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待归舟》 第1章 他疯了?? 天空灰蒙,宛如有淡淡墨色弥漫,古旧的回廊外,细雨轻敲着竹叶,淅淅沥沥,滴滴点点。 “佟先生再见。” 几个孩子看见先生迎面走来,立刻便收敛了嬉闹,站定与先生道别,模样很是恭谨知礼。先生微微一笑,说了句小心路滑,孩子们应了,快走了几步,又低声笑闹开来。 学生们散学了,佟月舟一天的授课也结束了。穿过绿竹掩映的回廊,便是教师用作办公的厢房,佟月舟一手夹着书册,另一手拎起长衫,迈过门槛,走进了厢房之中。 “佟先生下课了。” 同僚见佟月舟进屋,转头与他打招呼。佟月舟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是。而同僚的注意力只被佟月舟分去了片刻,招呼过后,便又转回头去,追问起刚才的话题来。 “你说百岁坊?百岁坊出什么事了?” “具体的,也不清楚。” 另一人啜了口茶,继续讲道。 “听说治安所封了百岁坊里最热闹的一条街,谁也不许出入,据说是出了人命了。” “整条街都封了?这么兴师动众的,这怕都不是一条人命的事吧?” “说不准。百岁坊那地方本来也不干净,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要是一直都平安无事,那才是有鬼了。” 佟月舟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书册教案,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将同僚们的闲聊听了一些。城西头的百岁坊,那地方他也知道。“百岁”这名字叫得吉祥,但坊里头干的却不是什么长命百岁的事,赌场妓院大烟馆,各种不入流的店铺都聚集在那几条街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这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佟月舟没去过百岁坊里面,只是从坊口的牌楼下面路过过几次,但仅仅是路过,都只觉得一股乌糟浊气,自那牌楼后的昏暗街巷里扑面而来。 对出身书香世家的佟月舟来说,那几乎就是共存于同一座城中的另一方世界。不曾去过,也没有半分交集,所以那里发生了什么,佟月舟也并不太关心。 “齐先生,梁先生,我先回了。” 整理好了书桌,佟月舟对同僚说道。 “哎,好。” “外面下雨呢,佟先生有伞吗?” “有。” 佟月舟扬了下手中的油纸伞。 “那明天见。” “明天见。” “路上小心,明天见。” *** 烟城多雨,一年要有半年的光景都笼罩在濛濛烟雨之中。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泛着水光,两边的白墙渍着深浅不一的水痕与青苔,远看去,好似一幅幅水墨洇晕的画。 今日雨并不太大,但路上的行人却格外少,越接近佟月舟住的杏石巷,人好像就越发的少。佟月舟没太在意,只是撑着他那把有点破边的油纸伞,踏着湿滑的石板路小心走着。眼见着杏石巷就在前面,佟月舟刚拐进巷口,突然便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那是…… 眼镜被水雾糊得不太清晰,佟月舟模模糊糊地,只看到前面路上挡着一团黑色。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抹抹眼镜,仔细看去…… 那是…… ……是人! 有个人倒在巷子中央,就在离自家门口不远的地方! “喂!” 佟月舟一惊,急忙赶上前去,手里举着伞,蹲下去拍那人的身体。 “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而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拍不出反应,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喂!” 佟月舟又拍了拍他,随后抬起头,紧张地向巷子前后张望。 空荡荡一条巷子,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绵绵雨丝,伴着凉风习习而过。 佟月舟呆了呆,又低头去唤趴在地上的人。这人看起来是个个子挺高的男人,身上很结实,应该还很年轻。佟月舟想探探他的鼻息,便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用力翻了过来,然而待到他的正脸出现在视野中,佟月舟脑中的某根弦不由一动,很快就浮出了有关这副相貌的记忆。 这个人,自己认识。 尽管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他们两个,还能算得上是老相识。 他叫霍不归,是个混混,不干好事的那种。 小时候是,大了也差不多。 佟月舟心里下意识地涌起几分厌嫌,他眉头皱了皱,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面。 有气,没死。 虽然他穿着黑衣,看得不太清楚,不过就佟月舟粗略的观察,身体上应该是没有哪里受伤流血,只有右手上缠了一些纱布。 总不会是因为手受了点伤,人就晕倒了吧? 佟月舟盯着他人事不省的脸,又看了看他已经被雨淋透的衣服,沉默了半天,方才站起身来,快走几步赶回家,片刻后又带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伯回到了巷子中。 “沈伯,搭把手,我们把这人抬回家里去。”佟月舟对老伯说道。 沈伯是家里的老佣人了,自打佟月舟小的时候就一直在佟家帮佣。后来家道中落,佣人们也都被遣散了,就只剩沈伯这一个无家无子,无处可去的老哑巴,跟着佟月舟一起过活。两人就住在杏石巷深处的一方小院里,日子虽然没多富裕,但有佟月舟做着教书先生,也总算是衣食无忧。 “啊……啊啊?” 沈伯比比划划着,好像在问这人是谁。 “我以前认识的。” 佟月舟含糊回答道。 “不知道他怎么了,先抬回家,找大夫给他看看吧。” 虽然不是好人,但总归是条命。 人都倒在自己面前了,见死不救,到底还是有违人道。 佟月舟是这样想的。 沈伯点点头,两人一头一脚,猛地用力,将晕成一滩烂泥的男人勉强抬了起来。这人看着不胖,但份量却着实不轻,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歹将他弄到了家里的客房中。佟月舟出去请大夫,沈伯则负责把他的湿衣服脱下来,待到佟月舟带着大夫再回到家,人已经被扒成了赤条光溜,身上只盖了一条被子。 “唔……” 大夫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拉过手腕号了许久的脉,皱皱眉,又摇摇头,看起来好像有点迷惑。佟月舟和沈伯候在一旁,眼见着大夫皱眉摇头,只等着他说出点什么来,而等了半天,才终于听大夫清了清嗓,好歹说出了个结论。 “公子……脉象平稳,脏腑无疾,只是气血亏虚罢了。我开个补气血的方子,喂他服了,或许有效。” 气血亏虚……? 大夫开完了方子便离开了,沈伯也去药铺抓药去了。佟月舟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都跟“气血亏虚”这词搭不上边——面色红润,嘴唇丰盈,被子下是一身饱满精壮的腱子肉,手臂还盘着若隐若现的青筋,哪哪都显得气血都足得不行。右手上的绷带也被大夫拆开了,结果根本也没有伤,绷带下面是一块挺大的青灰色胎记,蔓延在食指中指和半个手掌上,大夫看过了,说也没什么稀奇的,那就是一块普通的胎记而已。 不过一拆开绷带,佟月舟就想起来了,这个人手上确实是有这么一块胎记的,自打小时候就有。 那时候佟月舟十几岁,就在他如今任教的青竹学堂上学。这个男的,也就是霍不归,当时也是和佟月舟差不多大的少年,但他却不上学,整天就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爬墙上树地来学堂里捣乱。 捣乱的范围么,倒也不是很大。受害者前前后后归拢归拢,总共就只有佟月舟一个人。 不是突然冲到他面前念念叨叨,就是往他背上贴奇怪的破纸,有时会往他书桌上扔很恶心的虫子,还有一次在他身上撒了一大把香灰,把他的衣服鞋袜都弄得脏污不堪。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就只盯着佟月舟一个人霍霍,反正是顽劣至极,非常讨厌,佟月舟简直烦透他了。 后来佟月舟学成毕业了,之后几年倒是清清静静的,没再被这男的骚扰。直到前一阵子佟月舟偶然路过百岁坊,才又遇见了他。 几年过去,霍不归也变了一番模样。身量高了,面目轮廓硬朗了,少年时的破衣烂衫,也换成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对襟短打,虽然是短打,但看那衣料的光泽质感,就知道是挺贵的好料子。彼时他正带着一帮小弟从百岁坊里面走出来,看到街对面的佟月舟,手指一推墨镜,嘴角斜斜一挑,痞里痞气地对他笑了一下。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当年的顽劣少年,如今已然变成了地痞流氓。 当时佟月舟没有理他,瞥了他一眼,就躲瘟神一样地快步走了。可谁知没过多久,这个人居然就这么…… ……嗯? 佟月舟正想着,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百岁坊…… 当时自己看到,他是从百岁坊出来的。 而今天齐先生他们,说百岁坊里出事了。 难道他昏迷不醒,和百岁坊出事有关? 可这里是城东,百岁坊在城西,百岁坊出了什么事,能让他不远万里地晕倒在这儿? 佟月舟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看霍不归的样子却也不像是装的,被人扒光了衣服折腾来折腾去,也并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这人到底什么情况……? ……总不会真是气血亏虚吧。 尽管佟月舟不太信他气血亏虚,不过还是吩咐沈伯煎好了那副补气血的药,不管有没有用地喂他喝了下去。然而刚刚把药碗喂空,便见床上的男人眉心似乎是动了一动。 哎?? 佟月舟一愣,盯着他的脸仔细看去,果然,那一双睫毛抖抖颤颤的,好像是要睁眼的样子。 不是吧……这药有这么灵?? 佟月舟惊呆,赶紧又拍了拍他,唤了他几声。 “霍不归,霍不归?” “你醒了吗?听得见吗?” 霍不归貌似是听见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放空了片刻,便聚焦在了佟月舟脸上。佟月舟又探过点头去,说了句我是佟月舟,这时却见霍不归在某一瞬间猛然睁大眼睛,腾地一下从被子里跳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去床角,一脸见了鬼一样的惊恐,哆哆嗦嗦缩成了一团。 “别过来!别过来!!” “走开!走开!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他疯了?? 第2章 向东方,寻月舟 走开。别过来。不要杀我。 还得惊恐,还得哆嗦。 ……太破坏形象了。 堂堂百岁坊首席大佬,长乐街第一首富,不得不跑到这儿来装晕又装疯……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霍不归缩在墙角,看着床边端着药碗一脸错愕的佟月舟,只觉得嘴里那苦药味一股子一股子地直往头顶上窜。 也不知道那庸医给开的什么破药,苦得连装晕用的定身符都失效了。 好在是自己机警,觉得定身符要失效,这一动不动的烂泥状态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于是便立刻在装晕和装疯之间做了一个完美的模式切换,行云流水,非常丝滑。而且看佟月舟的反应,明显也是被唬得结结实实的,并没生出什么怀疑。他伸手过来,好像想要碰碰自己,但又不是太敢,和他一起的那个老头也跑进来了,啊啊啊的,也不知道在和佟月舟交流什么。 一切还算是按计划进行,除了被迫咽了一碗苦出天际的药汤子。 霍不归心里暗想着,有点庆幸,但更多还是无奈。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自诩百岁坊首席大佬的霍不归当然不会闲得没事跑来丢人。而他既然来丢这个人了,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是真的有点万不得已了。 同僚口中那条百岁坊里最热闹的街,叫做长乐街,而霍不归就在长乐街的正中心,最好的地段上,开了一家颇有规模的赌场,名叫通宝楼。通宝楼外表十分低调,白墙木门的二层楼,看起来是无论穷富也都来得起的样子,但里面地方却是大,不算二层的雅间,光大堂就能摆下三十六张乌木赌台。接地气,赌客就多,赌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众小弟围着前呼后拥,真金白银挡也挡不住地直往口袋里钻,霍不归本来的日子,那可是过得相当滋润。 可就在昨天晚上,滋润的小日子一下子就变了天了。 当时他正在赌场二楼,喝着好茶,听着小曲,俯视着大堂中吵吵嚷嚷的热闹。正在这时,赌场里灯光莫名闪了闪,很快,一阵阴风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暗红的浓雾迅速弥漫开来,一股混着血腥气的腐朽味霎时间便满满充斥在整个赌场之中。 这场面看着很是瘆人,但那充斥在赌场中的味道,对霍不归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从地底下带上来的味道。 虽然表面上的身份是赌场老板,但霍不归这个人其实并不简单。在赌场生意之外,他还通阴阳,知五行,懂道法,不仅是生意人,这个百岁坊大佬还是个很有道行的阴阳术师。 尽管在不明真相的群众眼里,这人就是个混黑|道、很有钱、惹不起的神棍。 神棍就神棍,霍不归无所谓。反正别人怎么看,也不耽误他日子过得惬意悠哉。 但这回,还真是有点悠哉不起来了。 霍不归也不知道自己是刨了谁家祖坟了,竟然招惹了这么多怨气冲天的厉鬼来找自己寻仇。惊诧之中他抽了几秒时间反思了一下,感觉自己最近还挺安分守己的,真没干什么特别缺德的坏事。然而厉鬼并不和人讲道理,就在他反思的几秒之间,阴风一卷,血雾一炸,连赌客带小弟,直接就横七竖八地撂倒了一大片。 对一个专业的阴阳术师来说,这倒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慌张的大场面。霍不归当即就以气为纸,以指为笔,一道道驱鬼符咒转瞬而成,齐齐飞出,迅速就包围住了那怨气的中心。然而下一刻,那些符咒却突然就灰飞烟灭,在几乎肉眼可见的怨气面前,竟是没能起到半点作用! ……这、怎么回事?! 霍不归这次是真惊诧了。 驱鬼镇邪,这是阴阳术法中的基础操作了。他平时虽然不专门干驱鬼这一行,但他的道行可比一般驱鬼师高多了!以他的本事,写出来的驱鬼符怎么可能一点作用也没有! 霍不归不信邪,立刻又多加了一倍的符咒,但结果却仍然是无济于事。 怎么会?!这没道理啊!! 难道是这些鬼不一般?? 浓重的怨气卷过了一层,便没再去祸害别人,四面八方地朝着他的方向汹汹而来。霍不归也没空再掰扯是他不行还是鬼太行的问题,大手一挥甩出数张地缚符,暂且先封住了厉鬼的行动,紧接着又用符引来一声惊雷。 赌场中赌客们已经乱作了一团,狂呼乱喊着四处奔逃,这时只听一声震耳的巨响,瞬间将恐慌的人群震慑在原地。只见大堂高处,霍不归姿态岿然,以手掐诀,双唇微动,下一秒,满室血雾中忽地就破开了一条清明的通路。厉鬼驱不掉,形势也不允许霍不归再恋战,于是他便手撑栏杆一下子翻下二楼,招呼着幸存的手下和赌客,快速冲出了那几乎完全被怨气淹没的赌场。 那些厉鬼显然是冲着霍不归来的,而手下都是不通道法的普通人,跟在身边就是累赘。所以一出赌场,霍不归就将手下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悄没声地藏了起来。然而厉鬼们却是无孔不入,穷追不舍,一个个都是一副不干死他誓不罢休的执念模样。霍不归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开,被迫打打逃逃的忙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天光亮起来了,厉鬼的怨气总算弱下去一些,他才终于一把符给自己辟了块清静地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他这档子糟心事。 打了一晚上,霍不归几乎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用尽了,然而事实证明,哪怕是兜出老底,对这些厉鬼也没起到半点效果。 霍不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阴阳术法方面的能耐可是相当出类拔萃的,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直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霍不归就从来没被什么事情搞得这样狼狈过。 可这次,这些厉鬼怨气他竟然还真就镇不住了。怨气镇不住,也就意味着这些厉鬼天天都得来索他的命,一天没镇住,它们就得索一天,一直镇不住,那霍不归也别干别的了,没日没夜地就都得跟这些厉鬼满世界地玩你追我逃。 这搁谁谁受得了! 不行,这不行。 霍不归思量着。 这件事来得蹊跷,而且看这架势,显然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平息干净的。 须得先寻出个生门,渡自己过了这一关。 于是他也没多犹豫,一敞衣襟,盘腿一坐,拿出了上到人生大事,下到日常琐事,但凡遇事不决全都能用的霍门绝学——卜卦。 卜卦这事,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挺玄乎,但对于神棍霍不归来说,那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三枚被盘得锃亮的铜钱日日都在他衣服内兜放着,有事没事的就要被他抛出来卜上一卦。而如今难事当头,亟待解决,自然就更不会例外了。 这一卦,他要卜的就是生门。手指一捻,铜钱一丢,叮叮落地,有阴有阳。六则爻象一出,易理心中一过,一段卦辞便清清楚楚地昭示在了他眼前—— 【坎水东流,太阴渡厄。生门隐于震位,需借巽为楫,履险而进。】 唔…… 霍不归垂下眼皮,琢磨着这则卦象,在无人的小屋里揉搓着他的铜钱,沉吟了许久。 其实也不需要沉吟那么久,毕竟卦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坎水东流、生门隐于震位】—— 顺流为东,震位亦于东。 【太阴渡厄、需借巽为楫】—— 太阴为月,渡者……乃舟。 若要渡厄…… 向东方,寻月舟。 *** 佟月舟错愕地看着缩在床角的男人,半天,都没想起来把手里的空药碗放下。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过于意外,甚至让他一瞬间有那么点心惊,只怕是自己给霍不归喂错了药。 他……他这是失心疯了? “……霍不归?” 佟月舟大着胆子,试着往床里探了点身,而霍不归貌似很惊恐地又向角落里缩了缩,可可怜怜的,半点不见那日遇见他时威风神气的模样。 “霍不归,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佟月舟。” 佟月舟问道。但霍不归不回答,就只是一味地躲。 “啊啊?” 一旁的沈伯指指脑袋,意思是问这人是不是脑袋坏了。佟月舟点点头,又看向躲在床角的男人,终于想起放下手里的碗,拉过被子,想试着盖在他身上。 沈伯之前把他的湿衣服脱了,如今这人身上是一|丝|不|挂的状态,光溜溜的,连条亵裤都没穿。 虽然这屋里的都是男人,但赤身**,这也实在有点太不体面了。 然而佟月舟手里的被子还没盖上去,霍不归就又受惊了一样狂躁了起来。他嘴里不停喊着“走开!”“别过来!”,两只手还使劲往外推佟月舟,力气大得牛一样,推得佟月舟根本近不了身。佟月舟也被他这疯癫样子搞得很慌,被子攥在手里,盖上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手足无措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来!不要来!” “走开!你们都走开!!” “啊啊……啊!” 沈伯赶紧比划着又指了指外面,好像是说再去请一请大夫的意思。佟月舟回过神,连忙放下被子跑出门去,但没多一会儿,就又一个人回来了。 大夫不在,出诊去了,而床上的霍不归仍然是极度紧张的样子,稍一靠近就要发癫,嘴里反反复复地嚷着要他们都走开,和刚醒来的时候相比没一点好转。佟月舟和沈伯面面相觑,一人说话一人比划地商量了几句,却也是没能商量出什么办法。 在这儿陪着他,也没法把他陪好,他们走开,或许他还能平静一点。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于是两人索性便留霍不归一人在屋里,各自回去了自己的房间,一切暂且就只等明日再说了。 ……终于走了! 确定那两个人不会再回来了,霍不归总算是放松下紧缩的身体,一把扯过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磨磨蹭蹭的,还想围观老子的裸|体围观到什么时候! 霍不归忿忿的,心里是满是虎落平阳的怨念不爽。 那老头,也不知道给老子留条裤子,佟月舟,看着挺斯文,这会儿也不知道回避回避! 要不是不明原因地被厉鬼缠上,老子又怎么会…… 哎? 等等…… 等等等等…… 现在,天已经黑了,黢黢黑,墨墨黑,而自己人就在这儿坐着,这房间里面却依然是视野清明,空气清新,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一点邪祟冒头的迹象。 嘿,也就是说,这有用? 想到这儿,霍不归立马又乐了,一猛子翻身下床,打开点房门,从门缝里向外看去。 佟月舟家的房子,是在这烟城中很常见的式样。小小的二层小楼,一层是砖砌的,二层是木制的。安置霍不归的这间客房是在一层,房间外面是个小客厅,对面有一道窄窄的木头楼梯,顺着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去。小客厅里和客房是一样的干净,灯烛已经熄掉了,只有客厅两侧的花窗透着些暗淡的夜色。放眼皆是一片幽静昏黑,但却黑得非常通明净透,什么也没藏在里面。 佟月舟和沈伯应该是睡下了,霍不归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他便轻轻悄悄地穿过客厅,来到小楼外一方逼仄的小天井中。 雨已经停了,房檐边偶尔有水珠滴落下来,轻声碎在潮湿的石阶上。他的衣裤晾在房檐下,半湿不湿的,摸起来还挺凉手。不过湿裤子也总比光着强,霍不归拽下裤子凑合穿上,又轻手轻脚地钻出户门,顺着门外的杏石巷走出了十几米的距离…… 忽! 霎时间,一阵阴风平地而起,那腐朽味如同昨夜一般,再次卷着浓重的怨气汹涌而来! 霍不归自然早有准备,他立刻甩出了地缚符,几步退回到佟月舟家中,又将户门重新掩了起来。 一瞬之间,世界再次清净了下来。阴风、腐味、怨气,一切都仿佛是夜梦未醒时的错觉,好像根本也不曾在现实中出现过一秒。 霍不归看着那两扇掩蔽起来的户门,又转头环视着这一方依旧宁静安详的小天井,心满意足地挑起嘴角,就这么光着膀子,湿着裤子,两只手朝天一举,长长伸了个懒腰。 很好,很好。 坎水东流,太阴渡厄,天命诚不欺我。 这个书呆子佟月舟,还真就是渡我的生门! 第3章 履险而进 佟月舟是个邪祟不侵的辟邪圣体,这事其实霍不归早就知道。 准确地说,就是在那十几岁的少年时,他就已经发现了。 世间凡人行走红尘中,肉身被七情六欲、因果业力日日侵染着,周身或多或少,总是会笼上一层混沌浊气。以霍不归的目力所及,若是粗看,倒也还好,若是打眼细瞧,那看谁就都好像是隔着层尘霭,灰蒙污浊,面目模糊,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趣观赏打量。 然而自打霍不归第一次翻进青竹学堂的墙,第一眼看见走在回廊中佟月舟,他顿时就发现了这滚滚红尘中的新大陆——看着挺普通的一个男孩子,却像是被天上月亮独独照着一般,清清爽爽,明明净净,同样是肉|体凡胎,却唯有他,竟是完全没有一丝浊气缠身。 嘿,奇了。 少年顽劣,又闲得蛋疼的霍不归,一股子邪门兴趣当即就突突冒了出来。为了验证佟月舟到底是怎么个天赋异禀,他回去之后秉烛彻夜,用尽毕生所学苦心研究了一番,精心设计出了好几套实验方案。 比如说在傍晚明暗交会之时,对佟月舟大念惊魂咒。 惊魂咒,就是要惊扰他的三魂七魄,让他阴阳倒转,五行难调,试着破了他周身这结界一样的清明。 ……结果这惊魂咒念给佟月舟,就像是给他不疼不痒念了几句经,除了他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什么也没能惊出来。 霍不归并不气馁,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道行尚浅,光用嘴念,效力还是有点不够。 于是他又仔细斟酌了几天,设计了一个专门针对佟月舟的引煞符,趁佟月舟又走过回廊的时候,冲上前去,啪地一下就贴在了他背上。 引煞符,就是要吸引四周阴暗之处的煞气,冲怼佟月舟周身的清明之气,看看能不能中和正邪,抵消掉他这个奇怪的天赋。不过霍不归不想真让煞气伤了他,所以就将引煞符的威力改低了点,吸引的煞气少了点…… ……结果那点煞气还没近到佟月舟一丈远,毫无预兆地突然就灰飞烟灭了。霍不归此次实验又宣告失败,并且还另外收获了佟月舟两道愠怒的目光。 不过通过这次实验,霍不归倒是发现佟月舟周身的这股清明气,看起来好像是有点辟邪的意思。 然后为了证明这则霍德巴赫猜想,霍不归不畏艰难,不嫌恶心,千里迢迢地跑到城外乱坟岗中,收集了七八条陈年老尸虫,小心翼翼地包着藏着,又跑回到青竹学堂,趁佟月舟的窗边读书的时候,一下子全扔在了他书桌上。 尸虫以墓穴为巢,以腐尸为食,属极阴之物,陈年尸虫则阴气更甚。一般人都很难承受尸虫阴气袭体,轻则面色虚白,冷汗涔涔,重则四肢僵冷,昏迷不醒,后果非常严重。霍不归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符咒,若是他猜错了,佟月舟真要被阴气袭体了,那他就会马上抛出符咒,迅速把这些尸虫杀个干净。 ……然而尸虫刚落在桌上,他的符咒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见那一条条尸虫竟然接二连三地噼啪爆开,很快便只剩下了一滩滩浓稠的黑水,弄得佟月舟面前连桌子带书本恶了巴心一片狼藉。 霍不归一下就愣了。在他的猜想中根本没有就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最多也就是尸虫到处乱爬,然后没被阴气袭体的佟月舟会跑出来揍他而已。 结果这些极阴陈年老尸虫,居然在佟月舟身边直接就暴毙了,而佟月舟桌子脏了书也废了,人气得满脸通红,噔噔噔地跑出了屋子,但最终,也就只是用力推了他一下。 这一次实验,对霍不归来说是很有点里程碑意义在的。通过这一遭,他得出了两个重要的结论—— 第一,佟月舟这个人,确实是有辟邪驱煞的天赋在身上。 第二,佟月舟这个人,逗起来真好玩。 于是后来,用各种损招邪招逗佟月舟,就成了霍不归闲极无聊时最爱的消遣,不分寒暑,隔三差五,不算特别频繁,但直到佟月舟毕业前,他也一直没断了这个乐子。 ……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还真是挺欠揍的,也不怪上次在百岁坊坊口偶遇,佟月舟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自己。 所以今天早上,在霍不归卜出了那段卦辞之后,他立刻就陷入了沉思。 虽然卦象显示,佟月舟那里就是他的生门,但如果他是佟月舟,会同意让自己进他家门吗? 即便是不要脸如霍不归,也不得不承认—— 能同意才怪了。 【需借巽为楫,履险而进。】 而这卦辞的后半段,大概也是说的这回事——这生门,不好走,想要走得通,需要借风为桨,剑走偏锋,如果不能大路平趟,那就兵行险招,来点邪的。 于是在久久沉思之中,霍不归就想出了这么个歪门邪道来——拼一把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佟月舟,能被熏陶出多少人间大爱。 虽然这事有点置尊严于无物,不过……算了。 霍不归只犹豫了一秒,便很快做好了决定。 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反正在佟月舟面前,也都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就这么着了! 于是如今,不正经的霍不归在夜色下的天井里站了一会儿,看厉鬼的确是找不过来了,索性便又把湿裤子一脱,随手丢回房檐底下,自己光着屁股,溜溜达达地走回了客房。 这裤子,还是不能穿的。湿得难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现在的状态是个被吓傻了人事不知的疯子,特意跑到院子里把裤子穿上,那这人设可就不对了。 缜密。 霍不归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回到客房,把房门按原样掩好,躺去床上,又给自己盖好了被子。 至于佟月舟为什么会那么辟邪,后来道行又深点之后,霍不归曾偷偷拿了佟月舟的头发,给他推了八字,仔细研究了一下。按八字推算结果来看,佟月舟原是四柱全阳的纯阳命格,而纯阳之中又带了一方极清极净的命星,所以邪祟阴物才唯恐避他不及,被强行扔到他身边的尸虫,甚至还会直接消融殆尽。 而尽管霍不归之前就知道这些,但在卦象指引之前,他并没有仔细考虑过佟月舟的纯阳气场能不能庇护到他,所以也就没把这事往佟月舟身上想。而被卦象引来了方才得知,佟月舟的气场竟然强到连这座他日常居住的小院落,都已经被浸染得邪祟不侵了。 运气还真是不错。 霍不归双手枕在脑后,翘脚晃着,眼望着床架顶上纵横交错的木梁。 纯阳之人不见阴物,就如同白日中无法窥见星光,佟月舟眼中的世界是一片清净,他也感知不到自己的体质对周围产生了什么影响。而有佟月舟的极净纯阳庇佑着,霍不归也终于能够消停下来,在这个难得平静的夜晚中,好好思考思考,再好好休息一下。 好好休息,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奔波,着实费了他不少命火。各种符箓咒语的咒力不是凭空冒出来的,那是作符者用命火转化而来的,这回他把老底都翻出来用了,命火消耗很是不小,到现在其实身子还是感觉不太爽利。 佟月舟家又安全,又安静,床也挺舒服,是个适合休息的好环境。 而好好思考,则是要思考一下被佟月舟收进来之后,接下来的事情。 就比如自己的这个疯傻,到底应该疯傻到一个什么程度。 不说别的,现在面前最实际的一个问题就是,他要是继续搞这么一惊一乍的疯法,不让佟月舟和老头近身,那他的裤子就真没机会再穿上了。 想要佟月舟留下他,他就得傻,就得不通人事,就得让佟月舟觉得不管他他就活不下去。但是另一方面还要傻得顺从,不能让这个装出来的疯病耽误了正常吃穿,也不能闹得佟月舟烦了,一个狠心,真不再管他的死活。 而更重要的是,如今躲在佟月舟家,说到底也只是权宜之计。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弄清楚这些厉鬼是哪儿来的,为什么死盯着自己不放,又为什么怎么镇也镇不住。 白天他也听到了消息,他的赌场现在已经被治安所封了,东南西北的贴了七七四十九道符,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那里闹鬼闹出了人命。事情已经传开了,他的手下也死了好几个,他自己又还得在这儿躲着,总之一时半会儿的,他的生意算是歇菜了。 好在还有一些手下跟着他一起跑出来了,其中有不少他的心腹小弟,还有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陈江海。他们倒都没什么大碍,现在也都候在家里等着他召唤。他想等到他休息好了,就得赶紧安排陈江海去查,这糟心事到底是怎么来的,来龙去脉都得搞清楚。他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他得破了这困局,他得东山再起……他得…… 得东山…… 起…… 霍不归躺在绵软舒服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了好几遍东山再起,想着想着,一不留神,意识便蓦地一滑,跌入了黑沉的梦乡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履险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