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还带着的些许燥热,入夜之后,山风一吹,便消失得不影无踪。
这股寒意随着风,一缕一缕地飘进山洞里,拭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向对面面不改色的那人,俏脸红晕未褪,头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行,您是主子,若伺候不周,回去了夫人要责罚。”
卫恕没理,径自往地上一坐,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骄矜大相径庭,“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僭越’一事?”
他笑得开怀,是拭雪两辈子都没见过的爽朗,不由得看痴了。
不得不说,卫恕这一身皮囊真是顶顶好的,若忽略他的嗓音,女装一穿,步伐再迈小些,外人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长相英气的少女,根本就不会往其他方面多想。
就恍神的这么一会,卫恕已经躺下了。拭雪叹了口气,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人拉了起来,央求道:“一人退一步,一块躺着吧!”
卫恕身子一僵,“不行,男女授受不亲!”
拭雪“哎哟”一声,“我的公子,这山洞就这么大点地,分开睡一起睡有何区别?在外人眼里,您是个姑娘家,在您的眼里,奴婢就是个用惯了的物件,左右也没什么影响,还是身子要紧。”
卫恕定定地看着拭雪,见她一脸坦荡,只觉得异样,脱口而出:“那你呢?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拭雪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瞬才道:“您是我家公子呀,是奴婢的主子。”末了她又加了句,“奴婢对您,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似是怕他不信,拭雪竖起三根手指就要发誓。
“好了,我知道了。”卫恕打断她,别过脸,耳尖微红。
拭雪满意了,又拿了已经烘干的衣裳给卫恕,让他当被褥盖着。
两人并排躺下,背对着背和衣而睡,却一点睡意也无。
身下暖烘烘的,拭雪拥着自己的外袍,一股烟熏火燎过的味道。另一边的卫恕一样纹丝不动,一时间,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公子,衣服都被熏臭了。“拭雪突然开口。
卫恕“嗯”了声,并无接话的打算。
拭雪又道:“公子,一会有蚊子怎么办?”
卫恕道:“那就将衣服蒙到头顶。”
拭雪“哦”了声,“公子……”
“庄拭雪……”卫恕一下坐了起来,语气无奈,“你若觉得紧张,我可以另起炉灶。”
拭雪惶惶地转过头,死鸭子嘴硬,“奴婢不紧张的。”
卫恕嗤笑:“庄拭雪,你这一紧张就问东问西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放心,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不会对我生出龌蹉的心思。”
被卫恕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心里的小九九,拭雪一时只觉尴尬。她平日里伺候卫恕,离得虽近,却都是在正儿八经地忙碌,哪怕守夜,也是一个人窝在碧纱橱里打盹,与卫恕都隔着两三丈远呢,哪像现在,两人躺在一块,跟小夫妻似的,近得几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能不紧张能不胡思乱想么?
这可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急急岔开话题,“公子怎么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奴婢,怪生分的,又没见您这般喊掬露几个。”
卫恕叹了口气,他的脸庞逆着光,拭雪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所以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就变得尤为清晰,“我都不知道她们姓什么,怎么喊?”
拭雪是惯会抓重点的,马上“咦”了一声,“那您又是怎么知道奴婢姓庄?”
似乎被问住了,卫恕清清喉咙,往地上一躺,这才慢腾腾道:“一个姓氏而已,知道就知道了,哪来那么多问题。”
拭雪:“……”
她手掌枕着脸颊,借着即将熄灭的火光看着卫恕。
真正漂亮的人果然连睡觉都这么好看,脸上的肉完全不会往下跑。
一想到这,拭雪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让卫恕看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晓得是美是丑。
她不动声色再次调转身子,只留给卫恕一个乌溜溜的后脑勺。
火光熄灭了,倦意袭来,卫恕慢慢合上眼皮,却听拭雪又道:“公子,要是陆准那厮真的上门提亲,那怎么办?”
没头没尾的,卫恕却听懂了。
今日这场比试,是他们输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不还有母亲顶着。”卫恕仍闭着眼,不见丝毫紧张。
侯府主母西琳性子爽辣,陆准在她那可讨不了好。
话虽如此,拭雪却晓得这场比试对卫恕有多重要,这是他这十八年来,第一次向世人证明自己,却被她硬生生给毁了。
“原本公子铁定能赢的。”拭雪万分懊悔。
前世,卫恕是真的赢了陆准。
拭雪还记得,落日余晖下,他手握缰绳,背影挺拔,鞍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战利品,只一次就让人领教到什么叫将门虎女,卫家那位深居简出的三姑娘,竟也是弓马娴熟,巾帼不让须眉的。
卫恕慢慢睁开双眼,戏谑般道:“你竟能未卜先知了,也是厉害。”
拭雪嘟囔:“奴婢不是未卜先知,奴婢就是知道。”
可惜,因为她的重生,这一次卫恕不仅没有扬眉吐气,还错失了长康县主。
拭雪想起前世卫恕为了长康县主不顾一切的模样,突然间发现自己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如果他们是彼此命定之人,纵使相隔天涯,亦能重逢。上京城多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缘分的人,即使只隔着一条街,也不会轻易相遇。
就如她与卫恕,朝夕相处近十年,哪怕她使尽浑身解数,该发生的一样也没发生,甚至似今日这般心平气和,有商有量的对话,也像偷来的一般,短短一个多时辰,卫恕对她说的话都抵得上从前十天了。
拭雪将这一切归功于患难见真情,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偷笑,笑着笑着,她又难过起来。
明儿脱困之后,卫恕又会对她爱搭不理的吧?果然人都是贪心的,只得了他那么一点儿好脸色,就开始妄想他会日日笑脸相迎了。
不可能的,卫恕厌恶她,拭雪是知道的。
好在重活一世,她已经不再奢求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了。这辈子,她想试试另外一种生活。
所以,她应该先拿到身契……
思绪飘远,困意来袭,拭雪掩嘴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变重。
她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此时,卫恕缓缓睁开双眸,黑暗中,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重地砸在拭雪身上。
……
一夜无梦。
拭雪动了动脑袋,想找到一个更为舒适的睡姿。她很快就得逞了,双唇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又往旁边的热源拱了拱。
倏地,她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俊颜。
“公、公子……”
卫恕不答,他眼神清明,也不知道醒了多久,就这么任由拭雪枕着自己的胳膊,两人挨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拭雪脸上,她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忙不迭移开压在卫恕胸前的手,拭雪坐起,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公子,夜里有点冷,所以奴婢就下意识地靠过去了。”
卫恕也坐了起来,嗓音还带着一丝慵懒,他眉宇微挑,“那你拿我的胳膊当枕头,又是为何?”
拭雪羞愧得无地自容,没办法,谁让他的身子那么暖和,跟个小火炉似的,抱起来又那么舒服,她自然就爱不释手了。
反正再多解释也是多余的,拭雪便缄口不言了。
卫恕等了许久,等不来拭雪的回答,哼了声:“亏得我,现在胳膊都还麻着。”
拭雪一听,连忙换上讨好的笑容,上前为他揉捏。
常年练武的手臂,肌肉紧实,将里衣的袖子都撑得满满当当,手感极妙。拭雪捏了一会,不敢留恋,免得亵渎了这朵孤傲的寒梅,便提议替卫恕净脸。
卫怒觑着她,“你带了剃刀?”
拭雪说这是自然,“奴婢几年前就备上了,只是一直无用武之地,今日能服侍公子一回,也是它的造化。”说罢捡起地上的衣裳,朝卫恕歪了歪头,“公子,奴婢服侍您更衣。”
卫恕依言站起,拭雪将手里的外袍用力抖了两下,一转身,面色剧变。
“公子,缩骨之期到了。”拭雪垂头丧气地扯了把卫恕的衣摆。
难怪原本宽松的里衣变紧了,原是他的身体又长回了应有的模样。
两年前,十六岁的卫恕身长已近八尺,这可愁坏了卫夫人,毕竟放眼整个上京城,也找不出这般魁梧的姑娘,这样的高大英武,更为惹眼几分,一个不慎便会将身份暴露。这欺君之罪,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卫恕先前已经因为倒仓之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如今又添一层烦恼。后来,还是明川医馆的杨先生每隔百日来为卫恕施针,强行为其缩骨,卫恕才得以继续以卫家三娘的身份在上京城中立足。
好巧不巧,今日就是百日之期。
眼下这件外袍肯定是不合身了,却也别无他法,拭雪将外袍往卫恕身上套,语气颇为幽怨:“公子,您明知道今日就要行针,为何还要答应与陆准比试?”
卫恕语气淡淡:“我记岔了,以为是明日,况且,按照原计划,我们昨日傍晚就应该打道回府的。”
所以都是她的错喽!
拭雪越想越懊恼,看着卫恕这一身不合身的衣裳,这份懊恼更是到达了顶峰。
好在只是身量长了,腰没粗多少,拭雪为卫恕系好绦带,低头瞅瞅短了一截的裙摆,又叹了口气。
她是个高挑的美人,缩骨之后的卫恕只比她高了半掌,两人站一块,一个娇美一个清冷,十分地赏心悦目,现在好了,卫恕一下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这对比实属明显。
没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大不了他们避开搜山的人,悄悄潜回侯府。
卫恕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笑道:“怕什么,大不了不做这卫家三娘。”
拭雪蓦地抬头,“公子,您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