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日雨,间了两日晴。
昨天晚上又落了一场雨,早起放晴。
郑秋芬是秋天出生的,如果是在春天出生,那应该叫春芬,夏天就叫夏芬,不过如果生在冬天,可能会叫冬梅。
但具体是哪一天,郑秋芬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身份证上的生日只是估计。
黎晓爸爸的生日是七月初三,那天郑秋芬会给儿子做一碗有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
黎晓的生日在腊月十九,也是一碗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
她母亲陈美淑的生日是腊月廿二,就差了三天,陈美淑带她去镇上吃汉堡,问她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黎晓自以为是,说:“给我补过生日啊?”
陈美淑冷哼一声,说:“是我的生日!”
“哦。”黎晓有点扭捏,但看看一旁的新衣服和新书包,她还是说:“妈,生日快乐。”
陈美淑没对她说过生日快乐,但实在的东西总比空泛的祝福好。
“你爸给你买什么了?”陈美淑有些得意地问,不等黎晓给爸爸找补,她又说:“买个屁。”
黎晓倒仰在床尾从门望出去,看见外头干干净净的天,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回忆都驱逐出去。
她想着接下来是割稻谷的日子了,希望晴好爽朗的天气能久一点。
床单和窗帘晒在屋顶,昨傍晚看见雨云拉扯的时候黎晓收进来了,今天要再晾出去。
屋顶大半是盖瓦的,但是有一处平台,方便秋冬天翻晒被褥。
黎晓站在平台上看看左边和后边斜斜的屋顶,隐约觉得瓦片的颜色有些深浅不一,青苔也疏疏落落的,旧瓦上才有,新瓦则……
“新瓦?”黎晓走过去细看,喃喃自语道:“谁还替我翻过瓦了?”
舅公、叔婆、秦阿公都年纪大了,轻易不敢攀爬。
黎晓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窗帘和被单抻平,站在围栏往下看时,只看到密密水网绕着人家、水田还有远处的青山,邻人零零碎碎点缀在其中。
黎晓住的这个村子叫做潺坑村,小时候只觉得村头是水,村尾是水,前门是水,后门也是水,长大了才晓得自己住在一片绿汪汪的湿地里。
听超市的老板说镇上这些年在进行湿地保护,有意在潺坑村里发展一些文艺项目,所以主道旁的房屋都由政府出资修葺过了,岛外的超市就是政府出钱做的篱笆墙和门头。
但黎晓家处在腹地,没有沾到这个光。
秦家比黎晓家还偏一点,应该是自己出钱翻新的。
从高处往下看,黎晓依旧能把秦家院子看得清清楚楚,只那院子不是从前的石墙泥地乱青苔了,看起来古朴而整洁,院里也不那么杂草丛生了,只停着一辆黑色的电瓶车。
黎晓低头往下探了探,看着院里空空的菜畦。
其实这个季节能种的菜还多呢,先别提萝卜那些了,就是叶菜都还有一轮好熟的,但黎晓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又怎么会种下那些无人收获的菜?
黎晓轻轻将落在围沿上的一粒小石子弹落,转身进去了。
在屋瓦的覆盖下,楼梯顶到的地方还有个小阁楼,黎晓在那扇小门边顿了顿,伸手缓缓推开。
这里原来都是存放一些冬被的,但现在只放了两只郑秋芬的樟木箱子,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两只箱子在,所以这个恣闭了多年的小房间并没有很难闻的气味。
阳光从高处的蚝壳窗里透进来,把这屋子照得波光粼粼,黎晓彷佛置身在海水下,周身充斥着淡淡的咸味,彷佛是谁的唇蹭到了谁脖颈上的薄汗。
黎晓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在她的胸前里横冲直撞,挤压了她的呼吸,几乎叫她喘不上气来。
像是过分的紧张和欢欣,又像是极度的羞耻和愤怒。
她像是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崴了一下,撞在墙上,索性贴着墙滑下来,就窝在墙角里看这空荡荡的楼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几声叫唤。
“阿晓,阿晓。”
老人家耳背,敲门声大得厨房的玻璃都在轻晃,黎晓撑着墙面站起身,把脚踝处蹭起的一处薄皮直接抿掉,趿拉着拖鞋忍痛匆匆下来开门。
叔婆穿着全是泥的胶鞋,一看就是刚从水田里回来。
她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把篓子摆在桌上开始往外掏东西。
两根玉米,一捧茭白,还有一把还坠着紫白花扁豆。
“炒一盘够不够?”叔婆问。
“够,够。”只有黎晓一个人,当然够。
“自己会做饭吃?”叔婆又问。
“会,会。”黎晓说。
叔婆看向灶台,瞧见了倚在角落的半袋米,又打开冰箱,看见了自己的鸡蛋。
“冰箱怎么不凉哦?”
“坏了吧。”
“坏了不会叫人来修?也要拿桶煤气来哦,电磁炉烧菜怎么好吃?”
“好,好。”
叔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不解她怎么这么听话,什么都应下。
“叔婆,我家里的水电是你交的还是舅公交的?”黎晓趁机问:“还有楼顶的瓦片也翻捡过了。”
叔婆掀开她的电饭煲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抓起抹布开始擦台面上的一点酱油渍,说:“大概是村里一起弄的。”
“村里会弄这些?”黎晓其实有点想不明白。
“之前规划湿地的时候一起弄的吧。”老人家其实也不肯定。
她把黎家的前门打开了,阳光铺进堂屋里,照得红砖地都光亮起来。
“这些不要的,收拾掉。”叔婆指着那堆盖着雨衣的农具说:“前后通通风,人住着才舒服。”
说完,她又背着篓子走出黎家,站在篱笆墙外看了看送她的黎晓,摆了摆手说:“要吃什么,去田里摘。”
她始终没有笑一下,一如既往挂着脸。
不禁让黎晓想起那天她捶胸顿足,倒在地上呜呼哀哉的样子,她大声咒骂郑秋芬是讨债鬼,骂黎晓的爷爷是短命鬼,生的儿子也是短命鬼。
然后叔公在她的哭骂声中拿了钱把郑秋芬推出门外,黎晓就在门后同郑秋芬打了个照面,她的眼睛肿得没模样了,但还是一脸平静,伸手打死了黎晓胳膊上的一只蚊子,撇下一抹血。
黎晓挠了挠胳膊上的痒处,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苟延残喘的蚊子咬了一口,她手肘刚才撞在墙上也很疼,一定会淤青。
屋里的小桌上还摆着叔婆送过来的几样菜,漂漂亮亮像是特意为之的陈设。
黎晓早上起来还没吃过饭,拿起一根玉米闻了闻,肚子里忽然冒出一声很响亮的‘叽咕’。
老式电饭煲什么都能做,煮玉米鸡蛋也不在话下。
“加一点点盐,会更甜。”郑秋芬说:“煮玉米、芋头、番薯的时候都可以加一点点。”
黎晓在水龙头的冲刷下剥开热烫烫的玉米衣,只见是一根五彩斑斓的黑糯玉米。
她晾了晾,张口咬下的时候就做好了费劲的准备,但除了被玉米粒缝隙里残留的热水烫到之外,玉米本身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啃。
这玉米是刚从杆子上掰下来的,咬下去的都能感觉到新嫩,黎晓咀嚼的时候每一颗玉米都很轻易地在她唇齿间爆开来,内里的甜浆几乎是糯米的质感,而且更加香。
她在外头吃过的最好吃的玉米是在客运站的小卖部里,那锅蒙着保鲜膜的黄玉米蒸煮了一天,很多玉米粒都爆开了,看起来就黏黏的,牙一啃就一排排脱下来。
甜是甜的,也足够糊烂,但就是有种过头的感觉,远不如现在这根,该怎么说呢?
“完美啊。”
黎晓就站在水槽边吃光了一根玉米,她转着圈打量玉米芯子,把留在凹槽里的小小胚芽都抿出来吃干净。
玉米吃完了,浸在凉水的鸡蛋就被黎晓捞了上来,凉透的鸡蛋不黏壳,剥起来利利索索,但蛋黄还是温热的,正好。
土鸡蛋的个头小小,蛋白柔嫩,蛋黄的颜色很灿烂,质地也更绵细,这世上连壳用白水煮的鸡蛋都叫白煮蛋,但真不是一个味。
黎晓没沾酱油,白嘴吃了一个,吃得嘴里一股蛋黄的干香味。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荫,发觉自己饱了,又或者说是满足了。
风从她背后扑过来,轻轻拢着她,细细的发丝在她脖颈上挠着。
秋分是平分秋季的意思,过了秋分,秋季就过半了。
北方的秋天很长,但老家的秋天只有数天而已,一半浸在夏里,另外一半眨眼间就凝成了冬。
黎晓觉得这阵秋风都还是温温的,残留着夏的潮气。
雨衣上面都是灰尘,塑料老得发脆,黎晓不敢去掀,只有小心翼翼扯下来堆在一旁打算扔掉。
各种农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当初是匆匆忙忙被推到一旁,好挤出位置来安放冰棺的。
黎家还有水田,但自她爸爸生病之后就赁给别人种了,这几年的租金都是叔婆收着,所以黎晓还钱时她仔仔细细算了很久,说自己不会多要黎晓的,而后黎晓又拿了金戒指出来,这个一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老人几乎是不知所措了。
农具轻易不会坏,黎晓将锄头、耙子、铲子、镰刀一一摆开来,蹲在一旁看着。
“要扔掉吗?”她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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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蚝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