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料,将寒意持续不断地渗入沈昭的骨髓。他就那样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机柜,瘫坐在散落的图纸上,如同被抽去了脊梁。三分钟。监控屏幕上那片刺眼的雪花噪点,像一道无形的伤口,横亘在他认知的世界里。那不是设备故障,不是偶然的跳帧——那三分钟被某种力量精准地、彻底地抹去了,只留下他脑海中那地狱般的景象和挥之不去的算盘声。
“啪!啪!啪!啪!”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即使在死寂的工作室里,依旧在他耳蜗深处、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冰冷而执拗地回响。每一次脆响,都像一枚小锤,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性壁垒上,裂痕更深一分。防空洞的黑暗、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浊臭、爆炸的轰鸣…这些感官记忆碎片是如此真实、如此具象,它们不是模糊的噩梦残影,而是带着物理冲击力烙印在神经上的印记。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幻听。目光落在工作手套的指尖,那点刺目的殷红像一个嘲讽的句点。血珠消失了,消失在镜面那深不见底的幽暗里。这违背了最基本的物理常识——液体接触固体表面,要么浸润,要么留下痕迹。消失?仿佛被那冰冷的镜面“吞噬”了。
“冷静…沈昭,冷静!”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干涩的喉咙带着撕裂般的痛感,“记录…观察…分析…”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职业本能。文物修复师面对未知损伤的第一步,永远是细致的观察与记录。恐惧可以暂时占据大脑,但专业素养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双腿依旧有些发软。踉跄着走到工作台边,他避开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镜,从抽屉深处翻出那本厚重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硬皮实验记录本。封面是他手写的烫金字母:“物证记录与分析”。他需要工具,需要数据,需要把刚才那荒诞恐怖的经历,转化成可观测、可测量的参数。
首先,是环境记录。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支红外测温枪,首先对准了自己的额头——37.2℃,正常。再对准工作室空气——23.5℃,恒定。最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将测温枪的红点移向工作台上的望月镜镜面。
读数在23.5℃附近轻微波动,但就在测温枪的红点即将触及镜面中心那片最幽暗区域时,数字骤然一跳!
18.7℃!
沈昭瞳孔猛地一缩!镜面中心区域的温度,明显低于环境温度!他反复测量了几次,结果一致。那个区域仿佛一个微型的冷源,散发着无声的寒意。这解释了指尖拂过斐波那契刻痕时感受到的、直达意识的冰冷疏离感并非错觉!物理层面的低温是存在的!
他立刻拿起一个高精度的数字温湿度计探头,小心地贴近(但不敢接触)那片低温区域。湿度读数没有异常,但温度读数再次确认了18.7℃的低温核心。他用笔在记录本上快速写下:“现象1:镜面中心区域存在局部低温异常,与环境温差约4.8℃。范围:直径约3cm圆域。边界模糊。”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给了他一丝虚幻的掌控感。
接着,他拿出一个便携式高斯计(磁场强度测量仪)。修复工作中偶尔会遇到带有磁性材料的文物,检测磁场是常规步骤。仪器探头缓缓扫过镜背、镜框、镜面…读数始终在极低的背景值附近徘徊,没有任何异常磁场反应。沈昭皱了皱眉,这似乎排除了强磁场干扰导致幻觉或设备故障的可能。
目光再次落回那诡异的斐波那契数列刻痕。1, 1, 2, 3, 5, 8, 13… 冰冷而精确。他用高倍放大镜再次仔细观察,并用微距相机拍下清晰的图片。刻痕边缘极其锐利,没有丝毫手工錾刻常见的毛刺或崩口,更像是激光蚀刻或极高精度机械加工的结果。在民国时期?这技术怎么可能存在?他心中的疑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镜框边缘那道细小的裂痕上——正是这里,他的血滴了进去,引发了一切。他小心翼翼地用无菌棉签蘸取少量蒸馏水,轻轻擦拭裂痕附近区域,然后用精密电子秤称量棉签。没有任何血痕残留的迹象。那滴血,连同它所携带的生物信息,确实如同被镜面“消化”了。他在记录本上重重写下:“现象2:特定条件下(血液接触?),镜面表现出非物理性‘吸收’特性。关联事件:强感官入侵(视觉、听觉、嗅觉)及时间感知异常(主观感受与客观记录时间差巨大)。”
做完这些初步记录,沈昭感觉稍微找回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虽然那算盘声的余韵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困扰着他。他靠在桌沿,目光复杂地审视着望月镜。恐惧并未消散,但它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暂时压制了。这面镜子是一个谜,一个危险而诱人的谜。它遵循某种规则,即使这规则目前看来如此诡异。
“血…是关键触发点?”他喃喃自语,“低温核心…是常态还是激活态?”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月光?这镜子叫“望月镜”…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凛。他立刻行动起来,关掉了工作室里所有的照明光源,包括那盏无影灯。瞬间,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只有仪器面板上零星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幽光。
他屏住呼吸,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紧紧盯着工作台上的望月镜。
几秒钟后,变化发生了!
并非想象中的发光。而是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望月镜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它仿佛能吸收周围极其微弱的光线,并在自身轮廓边缘形成一道极其暗淡、若有若无的冷灰色光晕。这光晕极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微摇曳。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镜面中心那片之前检测出的低温区域,在纯粹的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比周围黑暗更深邃、更纯粹的“绝对黑域”!它不再仅仅是温度低,更像是一个通往虚无的微型视界事件穹界!
沈昭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抵住了冰冷的工具柜。他摸索着墙壁,猛地按下了照明开关。
“啪嗒。”
灯光重新亮起,驱散了黑暗。望月镜安静地躺在支架上,镜框的冷灰色光晕和中心区域的“绝对黑域”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那副伤痕累累、布满锈迹的“正常”模样,只有斐波那契数列的刻痕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但沈昭知道,那“正常”只是表象。黑暗,或者说特定的光线条件,是另一个关键因素!它能诱发镜子某种“活性”状态的显现!
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瞬间铺满了大半个工作室的地板,也温柔地笼罩了工作台上的望月镜。
在明亮的灯光下,镜子并无特殊变化。沈昭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再次关掉了所有的灯!
这一次,在纯粹的、清冷的月光下,望月镜的变化比在绝对黑暗中更加显著!
镜体本身依旧没有发光,但环绕其轮廓的那圈冷灰色光晕变得清晰、稳定了许多,如同被月光注入了能量。而镜面中心那片“绝对黑域”的范围似乎也扩大了一圈,其边缘在月华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平滑曲线,仿佛一个通往未知维度的微型黑洞入口。最让沈昭感到生理不适的是,他再次清晰地“听”到了!
不是之前那狂暴的、毫无节奏的算盘珠子乱响。这一次,声音极其微弱,如同隔着厚重的墙壁,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冰冷的节奏感:
啪… 啪… 啪… 啪…
缓慢,间隔均匀,每一次脆响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上。这不再是混乱的地狱噪音,而像某种…冰冷的计数?某种…规律的信号?
沈昭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再次凝固。他死死盯着月光下那圈诡异的光晕和中心深邃的黑域,耳中是那缓慢、规律、如同丧钟倒计时般的算盘珠子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恐惧之中,混杂着一丝更加冰冷的明悟。
血…似乎是开启某种“连接”或“激活”的钥匙。
黑暗或特定光线(尤其是月光)…是维持或增强这种“活性”状态的环境条件。
斐波那契数列…冰冷的数学密码,极可能是控制或标识某种规律的核心。
而镜面中心的低温与“黑域”…是这种异常现象最直观的物理表征!
他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才勉强停下。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望着月光下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镜,望着镜面上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核心,耳中是那缓慢、冰冷、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
啪… 啪… 啪… 啪…
他知道了触发的条件,隐约触摸到了显现的规律。但这非但没有带来掌控感,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更庞大的未知恐惧之中。
这面镜子,到底连接着什么?
那规律的算盘声,到底在计算什么?
那三分钟被抹去的空白里,他,或者别的什么,到底经历了什么?
月光下,望月镜静默无言。镜面中心的“黑域”如同深渊之眼,冷冷地回望着他。那缓慢的、规律的算盘珠子声,在寂静的、只有月光流淌的工作室里,持续地、冰冷地敲响,仿佛在为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永恒的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