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贺景明望着空荡的座位摩挲下巴。窗外蝉鸣渐起,他突然想起昨天瞥见的,她脚腕上那串古老钱币——在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日落的余晖浸透走廊时,贺景明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教室里的日光灯管次第熄灭,他望着窗外逐渐浓稠的夜色,忽然听见帆布鞋踏碎光斑的声响。转头望去,祝春和背着沾满颜料的画板立在门口,发梢还沾着几缕柳絮,像是从画布里走出来的人。
她径直走向座位,动作利落地从抽屉抽出素描本。贺景明倚着门框,忽然开口:“祝春和。”少女转身的瞬间,夕阳正好掠过她微蹙的眉梢,将她的轮廓镀上层朦胧的金边。
“说好的今天见,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他故意拖长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祝春和睫毛轻颤,不满道:“又没和你约定好。”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发丝掠过他手背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苦艾裹着栀子的香气。
终于在蝉鸣声摇晃的第七个清晨,贺景明推开教室门,对上了祝春和垂眸整理画具的侧影。晨光穿过她耳后的碎发,在课桌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他的书包放在桌面,金属挂件发出清脆声响,少女像是被吵到了,突然抬眼,那双总蒙着薄雾的眼睛掠过他的脸,看着他好像又要逗她的样子,指尖熟练地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贺景明看着她转过去的后脑勺,喉间溢出又气又笑的闷哼——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被副耳机堵得哑口无言。
他厚着脸皮戳了戳祝春和,语气收敛了玩笑:“喂,不逗你,说真的,我有事儿问。”
祝春和慢悠悠转过头,眼神里带着点警告:“最好是正经事。”
“你这阵没来学校,是生病了?”
听到这话,祝春和咬了咬下唇,像是在斟酌,吐出的字却硬邦邦的:“和、你、没、关、系。”说完便重新戴上耳机,低头继续画画,再不理人。
贺景明愣了愣,随即气笑了——这分明是学他之前的调调。行吧,她还真是有样学样。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就到了艺术节。班主任李国立来宣布消息时,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芜城三中向来不光成绩拔尖,这类活动也办得隆重,总说要让学生们有段鲜活的青春。
每个班得出个节目,艺术委员许欣冉为此愁了好几天。大合唱最省事,可别家班都玩着花样,这么一比就显得太普通。纠结半晌,她还是决定去问班主任——毕竟最终拍板的是他。
果然,李国立那死板性子,满脑子都是艺术节后的期中考,只希望排练时间越短越好。
许欣冉回班宣布时,大家倒也没太意外。相处一年,谁还不知道李老师的脾性?何况是重点班,能匀出的时间本就有限,艺术节的重头戏,大家心里都有数,多半还是看艺术班的。
“有个事儿得说下,”许欣冉有些忐忑,“合唱需要四手联弹伴奏,有人愿意试试吗?”
班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
“我来。”祝春和忽然举起手。
许欣冉眼睛一亮,简直像见了救星。“那还差一位……”
话没说完,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我来。”
祝春和惊讶地转头,身旁的贺景明冲她挑了挑眉,眼里带着惯有的不羁。
许欣冉这会儿看俩同桌跟看恩人似的,在旁边念叨个不停:“真是太谢谢你们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差点就想用现成伴奏混过去……太麻烦你们了……”
“没事,小意思。”祝春和及时打断,还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许欣冉被这笑容甜得心头一软,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发飘。
许欣冉一走,祝春和就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贺景明的胳膊:“你可以吗?还有,排练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贺景明指间的笔转得正溜,闻言只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钢琴嘛,略懂。周末?”
“去我家不太方便,”祝春和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校服袖口,“要不然……”
“去我家。”她的话还没说完,贺景明就截了话头,仿佛早猜透了她的犹豫,“不远。”
周末午后,祝春和抱着琴谱站在地址所示的别墅前,脚步猛地顿住。雕花铁门后,那栋米白与深褐相间的别墅气派又雅致,而隔开两院的矮栅栏那边,赫然是她住了整个童年的房子,院子里的花依旧生机盎然,院角那棵歪脖子梧桐还是她小时候爬过的模样。怪不得看地址时觉得眼熟,原来竟是隔壁。
“杵在这儿当雕塑?”贺景明开了门,松垮的灰色卫衣套在身上,领口微敞,露出一点锁骨。他侧身让她进来,“进来。”
祝春和跟着他穿过铺着青石板的院子,目光总忍不住往栅栏那边瞟。阳光落在膝盖上,恍惚间,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的钝痛好像还残留在骨头上。“你家什么时候搬来的?”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怀念,“我之前住这里的时候,这栋房子一直空着。”
“前年买的,”贺景明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嗒”地撞在栅栏上,“偶尔才来看看。”
祝春和愣了愣:“那去年暑假我回来住了阵子,怎么没见过你?”她记得去年夏天还在老房子住了半个月,每天傍晚都在院子里浇花,从没见过隔壁有动静。
“我六月底才正式搬过来的,”他转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这么说起来,我们俩可真是缘分不浅。”
他忽然停下脚步,客厅的玻璃门就在身后,暖黄的光线漫出来,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钢琴在客厅,”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刻意的调笑,“接下来,可就剩我们俩单独待着了。”
祝春和被他语气里的戏谑弄得脸颊发烫,又气又无奈,只能攥紧琴谱往客厅走,丢下一句:“赶紧练琴,少胡说八道。”
他望着她背影,嘴角的笑意里还藏着点温柔。
客厅里,空气里还浮着未散的琴音。贺景明指尖刚离开琴键,最后一个音符便颤悠悠地落进 silence 里,祝春和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侧头看他时眼里还带着点未褪的惊讶。
“真没想到你会弹琴,”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点了点,发出细碎的声响,“而且弹得这么稳。”明明她负责的高音声部带着跳跃的主旋律,他的低音伴奏却像条妥帖的绸带,始终稳稳托着她的调子,连呼吸都像是踩着同一个节拍。
贺景明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掀起个漫不经心的弧度,指尖在琴箱边缘敲了敲:“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切。”祝春和嗤笑一声,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
他却没接茬,转而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早过了十二点。“练了一上午,不累?”他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开道轻响,“想吃什么?附近有家新开的面馆,味道很不错。”
“都行啊。”祝春和也跟着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肩颈,“你定就好。”说话间,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冰凉的触感,混着窗外透进来的暖光,倒生出点说不清的惬意来。
面馆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骨汤的香气吹得满室都是。祝春和低头挑面时,手腕上的三圈佛珠顺着动作微微滑了下来,露出一小片细白的皮肤。紫檀木的珠子被磨得光滑,那串珠子还有一小串挂坠,和她脚腕上挂的一样,都是五枚金钱币。
“这珠子戴了很久?”贺景明忽然问,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祝春和指尖顿了顿,把佛珠往小臂上推了推:“外公给我求的,保平安。”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夹面条的动作慢了半拍。刚才练琴时,她抬手翻谱的瞬间,珠子滚过琴键,蹭出一串清越的响,比他弹错的那个和弦好听多了。
从面馆出来,祝春和走在前面,手腕上的珠子随着步子轻轻晃悠。
“你刚才弹到第二乐段时,”祝春和忽然回头,手里还捏着没扔的面巾纸,“左手别总绷着,和弦要像海绵一样,能把我的高音裹住才对。”她说着,手指在空中虚虚按了几个音,指尖划过空气的弧度都带着韵律。
贺景明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没接话,心里却把她的话拆成了碎片——海绵?裹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总觉得弹出来的音都带着点硬邦邦的棱角,他开始有点后悔以前没有认真学钢琴了。
“喂,听见没有?”祝春和见他走神,伸手戳了戳他胳膊。指尖刚碰到他的衣服,就被他手腕带起的风扫了一下,她下意识缩回手,腕间的佛珠“嗒”地撞在一起。
“听见了,”贺景明抬眼,嘴角又挂上惯有的笑,“海绵嘛,回头我找块海绵抱着练?”
祝春和被他逗得皱眉,却忍不住弯了嘴角:“正经点。艺术节那天要是出错,丢的可是全班的脸。”
“知道了,祝老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她耳尖泛起的红,笑意更深。
回到别墅,刚坐下,祝春和就发现琴谱上多了几个小字。是贺景明的笔迹,在她标记的难点旁边写着“像踩棉花”“慢半拍”,字迹苍劲有力,在有些枯燥的琴谱上,倒显得有点可爱。
“你这是什么批注?”她举着琴谱笑他,贺景明凑过来看,肩膀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两人都顿了顿,他先退开半寸,挠了挠头:“怕记不住,你说的海绵太难懂,棉花好点。”
祝春和没说话,低头翻谱时,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
重新开始练,贺景明确实松了不少。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转音处卡壳,但至少不再像上午那样硬邦邦的。祝春和弹到高处,余光瞥见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学她抬手的弧度,忽然就忘了接下来的音符。
“错了。”贺景明立刻指出,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祝春和瞪他一眼:“还不是你看我看得走神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像在撒娇。
他果然笑得更欢了:“哦?祝老师也会错?”
“闭嘴,练琴。”她红着脸抬手去推他,却被他抓住手腕。他的指尖刚好落在佛珠的缝隙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木头传过来,像电流一样窜到心里。
贺景明也没想到自己会抓住她的手,愣了愣,赶紧松开。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剩下琴键余震的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祝春和才小声说:“继续吧。”
他“嗯”了一声,指尖落在琴键上时,却比刚才轻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刚才碰到她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着佛珠的温润,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祝春和回到房间,刚把琴谱放进书架,手机就震动起来,是林如许的消息。
「排练顺利不?贺景明没给你添乱吧?」
她坐在书桌前回复:「还好,没添乱,比预想中认真。」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林如许就打来了电话,背景里隐约有翻笔记本的声音。「我刚做完英语阅读,跟你喘口气。」她的声音带着点轻松,「他真能跟上?我总觉得他那性子坐不住。」
祝春和转着笔想了想:「还行,就是有些地方太急,得盯着他慢下来。不过教的指法他记得挺快,下午顺第三段时没卡壳。」
「那挺好啊,」林如许笑了声,「省得你一个人费劲。许欣冉昨天还跟我念叨,说就怕你们俩磨合不好,毕竟四手联弹最讲究配合。」
「慢慢练呗,」祝春和望着桌上摊开的画纸,上面是没画完的礼堂素描,「他说下周六想去礼堂试试琴,合排前总得适应下。」
「行啊,有需要的话跟我说,我认识学生会的人。」林如许顿了顿,又问,「练了一天累不累?我听许欣冉说那曲子挺难的。」
「还好,就是手腕有点酸。」祝春和想起贺景明下午突然递过来的矿泉水,瓶身还带着点凉意,「他……倒也不算难相处,就是嘴有点欠。」
「哦?怎么个欠法?」林如许的语气里多了点好奇。
「就……总爱说些有的没的。」祝春和不想细说他逗自己的话,含糊带过,「比如笑我弹琴时皱眉像小老太太。」
「噗——」林如许笑出声,「这确实够欠的。不过他要是完全正经,你估计还不习惯吧?」
祝春和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好像是这样,他要是突然规规矩矩的,她大概会更不自在。
「对了,下周日合排要穿校服吗?」林如许忽然问,「艺术班说他们要穿演出服,咱们班没说呢。」
「不知道,许欣冉没提。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还得练配合。」
「也是。」林如许那边传来妈妈喊吃饭的声音,「那先不聊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再琢磨琴谱了。」
祝春和放下手机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透了。她走到画板前,把没画完的礼堂素描又铺展开——舞台中央的钢琴位置还空着,之前去看场地时匆匆勾勒的轮廓太潦草。
笔尖落在纸上,她忽然想起许欣冉说的话:“钢琴就放舞台左侧,正对着合唱队,你们俩得坐在前面。”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描摹着琴凳的位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到时候她和贺景明要并肩坐在所有人面前。
手指顿了顿,炭笔在纸上蹭出一小团灰。她想起今天练琴时,两人胳膊偶尔碰到一起的触感,贺景明的袖子总卷到小臂,皮肤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气息。要是在台上……
“想什么呢。”祝春和小声嘀咕,把注意力拉回画纸上。钢琴的线条渐渐清晰,她特意加重了琴盖的阴影,又在旁边画了两个挨得很近的琴凳。
手机又亮了下,是贺景明发来的消息:「下周六下午三点去礼堂?」
她看着屏幕,指尖在“好”字上悬了两秒,又加了句:「提前半小时,我想再顺遍谱子。」
发送后没几秒,那边回了个懒洋洋的“行”,还加了个敲琴键的表情。祝春和看着那个表情,忽然觉得他好像就在眼前,嘴角挂着惯有的笑,指尖转着笔说“听你的”。
她放下手机,重新握住炭笔。舞台的灯光、合唱队的站位、钢琴的光泽……画面一点点丰满起来。画到琴凳时,她无意识地让两个座位的距离又近了些,仿佛这样,到时候哪怕不小心碰到对方,也能显得自然些。
窗外的风卷着蝉鸣掠过,隔壁的灯光依旧亮着。祝春和望着画里的舞台,忽然有点期待下周六——不是因为要去试琴,而是想看看,当那架钢琴真的摆在所有人面前时,贺景明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嘴上说着“随便练练”,指尖却比谁都认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二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