，把马还给仡戎王，让仡戎王加紧去见圣上。
马背上那团脏布突然动了动，露出半张染血的皮，往下一跃，不知去处。
城中有座皇殿，很久以前修的，安祉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过。
神尊御剑跟着安祉，即使披戴斗篷也能看出他高挑的身形，白衣临风，白眸平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尊就静静地站在剑锋上，锦帛在风中翻飞。
旁边是驾马的王侯，是意气风发但眉眼间饱含凝重的哀伤的少年，正攥着缰绳，目的明确地向着皇殿策马飞奔。
正是昏夜，昏沉朦胧的夜色还没把天地都裹得严实，天空是沉重的夜幕和昏晕的余晖的碰撞与排挤，朦胧中积压着昏沉与紧迫，让人发昏困乏。
街旁几乎没有人了，步履匆匆的行人都尊敬又虔诚地远远地表达敬意，然后匆匆离开，没有人愿意逗留。空旷的街道只有策马的少年和眉目庄重的神尊，马蹄声猛烈地击打静肃的昏夜。
庆坪不大，皇殿就在中央。一户又一户紧闭门户的人家从安祉身旁闪过，每一处都满满当当地塞着人家，没有住所的也搭起简陋的棚窝缩在角落里，同样闭得严实。
月上柳梢时，他们已到了皇殿外。朱漆门扉斑驳，檐角铜铃锈了大半，风过时只发出嘶哑的呜咽。
安祉望着门内影影绰绰的烛火，喉结动了动——他记得以前随先帝来庆坪时，这皇殿的金漆还未剥落，阶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皇殿的守卫比想象中森严。两个持戟卫兵分立两侧，戟尖挑着的火把映得他们脸色青白。为首的卫兵横戟拦住去路，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来者何人？”
“虚珩神尊。”安祉退后先侧手示意了神尊，再亮出自己的腰牌，“仡戎王。”
“参拜虚珩神尊与仡戎王，在下有所冒犯，还望二位谅解，但情势危急，现下正值昏夜，不得有所松懈，可容许在下查验二位身份？”两个守卫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势。”
“无妨。”安祉颔首。
神尊这时握住那守卫的手往上一翻，从他手里顺出一张冒着黑气的符，再一碾，符纸碎成灰烟。
“解释一下？”神尊眯起眼，饶有趣味地审视着他，“阴魂咒？”
守卫眼睛一瞪，抽出手又展开几张符，敏捷地侧身甩出符纸，另一个守卫拔刀一横，侧劈过来，在安祉出刀格挡的瞬间调转方向向他腹部刺去，安祉马上把剑往下一压撞开刀刃，同时用刀鞘挡下往他扑来的符纸。
神尊罩在白色斗篷里漠然地站在一旁。
他不想加入混战，两个守卫似乎也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
他看守卫的刀刃似是注入了鬼气，手上捏着不少阴毒的符纸，有的连在银针上被随针飞出，刺向安祉。
给安祉点的灵神尊还没撤，于是安祉感觉身体里似有灵力暗暗注入，和这两个邪气的人打斗起来不至于力量过于悬殊。
安祉手持将离，刀刃雪白不沾血迹，银白的剑身在打斗中劈扫已是快的看不清在哪，将离的刀鞘已拍落几枚符纸，上面还扎着两根穿带符纸的银针。
安祉的鬓角已然被汗水浸湿，两人的每一招都狠毒不留一点余地，他应付得着实吃力，身上已是被擦出几道口子，好在没有什么致命的伤。
神尊捻了几道咒，两指并拢伸手帮他挡下从背后砍向他脖颈的一刀，刀刃被灵咒撞得卷起，守卫用力一抹刀刃将刀锋恢复原样，再想刺向神尊时却见神尊的身形一闪，绕到了他背面。
守卫感觉脖子上被缠上了什么，慌张地伸手去扯，可那摸不着看不见，但勒的他窒息，最后剑哐当两下落地，随之一个眼球都要突出眼眶的守卫面目狰狞地倒下，嘴里不断吐出黑气，旁边的剑也失去了灵泽。
还在和安祉对招的守卫余光瞥见一旁，怔了一瞬，被安祉抓住机会劈开他的剑。
他咬了咬牙，手中的将离挽了个剑花，直取卫兵咽喉——那卫兵却突然咧嘴笑了，嘴角淌出黑血，指甲暴长三寸，随手抹去嘴角涌出的鲜血，抹得半边脸都一片血红，在安祉愣住的时候握住剑往后一仰拔剑出来，顺势甩出三根带符针刺向安祉。
距离太近，安祉被用力一扯，眼前白衣翻飞，还是被其中一根扎中。
守卫又被刺了一剑，嘿嘿地笑起来。他心口涌出的血液是黑红的浓稠的，嘴角淌下的血液亦是如此。
他被神尊拍了一道咒，身体溃烂，最后失去意识，跪在地上带着狂妄的笑死去，黑血溅在神尊斗篷上，立刻被月华洗得干干净净。
针在扎中安祉后马上不见了，符纸散成灰，只余点点黑气伴着刺骨的疼痛往下压。
安祉松开衣襟，肩上已经烙上一道符咒，符咒又拧成一小团，然后缩在针眼处，往外延出丝丝黑线，从密集向外逐渐散开，像沿着皮下细密的血丝般，线末隐没在血肉里，只有被针扎中的地方疼痛不断地往骨髓里钻。
他的肩上感觉有些沉重，血液里有着丝丝缕缕的在叫嚣着融进血液里奔腾着，但又格外的阴冷，被针扎中的地方格外疼，像是被啃噬着骨肉。试着抬臂，换来钻心的剧痛。
神尊站在他面前，抬手搭上他的肩，手向下划到露出的锁骨，指尖点着安祉的肌肤，垂眼看了一会，轻轻地用指尖画了道咒，最后两指抵在他锁骨处。指尖划过皮肤，有些凉，有些痒。
黑丝往里缩了些，肩上被注入一道清凉，与那股叫嚣的沉热对抗着，最后黑丝蔓延的区域只有针眼附近的一小片。神尊又压了一道咒上去，随后撤了手。
“一时半会解不开。要把针拔出来。”神尊说。
……拔出来？针不是消失了，而是扎进了皮肉里？！
“现下先去确认君上他们的安全？”安祉拢好了衣襟，哑声问。
“他们肯定不安全。”虚珩淡淡地侧目扫了他一眼，往殿里走去。
走道上各个门前都是来来往往的人，全都热情地上来行礼，但没有人迎接。
他好歹是仡戎王，倒不至于没有人认识他吧？
她们似乎没有将自己当做佣人，也不在乎什么皇君皇子，甚至连问他们为什么要进皇殿都没有人问。倘若这些人真的都不知道仡戎王，为什么连一个拦住陌生人的人都没有？若是都认识他，为什么只是简单地打个连行礼都算不上的招呼，没有人带路没有人解释，甚至没有人过问。
是。皇君他们怎么可能安全。
安祉心一凉，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那趴地上的小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瞪着水灵的眼睛看着安祉，然后接着蹦跳转了个身，呲啦呲啦地在地上带路。
安祉抿着唇，眉眼压得低沉，选择跟着小鬼走。
路过满堂嬉笑和关关热闹，安祉终于找到了皇君。他们待在一个很空的殿里，这大殿甚至比外围的走廊过道和其他厅室清素不少，皇君坐在榻上，半垂眼默然地看着冷清的殿厅。
安祉推开门时，皇君憔悴地抬起头，眯着眼看清来者，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眼里竟盈满了泪。
“仡戎王参拜君上，参拜皇后，母妃。”安祉利落地跪地行礼。“这位是虚珩神尊。”
旁边坐榻上端坐的皇妃哽咽地挤不出话语，只有泪珠大滴大滴地滑落，向地上砸去。
她站起身，似是忽然注意到现下的场景，极力克制住自己，只是遥遥地站在那里，只有一句带着沉重思念的“祈夏。”
当她听见那句“母妃”时，所有沉浮和惘然都沉了下去，终于踏实地有了一刻心安。
“祈夏。”皇君沉声道，那声音中显然带着欣喜，“免礼，免礼。”
“快请坐。”皇君示意了一下一旁的桌椅，等神尊坐下。
皇后身体不适先休息了，伶舟妃又是拘谨又是关切地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许久未见的皇子。
皇君先是客套几句，而后才聊起其他来。
“庆坪安全，是对百姓而言。你看这皇殿，外围那些哪有正常人的样子，分明是看管我们的狱卒。他们很奇怪。若是想要皇位，为何如此迂绕，一边允许我们继续管理，一边也收留着难民，也帮我们治理，但又没有出现完全掌权的人，似乎又在有意留下皇室。这很矛盾。”
矛盾极了。不知是在犹豫，还是现下根本没有什么主意。
“现下什么情况？”安祉问。他看了眼瘫坐在垂帘后的身影，他的皇兄正呆滞地看着垂帘之外。
“现下，太子刚回来，神志不清，渊辰长老不知何去何从，但无厌神尊已经回来了。”安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帘后塌上瘫坐着个青年，穿着明黄的太子服，眼神却空洞得像具提线木偶。
“侉漠族占了戎北和厥西。”皇君端起茶盏，手却在抖，茶水泼在龙纹袖口上，“边军折了三成，百姓逃了七成……”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怆，“我原以为守着庆坪便够了，可前日夜里，鬼都摸进了内城……”
皇君自嘲般地笑了。
“这天下哪还有什么家国，什么皇朝，都是一群灾祸中的难民，有的只是微薄难以生计的财物，高价的粮食和夜游的鬼怪，现有的军队也是，说保家卫国，难啊，难。”
“哪有地方练军养兵呐，现下军队驻扎得都战战兢兢，庆坪没有地方容他们，他们驻扎在外，已经有两个部队遭到幽鬼的袭击了。”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庆坪了。仡戎王，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现在还有军队，也有驱鬼的部队，我们要扫平灾祸，我们要重振始安，我们要收复失地。等局势稳定，这戎北和厥西怎么收不回来。”
皇君讲到后面，手都开始发抖，茶水泼到了手上，顺着手上的粗糙褶皱淌下。
“你可有打算？”虚珩平静地问。
“先要找出平妖鬼的方法，放大安全区域。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幽鬼的侵扰，若非鬼怪，始安岂能乱成这样？我们的朝堂和边疆原是如此安稳，见有闹鬼的祸乱时也想过如何去平，结果，结果这鬼怪的能力早已超出我们能够诛灭的范围，一介凡人之躯怎能抵这千千万万鬼祟！我们就退，边退边守，守到现在，只守得住一个庆坪了。”
“你已经憔悴到思维简单了。”虚珩勾起一抹并不真切的哂笑，“你能守得住庆坪，哪是你们得知了抵御鬼祟的法子，不过是龟缩在神尊的福佑下。你在庆坪这么久了，你们做了什么？不过是单单绝望地坐着，看着。”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可笑。背负这始安责任的人是最先绝望地坐下的。”神尊说话不紧不慢，语气如常，可这次明显带着嘲讽和诘问。
皇君愣住了，手上捏着空茶杯，干涩地摇摇头。
他有些恼怒。他从神尊的目光中明显地感受到，他在说，皇位不适合你。
这种感受他经历了太多，若不是先帝只有他这一个皇子，皇位怎么轮的到他。
但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久，天下没什么大乱，朝堂还算稳定，至少他还没有被指着鼻子说过：“狗皇帝，你不配为君！”所以他一边战兢着，一边安然着，惧怕着为人君，享受着为人君。
曾经营界直接派了两位神尊下凡来辅佐始安朝，于是他也自恃使命不凡，命格不凡，他当上皇君后，真没人敢如此明了地流露出不屑和嘲讽。
当然，神尊除外，两位神尊一位无比平和慈悲，一位冷峻严肃，后者正是敢直接表露他不认同这位皇君的渊辰长老。
无厌送了太子回来后不知去了哪里，但那位令他不安的渊辰长老总算是没了消息。
在皇君思绪飘忽时已是默静了许久。
安祉摩挲着茶杯，思索一番，缓缓开口：“祸乱由妖鬼起确实没错，但这妖鬼的出现和来源值得深究。”
“所有人都认为现下只守得住庆坪，哪里是你们守的。若没有神赐福此地，庆坪早就成为灾祸中的一片焦土了。”虚珩斜瞥他一眼，并没有跳过刚刚的话题看着皇君，广袖扫过案上的军报，“该做的，练兵、筹粮、驱鬼——你做过吗？”
虚珩目光锋利，直剖皇君的心。
皇君干涩地苦笑两声，尽显苍老，无力惶恐地答道:“不曾。”
“不曾。”虚珩闭了闭眼，点了点头指尖又捏着一个小巧的物件把玩起来。
皇君害怕了。他惴惴地低着头，余光偷瞄着神尊。神尊面色不改，语气依旧平静，音色依旧清冷，可皇君就是害怕。
他不应该害怕的，他有什么好怕的。他扫视一眼，看过安祉，看过皇后皇妃，看过放下的帷帐，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
安祉嘴角抿得笔直，犹豫着低声问:“现下如何？”
“现下如何？”神尊睁开眼，没有回答，反而看着安祉，重复了他的问句，一字一句慢慢咬碎了才吐出字眼，“你觉得，现下该如何？”
安祉忐忑着，垂下睫帘，避免和神尊直接对视，斟酌一番答道:“臣下不擅分析，认为应肃清庆坪的鬼祟，保证城内安全，练兵备粮，做好准备。臣下愚钝，自以为先要看粮草，不知现下什么情况？”
不见皇君搭话，神尊开了口:
“粮草难得，但兵将也难练。”神尊默默垂着眼，指尖捻着的物件不曾收起，“将士分散难聚，士气不振，勇气不足，底气全无，再者粮草紧缺，多处都是勉强维生，没力气练的。”
“淮南地区离庆坪不远，在灾祸前收成不错，又是始安储粮输粮的中枢，也有练兵场，草料场，如若淮南损得不重，可以试试寻一寻粮仓和草料场，先收集粮草，再议练兵，同时如若能守淮南，可以转移部分难民。淮南好，两面环山一面环水，易守，且临近岭东和戎北，安祉很了解戎北，可以试试能不能从侉漠族手下截些粮草来。”皇君又开口，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的不痛快。
“淮南……确实还行。就是未经考察，还需考察思量一番再看。”这时又一个人推门进来，随口答道。
虚珩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破了个洞的窗纸洒进来，在他脚边投下片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