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
醉汉的影子斜斜拖在草地上，像团揉皱的旧纸。
他歪歪扭扭跟着追捕队，酒嗝撞在春衫上，碎成星星点点的笑，也不管对方爱不爱听，只管把那陈年旧事翻来覆去说。
枪托砸在他后颈时，他晃了晃，又扶着棵野桃树直起腰，发梢沾着新绽的桃花瓣，倒像故意缀的装饰。
追捕队早懒得赶了。这醉汉像块黏在鞋底的泥，撵远了不过半里地，准又从哪个花窠草窠里钻出来，乱蓬蓬的草窝头晃啊晃，酒葫芦晃啊晃，倒比他们腰间的铜铃还吵：“尔等可曾听闻——”
“听闻个屁！”刀疤脸把步枪往肩上一扛，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老东西，舌头不打结？”
“我自衍界来，看遍人间百态，今心情甚好，与尔畅谈。”他举起酒葫芦闷了一口，砸吧两下嘴，捻着胡须皱起鼻子，又说出了他惯用的开头，“……嗝，我刚刚讲了什么来着？”醉汉自顾自地讲，问完却没人应答。
这醉汉敞着衣，拎着酒葫芦，头发散乱，还穿插了些花枝草叶，头上顶了杂乱的淡薄春意，胡子上沾着不少酒水，说话时摇头晃脑，未曾褪去的嬉笑背后却糅杂着复杂的情绪，但他似乎不愿表露，于是就着酒水狠狠咽下，没人能认出他的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情绪，是沧桑是无奈亦或是极致的悲。
醉汉扶着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烧刀子顺着喉咙滚进肚子，烫得他眯起眼笑：“世有五界...常营异幽衍。”
“世有二神，挥墨无间创世神，潮汐守世沧溟神，还有一神秘的神祖，衍界其实也有一神，虚珩神尊，世人笑称戏骨神。何……”话没说完就被呛得直拍胸口。
他胡子上沾着酒渍，他抹了抹，沾了满手黏腻，这才把未出口的音节补完:“……为？”
“五界？虚珩神尊？”花白头发的队员叼着草茎，“你当说《山海经》呢？”
醉汉没理，扯了扯散乱的春衫，指节叩了叩酒葫芦，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我本衍界人...那衍界啊，**鬼、歧路妖、疯癫仙，都挤在一处。时空是碎的，地方是裂的，偏生虚珩神尊爱往那儿钻。”
他又笑了，“都说他是邪神，可求永生的、祈愿的，哪个不是磕破了头？”
醉汉咧开嘴，拿着他的酒葫芦兀自向那刀疤脸一挥，似是碰杯：“哈哈，他精通邪术，其一名曰髅骨戏。这虚珩神尊呐，生八目，执一骨鞭，名曰九宸，此鞭取龙骸之脊骨，束蛇髅之经脉，雕以神木，饰以凤羽，藏鲲骨刺，……咳咳……”
醉汉被绊了一下，酒水呛到咽喉，攥着酒葫芦，胡乱地拍了几下胸脯，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老头，你颠七倒八跟着我们讲了半天，想告诉我们什么？”刀疤脸嗤笑，吐了口烟。
醉汉瞪起眼，半白的浓眉竖起，两颊通红，胡子一抖一抖，怒喝道：“放肆！黄毛小儿，不得无——礼！我要是同你讲，你只管听着！你管我讲什么！”
说完他又平静下去，自顾自地喃喃念着。
“为什么有关他们的记载如此模糊？定是绘神官之疏。怎的不让我做绘神官呢？啧啧。”醉汉叹了口气，摇摇头，“近星象有异……”
话音未落，枪响。
子弹擦着醉汉耳际飞过，惊得林子里的雀儿扑棱棱乱飞。
“可惜，差一点。”开枪的人皱眉道。
追捕队冲了出去。
只见花丛中那人捧着朵花，忽然间浑身都燃起火，人影在火光中化成一只赤狐，叼着那朵硕大的花向前窜逃，白玉般温润的花在烈火灰烟中一闪一闪，狐妖身上的火依旧不灭，留下一路焰火和烟尘。
追捕队冲出去时，醉汉这才眯着眼去看，正撞见花从里窜出团赤火——
是只火狐，叼着朵白得晃眼的花，花瓣上坠着星子似的银光，像把月亮揉碎了嵌进去。
另一队人马从斜刺里杀出。骑马的、挽弓的，衣袂翻卷如古画里的仙人。
“这帮什么人？他们也追那狐妖。”刀疤脸啐了一口，“奇形怪状。”
醉汉踉踉跄跄着向前跑了一段，瞧仔细了狐妖拿着的花。
“时骸！是时骸！”醉汉一惊，酒差点没拿稳，喊得嘶哑，“虚珩神尊，神尊！”
子弹擦过他左脸，血珠渗出来，在泥地上洇开。醉汉突然笑了，跌坐在地，把酒葫芦抱在怀里。
醉汉恍惚着站了一会儿，向后一瘫，坐在地上，晃着酒葫芦，看着两批风格迥异的人追着那火狐，抿酒长叹，举起酒葫芦向天空一碰，仰头痛饮，抹了抹淌下的酒水：“我自衍界来……险些忘了，我未曾离衍界。”
醉汉忽然大哭起来，跪伏在地，拿着酒葫芦的手死死地摁着地面。
酒早喝光了，葫芦底还粘着两滴残酒，晃啊晃，像他当年在衍界绘神像时，笔尖悬而未落的墨。
他哭得肝肺都要拧成一团，气在咽喉死死堵住，喘不出吸不进，酸涩在体内叫嚣着翻涌着，被压低的长嚎声压倒是很足，让他的呼吸更加堵塞，面部通红。
涕泪齐下，眼睛快要睁不开，好似有什么在挖掏他的心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细细地碾碎了，只剩下空虚的血肉和无尽的疼痛和悲凉。
无尽的残酷把满怀的热血通通浇得冰凉，然后凝成落不完的滚滚热泪一滴一滴地不断涌出身体，像要把所有痛苦都挤出来。
就着酒咽下的复杂情绪终究还是压不住，把心肺压得胀涩，不断的积蓄后，只需一个触发点便似决堤般塌泄而出。
气被叹尽了，酒葫芦也空了，余下的仍然是一个沧桑的醉汉，失声痛哭，嘴里念着断断续续的词:
“**鬼枕着忘川酣睡…歧路妖在岔路口啃食自己的尾巴，唉咦呦——疯癫仙把星子串成项链挂在脖颈……”
他突然想起多少年前某个雪夜，虚珩神尊八只眼睛里淌下的星河，也是这般清冷又灼人。
那日他奉命绘制神尊画像，笔尖悬在宣纸上三日三夜，终究画不出那眼底的星屑，反被无厌神尊用利剑劈碎了砚台：“凡胎肉眼，不配窥见真容。”
虚珩神尊用骨鞭悄悄地帮他扶正了镇纸。
等他终于画完，画像却被换了——不知是谁换上一张与神尊并不相像的画，许多神尊都是。
他也没有当上绘神官，只得苦涩一笑，拎着他的宝贝葫芦兜兜转转，不知去哪。
而现在，他正坐在这里，默默观望。
两队人马前面的火狐跑的飞快，口中衔着一朵洁白的，环绕着银光点点的花。
其实他没想摘花的。
百花丛中这朵花繁丽显眼，花瓣层叠，周遭像是有着星海，浮绕着星星点点的银光，连花丝上都结着星辰，花瓣温润，柔软温厚之余包裹着坚硬与冰冷。
它的花瓣上凝着星屑，连花蕊里都流转着银河。
他想碰一碰这如玉般的花，想轻轻地触摸一下，看看这花是不是摸上去也像白玉一样，不料只是轻轻一触，这朵硕大的花就整一朵连着花苊一起从枝头脱落，有些沉重地向下落去。
这花还不许人碰的么……
他急忙伸手去接，捧住了花，怕它落在地上，让污泥沾染到那如玉般的洁白花瓣。
这时一颗子弹出膛，他感觉到了什么，便回头去看，正巧让子弹擦过脸颊，绽开的却是一道有些狰狞模糊的伤痕，伤口炸出血珠。
这些人总是莫名其妙的，见面就开始追着他跑。
现在他正小心地叼着花枝逃跑。他很紧张，不是因为正在被追，而是担心怕跑得太快了花瓣会不会散落。
这花可漂亮了。
前面有一堆火，一堆人为生起的火，用石块围起，木材堆叠成塔。
身后是子弹与羽箭，烈焰与浓烟，身前是不知生死的逃亡路。
他咬紧了花枝，纵身跃入火中。
不知道会到哪，不知道是不是又一个圈套。
他在火的遮掩下又化回人形。
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开。
等他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自己正站在一个台上，站在一堆巨大的火塔中。
台下的人都惊地僵住，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却吐不出音。
“邪神仙尊……时骸，他手上的，是时骸……”一个人嗫喏着，忽的坚定起来，“邪神大人，恭迎邪神大人！”
台下的人像刚醒一般，纷纷惶恐地行礼。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传来响动，身后燃烧的热源忽的就散了不少。
火灭了。
火灭了？！
他捧着那朵漂亮的花，站在原地，消化着现下的情况。
他们在拜邪神。
不巧，我还真不是邪神。
他身上还带着伤，沾着灰，脸上的血珠凝住，狰狞的伤口尽是混着灰的血痂，衣服也有些脏乱。那些人怎么会把自己给认成神呢？
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自成为狐妖开始，他的声带就没成功发过声。
“我怎么听不见他讲话呢？”
安静的殿中，即使是小声的问句也能被放大到能听的清清楚楚，甚至还碰出了些许回音。
那个提问的人旁站着位衣着沉重的祭司。祭司向那人狠狠地掴出一掌，怒喝：“神谕也是你想听就能听见的？”
台下跪了一片，香灰混着酒渍在地上洇成暗褐的花。祭司的巴掌甩在那人脸上，脆得像打在瓷片上。
狐妖更无措了。现在连身后的火熄灭了，他只能捧着花老老实实地站在这。
“邪神不是八目吗？”后排有个人小声问。
狐妖正好在打量这个大殿，殿堂四周挂着符咒和画像，符咒和画像后离墙还有段距离，那里搭了高台，好像放了些神像。
“嘁，八目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祭司旁还站着位长老，他冷哼一声，“可还记得，常目无异，首目睁审虚实善恶，次目睁明辨万事，再目睁悯善赐福，八目齐睁则大事将至。”
“记得记得。”那人连忙应道。
狐妖心虚得发慌。
殿中忽然冷了几分。狐妖甚至没来得及想什么是不是邪神出现了，是不是有鬼怪跑进来作妖了，就切切实实地看见了自己对面多了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人。
应该不是的。
狐妖捧着花的手变得好像没有实感，但又异常沉重，他捧着花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拎着花枝垂下手也不是，不敢多动一下。
在他对面，也是大殿的另一端，放着神像的木梁钉在一人半的高度，在梁木上方，一个人穿着白色的斗篷，默默地站在木梁边缘，周围和那朵时骸一样，悬绕着星星点点的银星，微弱地散着柔和的光，那人用斗篷把自己包得只露出双眼。
那是一双纯白的眼睛。白色的长睫低垂着，银白色的眼眸淡然不含情绪。
那双美得不真实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狐妖看愣了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遇见了真正的神。
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眸让他感到不安。
“……神尊，神尊？”祭司又向他拜了两拜，“神尊，您听到了吗？”
狐妖这才注意到台下的人群，也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这群人好像在和他讲话。
站在他对面的高台上的人影确实是真正的神尊。只是，他不久前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邪神。
邪神就邪神，自己确实挺邪门的，但是，有这么多拜邪神的，这么多坚持不懈拜地邪神的，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其实他很久没看过那些个信徒的祭拜了，想着这么久没有搭理过他们，总会消停的，却不想还有人出现，莫名其妙地替他把灵显了。
他觉得这群人真蠢，谁家的神显个灵会自己出现。偏偏他们没有一点怀疑，都忠诚而笃定地拜着神，然后啰里吧嗦地恭维着祈祷着许愿着。
——一群蠢货。
还有这个站在祭台上捧着花的狐狸，逃跑还不忘带着刚得到的花，仗着自己是只火狐便见火就钻，钻个火就成神了。
——要是那些个修仙之人知道有这么轻易的成神的法子，那不得多出一群钻火里把自己烧死的蠢货。
他拢起藏在斗篷下的耳羽，打量这站在祭台上的傻狐妖。他眯起眼，思索一会儿，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看着无措的狐妖。
祭台焰火熄，故人捧花现。
“邪神大人，吾等祈拜您许久，忽见神尊亲自现身，不知神尊现在，有何旨意？”
狐妖扯了扯嘴角。
他现在唯一的旨意就是，别再拜了，他真不是邪神。
“走吗？”一道冷冽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声音不大，传来得空旷悠远，带着冷淡的神性清晰地传入狐妖耳中。
“问你呢，走吗？”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凉丝丝的。狐妖抬头，正撞进那双白眼睛里。对方倚着神像，斗篷上落了层薄灰，倒像刚从旧画里走出来。
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台下还有一群人等着他的回答。
狐妖说不出话，也不理解神尊的意思，只是带着一丝心虚仰视着他。
“你进退两难，我帮你离开，你……你跟我走，我有问题要问。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狐妖也不知道。这有风险，也有希望。
他一想，这是个神尊，但他是邪神啊。
“台下的人都在等呢。”神尊又传了音。
台下的人等得煎熬，但又不敢催促，都低头杵着。
画像上的神尊八目齐睁，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俯视着狐妖的白色双目眯起危险的弧度，眼里不知道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掺杂着笑意，映入狐妖的瞳中。
“不走吗？”
狐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心跳一下一下地敲击在耳边。
他最后还是点了头，毕竟，那是邪神，动动手指就能把他带到邪神想要带去的地方，说不定还会把他弄死。
神尊满意地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轻盈又优雅地落在祭台上，站在狐妖后方。
祭台后方的高大石雕神像缓缓地睁开双目，发出巨大声响。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见了睁开了眼的神像。
狐妖忽然一惊，想到了什么，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发现自己和神像都长得不一样吗。
空中忽然飘起零散星光，慢慢地悬飘凝聚。
星子落下来，汇成龙形，在虚空中写了行字：
【吾与时骸现，聆尔虔诚愿】
“花捧好，眼睛半睁，有点神的样子。”神尊冷淡的声音悠悠地传入狐妖耳中。“你现在是神尊。”
狐妖诚惶诚恐地照做，用余光偷偷瞄着神尊，怕从他眼里看出杀意。他末尾那句听不出情绪的“你现在是神尊”让他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一定要找个机会逃走，离这个神远远的。
神尊的眼眸还是淡然的，仿佛没有情绪。狐妖看不出他是否愠怒，是否讥讽，只能惴惴不安地偷偷观察。
“别看了。”神尊的眼睛反倒弯起一抹笑意，玩味地问道，“怕我杀了你，还是计划着逃跑？两个都有吧？”
狐妖一怔，身体僵硬地挺着，手捧着那朵花。
神尊向前走了两步，和狐妖并肩，瞥了他一眼，觉得好笑:“在想什么？台下的人被你晾半天了。”
狐妖猛的回过神，微瞪了下眼，有些诧异。
什么？！
可惜他发不出声。
还好他发不出声。
“不要有情绪波动。”神尊眉头微蹙，不紧不慢地命令道，“点头。”
狐妖照做了。
台下的人都欢天喜地的，不停的拜啊拜。
“那……神尊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呢？”祭司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邪神不知道，但他没抬头就看见了自己的画像和神像——一点也不像他。
束着发，戴着各种叮叮当当的配饰，太阳穴那一块还多长了三双眼睛，手上拿着的鞭子也不好看
——邪神知道了。
虽然这很幼稚，但他并没有什么很想让他们做的事情。
如果不提要求就会像上次一样，一群人乌泱泱地跪在庙堂里拜着求着，说什么都不肯白白受了神尊的福泽，总觉得不回报就会有报应，把尴尬的场面闹得极为烦人，烦到他当时忍不住传了句音，那是唯一一次——再不传音下去，都不知道他们还会杀些什么来祭祀。
神尊犹豫一下，还是动了动手指。
星光汇成的字变了:
【重塑虚珩形象】
他希望能让他们更新一下对于自己的印象。尤其是他漂亮的骨鞭，不知道长什么样不如不雕。
他又想到那个绘神官，这都描述不清，可恶的，其他神的形象都和他们本尊大差不差，只有他，一万幅画像里有一万种长相。
台下的人都连忙应允，然后只见银光散开又拢起，祭台上只剩燃烧后的灰烬，和闭着眼的神像。
虚珩：一觉醒来变邪神
众人：！我这就去睡觉
安祉：往火里钻成邪神
众人：！快快快，生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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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