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门之外。
当代衍圣公孔传庭率领着一众大儒,长身而立,亲送贾琮那浩浩荡荡的车驾,一路向东。
直到那绣着“神霄”与“冲虚”的玄色大旗,连同那由祥云托举的华贵宝辇,都已在官道的尽头,化作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墨点,孔传庭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意,方才缓缓收敛,变得如古井般深沉。
“父亲。”
一个略带不忿的年轻声音自身旁响起。
只见一位年约二十,头戴璞头、身着一袭月白色、领口袖口皆以银线绣着卷云纹的儒生长袍的青年,上前一步。
他面容俊朗,气度亦是不凡,只是眉宇之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未经挫折的傲气。
此人,正是衍圣公的嫡长子,孔昭德。
“您何必对那贾家竖子,如此以礼相待?”
孔昭德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轻视:
“我孔家乃圣人之后,千年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道左佛右,谁见了我们,不得恭恭敬敬,执晚辈礼?
他一个黄口小儿,不过仗着祖上余荫,在锦衣卫里混了个指挥使的虚衔,算得了什么东西?”
“至于他那什么‘冲虚护国真人’的名头,”
孔昭德撇了撇嘴,更是不屑:
“在我儒家眼中,不过是些不事生产、搬弄鬼神的方外之术,乃是减分之项!
您今日这般,岂非是自降身份,平白抬举了他?”
孔传庭并未立刻作答。
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那早已不见踪影的车队,许久,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这个尚显稚嫩的儿子脸上。
“昭德。”
他并未动怒,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论语》有云:‘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身为我孔家嫡子,未来的衍圣公,言谈举止之间,便是这般轻浮急躁吗?”
孔昭德被父亲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孩儿知错了。”
孔传庭这才领着众人,转身返回府内。待到屏退左右,只余下父子二人与朱文正等寥寥几位心腹大儒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失望。
“你以为,为父今日之举,当真是怕了他那点道法神通?”
他摇了摇头:
“为父今日以礼相待,一则是敬他身上那份‘活人亿万’的泼天功德;
二则,是敬他那份敢于直面我等,当庭论道的胆气与智慧。”
“更重要的,”孔传庭的目光变得深邃,“你可知,让儒家门徒,进驻他那神霄道府,于我孔家而言,是何等天大的好事吗?”
见儿子依旧满脸困惑,孔传庭长叹一声,亲自为他剖析其中利弊。
“我孔家顶着这圣人传承的名头,固然是获得了天下士子的尊敬。可这尊敬,能当饭吃吗?”
“你莫忘了,百年前蒙元入主中原,我北孔一脉为求传承,不得已而为之的旧事,至今仍被江南那些自诩风骨的腐儒们诟病!我孔家的声望,早已不复当年那般纯粹了。”
“今日,我等派出儒生,襄助他神霄道府‘诛妖镇魔,扫清寰宇’,此乃大义!于我孔家的名声,是百利而无一害!”
“左右,不过是些许人情与几个名额罢了。既能卖他贾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又能为我孔家博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说到此处,孔传庭的眼中,闪过一丝更为深沉的、只有朱文正等寥寥数人才能看懂的精光。
当然,还有一层最深的用意,他没有说。
那赵家皇朝,尚有六十年大运,此事在他们这些传承千年的顶尖势力眼中,早已不是秘密。
六十年之后呢?
天下必定大乱。
今日这贾家出了个贾琮,气运之盛,手段之烈,已然有了几分潜龙在渊之相。
我孔家门徒遍布天下,今日结下这份善缘,看似是一招闲棋,实则却是在为六十年后,提前落子,择机下注。
成,则我孔家可再保千年富贵;败,亦不过是损失几位无关痛痒的门徒罢了。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车驾一路向东,渐渐远离了曲阜那股厚重的文气。
车厢之内,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与活色生香。
只听贾琮那清朗的歌声,伴随着激昂的琴音,再次响起:
“走啊走啊走,好汉跟我一起走。
走遍了青山人未老,少年壮志不言酬。
莫呀莫回首,管它黄鹤去何楼。
黄粱啊一梦,风云再变,洒向人间是怨尤……”
他的身前,小莲与婴宁正拉着手,如同两只快乐的蝴蝶,嬉笑着转着圈儿;辛十四娘的舞姿依旧端庄,如风中白莲,不染尘埃;而那蚌精明珠,则媚眼如丝,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无声地邀请。
“划一叶扁舟,任我去遨游,逍逍啊遥遥,天地与我竞自由……”
另一侧,黛玉与湘云的剑舞,亦是愈发默契。
黛玉的软剑灵动飘逸,剑光如练,点点梨花,总能在湘云那大开大合的剑势之间,寻到一丝恰到好处的空隙,轻轻一点,引得湘云一阵娇嗔。
湘云的重剑则势大力沉,剑风呼啸,虽看似勇猛,却也总在即将触碰到黛玉之时,巧妙地收回力道,化为守护之姿。
“共饮一杯酒,人间本来情难求。
相思啊难了,豪情再现,乱云飞渡仍闲悠……”
软榻之上,探春早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她凑到迎春耳边,用团扇掩着嘴,悄声道:
“二姐姐你看,林妹妹那剑尖,十次里有八次都是不经意地朝着三哥的方向去的,说是舞剑,我看呐,是‘舞心’呢。
再瞧宝姐姐,手里的茶壶都空了,还想着给三哥续杯呢,真是……”
迎春只是温柔地笑着,用手中的绣花针,轻轻戳了一下探春的手背,示意她少说两句。
此刻的薛宝钗,确实是有些失神了。
她提起那只小巧的白玉茶壶,正欲为贾琮续上热茶,却发现壶中早已空空如也。
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只是那双明亮的眸子,依旧一眨不眨地,映着那个抚琴高歌的少年身影。
恰在此时,贾琮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帘,正好对上宝钗投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那目光中,没有言语,却胜过万语千言。有琴声与歌声交织的默契,有旅途相伴的温存,更有那份早已不必言说的、心照不-宣的归属。
贾琮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宝钗亦是回以一个温柔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
随即,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霞,连忙低下头去,拿起桌上的空茶壶,假装要为众人重新沏茶,以此来掩饰自己那如小鹿乱撞般的心跳。
车厢之外,贾环与一众锦衣卫校尉,听着那洒脱的歌声,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仿佛都已一扫而空。
车厢内,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贾琮饮尽杯中茶,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通达。
此番曲阜之行,他与儒家论道,辩明了“秩序”与“人本”的内核;又亲手捧读圣人手书,于那微言大义之中,勘破了“仁”与“礼”的真意。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求之道,并非是简单的出世逍遥,亦非是纯粹的入世救国。
而是要以道家的“无为之心”,行儒家的“有为之事”。
以“出世”之超然,来行“入世”之功业。
不为一家一姓之荣辱,不为一门一派之兴衰,只为那心中一个“百姓何辜”的念头,只为给这神、人、鬼、妖混居的乱世,重新立下一个足以让众生各安其命的“序”!
道心,于此刻,前所未有的坚定。
前路,于此刻,前所未有的明确。
一种大自在、大满足的豁达之感,油然而生。
“划一叶扁舟,谁愿与我共逍遥?
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
琴声再起,歌声悠扬,车队继续着他们的旅途,朝着那五岳之尊的东岳泰山,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