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上马车,谈思琅便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两枚玲珑精巧的香牌。
清幽的梅香从少女指尖洇开。
她将香牌往裴朔的方向推了一掌的距离,故意压低声音:“你不来寻我,梅花都谢了。”
话一出口,不像娇嗔抱怨,倒像是在学谢璟沉声说话时的语气。
思及此处,谈思琅自觉有趣,免不了抿唇轻笑一声。
待回过神来,赶忙按了按自己微微勾起的嘴角,复又抬眸瞄了裴朔一眼。
裴朔恰好也在看她。
裴府的小将军拳脚功夫了得、骑射更是出众,却并非什么五大三粗、面露凶色的莽夫。
因着今日有马球赛,他仅以一条绛红色发带将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穿一袭利落的杏黄骑装,不着佩饰,却更显神朗气爽;至于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亦是澄澈明净。
唯眉宇间有两分倨傲之色,但并不惹人生厌,反而映出几分少年人的飒爽肆意。
谈思琅双手撑在车厢正中的小几之上,却是想起一桩旧事。
裴朔这人,少时身量算不得高,尤其七八岁时,甚至比谈思琅还矮上一截。
彼时陈清于与蔡蕙当着谈思琅的面开起玩笑,她竟哇一声哭出来,连连说了几声不要嫁给矮冬瓜,她不喜欢。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裴朔竟成了如今这副挺拔俊逸的模样。
“多谢三娘。”裴朔唤来坐在车辕的小厮,让他将这两枚香牌仔细收好。
谈思琅却是眸中一暗,娇声问道:“怎不佩上?”
于谈思琅而言,物为人用,方为良物;珍而重之却束之高阁,她不喜欢。
裴朔身形一滞:“若是一阵在马球赛上磕碰坏了,岂非坏了三娘一番心意。”
谈思琅小声反驳:“那也是它的命数。”
裴朔笑道:“三娘亲手所作之物,不该有那般命数。”
谈思琅双颊一红,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香牌:“那马球赛后阿朔可得记得佩上。”
裴朔不置可否。
谈思琅只当他是应了,便也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说起近日的见闻乐事。
她说话时含着笑意,忽闪忽闪的杏眼弯成上弦月状,让人见之可亲。
即使是些无聊的日常琐事,由她说来,也像是浸了蜜糖的果脯般甜润沁人。
“只可惜书院中的马球赛不可开设赌局,不然我定要压阿朔……的对手!”
不等裴朔答话,谈思琅已自顾自解释起来:“这样你赢了我会开心,你输了我也会得利。”
稳赚不赔,真是聪明!
裴朔挑眉:“我不觉得自己会输。”
谈思琅一手托腮、一手捻起一枚小几上的点心送入口中,含糊道:“其实我也觉得。”
言罢还将一碟甜味太淡、她不太喜欢的点心往裴朔那侧推了推。
裴朔见着谈思琅眼中的信任,心中一动,敛眉取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点心。
马车上的点心是蔡蕙特意差人去城东的引月楼买来的,她说这引月楼祖上是御厨,旁的地方都寻不到这样的手艺,又说谈思琅很是喜欢引月楼的点心。
裴朔将点心送入口中抿化,只觉稍有些甜腻。
可他身前的少女吃得却很是开心。
鬼使神差地,他又用了一枚。
果然还是太甜了。
马车穿街过巷,车行时的辚辚之声与街市上的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此时春意初生、春潮初涨,闷了一整个冬日的燕京城泛起淡青色的生机,初起的东风熏得人有些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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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行至马场,谈思琅便与裴朔作别。
却见谈思琅双手合十,对着高悬的春阳:“希望阿朔抽一支好签。”
毕竟马球并非是一个人的游戏,若是队友太拖后腿,就算裴朔骑射./精湛也很难赢下比赛。
裴朔忽地抬起手来。
谈思琅不解:“怎么?”
裴朔颇不自然地收回手:“发簪很好看。”
谈思琅轻哼:“那是自然,毕竟是我自己去铺子里挑的。”
她眼光很好的,这样的事实不需要旁人肯定。
裴朔道:“我先去寻他们了。”
谈思琅站在正午时分明媚的春光之中,瓮声瓮气道:“你这身骑装也很好看。”
裴朔脚下一顿。
谈思琅却并未注意,她摆摆手,笑道:“我也走啦。”
马场东、北两侧俱都修筑有亭台高阁以供前来观赛的看客休憩,谈思琅照旧是带着槐序与青阳往北侧最高处的揽星亭去了。
她来得有些迟,亭中已有贵女已斟好了茶水、摆好了点心,就等下头马场开赛。
见谈思琅来了,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少女当即递了一盏茶水给她。
谈思琅投桃报李,也让槐序将自己带来的吃食分给身边众人。
马球赛尚未开场,一众年轻姑娘们自是聚在一起说些京中时兴的花样、妆容,亦或者轶闻趣事。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话题便偏向了马场中正在准备的一众郎君。
一青衣少女道:“要我说,场上众人都比不得初初回京的谢大人。”
“哪位谢大人?”
“那当然是泰和九年的探花郎,谢璟谢大人!那才是真真惊才绝艳的人物。”
谈思琅一愣,复又想起花厅里那双沉静淡漠的眼,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
“泰和九年,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再是风流俊逸之人,上了年纪,也比不得场下这些……”一位圆脸姑娘一面说,还一面张望了一番马场,又给谈思琅递了个眼神,“比如裴二郎。”
谈思琅红着脸笑。
挑起话头那位青衣姑娘轻拍案几:“如何就上了年纪?这谢大人天资出众,外放之时也不过弱冠之年,尚还年轻着呢……”
其实青衣姑娘也没见过谢璟打马游街时的模样,但架不住市井之中的说书人总爱说起那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
她没有旁的爱好,就爱听书。
“且我听闻,谢大人洁身自好,从不沾风惹月。”
“风月又哪敢去招惹他,我听家中父兄说起,这位谢大人初到江南时便以雷霆手段解决了数桩很是棘手的旧案,便是那地头蛇见了他也都服服帖帖的。官场之中如此手段,定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另一人笑道:“正是,他哪里是不沾风惹月,分明是性子冷清。我听闻这位谢大人虽是才学出众,却到底出身不显,当初在京中时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围在他身边,此次升迁回京,倒是有位厚脸皮的老翰林巴巴凑了上去扮熟巴结。”
“哪知谢大人只将那翰林当作寻常同僚对待,连个笑脸都不给,丝毫不领情。”
“可远观而不可近处,”青衣姑娘抿了口茶水,一锤定音,“适合出现在说书先生那,而不是身边。”
谈思琅专心吃着点心,心念道,可是这样一个人,竟会因着儿时那半分照顾,亲自上门拜会自己的母亲。
谢璟到底是初回京畿的朝廷重臣,一众贵女对他也不甚了解,如此说了几句,便又将话题转回了场中的少年。
忽而听得马场一侧的都教练重重敲缶:
马球赛开场了。
众人纷纷住了嘴。
马场宽广,亭台又是建在高处,场上众人落在谈思琅眼中与那棋盘上的棋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虽说是来看裴朔,但……
她其实根本就不知场上那些飞速跑动的“棋子”之中到底哪一粒是裴朔。
左后那位?马速似乎不太快,裴朔十岁时就比他骑术好了。
右前?那人球技颇差,毫无准头可言,定然不是。
谈思琅装模作样地为裴朔鼓劲,废了好些功夫,终于在前场寻到了他的身影。
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场上不过十四人,其间竟有七人都着了杏黄色的骑装!
却见裴朔身下的枣红马四蹄翻腾,不过须臾之间便连过两人。
谈思琅当即拍掌:“好!”
白鹿书院中求学的俱都是世家子弟,除去裴朔,场上还有几位武将后人,是以这马球赛颇有观赏性。
谈思琅渐渐也看入了神,几次被场上瞬息万变的境况牵动心绪,直到裴朔那队以一筹之差赢下比赛,场中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之声,她才终于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
槐序见了,赶忙为她端来新斟的温茶。
紫衣少女凑到谈思琅身旁,低声道:“裴二公子骑术当真了得。”
谈思琅颔首,眼中含笑:“那是自然。”
她分出一分心神望向马场,裴朔身侧围着许多人,只怕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
紫衣少女问:“你们……是不是快要定亲了?”
谈思琅摇摇头:“也许是罢。”
裴朔快要出孝了。
但是今日他并没有提过这些,之前也没有过。
唯有今岁除夕前夜,蕙姨提起过他们定亲的事情。
彼时裴朔不发一言。
许是怕她害羞?
谈思琅不懂。
那次之后他们便没有见过了,直到今日。
总之,他们总归是要订亲的,也总归是要成婚的。
无论她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都是这样说的。
谈思琅有些走神,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过了许久,马场中的人终于都散了,但裴朔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紫衣少女的兄长已来寻她回府去了,独留谈思琅一人在揽星阁中。
裴朔今日竟让她等了两次。
属实过分!
谈思琅撇了撇嘴。
容她再数五个数,若是裴朔再不来寻她,她便自己回家去!
五。
四。
“三娘!”
谈思琅回过头去。
却见裴朔手中捧着一簇粉盈盈的杏花。
裴朔大步行至谈思琅身前:“方才行至半路,见着道旁杏花开得正盛。”
“恰与三娘相衬。”
裴朔爱武轻文,于诗书一道无甚造诣。
但谈思琅看向他那双好似点漆的黑眸时,却明明白白地从他眼中读出了一首前人的诗作: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谈思琅独爱芍药,但今日,她却有些喜欢杏花了。
太久没开文忘记更新了(你
以后还是11点更新吧,白天是修文
再高亮一下,男主是谢璟哦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赠范晔诗》
物为人用,方为良物:来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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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