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婆在这个家一待便是五年。
五年光景,从老少相宜到拂名病逝,而后言朝闭关不出,阿魈哭着将照水托付,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阿魈的天塌了。
临行前他道,即便埋骨废墟,也誓必磨骨塑肉,将天重新顶起,因为他的天下还有照水。
倘若现在阿魈得知两年不见的照水已将他这个哥哥忘了个干净,不知他的天会不会再塌一次。
想到这,艾婆叹了口气,起身吹熄了蜡烛。
*
照水噔噔噔绕着木梯跑上阁楼,矮小的门框堪堪能直进一个七岁小儿。进门后房梁离脑袋不过一尺,再过两年怕是要躬身进房了。
矮阁楼原本用来归置杂物,年久积满了陈灰。有日照水寻家犬摸了上去,登时如获至宝,打了水提着笤帚就要上去打扫,艾婆拗不过,合力擦洗布置一番改成了他的新卧房。
照水对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欢喜极了。
放下碗碟,照水一眼便看到窗台前的书案上果然又多了一个小玩意。
这次是个竹编的孔雀风筝,金翠尾羽作工精细,足有两臂长。照水拿起来左瞧右看,爱不释手。
前两日,同窗阿成与阿代在学堂中拌嘴,比谁的爹风筝做得好,照水这才知道他们都有爹做的风筝。
他自小跟在艾婆身边,依稀记得还有阿叔和哥哥,却好像离开他许久了,久到他以为那可能是个梦。爹娘就更没见过。
照水觉得自己好惨。
可现下又不觉得惨了。照水喜不自胜的摆弄着风筝,莫名想起今日的黑衣人来,还有每每在窗台同一个位置出现的糖糕。照水想了想,眼珠一转,心里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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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在灶房屋顶的茅草里躲了足足一个月有余。
每日在宗门浑水摸鱼,入夜便提早偷溜回家,爬梯上房往备好的茅草中一躲,守株待兔。师父重启闭关多日,没人管得了他,照水已然忘了他师父老人家简单粗暴的罚人手段。
这日月朗星稀,月光莹莹往院中一洒,清晰可见灶房顶上的茅草微微动了动。
照水已在干草堆里斜趴了半个时辰,口干舌燥,手酸脚麻,抬头望去正对着阁楼的窗台前依旧没有动静。
眼看着就要挺不住,照水苦恼的叼起一根枯草嚼起来。
忽的一个修长的黑影纵身越上了院墙,照水屏息看他几步轻功点地,轻松便翻到堂屋屋顶,踏在泥瓦上如履平地,竟让人丝毫不查。
少倾,他两脚往飞檐侧一勾,俯身倒吊着鬼鬼祟祟朝窗台递东西。
“爹!”
照水掀开茅草脆生生喊道。
黑衣人被这嗓子吓得不轻,脚尖一松,顺着房檐倒头要栽下去,屏息间只见他飞速攀住檐尾,单手悬在了檐上,又伸出另一手稳稳接住滑落的瓦片。
照水被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就要往相连的阁楼墙上爬,嘴里念叨着,“爹我来救你!”
脚下没有借力之物,照水挂在墙边徒劳的蹬。头顶松动的瓦片接二连三的摔出脆响,照水手上卸了力,啊的一声踩空往下坠,脖子与胸口却陡然勒紧,竟是让人拎小猫一般提了上去,环在胸前捂住了嘴。
艾婆提灯出来查看,地上躺着摔碎的瓦片,她仰头看了看,沉思片刻,轻轻唤了声阿魈。
陆闻听得心下一紧,随即看到檐下那只大狗在哈哧哈哧摇尾巴。
*
身后的黑衣人似在晃神,照水伸出食指往他腰间戳了戳,他竟岿然不动毫无反应,只好呜呜哼了两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陆闻退开些许松了手,见照水摇摇晃晃站不稳,又伸手捉住他的腕子,顺势捏了捏。
太瘦了,陆闻心道。
照水任他牵着,杏仁般的大眼将他上下打量。
这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身形虽不甚高大,却是习武之人的挺拔之姿。月亮一照,唯有那双深邃眉眼里透着锋芒般的光。
“你是我爹?”照水歪头问,清脆的音调带着天真的上扬。
见他一言不发目光闪烁,便期切的又问了一遍,“你是我爹吗?”
从未料到这一出的陆闻正想着如何作答。
“爹你比别人的爹都矮一截,我会不会以后也长不高啊?”
照水絮絮叨叨,有些苦恼,已然默认陆闻是爹了。只有爹才会给自己的孩儿做风筝。
陆闻一时不知该先回哪个,索性如实答道:“我是你哥哥。”
开口便是少年人独有的低沉破锣嗓子。
照水眨着长睫问:“那你为何要偷偷摸摸的来见我?”
陆闻不假思索的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又是这种回答,艾婆和师父也总拿这句话搪塞他。
照水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摸不透长辈们到底藏了多少惊世骇俗的秘密。
他们不想说,自己不问就是了。
照水说:“可我是捡来的,我没有哥哥,只有阿婆。”微微拧起的眉梢间蕴着若有似无的倔强。
能有爹为何不能有哥哥?陆闻顾不上问那么多,听到他说没有哥哥,有些急了。
“你没有哥哥?你再想想?”
照水使劲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唔,没有。”
陆闻天塌了般把他盯着。才两年不见,他就不记得曾给他把屎把尿的自己了,小白眼狼!
“那你现在有了。”陆闻只好说。
“你没有弟弟吗?”照水好奇道。
“我有.....”
“那为何还要认我作弟弟?”
“.....”
陆闻稀里糊涂被他绕晕了。
他挠了挠头,硬生生岔开话题,“听说你是言朝的关门弟子。”
“哦~你也想找我偷学筮宗心法。”照水撅嘴叉腰得意起来。
“可以吗?”陆闻顺着他说。
“当然不可以!”照水一脸义正言辞,“本门心法不能外传,入门前我在祖师面前发过毒誓的。”
“还要发毒誓?”
“哎呀,就是宣誓。不过我可以教你观星。”
说完便拽着陆闻坐下,又将冰冷的小手放到陆闻温热的掌中与他紧紧握着。
照水哪懂什么观星,成日在筮宗呆坐着犯困了,梦里也不踏实,二十八星宿会轮流从书卷上蹦出来喊他的名字。
他仰头煞有介事指着天边以北最亮的那颗星道:“你知道这颗星叫什么吗?”
陆闻摇头,偏头看着他月色下神气灵动的小脸,等他解答。
“对了,我还不知你叫什么。”照水转而问道。
陆闻略一思忖,答:“此意。”
这是他的小名,出生那年母亲托村里的秀才取的,说是大名粗俗好养活,便想取个雅致些的小名。
到了壑村大伙都唤他阿魈,离开后沿用回本名。至于小名,他希望照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这个名字的亲人。
“我叫照水。”照水朝他弯了弯眼睛,笑盈盈的自报姓名。
“嗯。”陆闻应着,心道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你还没说那颗星叫什么。”
照水拢着双膝一字一顿道:“此、意、照、水。”
陆闻一愣,心内仿佛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再看照水,他小鹿般清澈的眼中盛着满满的情真意切。
陆闻哭笑不得道:“油嘴滑舌,你跟谁学的?”眼睛不自觉落到照水精巧的小鼻梁上。
孩时阿姐笑话他的时候就喜欢轻轻刮他的鼻尖,现下他也忍不住想伸手。
照水露出被拆穿的讪讪,“你怎么知道.....”他嘟囔着,没有说下去。
是偷听到师父言朝曾这么对故友说过,他便记下了。以二人之名并称星宿,一定是手足至亲才可说吧。
“这招不许对别人用。”陆闻正色道。
“以后你是我哥,我自然不会对别人用。”
“也不许再认其他哥哥。”
照水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你。”
陆闻哑口,他在江湖漂泊的两年间寡言少语,如今竟嘴笨到连小小照水也说不过了。
他叹了口气,又有些想发笑,一板一眼道:“好好修习心法,少学这些花花肠子。”
“哦!”照水睁着黑亮剔透的大眼满口答应着,尚不知给星宿起名为何就是花花肠子了。
陆闻看他乖巧模样,想去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手伸到一半作了罢,朝下扶住他的肩往身前一揽,稍稍运功,两人飘飘然落在了丁香树下。
照水还有些发懵,却见他转而朝着院墙疾走去竟是要不告而别。
“哥!”照水叫住他。
陆闻差点一头栽在院墙上。他也不恼,回身看向照水。
披着皎洁,照水笑得像月宫中偷跑到凡尘逍遥快活的小兔仙,看得陆闻蒙面下忍不住牵起嘴角。
“你慢点,后头又没人追你。”他双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喊着,喊完挥了挥手。
“一旬后我会再来。”陆闻说道,飞身隐没而去。
照水掰着指头算了算,倏然眼睛一亮。
一旬后的五月二十是他入村的时日,也是他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