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空落落地从对方口中砸出来，随着起伏的车轮咕噜滚进沈汀心湖，波浪一圈圈漾开，沈汀等那句话沉入心底，才后知后觉笑出来。
她重新坐回原地，几乎要将脸埋进帕子里，深呼吸几口气后，沈汀慢慢挪下素帕，温柔的月色与皂香交织，她第一次大胆地描摹方钰的背影。她心想，若真是这样，那她也希望方钰能在接下来的小小时光里开心得更纯粹一些。
她拍拍脸，掀开车帘，面前那人听到声响，立刻腾出一只手来接，沈汀也不避讳，握着方钰的手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两人破开一点窗户纸都还有些新奇，在心里相互描摹好一会儿，沈汀才笑眼弯弯地晃了晃交握在一起的手：“我来陪你。”
方钰立刻勾起唇角，意识到自己泛滥的情绪，又习惯性地转脸藏住。沈汀见状当然要报一月前方钰半夜故意撩拨的仇，弯着身凑上前硬是挤进方钰的视野，眨眨眼不怀好意地问：“怎么啦怎么躲我？”
临时车夫一朝开了小差，山路上的石子立刻滚进车轮招惹，马车经此一颠小小地侧晃了一下，沈汀被带得重心不稳就要往前扑，方钰见状立刻拽紧缰绳停车，手忙脚乱掌住沈汀的肩，他右手还握着沈汀的手，就这样将沈汀护在怀里。
沈汀闷在方钰胸前，心想，好不正经的拥抱，她稳住身形退出来，将散落的鬓发掖进耳后，天还没亮，沈汀极目远眺也只能看见一片模糊夜色，她收回目光道：“其实你也可以相信我。”
“什么？”
沈汀将多日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方钰，她挺直背，拍了拍肩膀：“相信我的情绪对你无害。方钰，我也希望你能活得恣意一些。不要把身边人排除在外。”
沈汀说完，长长地舒出口气，双手交叠放在后脑，靠在车框上仰头看夜空闪烁的星星，晚风静谧，树影婆娑，沈汀偏头看一眼方钰，慢慢闭上了眼睛。
海潮村离广都首府不远，仅两日路程，沈汀待了这几月仍旧觉得坐硬邦邦的马车实在有些折磨人，她晃着腿撑着下巴远望，这一道弯路后，山峦褪尽，一汪密亮的海水绸似地铺在眼前。
从平直的海平线往回看，便能见到岸边收好帆的几只船身，沙滩上男人女人或拿着渔网缝补或用手翻动白黄鱼干，马车继续前行，最右侧的一道山崖也随着眼底的石屋往后移，沈汀伸长脖子看，见一艘艘帆船紧紧停靠在一处，船身较岸边近人居的几支船的体积更大，更重。
沈汀举着手遮阳好一会儿，见不远处渐渐有了人烟，才放下手，撑着车辕麻溜地跳下来，日头有些大，沈汀下意识把脸皱得跟胡桃核似的，毫无形象地看了一圈，回头时才发现方钰接她的手还空落落地悬在半空。
要不说沈汀是个木头呢？第一次打算和人建立如此亲密的链接的她还有些不适应，方钰笑着揉了揉沈汀脑袋，略带凉意的手指掠过沈汀额头，揩去了零星汗珠：“走吧，就当我们是云游路过的游人。”
沈汀立刻跟上方钰脚步，这一案虽以“仙丹”人面子做切入点，但六神缉捕已近尾声，关照棠等人还能翻出多少声浪倒未可知。桃花纸与诡香、闹金花粉与失智吏人，沈汀看着来往行人，低声道：“关照棠是想通过药物致幻，灭人思，塑神威。不知你的清醒散改良到何种地步了？”
方钰拉着缰绳，听见沈汀说话，便稍稍偏了头，道：“桃花纸与香共燃，会使人顷刻入幻。这手段简单浅薄，寻常清醒散便能应对。闹金花粉较桃花纸更加高明，长时间食用后，连清醒散的即时作用也微乎其微。还记得暮塘村自回的那位癫狂吏人吗？那便是邪神等人要的结果。”
两人并行过一道路口，沈汀留意着周边环境，一面回忆镜中迷宫，一面接话道：“那人失智一是因镜中迷宫使他分不清现实梦幻，二是顾怀瑾铃声催致。顾怀瑾已被抓，邪神一党没了制皮技术，也没了铃声要挟。关照棠还有什么后手？”
沈汀摸了摸下巴，顺着方钰往里走，她在想这一路以来还有什么人或者物是被他们遗漏的。回忆帧帧倒退，从暮塘村天坑爆炸闪回至万孚村河边白衣染血，从案上神谕白水浮恶鬼跃迁至牢中青墨承红血。沈汀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当日神谕之上，除却关照棠、顾怀瑾外从未与他们交手过的名字——
“小心！”
沈汀只听身侧忽地炸起一声大喊，她懵懵然顺着这声看去，却见一道白袖子唰地立在眼前，冷水裹着鱼鳞顺着衣袖边缘落下，鱼腥味蹭地蹿上来，吓得沈汀往后退了一步，刚好又被方钰轻轻止住了。
沈汀面前的袖刚一放下，便看见一个圆润的女人抖着手上的水跑来，她满脸歉意地看一眼方钰满是血污的衣袖，又不好意思地看看裙摆全是鱼鳞的沈汀，微微弓了身，大着嗓门道：“对不住啊，看我这眼拙得，没留意你俩。”
沈汀思路猝不及防被打断，她原地跺了两下脚，没把湿淋淋的鱼鳞抖下来，只好一边拿手抖裙摆，一面掏了自己的手帕递给方钰整理衣袖，沈汀没气，只摇摇头让对方不必太过内疚。沈汀左右张望，却没见着成衣店或客栈一类：“不妨事——我同友人云游到此，不知此处可有客栈可供休憩？”
大娘有些尴尬地看着沈汀，身体好似也跟着沈汀的动作斜倾了些：“我们这极少人来，也没建这些。”
方钰将沈汀的帕子收好，万般嫌弃地抖了抖袖摆，将内脏血丝一类甩下去才好受些，他看着大娘刚想开口。大娘便在身上抹着双手，神色更歉：“我家也没空房了……”
话音一落，沈汀同大娘一并瞥了方钰的神色，却见对方更加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碍于沈汀和外人在场，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能挂脸，只能架着湿淋淋的袖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娘咽了口口水，觉得这人面冷起来简直有些难以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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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原地一同尬了半晌，才猛一拍手：“今年好几家都添了人丁，实在没什么空房，但也许秦娘子有，你们随我来。”
沈汀点点头，顺道想将方钰手上的缰绳拿过来，粗粝的绳子拽了一半儿没拽动，眼瞧着大娘走出好一段距离了，她面前这人仍旧一堵墙似的站着，她疑惑道：“你不走吗？”
方钰稍稍放低了声音，把袖放在身后道：“我我不是故意摆脸，实在是我这，我……”他辩解的有些难为情，想更近一步，又怕自己身上的鱼腥臭到沈汀，只好十分不情愿地退了半步。
沈汀是个急性子，估量着大娘的距离，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周围，见没人留意到他俩，才踮起脚，用干净的手戳了一下方钰的嘴边：“我知道啦，原来我们曾经冷情冷性，令人闻风丧胆的方提刑官是因为天生臭脸哈哈。没关系，我们先走吧。”
前面大娘正走着，各种寒暄打探说了半晌，一转眼发现人没了，吓得她猛一回头，见两人还拽着马车不放，有些恼自己太过大意，快步走了回来，从两人手里夺过缰绳时，被突然抬起的马头吓了一跳，又硬是挺直背，先将马车栓在了一棵粗壮的树下。
沈汀同方钰跟上几步，树影重重，她往下一看，几颗青褐色的果子腐烂在土面，沈汀用脚尖捻开，果然在果肉里看见了状如人面的果核。
她朝方钰眨眨眼，亲昵地凑上前去，帮大娘把麻绳挽好，跟着大娘一并往前走，沈汀仔细看了看周围植被，才发觉这地方种植的树木大多都是人面子树，看来是来对地方了，沈汀不经意问道：“大娘，你们这人面子怎么都烂在地里，没人来收？”
大娘踢了踢路中央挡路的烂果，想回话，一呼吸又被沈汀身上的腥气呛得脸绿，摇摇头一个劲地往前走：“我有孕在身，受不了鱼腥，要不是相公出门，我也做不了这活。小娘子若有想问的，等我领你去秦娘子那里，你们自个儿问问。”
沈汀没馁，顺着这路往上看去，秦娘子住的地方实在孤僻，目之所及也就矮崖上一小平屋，木屋依着一颗巨树，巨树红绦满枝，在无垠蓝天里随风而起。
红绦，祈福红绦？
沈汀头顶一麻，闷声提裙爬坡，小路将尽，她们三人登上山崖时，迎面吹来一阵海风，沈汀被风尘迷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便看见一位粗衣麻布的老妇人拿着扫帚，含着笑意看过来。
不及沈汀出声，身旁的大娘拍了拍裙摆，先迈了步：“我们秦娘子可风光。当年天灾，广都将这块地指给我们，一路上也是秦娘子撑着大家伙走来的。”
“她这几年身子越来越虚，偏偏又选了这偏僻清净地自己住。你们云游而来，我便擅自将你们带到这儿同秦娘子打声招呼。”
大娘朝沈汀小幅度摆了摆手，让沈汀停在原地，自个儿上前同秦娘子交谈几番，才又朝沈汀吆喝道：“走罢！往里走，先换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