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老沈!出大事了!监控…监控它‘吃’掉了三分钟!整整三分钟!”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沈昭的助手兼工作室的“活宝”——周子明。二十出头的年纪,像一颗随时充满电的跳跳糖。此刻他大概正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短发,圆溜溜的眼睛因兴奋瞪得溜圆,身上那件印着夸张像素风福尔摩斯头像的黑色卫衣,随着他手舞足蹈的动作微微晃动。他并非科班出身的文物专家,但对一切神秘、新奇、尤其是带点“不科学”色彩的事物,有着近乎狂热的痴迷。本地灵异论坛的资深潜水员,都市传说版块的常驻“侦探”,自封“民间福尔摩斯”,人送外号“福尔摩周”。他手指灵活,对电脑、网络和各种电子设备有着天生的亲近感,是工作室事实上的“技术总监”,负责从设备维护到数据备份的一切杂活。性格跳脱,思维天马行空,是沈昭这个严谨、沉闷、甚至有些压抑的工作室里,一抹格格不入却又无法忽视的亮色,或者说,噪音源。他有着IT男典型的动手能力和对逻辑的尊重,但世界观底层,却给“超自然”留了扇大大的后门。
沈昭知道,周子明所说的那三分钟,正是他指尖血滴落古镜,联觉幻象如海啸般将他吞噬的致命三分钟。
“设备故障,常有的事。” 沈昭的声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干涩平板,像砂纸摩擦桌面。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凉透的浓茶灌下去,苦涩的味道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他不敢再看那面镜子,视线落在工作台一角,那里放着一枚刚从镜框锈蚀凹槽里剔出的、边缘发黑的铜纽扣,是昨天清理时的发现。它沉默着,却像一个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注脚,嘲讽着他刚刚试图用“设备故障”建立起来的脆弱逻辑。
铜镜本身,在无影灯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谧。那些被岁月啃噬的铜绿和划痕,此刻不再是单纯的文物创伤,更像某种古老符咒的残片。而镜框边缘,那串斐波那契数列的螺旋刻痕——1,1,2,3,5,8,13——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非自然的韵律感,在他疲惫的视网膜上无声地旋转、延伸。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触角,悄然缠上心头:这缺失的三分钟,是偶然的故障,还是这面镜子……在隐藏什么?而周子明那小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这种“异常”。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那个以冷静和逻辑著称的自己。他需要数据,需要观察。沈昭再次将目光投向“望月镜”,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那光滑却深不见底的铜质镜面。灯光在他身后,将他清晰的倒影投在镜中——一个眉头紧锁、眼窝深陷的男人,脸色因失血和惊吓显得有些苍白。他刻意忽略镜中那张写满惊疑的脸,视线聚焦在镜框边缘那串至关重要的刻痕上。
“1,1,2,3,5,8,13…” 沈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铜质镜框上方,并未真正触碰,只是沿着那螺旋刻痕的走向,在空中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描摹。每一次“点”在想象中的数字节点上,他都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个三维模型,分析这刻痕的深度变化、螺旋的曲率、与镜面本身的夹角。这是黄金分割?是某种空间坐标的隐喻?还是…某种他尚无法理解的能量回路?
他的思维高速运转,排除着一个个可能的解释,又不断被新的疑问推翻。沉浸在这精密而无形的推演中,周围的世界似乎都模糊淡化了。工作室里恒温恒湿设备低沉的嗡鸣,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只有眼前这圈冰冷的螺旋刻痕,以及镜中自己那双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
“……黄金分割点在这里,但曲率转折过于突兀,不符合自然美学…更像是…人工设定的某种…开关路径?” 沈昭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他微微侧头,镜中的人影也随之侧头,眉头锁得更紧,仿佛镜里镜外两个沈昭,正隔着时空的薄纱,一同陷入这无解的谜题。
看着沈昭这种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状态,周子明满脸疑惑并嘟嘟囔囔的离开。但在接下来的几天,他的怀疑却越来越重。他明白,对沈昭和这面镜子的怀疑,绝非空穴来风。因为他有着IT人员特有的细致和对“异常数据”的敏锐嗅觉:
首先,“消失的三分钟”绝非偶然:作为监控的实际管理者,周子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系统的稳定性。他检查过日志,那三分钟的缺失毫无征兆,时间戳精确跳变,设备本身自检无任何硬件或软件错误报告。这种“精准切除”式的丢失,在他这个技术宅眼里,简直就像系统日志上被人用红笔打了个巨大的、充满嘲讽的问号。沈昭那句轻描淡写的“设备故障”,敷衍得让他想翻白眼——这解释连糊弄外行都勉强!
其次,沈昭的“宕机”状态可疑至极:滴血事件后,沈昭的状态太不对劲了。周子明不是瞎子。他亲眼看到沈昭当时猛地从工作台前弹开,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扶着桌子才没摔倒,眼神里的惊骇根本藏不住。之后连续两天,沈昭眼下都是浓重的乌青,工作时偶尔会走神,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魂未定?这跟他认识的、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沈工”判若两人。周子明私下嘀咕:这要不是撞邪了,就是摊上大事了!
最后,就是那面镜子的“邪门”气息:自打这面“望月镜”进了工作室,气氛就有点说不出的古怪。沈昭对它的关注度远超其他文物,研究那圈刻痕时投入得近乎魔怔。周子明还注意到,沈昭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免长时间直视镜面,偶尔瞥过去,眼神也复杂得很,绝不是单纯的欣赏或研究。再加上那枚莫名其妙出现的、带着火药味的锈蚀铜纽扣…周子明的“灵异雷达”早就滴滴作响了。
“老沈!”
砰!
工作室厚重的木门被一股蛮力撞开,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工作台上几件小工具都跳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沈昭高度紧绷的神经末梢。他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又狠狠砸回胸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倏然站直身体,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迅速拉开了与那面镜子的距离,宽大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工作台前。
门口,周子明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印证了沈昭的预感。他一手拎着个印着卡通侦探头像、还冒着热气的纸袋(里面显然是生煎包),另一只手夸张地挥舞着,脸上是混合着兴奋、邀功和强烈好奇的灿烂笑容,活像刚挖到了什么惊天宝藏。那件福尔摩斯卫衣的帽子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
“哟呵!老沈,研究啥呢这么入神?在外面喊你三声都没听见!” 周子明几步就蹿到沈昭旁边,脑袋灵活地一探,目光精准地绕过沈昭的肩膀,落在那面被遮了大半的“望月镜”上。他嘴里塞着刚咬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生煎包,说话含混不清,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福尔摩斯发现关键线索般的锐利审视,在沈昭强作镇定的脸和那面安静的古镜之间来回扫射。他注意到了沈昭瞬间绷紧的肩线和略显仓促的遮挡动作。
“啧啧啧,” 周子明费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拖长了调子,嘴角咧开一个促狭又了然的弧度,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沈昭的胳膊,“我说老沈,你这…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还比划得那么投入…”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沈昭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镜中影像之间打了个转,然后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挂着“我懂,我都懂”的贼兮兮表情,“是不是…那啥?单身贵族当太久?实验室待傻了?压力太大?出现点儿…嗯…美好的幻觉了?” 他刻意把“美好的”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善意的调侃。
沈昭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脸颊,混合着刚才未退的惊悸和后怕,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又想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倒影是不是真有什么异样,脖子刚动了一下,又硬生生忍住,没好气地瞪了周子明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无奈、被戳破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你又来”的熟稔。
“胡说八道!”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搅扰的不耐烦,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惯常的冷肃,但面对这个朝夕相处的“活宝”助手,那冷肃总显得有点虚张声势,“检查镜框边缘的斐波那契刻痕,分析工艺特征和年代信息。需要安静,需要专注。你这种满脑子八卦的懂什么?”
“斐波…那啥?” 周子明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你少糊弄我”的表情,顺手把还冒着热气的纸袋往沈昭面前的台子上一墩,“行行行,沈工你说啥就是啥。你是老大!” 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生煎包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油光光的嘴角向上翘着,“不过嘛,兄弟我这双眼睛,可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刚才你那状态,啧啧,专注得哟,就差跟镜子里那位佳人眉目传情了!” 他越说越来劲,油乎乎的手下意识想拍胸脯,瞥见自己手上的油,又讪讪地放下,但脸上的促狭笑容更盛了,“老沈,别藏着掖着了!兄弟我这‘情感顾问’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要不要传授你几招独家撩妹秘籍?包教包会,立竿见影!保证让你告别单身,告别…嗯…工作压力导致的暂时性视觉偏差?” 他换了个相对“科学”点的词,但挤眉弄眼的样子毫无说服力。
沈昭看着周子明那副“为兄弟终身大事操碎了心”的夸张模样,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尚未消散的惊魂未定和一种被好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恼火,沉沉地压在胸口。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扫过台子上那个油渍正慢慢在纸袋上晕开的生煎包,胃里一阵翻腾,彻底没了胃口。
“吃你的吧,堵不上嘴。” 沈昭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但驱赶的意味里少了生硬,多了点朋友间的嫌弃,“吃完赶紧把昨天那批青铜器X光片的分析报告整理出来,下班前放我桌上。再摸鱼,扣你下个月零食经费。” 他刻意加重了“扣经费”三个字,眼神锐利地瞥了周子明一眼,带着“你看着办”的警告。
周子明被那眼神和“零食经费”的威胁冻得缩了缩脖子,嘴里塞满了生煎包,含糊地“哦”了一声,脸上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些,但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好奇和探究的光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的工位磨蹭,嘴里还在小声嘟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沈昭听见:“…还不承认…对着镜子说话脸都红了…这症状我熟啊!典型的信息过载导致的内分泌短期失调加认知模糊嘛!科学,都是科学现象!得治…嗯,得从根源上治,比如找个女朋友…”
沈昭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搁在冰凉金属工作台边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面“望月镜”。镜面光滑依旧,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略显紧绷的肩膀,紧抿的嘴角,以及眼底深处那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一丝残余的惊悸和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周子明聒噪的脚步声和不成调的哼歌声(哼的是《名侦探柯南》的主题曲)渐渐消失在通往隔壁分析室的门后。
工作室里只剩下恒温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镜中的那个男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沉淀。监控缺失的三分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横亘在他笃信了三十多年的理性世界中央。而周子明那番插科打诨的“内分泌失调论”和“根源治疗法”,此刻听来,像命运投下的一道带着荒诞色彩却又无比真实的阴影——他这位敏锐、好奇、永远在寻找“异常”、又总能以最无厘头方式切入问题的助手朋友,恐怕已经死死咬住了这面镜子的尾巴。
沈昭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及镜面,只是隔着几毫米冰冷的空气,悬停在镜中自己倒影的眉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防空洞石壁的湿冷气息和震耳欲聋的算盘声。指尖传来细微的麻意。
“你…到底是什么?” 沈昭对着镜中那个同样眉头深锁的自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气音发问。镜面沉默,倒映着无影灯惨白的光,和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迷雾。而在隔壁房间,周子明正一边啃着生煎包,一边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赫然是工作室监控系统的后台日志界面,他的眉头也微微蹙起,鼠标光标反复在记录着那“消失的三分钟”前后时间戳的异常节点上划过,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绝对有问题…老沈,你瞒不过我福尔摩周的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