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可想好了。”
拭雪的声音里没有担忧或质疑,平静得让卫恕起疑,他不由得试探道:“你……不愿意?”
拭雪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不愿意,反正这也是迟早的事,至少前世,卫恕在卫夫人寿辰那日当众揭露自己的男儿身后,并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治罪,镇北侯府还是一如既往地深受皇恩。
那时候的拭雪,一心只想独占眼前人,所以她极力反对卫恕此举,惹得卫恕极其不快,两人也愈发离心。
但现在她不会了,哪怕卫恕会迎娶长康县主,践行自己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的诺言。
“只要公子愿意,奴婢支持您的一切决定。”拭雪朝他笑道。
卫恕双眸沉了沉,看向拭雪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这样,你就再也不能在我身边伺候了。”
拭雪怔住。
这么快就要打发她走了?
她垂眸,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会高兴,结果更多的还是失落。
卫恕见状,俊脸闪过一抹讥诮,继续道:“这样,成婚之前,我会请母亲为你相看一处好人家,毕竟卫府有家训,男子年过四十方可纳妾,你能等,母亲也舍不得看你蹉跎了岁月呀。”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带着刺。
这才是真正的卫恕啊,一个因为她对卫夫人马首是瞻,所以对她倍感厌恶的卫恕。他骨子里的反叛使他对卫夫人的撑控厌恶反感至极,连带着她这个内定的妾也没得到过几分好脸色。
昨夜的相谈甚欢,果然只是昙花一现。
拭雪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朝卫恕绽出一抹坦荡的笑,“公子,若是这样,奴婢自有奴婢的好去处,便不劳您费心了。”
四目相对,卫恕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似乎在斟酌拭雪话里的真伪,见拭雪并无闪躲之意,突然就嗤了声,别过头去道:“这样最好。”
拭雪转身去给卫恕拿鞋子,“所以,公子是打算借此机会向陛下坦白吗?”
卫恕思索了一瞬,有些泄气,“再说吧。”
欺君之罪,搞不好整个卫府都要人头落地。
拭雪自然懂得卫恕的顾虑,卫夫人为了卫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若是向世人坦诚,便好比将自己的皮肉一层层地剥开,暴露于人前。
卫恕还没有这个勇气,但拭雪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机遇,让他生出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决心。
静待花开吧。
至于另一个阻碍,拭雪道:“公子若是担心夫人的身体,那大可不必,她老人家的心悸之症,其实没那么严重。公子有什么想法,尽管放手去做,夫人迟早会想通的。”
拭雪说完,拿起一旁的金错刀,将卫恕的鞋头一一割开,递了过去,“公子的脚也大了,鞋子肯定会挤,先将就一下。”
见对面毫无反应,拭雪疑惑地抬头,却见卫恕神色怪异地盯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好半天,他弯腰穿上鞋子。
看着他漏在外面的十根脚趾头,拭雪忍俊不禁,“噗呲”一下笑了。
卫恕略显窘迫,却轻易不肯露怯,他朝拭雪扬了扬下巴,“不是说好要替我净脸的吗?这里背光,咱们到外面去。”说罢率先走了出去。
拭雪连忙和衣跟上,还未走至洞口,迎面便是舒爽的风。环顾四周,发现山洞离江边只有几丈远,她身后便是茂密的丛林。此时潮汐已退,几块巨石冒出了头,卫恕蹲在上面,用手掌掬起一捧水洗脸。
拭雪看着他的背影,才刚年满十八的少年郎,双肩却宽得跟摆在她后罩房的架子床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往上面扑。
察觉到拭雪的打量,卫恕转头看了一眼,便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拭雪从小布袋里掏出了剃刀,木梳,还有胭脂与傅粉。
卫恕眉头又是一拧。
拭雪笑道:“泡水了,用不了了。”说罢将东西放了回去。
卫恕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找了块石头坐下,仰起脖子示意拭雪动手。
平日里这种事情都是卫恕自己动手的,今日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想劳动劳动拭雪。
薄薄的剃刀在卫恕白得发光的脸上游走,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拭雪极其认真,她可不想遗漏掉一根毛刺儿。镇北侯府的三姑娘,脸蛋儿就该是完美无瑕的。末了,她又伸手在卫怒的下颌摸了一巴,满意地翘起嘴角。
男人嘛,脸刮得再干净也还是会露出少许青黑的胡茬,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惜傅粉不能用了,不然高低也得给公子遮一遮。”拭雪道,又摸了摸卫恕的眉,“眉也不用修了。”
时下流行弯弯的柳叶眉,但卫恕不喜欢,他的眉形是十分浓重的,拭雪几个无法,只好说服他稍微修细点儿,勉强多了几分女气。
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正说要替卫恕梳头,却见他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一张脸在朝阳的照耀下透出苹果一样的红润。
拭雪心头悸动,猛地后退一步,局促地拢了拢散落在肩头的秀发,一头扎到了江边。
水中有倒影,拭雪看见了与自己平日里的精致截然相反的模样,不说蓬头垢面,至少也是不修边幅,难怪卫恕眼珠子都不带错开的,敢情早就在心里嘲笑她一百八十遍了。
洗了把脸,拭雪垮着脸往回走。
卫恕已恢复平常,因为头上的钗环都被河水冲散了,他只好扯了条的藤来扎头发。
望着高高束起的墨发,拭雪没好气地走过去,一把就解开了,“这样不好看,还是扎辫子吧。”
“女孩子”嘛,总得有女孩子的样。
卫恕没有反驳,任由拭雪给他扎了两条马尾辫,他肩宽,这样一来,反倒掩盖了些许。
拭雪替自己也梳了两条,这才问卫恕:“公子,走哪边?”
卫恕道:“先沿着江岸往上走吧,应该能遇到来搜救的人。”
主仆二人刚抬腿,拭雪忽然发现对岸有个人在朝他们挥舞着胳膊,身影隐约,心下一喜,忙指着那道:“公子你看,那有个人!”
卫恕定睛一看,却见树影幢幢下,一团模糊的暗影正一言不发地朝他们招手。
拭雪正想开口呼救,却被卫恕打断:“是熊!”
寒意猛地从脚底升起,直蹿脑门,拭雪忽然想起外祖父曾提起过,熊是十分聪明的,它们会模仿人打招呼的样子,人一旦被吸引过去,便是死路一条。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黑影,这次终于看清了,是一头黑熊,此刻它正与他们隔岸相望。
此地不宜久留!拭雪二话不说拉过卫恕,拔腿就跑。
卫恕怔了一瞬,便任由她牵着了。
二人沿着河岸往回走了一程,太阳渐渐攀升,山风也染上了热意。
突然,拭雪停了下来,她转身望着背后,面色凝重,“公子,你说那头黑熊会不会跟上来?”
卫恕道:“你说呢?再不跑,我们就要成为它今天的第一顿了。”
拭雪打了个寒战,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般,“公子,若我们猎了那头黑熊,这场比试是不是就赢定了?”
卫恕显然是吓了一跳,稍微拔高了嗓音,“你不要命了,那黑熊半丈有余,一掌拍下来,你我脑袋都要分家。”
“那就不要让它靠近我们。”拭雪道,眼里全是跃跃欲试,“公子,奴婢不愿就这么空手而归,遭陆准耻笑,奴婢想让他知道,卫家能深得圣眷,是因为咱们有真才实学,有忠肝义胆,不是那些只知踩在父辈的肩上坐吃山空的禄禄无为之辈。”
一口气说完,拭雪抬起头,与卫恕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夜空中最明亮的星也不过如此。
卫恕就这么看着她,良久,他突然笑了,“你这好胜心倒是让我自愧不如。”
拭雪就当卫恕是在夸她了,凑近一步道:“怎么样,干不干?”
卫恕道:“我身上只有一把金错刀,实在不敌。”
拭雪说这好办,“看见那根木桩了吗?我们再割些藤来绑住,将它吊到树上,再在木桩两边抹上蜂蜜,接下来,便只等那黑熊筋疲力尽,再一刀结果了它。”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去哪找蜂蜜呢?
拭雪指着不远处的石缝,说蜂巢就在那。
卫恕茅塞顿开,“你就是看见了那玩意儿才想着要猎熊的?”
拭雪痛快地承认了,“不然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哪。”
卫恕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拭雪却忙着分配任务,“公子割藤吧,奴婢去采蜜。”
由不得卫恕拒绝,拭雪找来干柴原地开始钻木取火,然后将冒着浓烟的树枝放到蜂巢下。蜜蜂被熏得四散奔逃,拭雪则趁机将整个蜂巢给掰了下来。
那厢,卫恕也将木桩吊起来了,拭雪将蜂蜜抹在上面,便拉着卫怒跑到一块山石后面躲了起来。
那只嘴馋的黑熊果然被蜂蜜吸引了过来,它直起肥硕的身躯,伸长了脖子,用长满倒刺的大舌头去舔木桩。
拭雪与卫恕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不得不说,甜滋滋的蜂蜜对熊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纵使已被木桩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它还是满眼渴求地一遍又一遍伸出粉红色的舌尖,直到“轰”地一声,这只庞然大物倒下了。
卫恕拔出金错刀,飞奔上前,使尽全力一刀捅进了黑熊的脑袋,飞溅的血花喷了他满身满脸。卫恕大步后退,只见黑熊挣扎了几下,渐渐就没了气息。
“成了!”卫恕朝已经冲出来的拭雪喊道。
拭雪笑得合不拢嘴,掏出帕子揭开,掰了一块蜂巢塞到卫恕嘴里,“公子真厉害!”
清香与甜蜜瞬间盈满整个囗腔,明明只是一小口,卫恕却觉得整个身子都似泡在蜜糖里。这种陌生的感受让他极为无措,便将蜂巢咽下,故作严肃道:“正事没完,你还有心思顾着吃!”
拭雪笑道:“不吃早饭,哪有力气干活。”说罢又塞了一块蜂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