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思琅捧着杏花跟在裴朔身侧,想着一阵回了家,便让花房的嬷嬷将这簇杏花好生插在她最喜欢的那樽珊瑚红釉瓶中。
她埋头嗅了一口花香,一叶淡粉色的花瓣粘在发梢,她却浑不在意,只笑语盈盈问:“阿朔今日要不要留在我家用晚膳?”
少时裴朔最喜欢她家刘厨子做的麻椒盐荷花细饼。只是后来刘厨子得病走了,裴朔也不再像儿时那般隔三差五便来尚书府用饭。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那道麻椒盐荷花细饼。
裴朔脚步未停:“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谈思琅抿唇:“今日欢喜,便想问问。”
复又细声补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今日既见了他马上英姿,又得了他亲手采来的春花,原本因许久未见而生出的失落心绪一扫而空;她心生欢喜,想与他分享,故而邀约。
儿时母亲与蕙姨时常调侃他们二人,但她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甚至有时会觉得今日捉鸟明日捕蝉,上蹿下跳没个人样的裴朔有些烦人。
直至及笄那日,蕙姨温温柔柔地为她挽起长发,簪上华丽的发簪;母亲一字一句吟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而她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宾客堆中的裴朔。
因着是她及笄,他特意穿了身鲜亮的衣裳,愈发衬出他面若冠玉、目似点星。
彼时正是盛夏时分,院中一片苍翠,风中卷着让人躁动的热气。听着母亲口中的祝词,谈思琅没由来地想起前几日,那时她正与裴朔行在树荫下,哪知树上掉了只蝉下来,她惊慌之间躲避不及,便一头撞在裴朔结实的右臂上。
在那之后,她后知后觉,自己与裴朔的关系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在案前捧着书卷,读到“织就双鱼成比目,更无心绪喂春蚕”时,哗啦啦地将书册连翻了许多页,又涨红着脸将自己埋入书页之中。
裴朔自是不知谈思琅这些千回百转的少女心事:“前两日夫子留的课业我尚未温习。”
谈思琅踩在裴朔的影子里:“这样呀。”
甜浸浸的声音被和煦的春风吹入裴朔耳中,像是有人用莠草在轻轻挠他的耳朵。
酥酥麻麻的痒意从耳后一路滑到手心。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去看谈思琅。
谈思琅险些撞在他身上。
裴朔尴尬地转回身去:“是我没口福。”
谈思琅揉了揉并未撞到的头顶,颔首应是,继而甜声道:“那过一阵阿朔还忙吗?我们可以一道去踏青吗?”
裴朔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想起方才在马球场候场时听到的那些调侃之语,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
——“你母亲与谈家夫人那样熟稔,若是你以后真娶了谈三娘,岂不是稍有口角,便会被人捅去长辈那里?谁不知谈家夫人最宠着这个小女儿了。”
“谁到你这个年纪房中连个人都没有,要我说啊,谈家夫人属实是有些过了,指不定以后还要插手些什么。”
“这么多年,就她一个,你真不烦?都是兄弟,没必要装啊,咱们说点真话,没人会传去尚书府的。”
“啧。一阵还去找她?”
复又想起除夕前夜母亲曾提起过他们的婚事,更是焦躁。
方才他并未第一时间赶来寻谈思琅,正是因为心中烦闷。
他们连庚帖都还未换,成婚……也还早罢。
裴朔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看向身前抱着杏花、眸光灼灼的少女,不愿深想那些尚还没影的烦忧:“……过些日子书院有一场武试。”
谈思琅双肩一塌,叹了口气:“那我们岂不是不能出去踏青了?”
她知道,裴朔不在乎文试的成绩,却不愿武试只得第二,他定是又要加练了。
裴朔见她失落,心中不忍:“花朝那日三娘可得闲?”
他伸手拂去她发梢的杏花,动作稍有些大大咧咧的,万幸没有扯到谈思琅的鬓发。
谈思琅先是点头应了,复又在心中默了默日子,眉梢一弯:“那也没有很久。”
却见她眸中一亮:“花朝那日有灯会,不若我们酉时再见。”
燕京之人尤喜灯火,每逢佳节,莫不家家悬灯、户户结彩。花朝之时,素来是一众年轻男女白日踏青、入夜赏灯。
谈思琅心念,如此这般,白日里她还能与闺中密友一道去赏花游玩,两不耽误。
怕被裴朔发现自己这份私心,她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这样也不耽搁你白日的事情。”
裴朔随意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答应了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而后大步流星往马车处走去,一把掀起车帘。
谈思琅一手小心捧着杏花,一手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裴朔敛眉,唤来小厮:“对了,方才马球赛的彩头是一册古集,三娘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古集,推到谈思琅手边。
谈思琅揶揄道:“可我记得裴三娘最喜欢这些古集了,阿朔确定不借花献佛送给她?”
裴朔一噎。
谈思琅笑道:“既是已经递给我,那我可就要夺人所爱了。”
心中却是想着,可她也不喜欢古集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看着就让人头晕。
还是戏文话本抑或是香谱有意思些。
不过既是裴朔送她的,那应该会变得有趣罢,她过两日试着读一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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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思琅觉得自己近日运道颇佳,许是正月时在护国寺中烧的香起了作用。
花朝尚还未到,母亲便有事要寻蕙姨,她自是要跟去的。
陈清于见着谈思琅满脸的欣喜之意,半是打趣半是忧虑:“就那么想见他?”
往常她总觉得,将自己的女儿嫁去裴家,知根知底、又有从小的情分,自是胜过盲婚哑嫁万千。但如今裴朔就要出孝,二人婚期在即,陈清于反而生出了几分担忧。
这份担忧源自于三娘对裴家那小子的感情。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谈思琅抱着陈清于的手撒娇:“我是惦记蕙姨!听闻蕙姨前些日子睡得不好,我特意做了一枚安神静气的香牌。”
陈清于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姑娘。”
谈思琅佯怒:“母亲!阿姐说,说过的话是会成真的,若是再骂我傻,那我当真会变傻的。”
陈清于揉了揉谈思琅的发顶。
谈思琅眼巴巴望着陈清于。
陈清于败下阵来:“好好好,伶牙俐齿的谈三娘,说不过你。”
能与自己心仪之人举案齐眉、相守一生,其实也是一件幸事。
有阿蕙在,裴家总不至于亏待了三娘,他们这些长辈,不就是要为儿女保驾护航的吗?
哪知一行人到了将军府,才知裴朔并不在府上。
蔡蕙柔声解释:“这几日,他为了那武试,竟跑去城东的武馆操练,每日都要去上三两个时辰。”
复又看向娉婷袅袅的谈思琅:“我想着,如此也好,他这些年努力些、上进些,争取挣个一官半职回来,方才不会辱没了思琅。”
谈思琅面上一红。
陈清于笑道:“我倒不求这些,我想着,他们二人能安安稳稳在京中过好日子便是。”
她会为三娘选定裴家二郎而非裴家长子亦有这个原因。长子需得承袭家业,若是边关起了战乱,指不定还得奔赴沙场,陈清于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一早便成了寡妇。
蔡蕙但笑不答。
因着陈清于与蔡蕙还有正事要聊,便让谈思琅去院子里转转。
今日日头有些晒,谈思琅在院中逛了一阵便觉得乏累,干脆带着槐序寻了池畔一处清幽的六角亭坐下。
裴府的下人都认得这位未来的二少夫人,见她坐下,自是斟了茶水、又备了点心。
谈思琅打量着日色,心中暗自盘算裴朔还有多久才会回府。
也不知阿娘与蕙姨要聊多久。
忽而,池塘西侧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谈思琅手里还抓着点心,却下意识回头望去。
却见那人身着一袭绛红色官袍,腰间束以一玄色革带,行走时不急不徐,不怒自威。
正是她前几日才见过的,新任大理寺卿,谢璟。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穿官服的模样。
“这么巧啊。”谈思琅心头微讶,喃喃自语。
见谢璟似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谈思琅也并未生出什么要去和他打个招呼的想法。
只是不知他怎么会来将军府?是来拜会蕙姨或者裴将军的吗?还是有什么公事?
以前他与萱姨一道住在将军府上,也不知此次回京后又住在哪里?
她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七八岁时,她与裴家一众年纪相仿的郎君、小姐一道办家家酒,不知怎的,众人就说起要选一处居所。
她记得自己是选了临湖的仁安坊,裴朔则是选了最热闹的永安坊。
那时候谢璟应是在书房温书,并没有参与他们这些幼稚的游戏。若是他来选,不知会选哪里?
许是最方便上朝的地方?或是离书肆最近的地方?
谈思琅哧笑一声,又赶忙拍拍自己的双颊,他选哪里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知所以的槐序一脸茫然。
池塘另一侧。
侍从见着谢璟竟绕了远路,担心他是因为许久未来将军府,忘了府中布局,出言提醒:“谢大人,裴将军的书房不在这边。”
谢璟冷冷瞥了侍从一眼,示意他噤声,复又不着痕迹地往池塘对岸的六角亭看去。
初春之时,草木稀疏。
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六角亭中一袭淡粉色衫裙的少女。
他在将军府住了这么多年,自是还记得如何去书房最方便。
只是方才在路上,竟听得两个碎嘴侍女说起,谈三娘子正在池畔的六角亭中。
花朝是纯私设,问就是大纲里写的元夕,结果落笔又想写春天……
《只看一眼就好》
嗯嗯嗯,是是是
裴二,你不想和思琅成婚有的是人想[彩虹屁]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及笄礼祝词
织就双鱼成比目,更无心绪喂春蚕:王世贞《浣溪沙》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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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巧相遇(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