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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诡异的铜镜

作者:笑罗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沈昭的工作室里只剩下恒温恒湿设备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陈年纸张和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时光沉淀下来的微尘气息。冷白色的无影灯精准地投射在宽大的酸枝木工作台上,像手术室的无影灯,照亮了他此刻唯一的“病人”。


    那是一面伤痕累累的鎏金铜镜,被特制的硅胶支架小心地固定着,镜面朝上。镜背的缠枝莲纹本应繁复华美,此刻却被一层斑驳晦暗的铜锈与泥垢紧紧包裹,边缘处甚至有几道令人心惊的深刻裂痕,仿佛被粗暴的力量狠狠撞击过。它像一枚从时间长河深处打捞上来的残破月亮,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与沧桑。


    沈昭套着薄如蝉翼的乳白色□□手套,指尖稳定得如同精密的机械。他微微俯身,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镜面,目光透过放大镜片,一丝不苟地检视着镜体与镜框连接处一道细微的裂隙。呼吸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睡的脆弱。他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禁欲的冷峻,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着一丝面对棘手难题时的凝重。这是他的领域,他的战场。与时光角力,在腐朽的边缘挽留消逝的华光——文物修复,一场沉默而孤独的战争。


    “望月镜…” 他低声念出资料上那个带着几分缥缈诗意的名字,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拂过镜框边缘一处未被锈蚀完全覆盖的地方。那里的触感有些异样。他停下动作,调整了一下高倍放大镜的角度和光源的入射方向。


    灯光斜斜切入,镜框边缘那层顽固的污垢和锈迹下,竟隐隐透出排列有序的微小凸起。不是装饰性的錾刻,也不是自然的腐蚀坑洼。沈昭屏住呼吸,用极细的毛刷蘸取特制的软化剂,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清理着那片区域。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刷毛扫过锈层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沉稳的心跳。


    终于,污垢退去。显露出来的,是一串深深嵌入黄铜基底的、细密而规整的刻痕——一组冰冷、精确、毫无装饰意味的斐波那契数列。1, 1, 2, 3, 5, 8, 13…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凿刻出来,带着一种数学本身的、非人的理性与秩序感。它们突兀地烙印在这件理应充满古典美学与人文气息的古物上,如同冰冷的密码,散发着格格不入的诡异气息。


    沈昭的指尖悬停在那些数字刻痕上方,手套隔绝了直接的触感,却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刻痕深处透出。冰冷的,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直达意识深处的、令人不安的疏离感。他眉头锁得更紧,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取代了纯粹的修复热情。这面镜子,远比他接手时预想的要复杂。它的伤痕不仅来自粗暴的物理损毁,更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解读的、冰冷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那道需要处理的细长裂痕上。这是当前最紧迫的物理性损伤。他拿起一支尖端极细的竹制挑针,小心翼翼地剔除嵌入裂痕深处、已经板结的顽固污垢。动作轻巧而稳定,如同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做最精密的外科手术。汗水沿着他的鬓角缓慢渗出,在无影灯下反射出细小的光点。工作室里恒温恒湿,这汗,是精神高度集中的产物。


    就在挑针尖端即将完全清理干净裂缝底部、准备注入加固粘合剂的瞬间——竹针尖端一个微不可查的滑动,极其轻微地刮擦了一下裂痕边缘锐利的铜质断口!


    “嘶…” 沈昭下意识地缩手。


    一点殷红,瞬间在近乎透明的乳白色手套指尖晕染开来,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微小却刺目的红梅。疼痛感尖锐地传来,但远不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心神剧震。


    那滴温热的鲜血,带着生命独有的热度与信息,恰好滴落在那道刚清理干净的、连接镜体与镜框的细微裂痕边缘。血珠沿着光滑的铜镜表面,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粘稠感,滑向下方冰冷幽暗的镜面深处。


    就在血珠接触那深邃幽暗镜面的千分之一秒——


    轰!


    沈昭的整个世界,瞬间被粗暴地撕裂、扭曲、置换!


    眼前的精密仪器、整齐的工具架、冰冷的白炽灯光… 所有熟悉的一切如同摔碎的琉璃般分崩离析!视野被一片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潮湿所取代。泥土的腥气、硝烟刺鼻的焦糊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蛮横地冲入他的鼻腔,直抵脑髓!


    耳边不再是工作室的寂静,而是被一种巨大、混乱、足以撕裂耳膜的声浪淹没!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跳动的爆炸轰鸣,尖锐刺耳、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金属撕裂声,还有… 一种极其清晰、极其突兀、如同冰雹般密集砸落在坚硬石板上的脆响!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是算盘珠子!无数颗算盘珠子,以疯狂的速度、毫无节奏地、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狂暴地拨动着,撞击在算盘框上发出的、冰冷而急促的脆响!这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仿佛就贴着他的耳膜在疯狂敲打!它穿透了爆炸的轰鸣,穿透了金属的嘶吼,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成为这片混乱地狱中最具辨识度、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标识!


    “呃啊——!”


    沈昭猛地向后弹开,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工具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疯狂拨打算盘珠子的恐怖脆响隔绝在外。但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脑髓深处疯狂回荡、震荡!眼前残留的黑暗与混乱景象尚未完全消散,工作室刺目的灯光又灼痛了他的双眼,视觉和听觉的剧烈冲突让他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乳白色的手套指尖,那抹刺目的鲜红依旧存在。再看向工作台上的望月镜——那滴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镜面幽深依旧,冰冷地映照着他此刻苍白如纸、布满惊骇与冷汗的脸庞。只有镜框边缘那道细小的裂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不祥的反光,如同一个无声的嘲弄。


    幻觉?噩梦?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现实入侵?


    沈昭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恐怖的景象和声音驱逐出去。他扶着工具柜,勉强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站直身体,强迫自己进行理性的分析:过度疲劳?低血糖?工作环境密闭导致的短暂缺氧?他试图给这瞬间的恐怖遭遇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科学解释。然而,那算盘珠子的脆响是如此真实,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泥土的气息是如此具体,它们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神经末梢,不断否定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性堡垒。


    他踉跄着走到工作台一角,颤抖着手指拿起水杯,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纯净水。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试图平复那几乎失控的心跳和紊乱的气息。


    几分钟后,当身体那剧烈的生理反应终于稍稍平复,沈昭猛地想起了什么。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惧和混乱,踉跄着扑到工作室角落的监控主机前。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凉。他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取刚才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回放。


    屏幕上,清晰的画面显示着他俯身工作的背影,时间码在右下角平稳地跳动。然后,画面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就像录像带被粗暴地剪掉了一段!


    从监控画面显示的时间点来看,就在他指尖被划破、血珠滴落镜面的前一秒,到录像画面恢复、显示他惊恐撞在工具柜上的后一秒…中间整整三分钟的录像,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刺眼的、代表信号丢失的雪花噪点!


    三分钟!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抹去的空白!


    沈昭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工作室里恒温恒湿设备发出的嗡鸣,此刻听起来如同坟墓中传来的丧钟。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工作台上那面沉默的铜镜。


    幽暗的镜面,在冷白色的灯光下,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无声地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试图用科学解释一切的脆弱信心。那冰冷的镜面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着他,带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的嘲弄。


    三分钟…在刚才那仿佛只有一瞬、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恐怖经历里,这三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机柜,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散落的图纸被他压住,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抬起那只被划破的手,指尖的微痛依旧清晰,手套上那点刺目的红,像是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视线茫然地扫过工作室里熟悉的一切——精密的电子显微镜、排列整齐的化学试剂瓶、闪烁着指示灯的恒温箱……这些曾代表着他理性世界的基石,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真实的阴影。


    那算盘珠子的脆响,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在脑海深处、在耳蜗的每一次细微震颤中,清晰地回响着。啪!啪!啪!啪!啪!它不再是幻觉的残影,而是变成了一把冰冷的钥匙,正在他精心构筑的理性壁垒上,凿开一道狰狞的裂口。裂缝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是防空洞里令人窒息的硝烟与血腥,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无比真实存在的深渊。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声响和景象,但每一次黑暗降临,防空洞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混乱便更清晰地扑面而来。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仿佛溺水者刚被拉出水面。


    目光,最终无法抗拒地,再次投向工作台中央。


    那面伤痕累累的望月镜,静静地躺在特制的支架上。冷白的灯光洒在它斑驳的镜身上,为那些古老的伤痕镀上一层诡异的银边。镜框边缘,那道被他清理出来的斐波那契数列刻痕,在光线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冷漠而坚硬的光泽。1, 1, 2, 3, 5, 8, 13…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此刻的狼狈与恐惧。


    幽暗的镜面深处,仿佛一个凝固的漩涡,无声地吸收着周围的光线,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那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又似乎只是光影的错觉。它不再仅仅是一件等待修复的文物,而更像是一扇门。一扇刚刚被他不小心用自己的鲜血,撬开了一道缝隙的、通往未知与疯狂的门户。


    沈昭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机柜,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名为“恐惧”的寒意,正顺着脊椎,一寸寸地爬满全身。这寒意比工作室恒温的冷气更刺骨,比任何修复失败的后果都更沉重。它冻结了他的思维,麻痹了他的肢体,只剩下那算盘珠子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冰冷地、执着地敲打着。


    啪!啪!啪!啪!啪!


    三分钟的空白监控,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悬挂在冰冷的空气中。而工作台上,那面名为“望月”的古老铜镜,正无声地矗立在惨白灯光下,如同深渊的入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而诡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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