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彤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
除了张氏因为甜点被夺，徐元卿注意到她这边的异状，还没有尝之外，其他几人，已经多多少少入了口。
长公主等人吃了近一半，而王夫人也不知是因为怕热还是怎的，早就在甜点端上来没多久就囫囵吃个干净。
听到姜彤出声，大家都是一愣，长公主不太相信：“姜娘子，你在说什么，这些饭菜都是验过毒才端上来的，怎么可能会……”
姜彤心下着急，也顾不得尊卑规矩，大步走到长公主面前，伸手去拿长公主面前的瓷碟。
有侍监上前阻拦，长公主让人退下。姜彤用勺子挑起部分豆沙流浆，放到鼻下闻了闻，笃定道：“长公主，这豆沙是蓖麻豆研磨而成的，虽然混了甜菜汁，不大明显，但我知晓此物，能闻出来！”
“人若服用蓖麻豆，只需少量便会中毒！入口半刻钟便会开始呕吐腹泻，接着腹痛难忍，高热不退！如果不及时医治，半日之内就会毒发身亡！”
“长公主，眼下大家刚吃下去，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腹中的毒物吐出来！”
众人哪里料得到这一状况，一时都傻了眼。
姜彤看大家都错愕在原地，转头命令一旁的侍监：“快去准备盐汤催吐！要温热不烫嘴的，端一大锅过来！”
接着说了声：“长公主，恕民女失礼！”拉过长公主的手腕，将其袖子一挽，用力按压内关穴。侍监听到姜彤命令，惊惶中看向自家主子，得到眼神应允，急忙出门准备。
此时入口最多的王夫人反应过来，吓得满脸苍白，手捂住肚子：“不，不会吧——哎哟，我的肚子好像真的有点痛……”
“娘，娘！”闺名莺娘的姑娘连忙扶住瘫在椅子上摇摇欲坠的王夫人，吓得求助姜彤：“姜娘子，姜娘子，我娘她是不是毒性发作了！请你救救她！”
姜彤身边的长公主在穴位被刺激之下已经开始俯身干呕。姜彤扶着对方，对莺娘迅速道：“快用力按夫人锁骨中间位置，一会儿盐汤过来，让她赶紧喝，喝完再按，直到把所有吃食都吐出来为止！”
又去唤张氏：“伯母，麻烦您帮忙照料李夫人——也是一样的法子！”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玉纱烟紫罗裙的少女口中喊着“娘亲”，跌跌撞撞从主堂那边奔进来。恰好在门口遇到徐元卿，她连忙抓住他衣袖，柔怯慌乱的声音道：“奉英哥哥，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有人给我娘下毒！”
徐元卿刚唤人将在场传菜的僧人拘押起来，正待出门，撞见这名少女，连忙退步拱手：“李娘子，长公主就在室内，家母和未婚妻正在照看众位夫人，在下要赶紧去寻大夫。”
少女吓了一跳，本能松开徐元卿的衣袖，双眼穿过众人直直看向最里面，正好与抬头的姜彤目光对个正着。
姜彤身旁，俯首吐完一场的长公主咳嗽数声，转头伸出手，虚弱道：“柔儿，那东西你没吃吧……”
少女错开目光，连忙扶裙奔上前，低头托住长公主的手：“娘，我没事，方才正想吃来着，就听说这里出事了。”
盐汤此时也送到了，姜彤让开位置给长公主母女，指示误食蓖麻毒的人大口饮下。
不多时，屋中夫人各自就着盂盆避着人吐起来，一时间秽物之味弥漫，让人难以呼吸。
-
大夫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才赶到。
因为灵禅寺的晚斋出现问题，徐元卿不敢找寺中医僧，而是直接派人下山，就近寻了山下村庄的一名大夫。
此时误食的几人已经不同程度出现症状。
最幸运的是莺娘，许是碍于仪容，她只吃了“莲花”的花瓣尖，又因干涉及时，所以除了受到惊吓，面色有些苍白之外，没什么明显的不舒服。
但她的母亲，王夫人，症状是最严重的。中间曾腹泻数次，虚脱之下已经晕过去。
李夫人和长公主介于中间状态，都是腹中抽痛阵阵，全身冷汗，一个紧缩着身体，脸色煞白喊冷，一个昏昏沉沉，说不出话来。
因为人手不足，姜彤和张氏留在一旁帮忙，守着大夫一个个诊完，开药熬药，着人喂服，等一切平稳下来，又将她们送回到自己的院中，好让自家人贴身照料，安心休息。
姜彤负责送平阳侯夫人母女。这两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因为中毒事件吓得六神无主，不住地哭泣，姜彤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相信她娘亲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接下来只需要好好喝药休息就行。
等终于将人移交给平阳侯府随行的一名管事，山的远处，东边天际已经开始隐隐发亮。
姜彤回到自己院中补觉，睡了一个多时辰，又被屋外的喧哗声吵醒。
出房门一看，才发现他们的院子被一群陌生官兵包围，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张氏带来的人正在跟官兵理论。领头卫嬷嬷嘴皮功夫了得，奈何对方不吃这一套，一队人抱着刀站在门外，谁越一步就亮出兵刃伺候，毫不留情。
张氏忧心忡忡站在主屋檐下，见到姜彤出来，才挤出一点笑容：“起来了，是不是没睡好啊？”
姜彤摇摇头，走到张氏身边，这才听她道：“昨夜出了那档子事，今日咱们怕是走不成了。”
张氏带姜彤去主屋用早饭，推来一碗清粥，两只素包子，两碟小菜，告诉她：“都验过了，没有毒，你昨天也忙了一夜，先垫垫肚子吧。”
接着告诉她事情始末：
昨日晚斋中毒之事一发生，徐元卿就找到这次护送康福长公主出行的军卫头领，央他派人去山下寻大夫。
那头领正是公主府的亲兵之首，人称夏都尉。当时院中乱成一团，夏都尉得知此事，进门一查验，发现事情属实，立刻派人下山。
因为长公主中毒之事非同小可，夏都尉不等长公主决断，直接带人把整个灵禅寺围了起来。
那时姜彤等人忙着救人，而夏都尉也没闲着，把寺中涉事的一应僧人全部抓起来不算，还派了属下回京中报信，打算事情没个定论，寺中人谁也不许走。
今早，姜彤还睡着的时候，京中消息传回来了。徐元卿被长公主那边叫去，又出现另外一群官兵，把他们所在的院子围了起来，说是大理寺办案，涉事嫌犯要重点关押，一律不准动。
姜彤问张氏：“所以咱们被当成了嫌犯？”
张氏：“是呀，卫嬷嬷问了半天——谁让关的，要关多久，外面状况如何，那群人只答是奉旨行事，其他一概不知。中间按人数送了饭过来，又将门关上，只让咱们在院子里活动。”
说完开始忧心：“本来打算今日就回，现下也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也没人能给家中传个消息，哎，这可怎么办才好……”
姜彤也是这么想。她只告诉爹爹出来两日，如果没有按时回去，只怕爹爹着急之下会亲自来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对策。没多久，徐元卿回来了，给他们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
今日凌晨，消息传到宫中。太后震怒，不仅派了三名太医过来照看长公主身体，还直接把大理寺卿派过来查案，责令三日内缉拿凶犯。
而长公主那边，早上见了急赶过来的大理寺卿一面，听闻了太后的指令，交代说徐元卿知晓案情过程，让他协助查案，没多久又昏睡过去。
张氏于是询问大理寺卿是哪位大人，人怎么样。
徐元卿道：“是邹闻邹大人。这位大人在大理寺任职十余年，为人公正，铁面无私……”
话正说着，外面邦邦邦敲门，大理寺来人了。
来的不是邹大人本人，而是底下办案的两位司直，要求院中各人都回到自己房中，等候问话。
见到徐元卿，告诉他：“徐大人，我们长官吩咐，长公主已经命你协助办案，请徐大人收拾好衣用，移步与我们同住，也好互通消息，避免有心之人从中刺探。”
然后就杵在那里监督徐元卿离开，好像生怕他给张氏她们告密似的。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徐元卿脸色也不大好看，宽慰了张氏两句，告诉她们：“我会尽快帮你们解除嫌疑。”
徐元卿在其中一名司直的监视下离开。剩下的，从张氏开始，院中人一个个被叫到一间腾出来的空屋中。
姜彤在自己房中等了两刻多钟，就轮到了她。
-
她进入房间，被命令坐在屋正中的圆凳上。
肤色黝黑的办案司直坐在距她近一丈远的地方，伏案提笔，面无表情：
“报出你的姓名，年龄，住址，家中何人，有何身份。”
姜彤老老实实回答。
“说说昨日行踪，有谁人见证。”
姜彤边回想边描述。
问完了基础问题，那人低头浏览了一遍记录的内容，又开始问：
“你作为姜家女，为何要与徐家母子一同过来？”
“你见康福长公主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留下与长公主一同用膳？”
“你早就知道长公主会参加法会吗？”
“长公主为什么要见你？”
“有谁能证明你的话？”
“用饭过程中，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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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有毒的？”
“你平日对这些毒药都很熟悉吗，能时刻接触到它们？”
“所以你颇通药材，熟知这种毒药性状，并且自己也会研制？”
“你在寺中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你是否去过寺中伙房？认识里面的伙头僧吗？”
“你身边是否有其他人曾接触过寺中僧人？”
……
问题林林总总，十分详尽，有些姜彤答了一遍还不行，还要反反复复说，将她所能回忆起的细枝末节全部说出来。
尤其是，当她说出自己是第一个出声提醒之人，且颇为了解长公主所中的毒物特征之后，那人抬头无声望了她一眼，眼神愈发警惕，又返回去，将前面的许多问题圈出来，换个角度重新问一遍。
其间种种问题角度刁钻，像是怀疑她故意下毒，贼喊捉贼一样。
姜彤之前没有经历过这种办案的过程，起初还算平静，后来慢慢也开始气虚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语气中露出了什么不对劲，或者前后回答矛盾，让这位司直抓到了破绽，把她认成了嫌犯。
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坊间听别人说起的种种冤假错案，心中愈发没底。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姜彤才终于被放出来。
办事官员留在屋中整理文书。姜彤出了门，长舒一口气，打算找张氏问问她方才的情况。
走到主屋门边，正打算推开，她听到屋中有人在小声说话。
她将耳朵贴近门边，卫嬷嬷抑不住的激动声音从门缝透出来：“……法会才结束，寺中上下连带僧人、帮工，留夜的官眷、百姓，随行的侍从仆妇，少说几百人，那伙房又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就三天时间，一个个地查，哪里能查出个囫囵结果！”
“等时间一到，大理寺为了交差，指不定就随便抓个可疑的充作凶犯！夫人，昨夜就您、大公子和姜娘子没出事，其他在场的人都中了毒，难保大理寺的人不会想什么做什么，咱们可不能在这里任凭摆布啊！”
“嬷嬷，你先别慌，”张氏的声音努力也维持着镇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法子给家中传递消息。老爷知道了，肯定也会想办法，毒害皇室这等罪名非同小可，那些人定不敢轻易乱来的。”
“……但怕就怕在他们为了按时交差，先抓人充数，再拖出时间慢慢去查。夫人，当年张家不也是一样的状况么，明明大老爷只是在先皇面前说错了一句话，第二天，那些人就网罗了无数罪名……”
“嬷嬷！”
卫嬷嬷也意识到不妥：“呸呸呸，是奴婢说错话了！这种事一定不会再发生的，都怪奴婢，夫人别怕……”
说着说着，屋内渐渐息了声，一时极其安静，好似无人在内一样。姜彤贴着门的手松开，她知道自己此刻进去不合适，于是轻手轻脚走回到院中树下。
在姜彤的印象里，朝中任何时候都争斗不止。尤其是这几年，朝廷顶层权力更替，京城各种世家大族兴衰起败，就跟过家家一样。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身涉其中，且竟然离京百里之外的法会都有人忍不住动手。
如今下毒之事被她发现阻止，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以徐家的势力，保他们自己不受牵连都难，更别提她了。
姜彤一时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到懊恼，但退一步想，若她当时不及时提醒，长公主和几位夫人毒发身亡，几条鲜活的人命就此陨灭不说，幸存的人也更加难脱干系。
她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若是往家中传递消息，让爹爹他们帮忙奔走，以她的功夫，夜里悄无声息来回一趟，倒是可以一试。
但这样用处大吗？
爹爹他们知道了，徒增操劳和担心。即使奔走求助，也只能在外围帮忙。
更别提，万一她不小心在来回途中暴露行踪，嫌疑程度会立即直线上升。
不过有一点，卫嬷嬷说得对，她们不能坐以待毙。
事发突然，长公主身边的夏都尉连夜就封住了灵禅寺，如今中毒的人、查案的人、作案的人，都被困在里面。
她想来想去，觉得不能指望大理寺的人，要想办法自己搞清楚凶手是谁才行！
姜彤紧紧捏着树干，静默了片刻，如此拿定主意。
不多时，她听到背后吱呀一声门响，有人推开院子门。
姜彤回头。却不想，原本应该好好呆在京城徐宅的徐少衡，此时一身束袖轻袍，昂首阔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