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原本想着把那些农具送人,但是用得着的人家中都已经有了,用不着的人更是不需要。
扔掉,黎晓有些舍不得。
农具后头还藏着一只篓子,黎晓把它扯出来之后才发现还有一只小小的在里面,这是她小时候背过的。
这两只竹篓都变成了红棕色,如铁锈一般是竹子氧化后的结果。
黎晓把那只小背篓拿在手上,没闻到什么霉味,也没看见霉斑,篾条甚至还很光润。
这叫她怎么丢得下手?
潺坑村也有几间荒屋的,房子都是歪的,草植的触须钻进门窗、砖缝里去,把屋子涨得碎裂开来。
作为一个九年无主的庭院来说,黎晓院里的杂草实在不算很多。
她甚至沿着毛茸茸的南瓜藤寻到了一只葫芦形的大南瓜,黄绿皮子。
可郑秋芬没种过南瓜,村里种南瓜的人户太多了,黎晓记得秋天后门的石阶上经常会刷新各种大小颜色的南瓜,总是绊她一跤。
“又有人送来一个南瓜!上一个还没吃完!奶奶我明天不想吃南瓜圆子啦。”
“那就吃南瓜饼。”
“炸的,我要炸的,我不要蒸的!”
有了这个盼头,她带着一天好心情去上课。
黎晓蹲在南瓜边上,伸手拍了拍它,南瓜的声音是闷闷的,很实在,但这实在又可靠的声音让黎晓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应该是小鸟的馈赠吧?’
她抬头看向自家的外墙,一只尾羽飞翘的黑白鸟儿在她的注视下飞走了,墙面上全是藤蔓攀爬过的痕迹,斑斑点点的棕绿色。
黎晓记得春日里茂盛的时候,卷卷的幼藤甚至能叩响她房间的窗户,但现在只有墙根底下有一点点蜿蜒的绿,这是才新长出来的细藤苗。
舅公住在隔壁村里,偶尔买河鲜会来一趟,顺便溜达一圈。
黎晓想着也许是他时不时就进来拔拔草,所以才没让这些草植蓬乱开来,也没让那果子树胡乱生长。
“应该是这样。”黎晓想着下次去见舅公的时候,要再给他提两箱牛奶。
院里的土地在郑秋芬手里是有规划的,除开后门那条被踩得板结的小路和前门铺了水泥的平底之外,剩余可以种植的土地差不多是一个左边窄右边阔些的‘凹’字。
那株瘦高高的桑葚树就种在篱笆院门边上,一到养蚕季,小孩都来摘。而橘树和枇杷树都种在屋子右边的,橘树离屋子近,枇杷树离屋子远。
后门一开,阶下两旁种的是葱、韭、蒜、香菜一类的,郑秋芬炒菜的时候敞着门窗,缺什么就快步走出来蹲在阶上一薅,随便冲冲切切就下锅。
黎晓扯断了一根细长的草叶,嗅了嗅,才发觉这根本就是长疯了的韭菜。
她又仔细看了看,杂草里偶尔还能找到一些蔬叶,尤其是茼蒿、萝卜特别的分叉绒绒叶,它们甚至都还长在原来的地块里,虽然因为没有打理采摘而近乎野化了,但闻起来的确就是那味道。
郑秋芬用的菜种大多还是老种子,所以能够自己播撒繁衍。
得益于此,黎晓竟然还能在土地里看见活着的,郑秋芬的痕迹。
她眼睛一热,眼泪止不住地漫出来。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在潺坑村其实也是育苗播种的季节,所以秋分那一日的雨是催苗的好雨。
葱蒜香菜都还可以再种一波,菠菜、茼蒿甚至是最佳时期,还有那种嫩嫩小小的鸡毛菜,不到一个月就能长成,一大堆炒完只剩一碟子。
“长得快的菜就是没滋味,煮煮面还可以,炒么,还是油冬菜好吃的。”郑秋芬说。
秋分种油冬菜,霜冻后味道更甜,如果是春播,反而抽薹抽得乱七八糟,而起吃起来粗拉拉的,满口渣子。
黎晓去超市买了一双皮手套,在院子里拔了一上午的杂草。
叔婆第一次从门口摆过去的时候黎晓没看见,第二次她背着手走过来,那张耷拉着的老脸被篱笆墙托住了。
“拨拨到一边,晒晒,烧烧掉。”她挥着一个大大空空的老丝瓜指挥起黎晓来。
“烧掉?”黎晓是见过郑秋芬做这事的,一下想不起是为什么了。
“嗯。”叔婆把把那个老丝瓜怼到黎晓怀里,又扬扬一个小纸包,说:“要种油冬菜嘛,烧了之后灰拌进土里才种的好。”
黎晓抱着那个轻飘飘的,已经晒成棕褐的老丝瓜,又接过来用纸包包着的油冬菜种子。
她其实只是想把院子稍微整理一下,不愿冬日落得一副萧索相,并没有想种菜。
但,叔婆戳戳她手里的纸包,道:“这个时候不种油冬种什么?油冬最好吃了,其他鸡毛菜随便撒一点啦,这个菜种是本地的矮油冬啦,最好吃了,肥甜的。生菜啊,包菜啊,花菜啊,也都好种的。我看人家种的散花菜好吃,不要实花菜,你去不去买苗?我打听来是在镇政府旁边的小店买的,还会直接配好土。”
在黎晓记忆里,叔婆对她都没什么好言语的,忽然说了这么一番又多又密的,黎晓觉出来了什么,问:“叔婆想买种子、肥料吗?是我给您带回来,还是咱们一起去买?”
叔婆其实很不习惯黎晓这么懂事识礼,周到体贴。
黎晓在她眼里一直就是胆大包天的疯丫头,她以前跟郑秋芬吵架的时候,黎晓不但敢拉偏架敢回嘴,还甚至是敢骂她的。
就算后来她爸爸去世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长大了,这丫头的性子变得沉默了一些,但依旧是个犟脾气,回回见面也不打招呼,冷冰冰的,明明是欠债的,却一副债主模样,这叫叔婆很生气。
如今债还掉了,黎晓又变得这么乖,反倒叫叔婆心里别别扭扭的。
“那你带一点给我嘛。”她硬声硬气地说,似乎在掩饰一点不好意思。
读大学之前,黎晓甚至都没怎么出过小镇,她的小学在村里的祠堂里,初中和高中都在镇上。
公车经过学校的时候刚好是课间,黎晓瞧见学生三三两两在教学楼的回廊里谈天,还有学生跑在道上,争分夺秒去小卖部买东西吃。
这画面随着公交车一掠而过,黎晓恍惚间像是在回望过往。
秋天的种子店没有那么忙碌,但化肥桶、种子袋,以及一排排的育苗格还是挤得店铺都快没处下脚了。
农事,黎晓其实没做过多少,小时候下田也不是帮忙去的,而是抓泥鳅青蛙去的。
泥鳅还能养一养做菜吃,至于青蛙嘛,黎晓纯粹是喜欢,喜欢这小东西翠绿而矫健的模样,一蹦就能从她的课桌落到启星的手臂上。
启星,他……
黎晓赶紧截掉自己的念头,可一晃眼,却真看见个拥有一头染金短发的少年在她眼前,巧合得像是从回忆里蹦出来的。
“姐姐,买什么?”少年至多二十出头,歪头笑着看她。
黎晓这才恍然,别过眼冲着墙上钉着的那排种子胡乱一扬手。
“香草啊?”少年走到她身后,说:“欧芹、莳萝、迷迭香,这些都好种的。”
“都拿一包。”黎晓一时间不敢回望身后,缓了缓又道:“生菜种子,散花菜苗,都要一点,配点土来。”
小苗块从育苗的方格里起出来,十块也才轻飘飘的一袋,种子就更轻了。
“姐姐,加个微信吧。”少年给人的感觉很阳光活络,这个年纪的人也呆不到哪去。
黎晓抬起头,看清了他的脸,麦色肌肤单眼皮,看起来就像被阳光晒透的一把谷子,半点潮气都没有。
“为什么?直接扫给你不好吗?”黎晓的困惑在于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清丽。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手指在背后的桌沿上不安的抓挠着,说:“方便嘛,以后你要什么种子,可以直接问我。”
黎晓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干脆亮出二维码。
“再会。”她温声说,转身时那束低马尾轻轻一扬,像秋风一样宜人。
黎晓上学时还有同学称赞她各种好看,鼻子高挺小巧,皮肤匀净自然,眼睫毛那么浓,天然的内眼线,眼睛黑汪汪的,很像玩具熊的眼珠。
但渐渐地就没什么人这么直白地夸赞她了,地铁上下交错间掠过一个惊艳眼神,更像是意外她有这样一张脸。
疲倦和拮据能磨灭掉很多东西。
她身上的牛仔衬衫和帆布包都还是上学时买的,穿得久了,布料都很贴合身躯,有种懒懒软软的质感。
黎晓靠坐着车窗边,看着玻璃窗上虚虚的折影,抑制不住想起那个染了一头淡金发色的少年。
“好看吗?”他拨弄着头发问,耳垂上新打的耳孔泛着红,还痒,他不耐烦地抓挠着。
“别抓了!别用手碰来碰去的,感染了会烂的!”黎晓打掉他的手。
“不是说得烂一回才能不长死吗?”他不依不饶地问,笑时露出来的虎牙尖尖的,“好看吗?”
“谁说的鬼话!?”黎晓只答前一个问题,避开他凑到近旁的脸,转身去拿橱柜里的茶罐子。
染了这金头发之后,他皮肤和嘴唇的颜色就显得更清透了。
黎晓一回身,他又贴到她眼跟前了,逼问道:“到底好不好看?”
黎晓在茶罐里翻找出两根茶梗,趁势轻轻抿住他的耳垂。
启星双手撑在黎家矮矮的灶台上,看着黎晓近在咫尺的脸,耳垂上传来刺痛时他反而笑。
黎晓强作镇定,躲着他的目光又去给他另外一边的耳孔穿茶叶梗。
“你要觉得不好看,我染回来。”
“烧钱啊,还凑合。”
黎晓被他圈住了,只得侧了侧身,却像是送上了自己的脸颊。
腮上一烫,黎晓转脸张口想要呵斥,唇上又是一软。
黎晓紧紧闭上眼,闻见他身上淡淡啫喱味,非常老派的桂花香,是从秦阿公脸盆架上挖来的。
丝丝缕缕,譬如昨日,清晰可闻。
黎晓豁然睁开眼,公交车的冷气泛着一股金属味,她不喜欢,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窗外。
公交站牌旁的电瓶车停车位里,有个白衬衫黑西裤的人在摘头盔,头盔摘掉时他低着头拨散了被压扁的黑发。
公交车驶动,黎晓移开目光,那站台边的人却一下抬起头。
他还抓着一把头发,像是提着自己的脑袋。
这样子有点滑稽,但他的神情却郁郁的,像是阴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