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言朝痴坐在床榻下,握着拂名苍白的手,他伏于榻前恸哭。
忽而,一阵衣帛撕裂之声混杂着一群□□狂徒的淫邪怪笑声贯穿耳际。抬眼望去,人墙脚下是少女一言不发坚忍含恨的泪眼。
远处被三五壮汉按倒在地的少年,手指生生嵌入泥土直至血肉模糊。他哑声哀求过路的镖队,他们摇摇头走了,头顶的杏黄色“剑”字镖旗猎猎作响。
少年绝望的眼中几乎溢出血来。
风声骤起,飘零的落叶瞬息被利刃斩作两半,牙帐旁圈着“康”字的玄武幡上赫然溅起一道热血。
一名头戴遮帽,鹤羽银袍的男子提着血淋的横刀走来,转瞬间兵匪横死遍地。
男子解衣裹住地上女子,捂着浸血的腰腹,带领少年一路奔逃,身后有人穷追不舍。
女子力竭,挣脱他们搀扶的手道了一句:“救命之恩,来世再报。”又柔柔望了少年一眼,决然朝着另一条小路舍命而去。
追兵被引开,只见她纵身跃起,投下了悬崖。
*
“姐!!”
陆闻惊呼着醒来,他坐起猛喘了几声,满脸不知是泪还是汗。
梦中所经历的痛与恨在胸中激荡,随着五觉恢复清明,又逐渐被按下,只剩浅浅一道刻骨的痕。
他抬头环视四周,身下是一张旧草席,脚边搁着两个水碗。除此空地之外堆满了干柴,这才想起这是赤刀门后院的柴房。
两年前他带着爹的遗物来到赤刀门认师,继任门主柳蒙将刻有陆长犹的令牌掷在地上,骂着叛门之徒,将他扫地而出。
隔日,陆长犹门下弟子葛清将他从偏门领了进去,安置在了此间柴房,一住便是两载。
*
屋外天已蒙亮,陆闻起身随意打了井水冲了把脸开始练刀。
柴房外立着一排十字铁梨木桩,木桩外罩的铁片甲胄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力深处堪堪只剩一绺细筋将断不断,显是拿捏过力道。
陆闻已将陆长犹教的隐刀诀熟烂于心,他默念心法,一手扶鞘一手抽刀横于胸前,两腿分立目视刀尖,成待战之势,继而气沉丹田俯身疾冲出刀。
俯仰开合间,极速之下刀光如游龙惊起,凌空将一尺外的木桩生生劈断。
辰时,月亮门外端着食盒的赤刀门弟子看得倒吸冷气,只想拍手叫好。
陆闻有所察觉,扬手朝身后一送,利落归刀入鞘。
“师弟,葛清师兄让我送些吃食过来。”弟子脸上堆笑,心说不愧为陆门主之子,日后定大有可为。
“多谢师兄。”陆闻看了他一眼,接过食盒。
弟子忙道:“我叫谢云骁,你叫我云骁也成。”
陆闻迟疑的点点头,往屋内走去。
*
“别忙着吃饭,先把师兄们的武服洗了!”
石门外大摇大摆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打头一人气焰嚣张。
此人是现任门主柳蒙名下弟子祁越,后头跟着两个初级弟子,抬了一大筐汗味熏天的鹤羽武修服进来,往井边一撂,叉手退到旁边看戏。
谢云骁现出鄙夷之色,转身匆匆离开。
祁越原是师从陆长犹门下,因欺压百姓屡教不悔被逐出了师门。陆长犹失势后又投到柳蒙门下。
葛清师兄曾劝诫他,能在赤刀门长留已实属不易,不宜多生事端。遂在其多番刁难之下,陆闻一忍再忍。
陆闻没有理会,径直往里间走去。
祁越只当他忍气吞声不敢造次,又蹬鼻上脸道,
“听闻你入师无门便在门派中四处偷学,这做派,倒是承了那欺师灭祖,通党谋逆的陆.....”
话还未完,一根木筷贴着他的皮肉插进了肩头的衣袍里。
祁越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见陆闻目露寒光,右手执在了刀柄上。
那把刀他认识,玄铁揉入黑晶锻造而成,四尺长的刀鞘上烫着浮云鎏金线。
是陆长犹的争鸣刀。
祁越嗤了声,“想与我较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怒目圆瞪,抽出横刀双手以全力迎头砍了过去。
陆闻单手挡下,错步与之执刀相抵,沉声道:“你也配?!”
祁越只觉浑身一震,被他的内力击退数步,单膝跪倒在地。抬头时争鸣刀如虹贯日般横扫至眼前,祁越满脸惊惧,起身拼死护住,霎时刀尖迸发出垂危的星火。
陆闻收势,不予他喘息之机,长腿回身旋踢,将祁越踢翻至墙角,吐出一大口血来,随即腾空而起,双手持刀以死招劈下。
顷刻间刀风化作雪刃掠杀而去。
*
“刀下留人!”
葛清赶来喝道。
陆闻蹙眉,雪刃收锋停在祁越头顶。
祁越看着眼前被斩落的发丝,怪叫一声吓晕过去。旁边的小弟早已看得脚软,跌跌撞撞的要将祁越往外抬。
“拿走。”陆闻道。
小弟明白过来,忙不迭的把一人一筐拖走了。
谢云骁跟在葛清身后,意犹未尽的看着刀柄在陆闻掌中旋了一周,反手归鞘,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猛然发现这半大小子竟与自己一般高了,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已有股凌人的锐气。
“奇才啊,我在你这么大时才将刀拿稳呢!若我没看错的话,方才的风刃是隐刀诀第八层的招式吧?颇有当年陆门主之风范。”谢云骁溜须拍马道。
葛清则眉头紧锁一脸担忧,“连你都知道那是第八层,只怕.....师弟今日露了锋芒,此地已不宜久留。”
“你是没听到他是如何辱没陆门主的,换我我也忍不了。”谢云骁打抱不平道。
葛清横了他一眼,看他很不甘的住了嘴。
想起方才那祁越满口的欲加之罪,陆闻问:“五年前到底是何人追杀我爹?”
两年间的探查,山庄上下皆是三缄其口,不敢多提。
葛清犹豫片刻,依然是摇头,“已无从考证。”
“大祸临头了,还瞒着师弟做什么?”谢云骁不忿道,“我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柳蒙掌握了陆门主勾结朝廷逆党的罪证,之后他携隐刀诀绝章出逃途中遭息风阁暗杀。陆门主早已下落不明,所谓的罪状全凭他柳蒙狗屁不通的一面之词罢了。”
言语间像是早已对柳蒙派系有诸多不满。
“你....”葛清扶额,不及出声阻止,又听他断然道,
“我看定是他设法构陷陆门主,想取而代之!”
“住口!”
葛清赶忙训斥,四下环顾,怕隔墙有耳,继而剜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谢云骁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听到此处,陆闻蓦地心念大动,想起多年前在屿县阴暗小巷内的一遇。
那人一身鹤羽玄锦袍,将年幼如困兽的他轻易制住,蛊惑着低声在他耳边宣下嗜血判词。
——他日你若功成,天下之人想杀便杀。
瞠目间,面前柳姓刀客阴鸷的脸愈渐清晰起来。
陆闻眸中聚起寒光,攥紧的手发出轻响。
当年烙进灵魂深处,令他心神俱震的一句话,竟是柳蒙这刽子手手中的一记回旋镖,狠狠扎在了他的痛处。
葛清观察陆闻的神色,见他眼底已笼着沉重的杀气,暗道不好,此前不愿将传言跟他合盘托出就是怕仇恨乱了他的心智。
他按了按陆闻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切莫急于一时,你年纪尚轻,心性不稳,要想冲破隐刀诀九层,须得守心化境,暂时将过往放下。待到刀剑开锋那日,便是你出鞘之时。”
说完朝谢云骁示意,谢云骁便将搁置在一旁的食盒端来。
葛清又道:“我在扶岳楼有一旧友可暂将你收入门下,你在那潜心习武,柳蒙不会动你。”
他接过谢云骁端来的食盒递到陆闻手上,食盒透着温热。
“此事会迁连到你们吗?”陆闻心下歉疚。
“放心,见卿师叔素来不屑于宗门之争,我们既已归于他的门下,柳蒙也要顾念几分他这个师兄的情面。”
陆闻抿了抿唇,拱手道:“多有麻烦,往后.....”
葛清将他的手按住:“师父生前待我不薄,你我同门师兄弟,与我客气什么。”
又小声打笑他,“往后师弟若重夺门主之位,记得将师兄收回陆氏门下,也算不负尊师之名。”
谢云骁在一旁听得振臂高呼道:“还有我!也算我一个!”
陆闻只腼腆的笑笑。
“好了,去收拾吧,我这便飞鸽传书,好让你今夜能赶到,过去脚程也要好几个时辰。”葛清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闻摸着襟前一物道:“今夜我还得去一个地方。”
*
赤刀门依海而建,水上三道成行,由小及大相继汇成三方圆形武场。四道而过便是百顷的门派大殿,楼阁群宇灰瓦高墙气势恢宏,殿后一把倒插的倚天神刀石,自中间劈开,似是嗜血之槽,又似护殿而缺。
正殿内,柳蒙靠在金雕木倚上听一旁垂手站着的师弟钟须然说道,
“听消息说,皇帝身体欠奉,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早朝了。”
柳蒙随口道:“这病秧子,也不知能拖几时。”
钟须然瞧他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又说:“皇帝也心中有数,所以正着手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嗯。”柳蒙道:“皇帝身弱,子嗣单薄,这皇位早晚也是二皇子的。”
“若二皇子出个什么意外,大辛盛世恐难以为继。”钟须然鬼鬼祟祟斜了柳蒙一眼。
柳蒙皱眉道:“怎么?你想谋害二皇子,篡位当回皇帝试试?”
钟须然忙陪笑:“自是轮不到我等,可免不了有人野心达千里啊....”
柳蒙不解其意,抬眼道,“又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五大门派向来对庙堂事敬而远之。”
钟须然叹了口气:“剑引山庄如今与安王来往甚密,息风阁也往朝廷输送暗卫,连自古只闻江湖事的扶岳楼也放出风来,说皇帝在民间留了遗腹子。如今天下局势未定,门主不可坐以待毙啊。”
柳蒙略沉吟,唤道:“把祁越叫来。”
门外有弟子已等候多时,慌慌张张进来就跪,“启禀门主,祁越师兄遭人重伤,现卧榻不起。”
“谁干的?”柳蒙问。倒也觉得不甚奇怪,这弟子一向恃强凌弱,虽是条好狗,却也时常惹一身骚。
“是葛清领进来那小子。”
柳蒙还在寻思是谁,钟须然道:“陆闻?让一个入门两年的室外弟子给打成重伤?”
柳蒙听完,只觉面目无光。
“正是,弟子亲眼所见,这个陆闻已练至隐刀诀八层,风刃。”
“隐刀诀十层便入化臻之境,多年来能练至大成的也只有门主你还有陆....”钟须然没再说下去。
“当年陆长犹被我伤中要害,断然活不过一年,他如何能授武?”柳蒙不解道。
“当务之急是摒除后患。”钟须然在旁说。
柳蒙方起身负手吩咐:“派人跟着陆闻,势必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