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钻进了临城门最近的一处巷子,小巷曲折逼仄,二人像被带进了迷境般,七拐八绕到了湖边,竟是摸着小路出了城。
仓皇逃跑之下,女人已无暇捂嘴,婴孩便惊天动地的哭了一路,也哭不哑哭不累,就如给奋力追赶的二人加油鼓气的号角,更像抗议女人恶行的追命符。
湖边空旷,阿魈的轻功诀有了用武之地,刚掐诀运功,只见女人立在湖边,纵身一跃,婴孩的啼哭淹没在了湖水里。
阿六在身后边跑边喊:“快救命啊!!!”
阿魈飞鱼般扎进水里,双手用力一划,神龙摆尾之势便伸手捞住了襁褓举到头顶,另一手去拉女人,她却毫不挣扎的朝水底坠去。
阿六站在岸边想往里扎,大义凛然地叫了一句:“可我不会游泳!”
阿魈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扑通一声,阿六在水里扑腾起来。
阿魈看了一眼沉下水底的女人,举着婴孩转身往阿六身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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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女人是自己寻死。”阿六一边晾衣一边叹道。
“你也差不多。”阿魈说。
阿六理亏的撇撇嘴,看他正光着上半身,逗弄怀里脱去襁褓的小小一团男婴。
婴孩自出水后阿魈就没有离手,剥去襁褓光溜溜的,也不哭闹了,安静地贴在阿魈温暖的胸前。
一张小脸干瘪蜡黄,稀疏的额角胎发里埋着一颗红豆般的朱砂印记,嘴鼻却生得十分秀气精巧,毛茸茸的眉毛已初具剑羽之形。一双大眼雪亮的,焕发出新生的灵气。
一大一小就这么温柔的看着。
“带他回村里吧。”阿魈道,像是在朝婴孩允诺。
阿六点点头,“但是咱们的果浆都洗完了,小孩儿怎么办?裹衣服里带进去?”
果浆能染色,泡一下水只把残渣冲走,浆液却好像渗进了皮肉和衣服,于他们倒是无碍,却没有多余的汁液分给婴孩了。
阿魈心中一动,伸手朝裤兜里掏了掏,摸出个红果来,原是想多摘一个带回家给爹尝的。
“天意呐!”阿六看着他手中的杨赤华果捻着下巴高深莫测道。
阿魈将果子凑到婴孩眼前晃了晃,随手一握,便有汁液缓缓淌了出来,滴在他皱巴巴的小脸上,婴孩冲他眨了眨眼。
他伸指轻轻把汁液涂开,眉心一点,鼻尖一点,脸颊两侧揉一团,下巴再来一点。
阿魈看着自己的杰作,咧嘴笑起来,怀里的小家伙瞪圆眼睛,跟着也咯咯笑起来。
烈日下沉,树荫悄悄调转方位,阿六倚在树下被生生晒醒了。
他摸了摸树枝上的衣裳,干的差不多了,起身想叫一声阿魈,隔着半湾湖水,只见那个小小少年将婴孩视若珍宝的捧着,单膝跪在湖边倾身照着。
此时的湖面未起一丝微风,不见一缕涟漪,湖面如镜般虔诚地照着一大一小一双人。
“照水,以后就叫你照水如何?”阿魈轻声说。
小小照水应允般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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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魈因私自带回个婴孩,在院中罚跪了一个时辰。
初夏昼长,时至黄昏天边还烧着卷云,淡紫的丁香铺满院子,落在阿魈墨玉般的短发上久久未曾掉落。
阿六下学来找他,悄悄说:“尊者罚抄的离骚我帮你抄,这个我可帮不了你。”说完偷偷塞过来一张草毡,瞧着像是用鸡窝盘的。
阿魈倔强的将其推开,又揉了揉已疼到麻木的大腿。
一男子掀摆从堂屋阔步出来,身姿潇洒,长发高冠束起,额间一绺发髻垂在他清俊的脸上。
“拂名师长。”阿六恭敬地稽礼。
此人正是阿魈的父亲,也是村里新任的武学师长。
一年前天狗食月那日,父子二人重伤掉落观星台崖底,黑影状如山魈,甚幸被夜观天象的筮宗宗主言朝救起,阿魈由此而得名。
至于拂名之名由来,某宗主明目张胆的偏心罢了。
屋外风将庭中的丁香花吹得纷纷扬扬,风中散着清香,拂名抱恙的抵拳轻咳几声。
“师长,阿魈还要跪多久?”阿六问道。
“跪至知错。”拂名淡淡道。
阿六心里一沉,心说这恐怕要跪到地老天荒。
阿魈猛然抬头,头顶丁香簌簌落了一地,“我何错之有?!”
“留有牵绊便是错。”拂名微微张嘴,淡漠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阿魈欲辩解,心下又想起什么来,满腔不忿转瞬即逝。终了他无力的塌坐下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与他有缘。”
拂名悲悯地睨了他一眼,想起一年前决心收他为徒他却磕头叫爹时,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作想。
可缘之一字,于江湖游客是随口而出的洒脱恣意,却不是他们再能背负的。阿魈尚有稚子之心,这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小照水似是听到外头的争论,哇的一声哭出来。
拂名的脸上现出不易察觉的慌乱,阿魈心急如焚的想站起,还未得拂名点头,阿六已双手往其腋下一叉,从身后将腿麻的阿魈提起来。
阿六边扶边低声问道:“师长没有带过小孩?”
阿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我也是捡来的。”
阿六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说:“难怪!”想了想又不解道:“山外的孩子这么好捡吗?”
“所以山外险恶,你好好待在壑村,别肖想外面了。”说完,阿魈抖着腿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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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六还想跟进去看看小照水,院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如温玉般沁人之声。来人一身槿紫悬星衣,口唤着拂名悠悠而至。
此人虽面如风拂和清,出声也柔情蜜意,阿六却看得汗毛直立。
筮宗宗主言朝,传言活了几百年,隐于壑村且行庇佑之责,专司证道观星知天命,宗下弟子十数。看上去说是少年华姿也不为过,若是写进话本里,端的是个风流纨绔了。
此副面孔也就是在拂名面前,在筮宗大殿上,无人不知他是个冷面玉祖,连当年先帝病重请之续天命,也被一句难违给打发了,终是落得个宗门凋敝。
言朝行至近前,阿六忙拱手施礼叫着尊主,言朝连眼皮都没抬,一眨不眨的笑盈盈盯在拂名脸上,把拂名看得频频蹙眉。
阿六只好讪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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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还咳吗?又采了些药来,给你换个方子。”言朝关切问道,将两手拎着的大包草药放在案上,不客气的撩衣盘腿坐在茶案前,等着喝茶。
见拂名不前,又指了指其中一包,“这是给照水的。”弯眼笑得像是在邀功。
“有劳了。”拂名这才开口,眼中略带疏离。
言朝不甚在意,只抿嘴笑着看拂名席地而坐,修长有力的手指游走于茶盏间。
“松雪青。”言朝嗅了嗅茶香道。
拂名提壶的手一顿。
此茶是他以五种花草配制独门蜜酱煎煮而成,名字也是随口取的,除了阿魈和三两故人,无人喝过他的茶。
想到此前在壑村发生的种种,又觉不足为奇了。
“你什么都知道。”
拂名倾身与言朝倒茶,见他挑了挑眉,三指捉杯,以食指在杯腹轻轻敲了三下。
这分明是自己私下与挚友饮茶才有的习惯。
拂名深吸口气,皱眉看他。
言朝嘴角勾着一抹得逞的笑,施施然举起茶杯道:“上次拂袖而去,失礼了,赔罪。”
说完一饮而尽。
拂名恍然才想起他说的是月余前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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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不知言朝观星卜命,可窥见个中玄机,两人却总因此一言不合。起初拂名谅他有救命之恩,对他逾矩的亲近之意也可勉强放下成见。
纵是再料事如神,当听到他言语轻佻,说出自己何处有痣何处又有胎记时拂名简直恼羞成怒。要不是重伤未愈,他当场就拔刀劈了下去。
比之而言,上次的不欢而散显得不值一提。
不过是朝他说了一句,“你如此料事如神,可知我年岁几何?”
言朝便雷劈般呆在原地,眼中溢满痛苦之色,那一时的失魂落魄令拂名不忍,许是让他想到什么悲痛往事了。拂名不怪他无礼,倒是有些惭愧说了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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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名回过神来,举杯道了一句:“不必介怀。”仰面喝下。
言朝颔首,欲言又止。
他看向窗外,阿魈在打扫院中落叶,落英漫地,风一吹,彷佛什么都留不住。
“我也喜欢丁香。”他笑道。此时眼中风流云散,只剩下些许落寞。
拂名想说这是阿魈喜欢才移种过来的,想想还是算了。
良久后言朝起身,“我去看看照水。”言笑间神色竟有些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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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在酣睡,躺在邻家大婶送来的摇床里,吃过他配的药方后面色红润了不少。
阿魈在摇床边坐着,一手轻轻的推,一手拿着本手著书在读,行书笔锋落拓飘逸,如笔走龙蛇,是拂名的字。
他磕了磕门框,阿魈转头,这才看到身后立着尊主言朝,刚要张嘴,言朝嘘了声,低声道:“好生照顾我徒弟。”然后冲他挤了挤眼。
阿魈瞪大眼睛,欣喜的目送他离去。
言朝停在院中回望许久,隔着窗柩,拂名亦若有所思的将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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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百家亮起灯火,天上繁星如尘。
今日阿魈忙着照看照水,忘记做晚膳,来到灶房时拂名正灰头土脸的把烧好的菜往桌上端。
一个青菜,两碗黑乎乎的不明之物,麦饼倒是能吃。
两人硬着头皮吃饭,拂名夹了一筷黑菜送到阿魈碗里,“多吃点,长身体。”
阿魈也不示弱的挑了一块碳菜往他碗里夹,“爹也多吃点,好养伤。”
二人你来我往,父慈子孝,桌上黑菜横飞。
院中有人在叩门,两人这才止住笑闹。阿魈飞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位白发银霜的婆婆,约摸六旬,手上拎着包裹。见到开门的是个俊俏小孩,她愣了愣,笑吟吟的眼中多了几分蔼色。
“您找谁?”阿魈探头问。
“说是这里缺个婆子照料。”婆婆婉婉答道。
阿魈想了想,又问,“是谁说的?”
婆婆摇摇头,答非所问:“我老伴走了,余我一人在此,想寻个事儿做才有盼头。”
阿魈心下不忍,又想着照水还小,的确更需要女人照顾,便侧身予她进来:“那好,只是给不起太多酬劳。”说完要去接她手中的包裹。
婆婆笑着摆摆手,利索地提裙往里进,竟是脚下生风:“不妨事,不用你们给。”
“那谁给?”阿魈追着问。
婆婆又摆摆手。
灶房门敞着,拂名还在黑菜碗里挑白菜,抬头看到婆婆风风火火就进来了。她一看桌上猪都不食的菜,端走就倒,拂名嘴里塞着东西,不满道:“何人?”
阿魈跟进来说:“一个婆婆。”
拂名将筷一放,“我又不瞎,我是问她干什么来?”
婆婆麻利收拾着,一点不惧他的威仪。看那杯盘狼藉一地秽物似的,直念叨着得加钱,转头介绍道:“叫我艾婆就好。”
“谁命你来的?”拂名警惕道。
凡是此类问题,艾婆一概当听不见。
拂名想追问,猛然想起这是在壑村,已不是从前所处的是非之地,便没再多说。
不到一刻,三碗色泽鲜明香味扑鼻的菜肴端了上来。
葫芦鸡,九炼香卤,炒花芹。
“全是爹爱吃的!”
阿魈看得口水直咽,巴巴等着拂名先动筷。
拂名夹一块鸡肉往嘴里抿,还未嚼动,筷子就掷在桌上。
“难吃,换人吧。”他佯怒道。
艾婆像是遭受奇耻大辱:“不可能!尊者已经.....”
“尊者?”拂名眼睛一眯。
艾婆这才发现说漏了嘴,心中一跳。
“还是尊主?”拂名咄咄道。
艾婆心里又一跳。
“是言朝?”
艾婆跳不动了,只好低眉顺眼道:“正是尊主言朝。”
拂名满意的点点头,想起阿魈方才那句话,出了很久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