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小镇,灯火如星河倾泻。
长街两侧挂满了彩纸灯笼,暖黄的光映在行人脸上,将每一张面孔都镀上一层温柔的色泽。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远处传来的丝竹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海洋。
崔雨时撑开伞,素白的伞面被灯光映照,像是载了一袖星辰。
“今日是‘牵魂节’。”她轻声道,“传说逝者的魂魄会循着灯河归来。”
海离盯着河面上漂浮的莲灯,忽然问:“你放过吗?”问出口的一瞬间自己居然好像知道答案。
“没有。”
“为什么?”
崔雨时顿了一下,“他不喜欢这些。”她答得平静,目光却落在远处,“说太矫情。”
海离嗤地笑了,眼底映着流动的灯火:“那你还带我来?”
崔雨时转头看他。
少年的轮廓在灯光下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唇角,还有那双永远不服输的眼睛。此刻,他正微微低头看着她,眼底像是盛了一整个夜空的星子。
她轻声道:“因为……你喜欢。”
海离的耳根瞬间红了。
他们买了一盏最大的莲灯。海离抢着要在灯纸上写字,崔雨时便由着他胡闹。他捏着笔,憋了半天,最终画了柄歪歪扭扭的剑,旁边还添了棵草。
“丑。”她评价。
“要你管!”他瞪她,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灯入水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崔雨时。”他低声问,声音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喧闹里,“如果……我是说如果,陆逢川的魂真回来了,你怎么办?”
河风拂过,吹乱她的额发。远处的灯火映在她眼底,像是碎了的月光。
她望着渐远的莲灯,直到它变成一点星光,汇入整片“星辰”,轻声道:“没有如果。”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现在在这里,就够了。”
海离喝醉了。
只因崔雨时说了句你的酒量不好,就非要喝几杯证明自己。
他的酒量差得惊人,三杯下去就趴在桌上,脸颊泛红,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崔雨时无奈,却又意料之中,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我没醉……”他嘟囔着,呼吸间带着清冽的酒气,耳尖红的滴血。
“是,你没醉。”崔雨时处理这种情况已经轻车熟路,她顺着他的话,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出客栈。
夜风微凉,长街上的灯火渐稀。海离的脚步虚浮,整个人几乎挂在她身上。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比平时更烫。
回到客房,崔雨时刚将他放到榻上,他却突然睁眼,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崔雨时。”他哑声唤她,“我好喜欢你……你只跟我好行不行,那个什么破剑尊……他连莲灯都不给你放……”
海离醉醺醺地把额头抵在她肩头,大有崔雨时不答应就不松开的意思,崔雨时手顿了顿,最终轻轻落在他发间。
盯着眼神涣散却还不停念叨的海离,崔雨时好像回到了那个和陆逢川初见的夜,他喝醉了,死皮赖脸的要跟自己回栖燕坞……崔雨时渐渐靠近,少年的五官变得清晰,只差一寸,她停下了。
崔雨时稍稍用力就挣开了海离的手,看着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双手捧起那熟悉的刻在心底的面庞,轻轻抵上这个醉鬼的额头,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良久,隐忍着发出一声哭泣。
房间里只有海离的喃喃声,显得深夜寂静。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片模糊的轮廓。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轻声问。但是没有任何应答。
不过片刻,崔雨时就把彻底醉成猪的海离推回床上,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
窗外,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崔雨时头也不回,伞尖一挑,箭矢当空断成两截。她反手一挥,窗外传来一声闷哼,随即是仓皇逃窜的脚步声。
海离此刻正死死攥着她的袖角,小指无意识地勾着她腕间的珊瑚珠串,将珠子碾得发烫。
“睡你的。”她收伞,轻轻拍了下海离的额头,“我去去就回。”
少年却死死攥着她的袖子不放。
崔雨时叹了口气,俯身在他耳边道:“放心,只和你好。”
她起身时,衣袖却被他无意识地勾住。灯火昏暗中,海离的轮廓与记忆里的某人重叠。
“半夜扰人清梦不太好吧,吓到我们小草了。”崔雨时神色温柔地看着海离,语气却冰冷没有一丝情感。
窗外,一道黑影悄然退去。
栖燕坞。
晨雾未散时,青瓦白墙的坞门已在山岚中显露轮廓。
栖燕坞不似寻常仙门那般建在峭壁云端,反倒坐落于一片平阔的湖泽中央,九曲廊桥如游龙卧波,连接着岸边的青石码头。桥栏上每隔十步便悬一盏琉璃宫灯,白日里也燃着鲛人油,照得水面金粼粼的晃眼。
“……这哪是修仙,分明是撒钱。”
岸边茶棚里,两个散修酸溜溜地嘀咕。他们脚边堆着刚采的灵药,显然是来求售的。其中年轻的那个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坞门前的汉白玉阶上,正有侍女捧着鎏金托盘来来去去,盘中灵果鲜润得能滴出水来。
“瞧见没?”年长的散修压低声音,“连守门侍女穿的鲛绡,都够买咱们十筐药草。”
正说着,湖面忽然荡开涟漪。一艘朱漆画舫破雾而来,船头立着道青色身影,衣袂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主上回来了!”坞门处顿时一阵骚动。
崔雨时踏着浮桥前行,海离跟在她身后半步,脸色仍有些苍白。
“主上。”一名鹅黄衫子的侍女疾步迎来,声音压得极低,“玄灵盟又递了帖子,说祝长老新得了株千年雪参,想请您品鉴。”
崔雨时脚步未停:“喂燕子。”
侍女会意,在掌心簿册上划了一笔——那雪参怕是转眼就要被剁碎了当鸟食。
“盯着玄灵盟的人传回来消息,两日前他们派人去了哭魂谷附近的小镇,但是并没有入谷,应该是不知您入了谷。”侍女抬头望向崔雨时。
两日前,可不就是那夜的冷箭,好一个明晃晃的试探。
“继续派人盯着,除了玄灵盟,其他门派有异动也汇报给我。我记得玄灵盟不是订了一批净尘丹吗,让他们出出血,给他们个教训”崔雨时语气里带着冷清。
“是。”侍女应着,心里想:惹了主上可不是出出血那么简单了,怕是要散好一笔财。转身去办事了。
“剑阁派人送了《涤厄录》的残本,说是……陆剑尊旧物。”另一位侍女跟上前。
这次崔雨时顿了顿:“收入藏经阁,备一份回礼。”
“还有,”侍女声音更轻,“药王谷谷主夫人亲自来了,说您丧夫多年……”
话未说完,海离突然咳嗽起来,指节捏得嘎吱作响。
“将谷主夫人带到暖阁,和夫人说我修整片刻就去见她。”崔雨时头也不回地抛来个小玉瓶:“含着。”
少年下意识接住,发现是镇痛的灵露,顿时耳根发烫。
“最后是监察司急报。”侍女递上枚青玉简,“各个门派汇报,浊息浓度上月增了三成,哭魂谷一代倒是好多了……”
玉简在崔雨时掌心碎成齑粉,“派人送去灵丹。”
绕过七重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崔雨时的居所竟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水榭,四角以银链系着巨大的青铜雁鱼灯,灯芯燃着永不熄灭的魂火。檐下燕巢里蹲着几只通体雪白的灵燕,看着海离跃跃欲试。
“躺下。”
海离刚踏入内室,就被按在了湘妃竹榻上。崔雨时指尖一挑,他衣襟便散开来,露出胸前泛着幽蓝的伤口。
“……我自己来!”少年手忙脚乱去掩衣襟,却见她已从多宝阁取下一只翡翠钵。钵中清水无端沸腾,渐渐凝成七枚冰针。
最羞耻的是,他此刻能清晰看见窗边案几上摆着的青瓷盆——盆中那株渡魂幽兰正是他的本体!细长的叶片蔫巴巴蜷曲着,叶尖还挂着滴露水,活像被欺负哭了似的。
“看什么?”崔雨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唇角微扬,“你昨夜偷喝酒时,它也跟着打蔫。”
“它也太不争气了……嗯!”冰针入肉的瞬间,海离闷哼一声。疼痛却不如想象中剧烈,反而有清冽的灵力顺着经脉游走,将浊息一点点拔除。
他偷偷抬眼。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崔雨时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她凝神施术时,眉间那道常年不散的郁色竟淡了些,恍如冰湖初融。
“昨夜……”海离试探着开口。
“你吐了我一身。”崔雨时面不改色地撒谎,“还非要抱着剑睡。”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不可能!”
“嗯。”她收起冰针,突然伸手揉了揉他发顶,“所以是骗你的。”
动作和往日一样轻车熟路,海离却一时僵住,因为他感觉好像多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本能地蹭了蹭她掌心,像只被顺毛的猫。
崔雨时似乎也怔了怔,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去喂燕子。
侍女们退下后,崔雨时独自站在廊下。
暮色中的栖燕坞华灯初上,远处楼阁倒映在湖面,仿佛水下另有一个颠倒的世界。她摩挲着袖中的青铜雁鱼灯,灯芯那滴幽蓝液体正微微发烫——今日拔除的浊息,竟带着陆逢川的剑气余韵。
“主上。”暗处传来老嬷嬷的声音,“药王谷谷主夫人还在暖阁。”
“这就来,”崔雨时离开小院,往暖阁走去。
内室里,海离正把脸埋进枕头,通红的耳尖暴露了一切。
檐下燕巢中,一片绒羽轻轻飘落。
是甜甜的糖,希望大家喜欢[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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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牵魂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