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令男友》 第1章 秋分 黎晓回家这天正好是秋分,还是个雨日,自然物候的成熟至此日始。 “秋分下雨,今年要落雪啊。” “秋分没雨,要担水啊。” 这两句话都是黎晓的奶奶郑秋芬说的,她对于每年的每个节气似乎都有一番说辞,可惜黎晓没留心过准不准。 郑秋芬的村子在一块水网纵横交错的湿地里,而她的屋子在湿地里的一个小岛上,桥比路还多。 石板桥已经翻新,但还是仿古的样式,依旧禁止车辆通行。 行李箱的轮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咯噔噔’的声响,黎晓恍惚间觉得自己越跑越小,像是某日放学归来,碰上大雨也只能急急忙忙把书包顶在头上往家中去。 黎家房子看起来还是旧日模样,墙面上嵌着晶绿、海蓝的碎玻璃,看起来像一块方方的,还撒了水果糖的奶油蛋糕。 篱笆上杂在一起的藤花到了这个月份居然还在勤快开花,在雨幕里泛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彩色。 木头台阶依旧牢固,踩踏出来的声响很实在,并没有将要坍塌的危险。 黎晓从脖颈里扯出一把古旧的铜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一股水霉味,阴暗暗的。 黎晓下意识去按门边的灯,第一下开,灯没有反应,自然了,电闸还关着呢。 可脑子反应过来了,手指还在不甘心地拨弄。 第二下关,第三下开,灯居然亮了,刚才的不亮只是沉寂了太久的线路还没反应过来。 黎晓有些不解地看着厨房顶上那只简陋的灯泡,它明亮地像一只小太阳,照得黎晓的眼睛有些刺痛。 她低头看了看,没找到任何催缴的水电费单据。 ‘是舅公我弄的吗?’ 舅公是有黎晓家钥匙的,刚才已经跟欠条一起还给她了,黎晓回家之前先还了这笔最大的欠债,否则她也没脸回来。 沿海的城市每年有台风,风后总要来看一眼,如果弃之不顾,房子会被潮气沤烂,但平白无故的,人家也没闲工夫来打扫,亲戚隔了几代,再借过钱,其实交情就更淡了。 家里不是很脏,角落里有些蛛网,后门一进来就是厨房,锅碗瓢盆都收在柜子里,灶台、饭桌上蒙着一层灰。 再往里走几步就是楼梯,然后是堂屋、正门。 黎晓倚在楼梯间看向堂屋,堂屋中间很空,空出来的地方正好够摆上一副水晶棺和一圈的鲜花蜡烛,郑秋芬用过的那些农具就挤在角落里,被一件凝固的雨衣披着。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转身上楼的时候,站过的地方都蓄了一池水。 二楼有四个房间,从左至右分别是郑秋芬的房间、浴室、她爸爸黎建华的房间,还有黎晓的。 黎晓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把行李箱推进去。 她将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了个干净,掀开箱子换了一身最破烂也最舒服的,掀开积灰的床罩子,将自己带回来的一条薄床单随便铺在床上来,直接就躺在了光秃秃的床垫上。 床垫的弹簧已经非常老旧,稍微一动就发出惨叫声。 不过黎晓睡觉很安静,蜷了起来后几乎像一只没什么重量的小猫。 夜雨渐渐停歇,风吹稻浪的声音渐渐沁进黎晓梦里来。 来路上的稻穗已经泛黄,一簇簇沉甸甸的,坠着雨点,稻穗撞击和水滴坠地的声音交杂着。 黎晓的眉头慢慢松开,又在后半夜渐渐拧成一个结。 床单太薄了,她越睡越冷,最后几乎是战栗着醒过来的。 黎晓支起身子,呆呆坐在床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冒。 天还是蓝乎乎,但雨好像没完全散,而是成了一团团的雾,将这小岛层层围裹。 刚才楼下似乎有些响动,但黎晓陷在梦魇里挣扎不出。 她扶着墙走下楼梯,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在车站买的包子,蜷在椅子上等刚烧好的沸水凉下来。 包子冷透了,面皮糊烂,菜馅庸常,能吃。 黎晓慢慢嚼着,膝头抵着饭桌。 饭桌很小,黄色的塑料皮都烂了好几处,露出里头低劣的板材,上头印着的欧洲小镇也模模糊糊的,像是辉煌年代已经终结,被废弃了。 这桌子是黎建华很早之前买的,可能得有二十年了,黎晓小时候觉得漂亮极了,可以折叠的,方便夏天吃饭时摆在院里纳凉。 后来她妈妈陈美淑走了,黎建华去世了,小桌突然就宽敞了,郑秋芬就索性把桌子靠着墙和橱柜摆着,只留下两边吃饭。 而现在,一边就够了。 黎晓打开门,就看见台阶上有一袋菜。 油菜比不得超市里卖的肥壮,但却碧青新柔,还沾着泥水。 黎晓把菜提了进来,翻了翻,就见几只小萝卜巴掌大,白白嫩嫩的。番薯也是小小的,非常标准的梭子薯仔样,这是三月种下的春红薯,刚刚开始收获,一看就是特意挑给黎晓的,潺坑村种的更多是那种大若磐石的番薯,每次煮都要用刀来砍,形状崎岖。 黎晓一个人吃住,当然是一人一餐一只薯仔刚刚好。 除了这些秋菜以外,篓子里还有一袋剥好的豌豆,保鲜袋上凝着冰水,豌豆的季节其实已经过去了。 夏末的时候,郑秋芬总有剥不完的豌豆,黎晓写作业的时候她在剥豌豆,黎晓看电视的时候她在剥豌豆,黎晓手闲着,偶尔拿两个来剥一剥,很快就抛开了,郑秋芬瞄她一眼,见她倒立在沙发那猴样,就会嘀嘀咕咕一大串,反正就是没个女孩样,又懒又皮之类的话。 冻好或晒干的豌豆能一直吃到来年,同饭一起煮,或者炒虾米咸菜,或者蒸蛋羹里撒几粒。 黎晓不知道这些菜是谁送的,叔婆?舅公?还是秦阿公? 舅公在隔壁村,应该不会一大早就给她送菜。 而她还没去秦家还钱,秦阿公不知道她回来了。 ‘叔婆还真是嘴硬心软。’黎晓想。 欠秦家的钱并不是黎建华所费的医药费,而是给郑秋芬治丧的钱。 秦阿公本来就是主持丧仪的,所以很自然就替郑秋芬的丧事忙前忙后。 黎晓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那最后一餐的席面散了,秦阿公同舅公、叔公在堂屋里算账,根本没人叫她去,他们都觉得她是个小孩,又是女孩,不用管这些,也轮不上管这些。 最后,黎晓只听秦阿公好声好气说:“你亏亏一点,你也亏亏一点,剩下这四千就我拿了好了。” 四千,对于邻居来说很不少了,而且还是那么多年前。 秦家离得很近,就在斜对面的巷弄里,巷弄很窄,车是开不过去的,两边墙面布满青苔泥痕,路的尽头是河,河岸边就是秦家。 黎晓站在墙外往院里看,见秦家的屋子重新盖过了,青瓦白墙,洇在雨里漂亮得像一副水墨画。 收音机里的唱词声脆脆的,叮叮咚咚,老人花白的脑袋仰在竹椅上,黎晓喊了三声他才慢慢坐起身来,说:“谁人啊?” “阿公。”黎晓收了伞站在檐下,局促地对秦阿公笑。 “阿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秦阿公惊讶,皱皱的脸上很快簇出一个笑来。 他急忙把黎晓迎进屋里来,张罗着要给她倒茶拿饼干糖果吃。 秦家翻了新,雨天不开灯也亮堂得很,不像小时候那样,一进秦家就跟进了山窟窿一样。 但屋里的许多陈设还是旧的,秦阿公端出来的给黎晓坐着的小杌子就是她小时候坐过的那一把。 黎晓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秦家的情景,也是雨后,她为了抓一只青蛙钻进这巷弄里,越走越深,进了秦家的院子也没察觉。 直到蹲在秦家平房间的过道里准备抓青蛙时,她觉得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抬头一看,只见到一口硕大的棺材横在上头。 黎晓寒毛都竖起来了,觉得那棺材好像随时能砸下来,把她压进十八层地狱里。 黎晓撒腿就跑,回到家还惊魂未定,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大通。 油锅里的菜‘噼里啪啦响’,也算回应了,而郑秋芬就把个屁股对着她。 黎晓捧起小桌上那碗凉白开,一口气全喝完了,心总算跳得没那么厉害了。 她叽叽喳喳说:“新转校来的那个启星家里有棺材!他家里有死人啊!难怪长得像个女鬼!” 郑秋芬把一碟猪油渣炒青菜往桌上一摆,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些干紫菜扯进碗里。 “那是他外公的寿材,人都还在呢。” “人还没死为什么棺材摆家里?”黎晓很不懂,伸手想捏菜里的猪油渣吃。 “冲喜挡灾。”郑秋芬一筷子打掉黎晓的手,说。 “啊!痛死了!”黎晓甩甩手,急急忙忙冲到笼头下洗,溅得前襟湿了一片,又甩着手赶紧来吃,“那,那咱们为什么不摆个棺材?” 郑秋芬冷哼一声,道:“没钱!” 其实黎晓一点也不怕那大棺材,她夏天最喜欢躺在那张竹椅上望着头顶的棺材吹过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但现在棺材已经不见了,黎建华去世时用掉了。 “阿公,”黎晓拿出信封,里面是打散了的六千块钱,说:“我来还你钱。” 秦阿公的嘴唇抿进去,像是突然没了假牙。 “哪里欠我钱了?” “奶奶的丧事你出了钱的。” “噢,噢,那个呀,是我的心意,不要你还的。” 黎晓想把信封搁在茶几上,秦阿公有些不高兴,叹道:“我的心意,拿回去拿回去。” “这也是我的心意,阿公,就当是我孝敬您的。”黎晓说。 秦阿公看看她,犹豫着问:“那你舅公他们的钱,你也都还掉了?” 见黎晓点头,他又问:“哪里来的?” 黎晓说:“挣来的,没干坏事。” 小女孩一个,这些年背着家里人看病、办白事花掉的那些债务,日子一定是可怜的不得了。 秦阿公问:“那你自己留了没有。” “够的。”黎晓说。 秦阿公摆摆手,非常坚持地推开她的信封。 黎晓想了想,把信封收了起来,又从兜里拿出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塞到秦阿公手里。 “钱不要,这个总要的。” 秦阿公快八十了,本地有俗,晚辈子女会给这个年岁的老人送金,是添福添寿的意思。 盒子里是一个寿字戒指,秦阿公看了看,又说:“金价这么贵。” “这是我的心意,您不收?”黎晓说。 秦阿公叹了口气,将小盒子攥在手心里,仔仔细细看黎晓。 黎晓连忙笑起来,可秦阿公灰白的眉毛却压了下来,笑容也很勉强。 灶上的高压锅在‘唧唧’叫唤,呲出一股红焖猪蹄的香气,秦阿公起身去调小火,就听黎晓说:“阿公我走了。” “留下来吃饭呐,”他拧着煤气,忙说:“星星马上回来了,你们…… 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黎晓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秋分 第2章 青皮橘 黎晓并没听见后半句,但那高压锅叫起来的时候,她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记忆来。 秦阿公的红焖猪蹄有种油艳红亮的色泽,吃到嘴里肥皮脱骨黏唇,瘦肉香醇,黎晓是喜欢吃瘦肉带筋头的,炖的时候短了,嚼起来就弹牙劲道,炖的时候久了,一抿就烂,吃得爽透极了。 每次在秦家吃了荤菜,郑秋芬总是要埋怨她,然后攒上些鸡蛋让她送去。 小时候天一热,她就觉得秦家的饭菜比较好吃。 因为秦阿公是个酒老头,所以会做的都是各种适合下酒的卤菜、渍菜,这种菜不是浓郁开胃就是香脆好嚼的,正好也适潮闷乏力的夏,而到了秋冬,就得吃点热乎的了。 “煲个猪蹄黄豆汤吧。”郑秋芬也许会说。 从秦家回来的路上,黎晓仔仔细细看眼前被雨润洗过的景色,小桥流水人家,一切都变了,但一切又都没变,修旧如旧,像是有谁一笔笔把旧时的记忆描新了。 黎晓站在家门口,再看自家的院落,其实这么多年没回来,虽然菜畦都荒芜了,但乍一眼看去,还是浓浓淡淡青,深深浅浅绿,就连杂草也并不猖狂。 “橘子呢?” 黎晓有些困惑地绕着自家的橘树走了一圈,发现靠下的橘子都被摘完了,她后踱几步仰脸看了看,发现只有挨着她房间阳台的枝丫上还留了几个。 这时节正是橘树结果的时候,黎晓昨天进门时都瞄了一眼,依稀记得还有很多橘子,虽然看起来都还青涩,但这棵橘树就是青皮橘,它也会黄,等到黄透了,其实也烂了。 “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谁摘去了。” 摘去了也不稀奇,主人家不在,瞧着橘子一树树烂,多可惜。而且顶上不还留了几个吗? 橘子的滋味一想起来,黎晓按捺不住地想吃,可早上吃的包子已经在她的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要空腹吃橘子,胃肠里就泛起幻痛和呕意。 岛外的小卖部没有了,但多了一个小型的超市,里面什么都有,黎晓本来只打算买面包和牛奶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买了一只电磁炉,一板年糕,一根腊肠,还有一些调料。 黎晓在外吃饭很对付,但她也不是不会做。 郑秋芬那时候说:“饭总要会炒一个哦,年糕总要会煮一碗喽。我去庙里忙事,你又不愿意来吃斋,中饭总要自己烧。” 郑秋芬的炒饭没有蛋,只有猪油和盐巴。 猪油润锅,冷饭在锅里按扁按散,说是炒,其实先是煎,在饭上煎出焦花来,每一粒米都被猪油润过,然后撒上一撮盐花。 炒饭的味道很香,而且很简洁,那一点点猪油根本不会腻,却完全包裹了米饭,那一点点盐花很淡,但却勾出了饭甜。 黎晓有时候会想这碗饭想到哭。 天冷的时候,炒饭凉得快,郑秋芬就煮汤年糕。 汤年糕里会有一点点肉丝,一点点脆脆的榨菜,论口味比炒饭丰富很多,可能是郑秋芬也觉得天冷就该吃点好的。 她喜欢的汤年糕要用经霜的油冬菜来煮,她说好甜好好吃。而黎晓觉得郑秋芬的舌头有问题,这菜苦得要命! 黎晓把小油菜洗干净,两头一掰,先把菜茎抛进汤年糕里煮,一人份的年糕水不多,所以容易粘锅黏底,要时不时搅一下。 她切了半根腊肠代替肉,也放了榨菜,但她没想到除了年糕的口感有点不一样外,其余的味道会跟郑秋芬煮出来的那么像。 郑秋芬才不会用这种真空包装的年糕,她那年糕都是现舂的,而且是小小一个水滴状,很多个水滴状的年糕堆成一个手掌那么大的三角年糕,顶上抹一点红,拜完佛后拿回来自己吃。 这种年糕要软很多,煮太久会糊烂,但也会更入味。 热食进到寒浸浸的身体里,总会叫人融化出眼泪来。 黎晓抹了把脸,拿出手机查公交线路,要去货运站把她剩余的行李拿回来。 她没睡好,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像是用卡顿电脑主控的游戏人物,做什么都钝钝的。 对面有人骑着电瓶车过来,黎晓就往边上靠了靠,但电瓶车直往她这边拐,像是有点失控,黎晓怕挨撞,赶紧逃开。 她跑了几步扭脸瞄了眼,见到个黑牛仔白衬衫的高个男人,他也偏头在看黎晓,头盔的面镜是黑的,隐约只露出一双有些红的唇。 黎晓迷惘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手机上的实时公交,发觉下一班还有七八分钟就到了,赶紧往大路上的站点跑去。 行李有一大袋,黎晓借了货运站的推车推去公交站台,公交车到站后,她又等了好久才等到一辆三轮车。 三轮车上装了货就坐不了人了,黎晓是跟在后面一路跑回来的。 喉咙里涌上血腥味,黎晓揉着肚子喘息的时候,脚底砖地恍惚间都被她看成了塑胶跑道。 可她一抬眼,就见一只非常眼熟的老猫蹲在后门阶上张着嘴打呵欠,尾巴一甩一甩,打在一条黑塑料袋上‘啪啪啪’。 黎晓觉得不可思议,她抓着腰呵着气走过去,瘫在台阶上,老猫很淡定,甚至没动一下。 她试探着摸摸猫头,“咪咪?” 猫儿没有躲闪,相反还闭了闭眼,黎晓鼻头一酸,喃喃道:“天呐,还真是你。” 这白黄花的猫儿是黎晓从前养的,本来也是这村里的小野猫,郑秋芬去世后黎晓没能顾得上它,没想到它居然还在。 咪咪用爪子扒拉了下塑料袋,黎晓看了看,发现里面有鸡蛋,于是小心翼翼提起来,打开屋门时咪咪十分优雅地扭了进去,仰头四处打量着。 叔婆养鸡,这鸡蛋应该是她送来的。 他们借钱给黎晓爸爸治病的时候就知道这钱十有**是回不来的,如今黎晓还了,他们惊喜,也莫名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不怎么会说话,所以一趟趟给黎晓拿东西来,昨日的菜也是她送来的。 屋里的大电闸是好的,打开冰箱时里面的灯也亮了,但是却没冷气,应该是坏掉了。 黎晓把冰箱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暂且就当个柜子来用。 她将鸡蛋放进空荡荡的冰箱里,又去收拾那些秋葵、芋艿和小葱。 “葱油芋艿、凉拌秋葵。”黎晓喃喃自语着,“那就要买米煮饭。” 咪咪在堂屋逛了一圈,折回厨房来了,尾巴在扬尘里掸来掸去,黎晓才觉得自己应该把这房子打扫一下。 ‘真奇怪,这么久没回来,还是要水有水,要电有电的。’ 二楼阳台的水龙头里也有水,放了一阵之后就清澈了,家里的木桶和铁皮桶都是老东西了,偏偏就是老东西耐用,那些塑料桶、塑料瓢全都脆裂了。 黎晓站在书桌上拆窗帘,咪咪蹲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她,窗帘全是灰,拿掉的时候就觉得室内一亮。靠外的一层已经坏掉了,里面那层天蓝色的布帘也被晒得泛白。 屋里那些积年的灰垢擦一次可不够,阳台水槽里的水满了又泻,清了又浑,屋里一寸寸干净起来。 那个年代铺木地板的人家还不多,黎家的地砖地板都是黎晓爸爸去给人家做装修时一点点攒下来的余料,一楼铺的是陶土砖,红砖为主,还杂着好些花砖。二楼木板的颜色大概有七八种,他已经尽量把颜色相近的铺在一间房里了。 眼下,地板的颜色一年年的寒来暑往中变得更加深沉了,看起来竟然非常和谐。 黎晓干累了,躺在床上吃酸橘子。 青皮橘的皮很薄,摸起来就软软的,一剥连着白络一起撕下来,很舒爽。 橘瓣很饱满,黎晓塞了半个进嘴,一嚼就是非常自然浓郁的橘子味,酸亮清甜地令她满足地捂了捂眼睛,甚至趴在床上滚了滚。 “真好吃啊。”黎晓想起自己是最喜欢吃橘子的了,但仅限于青皮橘。 超市那些金黄的柑橘她尝试过好几种,不是太没橘子味就是果皮太厚,又或者是瓤肉不够细嫩,偶尔吃到一个不错的,太贵。 咪咪不喜欢橘子味,离她远远的,看她一连吃了五六个,忍不住‘喵喵’叫起来。 黎晓看着它,它也看着黎晓。 她艰难地爬起来,继续打扫屋子。 人长大了之后,屋子就变小了。 黎晓越干身上越热,脱了卫衣只穿件短袖,站在阳台上挽着裤腿擦那两根晾衣竹竿。 洗衣机质量还真好,这都二十几年了,还没坏,窗帘、床单在里边‘哗啦啦’的卷洗着。 她从前讨厌自己的屋子,因为郑秋芬总会在休息日闯进来,在阳台‘咚咚锵锵’搞一通。 地板还有点潮,风一荡一荡就干了,还凉丝丝的,黎晓赤脚蹦了蹦,又盘腿坐在阳台门边,有些惬意地迎着风闭了闭眼,片刻后索性瘫在地上。 她其实是个低精力的人,但这些年身边的人一直都觉得她精力旺盛,上学的时候能一边打工一边拿奖学金,工作后还有精力做私活,他们还都以为她是内向沉默的性格,天晓得,她只是累得不想说话了。 她攒钱得还债,还舅公叔婆的钱,还有还她妈妈陈美淑供她上大学的钱。 存够一笔钱后,黎晓其实想过离职的,但是困窘的日子过了太久,她没那个勇气停止工作,直到整个部门被砍掉。 同事里有负担重的,简直快崩溃了,但黎晓还好,只是有点不知所措。 不用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没起床,躺了一个上午,然后忽然听见钥匙丝滑开锁的声音,吓得黎晓直接弹起来。 房东极自在地站在她的客厅里,打量着她身上的短袖和短裤,反问她,“在家啊,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他甩着钥匙巡视了一圈,也没说什么事,摸摸电视,看她一眼,进厨房里转一圈,出来又盯她一眼,在这屋里盘亘了很一会,终于要走的时候还说:“这屋里的东西仔细着点。” 黎晓没有问他来做什么,也没有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擅自就进来,她害怕在那种情景下跟一个男人起冲突。 钥匙开锁的幻听声困扰了黎晓很久,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她没有接受学姐的工作邀约,而是心血来潮回了老家。 黎晓躺在地板上,能听见叔婆在屋外的说话声。 爷爷和叔公是两兄弟,两家人的宅基地到了黎晓爸爸这一辈才割开,依旧离得很近。 她甚至能听见听清叔婆在跟别人谈论自己,说她回来了,说她瘦了。 黎晓听见人声里还杂着脆脆的响动,叔婆一下下砸着什么东西,干脆而空心的,但内里有似乎还有籽,像某种梵音。 咪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黎晓才回过神,阳台外的天空已经橘灿一片。 黎晓爬起来给咪咪喂了点水,又逼着自己去买米。 买米用的是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扫出来的十几块散钱,折成小超市里的米足有两斤。 黎晓用塑料袋套着手削芋艿,芋艿滑腻腻的,时不时就从她手里滑出去,得攥得很紧,削完了六小个,手都已经酸了。 芋艿对半切开,先煮到**分熟了再在油锅里煎得焦黄,然后黎晓会把芋艿拨到一边去,在多余的油里下些葱末。 这道菜比起郑秋芬的做法来,改了一点点,她是把芋艿先煮再煎,再加盐花、酱油,最后是直接撒一把生葱花。 黎晓其他都一样,只是葱花下早了,用油煎得更加透彻,这样就没葱臭有葱香。 “其实我也不算挑食的,换个做法我就体会到什么是葱香了。”黎晓对郑秋芬说。 做过饭的屋子又香又暖,黎晓趴在桌上等饭熟,米饭的香气是很淡润的,慢慢沁开来。 电饭煲还是很老式的那种,煮熟了也不会叫,只是轻轻‘哒’一声,开关俏皮地弹上来。 黎晓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按亮了手机,发觉自己居然睡了十来分钟,但就是这一短觉睡得很透,让她整个人都松泛了些。 小锅里烧起水,黎晓往里头加了一小勺盐和几滴油,又将浸在水里的秋葵捧起来搓洗了一把。 城市商超的冰柜里,秋葵总是墨绿色的,棱角分明,也还算能吃吧。 可眼下这手里的秋葵嫩极了,是芽绿色,圆滚滚的一根,还覆着细绒绒的毛。 水里滚上一道,拨几下,浮一浮就能捞出来吃了,汁也调得简单,糖、盐、醋、酱,只是没有芝麻和蒜末。黎晓夹了一根,咬住像笔端一样的尖头,清清脆脆嚼了起来,她白嘴都能吃完一盘,沾点汁,脆嫩滑鲜。 电饭锅里腾散开一阵雾气,黎晓有些意外地发现米饭看起来居然很莹润,豌豆绿点点,一只金红小薯仔乖乖偎在饭里,香气扑鼻。 ‘这个价钱还能有这样的米,那还真是帮村民代卖的稻米。’黎晓用饭勺拨散了米粒,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葱油芋艿在锅里温着,黎晓盛出来吃的时候温度正好,入口微焦软糯。 黎晓又嘬了一根秋葵,吃了半块芋艿,扒了两大口的米饭,包在嘴里慢慢嚼。 米饭煮得硬了一点,但她就喜欢吃粒粒分明的,郑秋芬以前煮饭之前会把锅斜一下,一边米多一边米少,这样再放下去煮,就会一边软,一边硬了。 小薯仔留在最后当甜品吃,薯肉很甜,但可能是因为天气还不够冷,这个成熟比较早的小薯仔种吃起来并不是绵绵的,而是润润的,一点筋丝都没有,简直像是在吃某种从筛网里细细篦过的昂贵甜品,只不过更清澈,更简单,更自然。 黎晓咬着小勺子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并不喜欢把红薯都碾进饭里,她喜欢饭是饭,红薯是红薯。 她和郑秋芬实在有许多不合拍的地方,也经常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但在那几年间,除了彼此,她们没有别人了。 这话不对。 其实还有一个人从八岁陪她到十八岁,如果没有分开的话,他陪黎晓的时间会比家人还要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皮橘 第3章 蚝壳窗 秋分一日雨,间了两日晴。 昨天晚上又落了一场雨,早起放晴。 郑秋芬是秋天出生的,如果是在春天出生,那应该叫春芬,夏天就叫夏芬,不过如果生在冬天,可能会叫冬梅。 但具体是哪一天,郑秋芬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身份证上的生日只是估计。 黎晓爸爸的生日是七月初三,那天郑秋芬会给儿子做一碗有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 黎晓的生日在腊月十九,也是一碗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 她母亲陈美淑的生日是腊月廿二,就差了三天,陈美淑带她去镇上吃汉堡,问她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黎晓自以为是,说:“给我补过生日啊?” 陈美淑冷哼一声,说:“是我的生日!” “哦。”黎晓有点扭捏,但看看一旁的新衣服和新书包,她还是说:“妈,生日快乐。” 陈美淑没对她说过生日快乐,但实在的东西总比空泛的祝福好。 “你爸给你买什么了?”陈美淑有些得意地问,不等黎晓给爸爸找补,她又说:“买个屁。” 黎晓倒仰在床尾从门望出去,看见外头干干净净的天,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回忆都驱逐出去。 她想着接下来是割稻谷的日子了,希望晴好爽朗的天气能久一点。 床单和窗帘晒在屋顶,昨傍晚看见雨云拉扯的时候黎晓收进来了,今天要再晾出去。 屋顶大半是盖瓦的,但是有一处平台,方便秋冬天翻晒被褥。 黎晓站在平台上看看左边和后边斜斜的屋顶,隐约觉得瓦片的颜色有些深浅不一,青苔也疏疏落落的,旧瓦上才有,新瓦则…… “新瓦?”黎晓走过去细看,喃喃自语道:“谁还替我翻过瓦了?” 舅公、叔婆、秦阿公都年纪大了,轻易不敢攀爬。 黎晓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窗帘和被单抻平,站在围栏往下看时,只看到密密水网绕着人家、水田还有远处的青山,邻人零零碎碎点缀在其中。 黎晓住的这个村子叫做潺坑村,小时候只觉得村头是水,村尾是水,前门是水,后门也是水,长大了才晓得自己住在一片绿汪汪的湿地里。 听超市的老板说镇上这些年在进行湿地保护,有意在潺坑村里发展一些文艺项目,所以主道旁的房屋都由政府出资修葺过了,岛外的超市就是政府出钱做的篱笆墙和门头。 但黎晓家处在腹地,没有沾到这个光。 秦家比黎晓家还偏一点,应该是自己出钱翻新的。 从高处往下看,黎晓依旧能把秦家院子看得清清楚楚,只那院子不是从前的石墙泥地乱青苔了,看起来古朴而整洁,院里也不那么杂草丛生了,只停着一辆黑色的电瓶车。 黎晓低头往下探了探,看着院里空空的菜畦。 其实这个季节能种的菜还多呢,先别提萝卜那些了,就是叶菜都还有一轮好熟的,但黎晓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又怎么会种下那些无人收获的菜? 黎晓轻轻将落在围沿上的一粒小石子弹落,转身进去了。 在屋瓦的覆盖下,楼梯顶到的地方还有个小阁楼,黎晓在那扇小门边顿了顿,伸手缓缓推开。 这里原来都是存放一些冬被的,但现在只放了两只郑秋芬的樟木箱子,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两只箱子在,所以这个恣闭了多年的小房间并没有很难闻的气味。 阳光从高处的蚝壳窗里透进来,把这屋子照得波光粼粼,黎晓彷佛置身在海水下,周身充斥着淡淡的咸味,彷佛是谁的唇蹭到了谁脖颈上的薄汗。 黎晓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在她的胸前里横冲直撞,挤压了她的呼吸,几乎叫她喘不上气来。 像是过分的紧张和欢欣,又像是极度的羞耻和愤怒。 她像是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崴了一下,撞在墙上,索性贴着墙滑下来,就窝在墙角里看这空荡荡的楼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几声叫唤。 “阿晓,阿晓。” 老人家耳背,敲门声大得厨房的玻璃都在轻晃,黎晓撑着墙面站起身,把脚踝处蹭起的一处薄皮直接抿掉,趿拉着拖鞋忍痛匆匆下来开门。 叔婆穿着全是泥的胶鞋,一看就是刚从水田里回来。 她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把篓子摆在桌上开始往外掏东西。 两根玉米,一捧茭白,还有一把还坠着紫白花扁豆。 “炒一盘够不够?”叔婆问。 “够,够。”只有黎晓一个人,当然够。 “自己会做饭吃?”叔婆又问。 “会,会。”黎晓说。 叔婆看向灶台,瞧见了倚在角落的半袋米,又打开冰箱,看见了自己的鸡蛋。 “冰箱怎么不凉哦?” “坏了吧。” “坏了不会叫人来修?也要拿桶煤气来哦,电磁炉烧菜怎么好吃?” “好,好。” 叔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不解她怎么这么听话,什么都应下。 “叔婆,我家里的水电是你交的还是舅公交的?”黎晓趁机问:“还有楼顶的瓦片也翻捡过了。” 叔婆掀开她的电饭煲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抓起抹布开始擦台面上的一点酱油渍,说:“大概是村里一起弄的。” “村里会弄这些?”黎晓其实有点想不明白。 “之前规划湿地的时候一起弄的吧。”老人家其实也不肯定。 她把黎家的前门打开了,阳光铺进堂屋里,照得红砖地都光亮起来。 “这些不要的,收拾掉。”叔婆指着那堆盖着雨衣的农具说:“前后通通风,人住着才舒服。” 说完,她又背着篓子走出黎家,站在篱笆墙外看了看送她的黎晓,摆了摆手说:“要吃什么,去田里摘。” 她始终没有笑一下,一如既往挂着脸。 不禁让黎晓想起那天她捶胸顿足,倒在地上呜呼哀哉的样子,她大声咒骂郑秋芬是讨债鬼,骂黎晓的爷爷是短命鬼,生的儿子也是短命鬼。 然后叔公在她的哭骂声中拿了钱把郑秋芬推出门外,黎晓就在门后同郑秋芬打了个照面,她的眼睛肿得没模样了,但还是一脸平静,伸手打死了黎晓胳膊上的一只蚊子,撇下一抹血。 黎晓挠了挠胳膊上的痒处,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苟延残喘的蚊子咬了一口,她手肘刚才撞在墙上也很疼,一定会淤青。 屋里的小桌上还摆着叔婆送过来的几样菜,漂漂亮亮像是特意为之的陈设。 黎晓早上起来还没吃过饭,拿起一根玉米闻了闻,肚子里忽然冒出一声很响亮的‘叽咕’。 老式电饭煲什么都能做,煮玉米鸡蛋也不在话下。 “加一点点盐,会更甜。”郑秋芬说:“煮玉米、芋头、番薯的时候都可以加一点点。” 黎晓在水龙头的冲刷下剥开热烫烫的玉米衣,只见是一根五彩斑斓的黑糯玉米。 她晾了晾,张口咬下的时候就做好了费劲的准备,但除了被玉米粒缝隙里残留的热水烫到之外,玉米本身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啃。 这玉米是刚从杆子上掰下来的,咬下去的都能感觉到新嫩,黎晓咀嚼的时候每一颗玉米都很轻易地在她唇齿间爆开来,内里的甜浆几乎是糯米的质感,而且更加香。 她在外头吃过的最好吃的玉米是在客运站的小卖部里,那锅蒙着保鲜膜的黄玉米蒸煮了一天,很多玉米粒都爆开了,看起来就黏黏的,牙一啃就一排排脱下来。 甜是甜的,也足够糊烂,但就是有种过头的感觉,远不如现在这根,该怎么说呢? “完美啊。” 黎晓就站在水槽边吃光了一根玉米,她转着圈打量玉米芯子,把留在凹槽里的小小胚芽都抿出来吃干净。 玉米吃完了,浸在凉水的鸡蛋就被黎晓捞了上来,凉透的鸡蛋不黏壳,剥起来利利索索,但蛋黄还是温热的,正好。 土鸡蛋的个头小小,蛋白柔嫩,蛋黄的颜色很灿烂,质地也更绵细,这世上连壳用白水煮的鸡蛋都叫白煮蛋,但真不是一个味。 黎晓没沾酱油,白嘴吃了一个,吃得嘴里一股蛋黄的干香味。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荫,发觉自己饱了,又或者说是满足了。 风从她背后扑过来,轻轻拢着她,细细的发丝在她脖颈上挠着。 秋分是平分秋季的意思,过了秋分,秋季就过半了。 北方的秋天很长,但老家的秋天只有数天而已,一半浸在夏里,另外一半眨眼间就凝成了冬。 黎晓觉得这阵秋风都还是温温的,残留着夏的潮气。 雨衣上面都是灰尘,塑料老得发脆,黎晓不敢去掀,只有小心翼翼扯下来堆在一旁打算扔掉。 各种农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当初是匆匆忙忙被推到一旁,好挤出位置来安放冰棺的。 黎家还有水田,但自她爸爸生病之后就赁给别人种了,这几年的租金都是叔婆收着,所以黎晓还钱时她仔仔细细算了很久,说自己不会多要黎晓的,而后黎晓又拿了金戒指出来,这个一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老人几乎是不知所措了。 农具轻易不会坏,黎晓将锄头、耙子、铲子、镰刀一一摆开来,蹲在一旁看着。 “要扔掉吗?”她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蚝壳窗 第4章 种子 黎晓原本想着把那些农具送人,但是用得着的人家中都已经有了,用不着的人更是不需要。 扔掉,黎晓有些舍不得。 农具后头还藏着一只篓子,黎晓把它扯出来之后才发现还有一只小小的在里面,这是她小时候背过的。 这两只竹篓都变成了红棕色,如铁锈一般是竹子氧化后的结果。 黎晓把那只小背篓拿在手上,没闻到什么霉味,也没看见霉斑,篾条甚至还很光润。 这叫她怎么丢得下手? 潺坑村也有几间荒屋的,房子都是歪的,草植的触须钻进门窗、砖缝里去,把屋子涨得碎裂开来。 作为一个九年无主的庭院来说,黎晓院里的杂草实在不算很多。 她甚至沿着毛茸茸的南瓜藤寻到了一只葫芦形的大南瓜,黄绿皮子。 可郑秋芬没种过南瓜,村里种南瓜的人户太多了,黎晓记得秋天后门的石阶上经常会刷新各种大小颜色的南瓜,总是绊她一跤。 “又有人送来一个南瓜!上一个还没吃完!奶奶我明天不想吃南瓜圆子啦。” “那就吃南瓜饼。” “炸的,我要炸的,我不要蒸的!” 有了这个盼头,她带着一天好心情去上课。 黎晓蹲在南瓜边上,伸手拍了拍它,南瓜的声音是闷闷的,很实在,但这实在又可靠的声音让黎晓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应该是小鸟的馈赠吧?’ 她抬头看向自家的外墙,一只尾羽飞翘的黑白鸟儿在她的注视下飞走了,墙面上全是藤蔓攀爬过的痕迹,斑斑点点的棕绿色。 黎晓记得春日里茂盛的时候,卷卷的幼藤甚至能叩响她房间的窗户,但现在只有墙根底下有一点点蜿蜒的绿,这是才新长出来的细藤苗。 舅公住在隔壁村里,偶尔买河鲜会来一趟,顺便溜达一圈。 黎晓想着也许是他时不时就进来拔拔草,所以才没让这些草植蓬乱开来,也没让那果子树胡乱生长。 “应该是这样。”黎晓想着下次去见舅公的时候,要再给他提两箱牛奶。 院里的土地在郑秋芬手里是有规划的,除开后门那条被踩得板结的小路和前门铺了水泥的平底之外,剩余可以种植的土地差不多是一个左边窄右边阔些的‘凹’字。 那株瘦高高的桑葚树就种在篱笆院门边上,一到养蚕季,小孩都来摘。而橘树和枇杷树都种在屋子右边的,橘树离屋子近,枇杷树离屋子远。 后门一开,阶下两旁种的是葱、韭、蒜、香菜一类的,郑秋芬炒菜的时候敞着门窗,缺什么就快步走出来蹲在阶上一薅,随便冲冲切切就下锅。 黎晓扯断了一根细长的草叶,嗅了嗅,才发觉这根本就是长疯了的韭菜。 她又仔细看了看,杂草里偶尔还能找到一些蔬叶,尤其是茼蒿、萝卜特别的分叉绒绒叶,它们甚至都还长在原来的地块里,虽然因为没有打理采摘而近乎野化了,但闻起来的确就是那味道。 郑秋芬用的菜种大多还是老种子,所以能够自己播撒繁衍。 得益于此,黎晓竟然还能在土地里看见活着的,郑秋芬的痕迹。 她眼睛一热,眼泪止不住地漫出来。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在潺坑村其实也是育苗播种的季节,所以秋分那一日的雨是催苗的好雨。 葱蒜香菜都还可以再种一波,菠菜、茼蒿甚至是最佳时期,还有那种嫩嫩小小的鸡毛菜,不到一个月就能长成,一大堆炒完只剩一碟子。 “长得快的菜就是没滋味,煮煮面还可以,炒么,还是油冬菜好吃的。”郑秋芬说。 秋分种油冬菜,霜冻后味道更甜,如果是春播,反而抽薹抽得乱七八糟,而起吃起来粗拉拉的,满口渣子。 黎晓去超市买了一双皮手套,在院子里拔了一上午的杂草。 叔婆第一次从门口摆过去的时候黎晓没看见,第二次她背着手走过来,那张耷拉着的老脸被篱笆墙托住了。 “拨拨到一边,晒晒,烧烧掉。”她挥着一个大大空空的老丝瓜指挥起黎晓来。 “烧掉?”黎晓是见过郑秋芬做这事的,一下想不起是为什么了。 “嗯。”叔婆把把那个老丝瓜怼到黎晓怀里,又扬扬一个小纸包,说:“要种油冬菜嘛,烧了之后灰拌进土里才种的好。” 黎晓抱着那个轻飘飘的,已经晒成棕褐的老丝瓜,又接过来用纸包包着的油冬菜种子。 她其实只是想把院子稍微整理一下,不愿冬日落得一副萧索相,并没有想种菜。 但,叔婆戳戳她手里的纸包,道:“这个时候不种油冬种什么?油冬最好吃了,其他鸡毛菜随便撒一点啦,这个菜种是本地的矮油冬啦,最好吃了,肥甜的。生菜啊,包菜啊,花菜啊,也都好种的。我看人家种的散花菜好吃,不要实花菜,你去不去买苗?我打听来是在镇政府旁边的小店买的,还会直接配好土。” 在黎晓记忆里,叔婆对她都没什么好言语的,忽然说了这么一番又多又密的,黎晓觉出来了什么,问:“叔婆想买种子、肥料吗?是我给您带回来,还是咱们一起去买?” 叔婆其实很不习惯黎晓这么懂事识礼,周到体贴。 黎晓在她眼里一直就是胆大包天的疯丫头,她以前跟郑秋芬吵架的时候,黎晓不但敢拉偏架敢回嘴,还甚至是敢骂她的。 就算后来她爸爸去世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长大了,这丫头的性子变得沉默了一些,但依旧是个犟脾气,回回见面也不打招呼,冷冰冰的,明明是欠债的,却一副债主模样,这叫叔婆很生气。 如今债还掉了,黎晓又变得这么乖,反倒叫叔婆心里别别扭扭的。 “那你带一点给我嘛。”她硬声硬气地说,似乎在掩饰一点不好意思。 读大学之前,黎晓甚至都没怎么出过小镇,她的小学在村里的祠堂里,初中和高中都在镇上。 公车经过学校的时候刚好是课间,黎晓瞧见学生三三两两在教学楼的回廊里谈天,还有学生跑在道上,争分夺秒去小卖部买东西吃。 这画面随着公交车一掠而过,黎晓恍惚间像是在回望过往。 秋天的种子店没有那么忙碌,但化肥桶、种子袋,以及一排排的育苗格还是挤得店铺都快没处下脚了。 农事,黎晓其实没做过多少,小时候下田也不是帮忙去的,而是抓泥鳅青蛙去的。 泥鳅还能养一养做菜吃,至于青蛙嘛,黎晓纯粹是喜欢,喜欢这小东西翠绿而矫健的模样,一蹦就能从她的课桌落到启星的手臂上。 启星,他…… 黎晓赶紧截掉自己的念头,可一晃眼,却真看见个拥有一头染金短发的少年在她眼前,巧合得像是从回忆里蹦出来的。 “姐姐,买什么?”少年至多二十出头,歪头笑着看她。 黎晓这才恍然,别过眼冲着墙上钉着的那排种子胡乱一扬手。 “香草啊?”少年走到她身后,说:“欧芹、莳萝、迷迭香,这些都好种的。” “都拿一包。”黎晓一时间不敢回望身后,缓了缓又道:“生菜种子,散花菜苗,都要一点,配点土来。” 小苗块从育苗的方格里起出来,十块也才轻飘飘的一袋,种子就更轻了。 “姐姐,加个微信吧。”少年给人的感觉很阳光活络,这个年纪的人也呆不到哪去。 黎晓抬起头,看清了他的脸,麦色肌肤单眼皮,看起来就像被阳光晒透的一把谷子,半点潮气都没有。 “为什么?直接扫给你不好吗?”黎晓的困惑在于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清丽。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手指在背后的桌沿上不安的抓挠着,说:“方便嘛,以后你要什么种子,可以直接问我。” 黎晓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干脆亮出二维码。 “再会。”她温声说,转身时那束低马尾轻轻一扬,像秋风一样宜人。 黎晓上学时还有同学称赞她各种好看,鼻子高挺小巧,皮肤匀净自然,眼睫毛那么浓,天然的内眼线,眼睛黑汪汪的,很像玩具熊的眼珠。 但渐渐地就没什么人这么直白地夸赞她了,地铁上下交错间掠过一个惊艳眼神,更像是意外她有这样一张脸。 疲倦和拮据能磨灭掉很多东西。 她身上的牛仔衬衫和帆布包都还是上学时买的,穿得久了,布料都很贴合身躯,有种懒懒软软的质感。 黎晓靠坐着车窗边,看着玻璃窗上虚虚的折影,抑制不住想起那个染了一头淡金发色的少年。 “好看吗?”他拨弄着头发问,耳垂上新打的耳孔泛着红,还痒,他不耐烦地抓挠着。 “别抓了!别用手碰来碰去的,感染了会烂的!”黎晓打掉他的手。 “不是说得烂一回才能不长死吗?”他不依不饶地问,笑时露出来的虎牙尖尖的,“好看吗?” “谁说的鬼话!?”黎晓只答前一个问题,避开他凑到近旁的脸,转身去拿橱柜里的茶罐子。 染了这金头发之后,他皮肤和嘴唇的颜色就显得更清透了。 黎晓一回身,他又贴到她眼跟前了,逼问道:“到底好不好看?” 黎晓在茶罐里翻找出两根茶梗,趁势轻轻抿住他的耳垂。 启星双手撑在黎家矮矮的灶台上,看着黎晓近在咫尺的脸,耳垂上传来刺痛时他反而笑。 黎晓强作镇定,躲着他的目光又去给他另外一边的耳孔穿茶叶梗。 “你要觉得不好看,我染回来。” “烧钱啊,还凑合。” 黎晓被他圈住了,只得侧了侧身,却像是送上了自己的脸颊。 腮上一烫,黎晓转脸张口想要呵斥,唇上又是一软。 黎晓紧紧闭上眼,闻见他身上淡淡啫喱味,非常老派的桂花香,是从秦阿公脸盆架上挖来的。 丝丝缕缕,譬如昨日,清晰可闻。 黎晓豁然睁开眼,公交车的冷气泛着一股金属味,她不喜欢,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窗外。 公交站牌旁的电瓶车停车位里,有个白衬衫黑西裤的人在摘头盔,头盔摘掉时他低着头拨散了被压扁的黑发。 公交车驶动,黎晓移开目光,那站台边的人却一下抬起头。 他还抓着一把头发,像是提着自己的脑袋。 这样子有点滑稽,但他的神情却郁郁的,像是阴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