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宛如有淡淡墨色弥漫,古旧的回廊外,细雨轻敲着竹叶,淅淅沥沥,滴滴点点。
“佟先生再见。”
几个孩子看见先生迎面走来,立刻便收敛了嬉闹,站定与先生道别,模样很是恭谨知礼。先生微微一笑,说了句小心路滑,孩子们应了,快走了几步,又低声笑闹开来。
学生们散学了,佟月舟一天的授课也结束了。穿过绿竹掩映的回廊,便是教师用作办公的厢房,佟月舟一手夹着书册,另一手拎起长衫,迈过门槛,走进了厢房之中。
“佟先生下课了。”
同僚见佟月舟进屋,转头与他打招呼。佟月舟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是。而同僚的注意力只被佟月舟分去了片刻,招呼过后,便又转回头去,追问起刚才的话题来。
“你说百岁坊?百岁坊出什么事了?”
“具体的,也不清楚。”
另一人啜了口茶,继续讲道。
“听说治安所封了百岁坊里最热闹的一条街,谁也不许出入,据说是出了人命了。”
“整条街都封了?这么兴师动众的,这怕都不是一条人命的事吧?”
“说不准。百岁坊那地方本来也不干净,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要是一直都平安无事,那才是有鬼了。”
佟月舟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书册教案,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将同僚们的闲聊听了一些。城西头的百岁坊,那地方他也知道。“百岁”这名字叫得吉祥,但坊里头干的却不是什么长命百岁的事,赌场妓院大烟馆,各种不入流的店铺都聚集在那几条街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这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佟月舟没去过百岁坊里面,只是从坊口的牌楼下面路过过几次,但仅仅是路过,都只觉得一股乌糟浊气,自那牌楼后的昏暗街巷里扑面而来。
对出身书香世家的佟月舟来说,那几乎就是共存于同一座城中的另一方世界。不曾去过,也没有半分交集,所以那里发生了什么,佟月舟也并不太关心。
“齐先生,梁先生,我先回了。”
整理好了书桌,佟月舟对同僚说道。
“哎,好。”
“外面下雨呢,佟先生有伞吗?”
“有。”
佟月舟扬了下手中的油纸伞。
“那明天见。”
“明天见。”
“路上小心,明天见。”
***
烟城多雨,一年要有半年的光景都笼罩在濛濛烟雨之中。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泛着水光,两边的白墙渍着深浅不一的水痕与青苔,远看去,好似一幅幅水墨洇晕的画。
今日雨并不太大,但路上的行人却格外少,越接近佟月舟住的杏石巷,人好像就越发的少。佟月舟没太在意,只是撑着他那把有点破边的油纸伞,踏着湿滑的石板路小心走着。眼见着杏石巷就在前面,佟月舟刚拐进巷口,突然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那是……
眼镜被水雾糊得不太清晰,佟月舟模模糊糊地,只看到前面路上挡着一团黑色。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抹抹眼镜,仔细看去……
那是……
……是人!
有个人倒在巷子中央,就在离自家门口不远的地方!
“喂!”
佟月舟一惊,急忙赶上前去,手里举着伞,蹲下去拍那人的身体。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而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拍不出反应,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喂!”
佟月舟又拍了拍他,随后抬起头,紧张地向巷子前后张望。
空荡荡一条巷子,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绵绵雨丝,伴着凉风习习而过。
佟月舟呆了呆,又低头去唤趴在地上的人。这人看起来是个个子挺高的男人,身上很结实,应该还很年轻。佟月舟想探探他的鼻息,便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用力翻了过来,然而待到他的正脸出现在视野中,佟月舟脑中的某根弦不由一动,很快就浮出了有关这副相貌的记忆。
这个人,自己认识。
尽管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他们两个,还能算得上是老相识。
他叫霍不归,是个混混,不干好事的那种。
小时候是,大了也差不多。
佟月舟心里下意识地涌起几分厌嫌,他眉头皱了皱,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面。
有气,没死。
虽然他穿着黑衣,看得不太清楚,不过就佟月舟粗略的观察,身体上应该是没有哪里受伤流血,只有右手上缠了一些纱布。
总不会是因为手受了点伤,人就晕倒了吧?
佟月舟盯着他人事不省的脸,又看了看他已经被雨淋透的衣服,沉默了半天,方才站起身来,快走几步赶回家,片刻后又带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伯回到了巷子中。
“沈伯,搭把手,我们把这人抬回家里去。”佟月舟对老伯说道。
沈伯是家里的老佣人了,自打佟月舟小的时候就一直在佟家帮佣。后来家道中落,佣人们也都被遣散了,就只剩沈伯这一个无家无子,无处可去的老哑巴,跟着佟月舟一起过活。两人就住在杏石巷深处的一方小院里,日子虽然没多富裕,但有佟月舟做着教书先生,也总算是衣食无忧。
“啊……啊啊?”
沈伯比比划划着,好像在问这人是谁。
“我以前认识的。”
佟月舟含糊回答道。
“不知道他怎么了,先抬回家,找大夫给他看看吧。”
虽然不是好人,但总归是条命。
人都倒在自己面前了,见死不救,到底还是有违人道。
佟月舟是这样想的。
沈伯点点头,两人一头一脚,猛地用力,将晕成一滩烂泥的男人勉强抬了起来。这人看着不胖,但份量却着实不轻,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将他弄到了家里的客房中。佟月舟出去请大夫,沈伯则负责把他的湿衣服脱下来,待到佟月舟带着大夫再回到家,人已经被扒成了赤条光溜,身上只盖了一条被子。
“唔……”
大夫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拉过手腕号了许久的脉,皱皱眉,又摇摇头,看起来好像有点迷惑。佟月舟和沈伯候在一旁,眼见着大夫皱眉摇头,只等着他说出点什么来,而等了半天,才终于听大夫清了清嗓,好歹说出了个结论。
“公子……脉象平稳,脏腑无疾,只是气血亏虚罢了。我开个补气血的方子,喂他服了,或许有效。”
气血亏虚……?
大夫开完了方子便离开了,沈伯也去药铺抓药去了。佟月舟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都跟“气血亏虚”这词搭不上边——面色红润,嘴唇丰盈,被子下是一身饱满精壮的腱子肉,手臂还盘着若隐若现的青筋,哪哪都显得气血都足得不行。右手上的绷带也被大夫拆开了,结果根本也没有伤,绷带下面是一块挺大的青灰色胎记,蔓延在食指中指和半个手掌上,大夫看过了,说也没什么稀奇的,那就是一块普通的胎记而已。
不过一拆开绷带,佟月舟就想起来了,这个人手上确实是有这么一块胎记的,自打小时候就有。
那时候佟月舟十几岁,就在他如今任教的青竹学堂上学。这个男的,也就是霍不归,当时也是和佟月舟差不多大的少年,但他却不上学,整天就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爬墙上树地来学堂里捣乱。
捣乱的范围么,倒也不是很大。受害者前前后后归拢归拢,总共就只有佟月舟一个人。
不是突然冲到他面前念念叨叨,就是往他背上贴奇怪的破纸,有时会往他书桌上扔很恶心的虫子,还有一次在他身上撒了一大把香灰,把他的衣服鞋袜都弄得脏污不堪。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就只盯着佟月舟一个人霍霍,反正是顽劣至极,非常讨厌,佟月舟简直烦透他了。
后来佟月舟学成毕业了,之后几年倒是清清静静的,没再被这男的骚扰。直到前一阵子佟月舟偶然路过百岁坊,才又遇见了他。
几年过去,霍不归也变了一番模样。身量高了,面目轮廓硬朗了,少年时的破衣烂衫,也换成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对襟短打,虽然是短打,但看那衣料的光泽质感,就知道是挺贵的好料子。彼时他正带着一帮小弟从百岁坊里面走出来,看到街对面的佟月舟,手指一推墨镜,嘴角斜斜一挑,痞里痞气地对他笑了一下。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当年的顽劣少年,如今已然变成了地痞流氓。
当时佟月舟没有理他,瞥了他一眼,就躲瘟神一样地快步走了。可谁知没过多久,这个人居然就这么……
……嗯?
佟月舟正想着,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百岁坊……
当时自己看到,他是从百岁坊出来的。
而今天齐先生他们,说百岁坊里出事了。
难道他昏迷不醒,和百岁坊出事有关?
可这里是城东,百岁坊在城西,百岁坊出了什么事,能让他不远万里地晕倒在这儿?
佟月舟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看霍不归的样子却也不像是装的,被人扒光了衣服折腾来折腾去,也并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这人到底什么情况……?
……总不会真是气血亏虚吧。
尽管佟月舟不太信他气血亏虚,不过还是吩咐沈伯煎好了那副补气血的药,不管有没有用地喂他喝了下去。然而刚刚把药碗喂空,便见床上的男人眉心似乎是动了一动。
哎??
佟月舟一愣,盯着他的脸仔细看去,果然,那一双睫毛抖抖颤颤的,好像是要睁眼的样子。
不是吧……这药有这么灵??
佟月舟惊呆,赶紧又拍了拍他,唤了他几声。
“霍不归,霍不归?”
“你醒了吗?听得见吗?”
霍不归貌似是听见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放空了片刻,便聚焦在了佟月舟脸上。佟月舟又探过点头去,说了句我是佟月舟,这时却见霍不归在某一瞬间猛然睁大眼睛,腾地一下从被子里跳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去床角,一脸见了鬼一样的惊恐,哆哆嗦嗦缩成了一团。
“别过来!别过来!!”
“走开!走开!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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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