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别过来。不要杀我。
还得惊恐,还得哆嗦。
……太破坏形象了。
堂堂百岁坊首席大佬,长乐街第一首富,不得不跑到这儿来装晕又装疯……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霍不归缩在墙角,看着床边端着药碗一脸错愕的佟月舟,只觉得嘴里那苦药味一股子一股子地直往头顶上窜。
也不知道那庸医给开的什么破药,苦得连装晕用的定身符都失效了。
好在是自己机警,觉得定身符要失效,这一动不动的烂泥状态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于是便立刻在装晕和装疯之间做了一个完美的模式切换,行云流水,非常丝滑。而且看佟月舟的反应,明显也是被唬得结结实实的,并没生出什么怀疑。他伸手过来,好像想要碰碰自己,但又不是太敢,和他一起的那个老头也跑进来了,啊啊啊的,也不知道在和佟月舟交流什么。
一切还算是按计划进行,除了被迫咽了一碗苦出天际的药汤子。
霍不归心里暗想着,有点庆幸,但更多还是无奈。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自诩百岁坊首席大佬的霍不归当然不会闲得没事跑来丢人。而他既然来丢这个人了,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是真的有点万不得已了。
同僚口中那条百岁坊里最热闹的街,叫做长乐街,而霍不归就在长乐街的正中心,最好的地段上,开了一家颇有规模的赌场,名叫通宝楼。通宝楼外表十分低调,白墙木门的二层楼,看起来是无论穷富也都来得起的样子,但里面地方却是大,不算二层的雅间,光大堂就能摆下三十六张乌木赌台。接地气,赌客就多,赌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众小弟围着前呼后拥,真金白银挡也挡不住地直往口袋里钻,霍不归本来的日子,那可是过得相当滋润。
可就在昨天晚上,滋润的小日子一下子就变了天了。
当时他正在赌场二楼,喝着好茶,听着小曲,俯视着大堂中吵吵嚷嚷的热闹。正在这时,赌场里灯光莫名闪了闪,很快,一阵阴风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暗红的浓雾迅速弥漫开来,一股混着血腥气的腐朽味霎时间便满满充斥在整个赌场之中。
这场面看着很是瘆人,但那充斥在赌场中的味道,对霍不归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从地底下带上来的味道。
虽然表面上的身份是赌场老板,但霍不归这个人其实并不简单。在赌场生意之外,他还通阴阳,知五行,懂道法,不仅是生意人,这个百岁坊大佬还是个很有道行的阴阳术师。
尽管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里,这人就是个混黑|道、很有钱、惹不起的神棍。
神棍就神棍,霍不归无所谓。反正别人怎么看,也不耽误他日子过得惬意悠哉。
但这回,还真是有点悠哉不起来了。
霍不归也不知道自己是刨了谁家祖坟了,竟然招惹了这么多怨气冲天的厉鬼来找自己寻仇。惊诧之中他抽了几秒时间反思了一下,感觉自己最近还挺安分守己的,真没干什么特别缺德的坏事。然而厉鬼并不和人讲道理,就在他反思的几秒之间,阴风一卷,血雾一炸,连赌客带小弟,直接就横七竖八地撂倒了一大片。
对一个专业的阴阳术师来说,这倒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慌张的大场面。霍不归当即就以气为纸,以指为笔,一道道驱鬼符咒转瞬而成,齐齐飞出,迅速就包围住了那怨气的中心。然而下一刻,那些符咒却突然就灰飞烟灭,在几乎肉眼可见的怨气面前,竟是没能起到半点作用!
……这、怎么回事?!
霍不归这次是真惊诧了。
驱鬼镇邪,这是阴阳术法中的基础操作了。他平时虽然不专门干驱鬼这一行,但他的道行可比一般驱鬼师高多了!以他的本事,写出来的驱鬼符怎么可能一点作用也没有!
霍不归不信邪,立刻又多加了一倍的符咒,但结果却仍然是无济于事。
怎么会?!这没道理啊!!
难道是这些鬼不一般??
浓重的怨气卷过了一层,便没再去祸害别人,四面八方地朝着他的方向汹汹而来。霍不归也没空再掰扯是他不行还是鬼太行的问题,大手一挥甩出数张地缚符,暂且先封住了厉鬼的行动,紧接着又用符引来一声惊雷。
赌场中赌客们已经乱作了一团,狂呼乱喊着四处奔逃,这时只听一声震耳的巨响,瞬间将恐慌的人群震慑在原地。只见大堂高处,霍不归姿态岿然,以手掐诀,双唇微动,下一秒,满室血雾中忽地就破开了一条清明的通路。厉鬼驱不掉,形势也不允许霍不归再恋战,于是他便手撑栏杆一下子翻下二楼,招呼着幸存的手下和赌客,快速冲出了那几乎完全被怨气淹没的赌场。
那些厉鬼显然是冲着霍不归来的,而手下都是不通道法的普通人,跟在身边就是累赘。所以一出赌场,霍不归就将手下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悄没声地藏了起来。然而厉鬼们却是无孔不入,穷追不舍,一个个都是一副不干死他誓不罢休的执念模样。霍不归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开,被迫打打逃逃的忙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天光亮起来了,厉鬼的怨气总算弱下去一些,他才终于一把符给自己辟了块清静地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他这档子糟心事。
打了一晚上,霍不归几乎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用尽了,然而事实证明,哪怕是兜出老底,对这些厉鬼也没起到半点效果。
霍不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阴阳术法方面的能耐可是相当出类拔萃的,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直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霍不归就从来没被什么事情搞得这样狼狈过。
可这次,这些厉鬼怨气他竟然还真就镇不住了。怨气镇不住,也就意味着这些厉鬼天天都得来索他的命,一天没镇住,它们就得索一天,一直镇不住,那霍不归也别干别的了,没日没夜地就都得跟这些厉鬼满世界地玩你追我逃。
这搁谁谁受得了!
不行,这不行。
霍不归思量着。
这件事来得蹊跷,而且看这架势,显然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平息干净的。
须得先寻出个生门,渡自己过了这一关。
于是他也没多犹豫,一敞衣襟,盘腿一坐,拿出了上到人生大事,下到日常琐事,但凡遇事不决全都能用的霍门绝学——卜卦。
卜卦这事,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挺玄乎,但对于神棍霍不归来说,那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三枚被盘得锃亮的铜钱日日都在他衣服内兜放着,有事没事的就要被他抛出来卜上一卦。而如今难事当头,亟待解决,自然就更不会例外了。
这一卦,他要卜的就是生门。手指一捻,铜钱一丢,叮叮落地,有阴有阳。六则爻象一出,易理心中一过,一段卦辞便清清楚楚地昭示在了他眼前——
【坎水东流,太阴渡厄。生门隐于震位,需借巽为楫,履险而进。】
唔……
霍不归垂下眼皮,琢磨着这则卦象,在无人的小屋里揉搓着他的铜钱,沉吟了许久。
其实也不需要沉吟那么久,毕竟卦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坎水东流、生门隐于震位】——
顺流为东,震位亦于东。
【太阴渡厄、需借巽为楫】——
太阴为月,渡者……乃舟。
若要渡厄……
向东方,寻月舟。
***
佟月舟错愕地看着缩在床角的男人,半天,都没想起来把手里的空药碗放下。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过于意外,甚至让他一瞬间有那么点心惊,只怕是自己给霍不归喂错了药。
他……他这是失心疯了?
“……霍不归?”
佟月舟大着胆子,试着往床里探了点身,而霍不归貌似很惊恐地又向角落里缩了缩,可可怜怜的,半点不见那日遇见他时威风神气的模样。
“霍不归,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佟月舟。”
佟月舟问道。但霍不归不回答,就只是一味地躲。
“啊啊?”
一旁的沈伯指指脑袋,意思是问这人是不是脑袋坏了。佟月舟点点头,又看向躲在床角的男人,终于想起放下手里的碗,拉过被子,想试着盖在他身上。
沈伯之前把他的湿衣服脱了,如今这人身上是一|丝|不|挂的状态,光溜溜的,连条亵裤都没穿。
虽然这屋里的都是男人,但赤身**,这也实在有点太不体面了。
然而佟月舟手里的被子还没盖上去,霍不归就又受惊了一样狂躁了起来。他嘴里不停喊着“走开!”“别过来!”,两只手还使劲往外推佟月舟,力气大得牛一样,推得佟月舟根本近不了身。佟月舟也被他这疯癫样子搞得很慌,被子攥在手里,盖上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手足无措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来!不要来!”
“走开!你们都走开!!”
“啊啊……啊!”
沈伯赶紧比划着又指了指外面,好像是说再去请一请大夫的意思。佟月舟回过神,连忙放下被子跑出门去,但没多一会儿,就又一个人回来了。
大夫不在,出诊去了,而床上的霍不归仍然是极度紧张的样子,稍一靠近就要发癫,嘴里反反复复地嚷着要他们都走开,和刚醒来的时候相比没一点好转。佟月舟和沈伯面面相觑,一人说话一人比划地商量了几句,却也是没能商量出什么办法。
在这儿陪着他,也没法把他陪好,他们走开,或许他还能平静一点。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于是两人索性便留霍不归一人在屋里,各自回去了自己的房间,一切暂且就只等明日再说了。
……终于走了!
确定那两个人不会再回来了,霍不归总算是放松下紧缩的身体,一把扯过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磨磨蹭蹭的,还想围观老子的裸|体围观到什么时候!
霍不归忿忿的,心里是满是虎落平阳的怨念不爽。
那老头,也不知道给老子留条裤子,佟月舟,看着挺斯文,这会儿也不知道回避回避!
要不是不明原因地被厉鬼缠上,老子又怎么会……
哎?
等等……
等等等等……
现在,天已经黑了,黢黢黑,墨墨黑,而自己人就在这儿坐着,这房间里面却依然是视野清明,空气清新,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一点邪祟冒头的迹象。
嘿,也就是说,这有用?
想到这儿,霍不归立马又乐了,一猛子翻身下床,打开点房门,从门缝里向外看去。
佟月舟家的房子,是在这烟城中很常见的式样。小小的二层小楼,一层是砖砌的,二层是木制的。安置霍不归的这间客房是在一层,房间外面是个小客厅,对面有一道窄窄的木头楼梯,顺着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去。小客厅里和客房是一样的干净,灯烛已经熄掉了,只有客厅两侧的花窗透着些暗淡的夜色。放眼皆是一片幽静昏黑,但却黑得非常通明净透,什么也没藏在里面。
佟月舟和沈伯应该是睡下了,霍不归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他便轻轻悄悄地穿过客厅,来到小楼外一方逼仄的小天井中。
雨已经停了,房檐边偶尔有水珠滴落下来,轻声碎在潮湿的石阶上。他的衣裤晾在房檐下,半湿不湿的,摸起来还挺凉手。不过湿裤子也总比光着强,霍不归拽下裤子凑合穿上,又轻手轻脚地钻出户门,顺着门外的杏石巷走出了十几米的距离……
忽!
霎时间,一阵阴风平地而起,那腐朽味如同昨夜一般,再次卷着浓重的怨气汹涌而来!
霍不归自然早有准备,他立刻甩出了地缚符,几步退回到佟月舟家中,又将户门重新掩了起来。
一瞬之间,世界再次清净了下来。阴风、腐味、怨气,一切都仿佛是夜梦未醒时的错觉,好像根本也不曾在现实中出现过一秒。
霍不归看着那两扇掩蔽起来的户门,又转头环视着这一方依旧宁静安详的小天井,心满意足地挑起嘴角,就这么光着膀子,湿着裤子,两只手朝天一举,长长伸了个懒腰。
很好,很好。
坎水东流,太阴渡厄,天命诚不欺我。
这个书呆子佟月舟,还真就是渡我的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