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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魈

作者:来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陆闻又来了,这次坐在屋檐上,右腿屈起左脚垂足,懒洋洋往下瞧。


    照水每每亥初才回家。白日在书塾进学,傍晚巴巴的和结伴散学的同窗拱手作别,又独自迎着落霞转去筮宗的衍星殿修习心法,直到万籁俱寂之时才打着夜行灯牵着条大黑狗一蹦一跳的回家。


    平日这个时辰,除了堂屋透出些微弱烛光,周身黑黢黢一片,就着纱灯也只能看到模糊一团黑影杵在房顶一动不动。


    起初它只探出个脑袋,隔远了能看到一双眼睛在眨,以为是黑猫,照水便朝它喵喵叫两声,进屋偷拿几只艾婆晒的小鱼干扔在屋顶,也不知它懂不懂自己的心意,只知那黑猫会张大双眼,期期艾艾也跟着喵一声,只是声音粗粝,不大动听。


    如今黑猫胆子越发大了,连同身子一整个都露在檐上,照水提灯一看,这硕大一只直挺挺坐着的哪是猫啊,分明是一个蒙面人!


    他只在话本里看到过这般装扮的人,不是刺客便是贼。


    照水也不过七岁年纪,当场吓得不敢动弹,他拽了拽脚边的大狗。


    大狗从未如此安分过,此时正端坐在地梗着脖子哈哧哈哧吐舌头,腆着脸朝房顶之人讨好乞食。照水气得不轻,难怪黑衣人来去自如不惹半声犬吠,想是很早就被收买了。


    再抬头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照水长长舒了口气,一边把狗往窝棚里拴一边责备道:“阿魈,今日看家不力,明日罚你少吃一块骨头!”


    屋脊后头噼里啪啦传来瓦片滑落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从屋顶出溜着栽了下去。


    不多时,又听到悉悉索索搭瓦的声音。


    艾婆听到动静,掌灯从堂屋出来,外衣上头披了件薄衫,瞧着又是在屋里枯坐守到现在。


    “照水回来啦,外头出什么事啦?”


    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朝照水舒展开慈祥的笑,艾婆转头看了看屋顶。


    “没事,就是个武艺不精的贼。”


    照水刚数落完阿魈,顺手接过艾婆手里的烛台,挽着她往里扶。


    艾婆佝偻着,照水才七岁,竟已不比艾婆矮多少了。


    他凑到近前借着烛光瞪大眼睛把艾婆看着,“您又守到现在?”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艾婆又守在里屋给他冬日穿着上天入地擦破的棉袄上绣花。这几日倒春寒囫囵收了尾,夜间屋里还是阴冷的,光坐着只动手人会要冻坏。


    艾婆笑而不答,只道:“饿了吗?灶上还温着蒸饼,新做了你爱吃的咸菜酱。”说完就要往灶房张罗。


    筮宗晚膳用得迟,现下虽不饿,却也可以塞下三个蒸饼。


    照水摸着尚饱的肚子,一听到咸菜酱,放下烛台一溜烟跑进了灶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两个碗,嘴上叼个饼,路过阿魈的窝旁还是大发慈悲地递了一个过去。


    “艾婆安歇!”


    照水探头甜甜喊了一声,飞快窜上了阁楼。


    艾婆笑着摇头,靠坐在床尾,将快要缝好的小袄置于腿上,发起了呆。


    烛影摇曳,夜暮包裹之下的一席天地,微光如盖,如梦似幻。


    *


    “阿魈!快点!”


    阿六坐在枝桠上手脚并用的忙活,瞥见同伴捧着手在看,催促道。


    被唤作阿魈的男孩伸舌舔了舔掌心,舌尖瞬间染上了殷红色,鼻底幽幽沁着一股奇异的花果香。


    “好甜啊,这果子我在外面从未见过。”


    他伸手又扯了个红果揣进兜里,将手中已捏碎的果浆往脸上胡乱一抹,一本正经道:“我有名字,我叫陆闻。”


    阿六大功告成的拍了拍手,满不在乎哦了声,毛手毛脚翻身往树下跳,脚下打滑,被稳稳落地的阿魈从后扶住。


    阿六感激地笑笑,顺势拉住阿魈的手,阿魈不自在地挣了挣,没挣开。


    二人不及小半丈身长,皆七八岁模样,稚嫩的窄脸上与身上鬼画符般抹满了赤红的浆液与碎叶。


    “宗书上有记载,瘴气生疟,有树曰杨赤华,其果状若枣,无核味甘,食之涂之不疟。日上中天而瘴气稀薄。”


    阿六摇头晃脑背完,捉着阿魈的手跑起来。


    “快到正午了,我们得趁瘴气最为稀薄之时穿林,咱们午休偷跑出来还得速去速回,不然少不了尊者一顿责罚。”


    二人手拉手一头钻进了灰沉雾霭的林中岔道。


    *


    阿六生于壑村,听新来村的阿魈讲起山外的世界不免心驰神往,便央求阿魈带他出去一探究竟,平日寡言慎行的阿魈竟很快点了头。


    壑村是祭厌山深处的村庄,与世隔绝,也是如今江湖中五大门派之一的筮宗隐匿之所。


    祭厌山绵延辽阔地势诡谲莫测,周边常年环绕瘴气,山中布满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之下是蛰伏的奇虫异兽横行。世人皆知有去无返,不敢踏足。


    村外难寻的除瘴之树杨赤华在壑村却是数步可见。村民长年累月食其果浸其味,遂出入山时便不再受瘴气侵扰。


    出山的路只此一条,此路瘴气尤其浓烈,连山中的野兽鸟虫都避之不及,阿六见村民们就是从这往返。


    *


    一路上苍郁巨树盘根错节直耸凌云,如古神之掌笼罩盘踞着他的领地。枝叶间源源不断渗出的迷雾将本就晦暗的前路又掩了个七七八八。


    阿六将腰间带着的火折子摸出来吹了又吹,嚷了一句,“这鬼地方连火都生不起来。”胡乱一扔,跑到阿魈身后躲着去了。


    阿魈拿着根棍走在前头,阿六捉着他的衣摆哆嗦个没完,二人彷佛置身于天地极寂之境,除了脚步和呼吸声就只听见阿六在后边“到了吗?到了吗?”翻来覆去地问。


    “别怕。”阿魈皱眉道,只想出声打断他的念叨。


    阿六却觉心下一暖,这才鼓足勇气从阿魈的肩后探出个脑袋。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快要走到了世间的另一头。


    “前面有光!”阿六指着前方洞开的光点大喊。


    一时间头顶群鸟惊飞,走兽低鸣,有巨翅震动之声拔地而起,似是惊醒了沉睡的万古神鸟。


    “跑!”阿魈低喊一声,单手擎住阿六胳膊掐着轻功诀一跃而起,一息之间竟飞出百尺。


    阿六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出半年你就学会轻功诀了?!”阿六边哭边喊,也不知是哭彼此这天渊之别还是阿魈擎在手上的力道。


    阿魈只觉得聒噪非常,将阿六朝前方冒着稀疏光点的横枝错藤处一送,山洞撞开了个口子滚了出去。


    昼光一入,身后异动如退潮般收了个干净。


    阿魈出了洞将藤枝拉拢掩上,这才发觉出口竟是倚在一处悬崖边。


    洞外依然是乱树林立,却是人间的景象。


    “八千五百步,五里路。”阿魈道。


    阿六正面朝天躺着喘气,喘了数十下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不会一路都在数步吧?”阿六哭丧着脸道。


    “走了半个时辰,回去定要吃罚了。”阿魈扔下一句,自顾往林中去了。


    阿六爬起跟上,献媚道:“没事,罚抄我帮你。”


    阿魈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


    树林不大,百步便上了官道,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屿县城楼。


    话本有言,屿县泗水环绕,广通商贸,虽不及都城的流光溢彩,繁华盛景,却也是人来车往的富足之地。


    时值大辛和丰六年,安王自请西域平乱大捷而归,辛帝昭告大赦天下,共襄盛举。


    盛世之下,城门外的江湖快意已写尽风流。


    只见城楼外举目开阔,左旁立着两层高的茶馆,茅草棚下觥筹交错之间是南来北去不问江湖过往。门前十丈开外则搭就诺大一方擂台,自阁楼眺望,擂鼓声绝,一剑出鞘,可拭天下。


    五月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车马谈笑声交织不绝,初暑如约而来。


    阿魈搭手看着眼前护城河上如虹跨涧的连廊和红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城楼,不觉攥紧了拳头。


    他本可以与家姐在此地安家落户,终此一生。


    思绪被擂台上鼎沸的喝彩声拉了回来,右手边的擂台上攒动的人头开始四散,显是一场酣畅的比试终了。阿六站在擂鼓旁捂住耳朵探头探脑地瞧着一张缣帛名榜。


    阿魈走过去,看到赫然“名剑榜”三个大金字。


    阿六正眯眼看得咋舌,“当今名剑榜首不是赤刀门门主陆长犹吗?怎的如此快就后来者居上了?!”


    壑村的话本讯息终究是迟人一步,手上那本《武林天骄陆长犹传》还未读半,这江湖就变天了。


    阿魈扫了眼榜首名字,提脚就走。


    “走吧,进城了。”


    *


    城外观完擂台拭剑的看客陆续涌进城去,城门外有士兵装模作样查着路引,二人一身赤红果浆,竟也混在其中挤进了城。


    城中商铺琳琅,美肴飘香,路上虽鲜见簪缨,走街串巷之间却也锦衣飘带,人人悠然从容。


    阿魈也是初来屿县城内,到底是个孩子,三两步就迷了眼,两人心有灵犀的赖在陶俑铺子前走不动了。


    一个在看舞刀弄枪的侠士陶俑,一个摆弄奇形怪状的妖怪陶俑。


    问过价钱,二人撇撇嘴一合计,买了个抱剑的鲛人。


    阿六还在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掏钱,铺子旁的窄巷里遽然传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阿魈听得浑身一震,阿六看到他拿陶俑的手抖得厉害,继而撂下陶俑转身往巷子跑去。


    阿六放下铜钱赶紧跟上,铺子老板伸出脑袋喊了声,“小孩儿!莫要管闲事!”


    *


    巷子不深,几步便到头了,里头两个粗布麻衣腰挎铁剑的高壮野夫正骑在一名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上扒衣摸弄,极尽淫恶之事。


    阿魈看得双手握拳,目布血色,彷佛下一秒便要扑上去撕咬。


    “阿魈,我,我们打不过。”阿六咬着牙颤声说。


    “我知道。”阿魈沉声道,说完转身冲出巷子。


    街市升平喧闹之景如同人面饕餮,将繁城撕开道口子,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吞噬殆尽,无影无踪。


    阿魈满目肃杀地站在街头,虽是个小孩,一身污糟不堪,行人与他对视上却看得心惊。


    他环顾四下迅速将目光定在迎面走来左配横刀的男子身上。此人一身鹤羽玄锦袍,腰间晃着枚“赤”字银牌。


    阿六听到阿魈低声说了句赌一把,迎头走了上去。走到近前伸手往他腰间一扯,胡乱扯下一团就跑。


    横刀男子按着佩刀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小贼!找死!”


    阿魈将他往巷子中引,很快,一柄细长的刀刃架在了脖子上。


    男人冷冷斜了眼巷中的景象,心下了然。


    此时女子已声嘶力竭,喊不出话来,乱拳之下是她破败的身体和横流的血泪。


    “敢扰老子高兴,滚!”女子身上的野夫头也不回地叫嚣。


    一旁相帮的一眼看到横刀男子腰间的令牌,吓得瘫软在地。


    “赤赤赤刀门!”说完伏身不住磕头讨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饶命!”


    “狗东西。”横刀男子啐了一口,一扬手,屏息间横刀荡出旋回,施暴野夫脖子一歪,栽倒下去。


    旁边之人吓得屁滚尿流。


    “滚!”横刀男子喝道。


    那人便连滚带爬捂着□□跑了,阿魈咬牙要追,被横刀男子以刀鞘按在墙上。


    “杀了他!”阿魈发狠的瞪着眼前之人。


    横刀男子玩味地看着他眼中满溢的仇恨,拿刀鞘拍了拍他稚气未脱的脸,


    “他日你若功成,天下之人想杀便杀。”男子循循善诱道,眼底竟涌动着一丝疯狂的狠戾。


    阿魈喘着粗气,将他死死盯着,浑身受到鼓舞般血脉沸腾。


    男子松开手来,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你叫什么?”他随口问道。


    阿六欲出言阻拦,怕他失神之下漏了真名。


    “阿魈。”


    阿魈回道。阿六舒了口气,见他脸上逐渐恢复往日的冷漠。


    “来日若想位列天骄,来赤刀门找我,就说找个姓柳的。”横刀男子道。


    阿六在一旁惊心动魄的看了这许久,多次想出口说点什么又给吓住了。现下平静下来,觉得此人有种话本上武林高手的气派,忙示意阿魈交还手中夺取之物,又朝男子蹩脚的抱拳施礼,歪过头对阿魈挤眼。


    阿魈赶紧双手奉上,道了声多有得罪,又学着阿六抱手。


    男子勾嘴笑了笑,再想说什么时地上的女子动了,她痛苦的呻吟一声。


    阿六忙不迭去瞧地上女人的伤势,阿魈脱了外衫蹲下给女人盖上。


    “怎么还有个婴孩?”阿六惊呼道,将掉在角落的襁褓抱起。


    许是方才失手滚落的,巷子昏暗,婴孩又无声,一时竟无人察觉。


    横刀男子见缎面襁褓上绣有似凤的飞鸟,眸色一变,想上前查探,襁褓却被女子劈头夺走。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抱着襁褓不住摇晃,时而哭喊时而大笑,面目狰狞怪异。


    横刀男子面露鄙夷之色,不再多疑,转身走了。


    阿六和阿魈相视一眼,心下明了这个女人有疯症,只不知道是刚疯的还是旧疾。


    襁褓中的婴孩骤然大哭起来,彷佛憋闷了许久,一口气霎时释放了出来,声音嘹亮使尽全身气力地嚎啕。


    “不许哭!别哭了!”


    女人尖叫着一把捂住婴孩的嘴,力道之大竟掐出了血印。


    阿魈和阿六见势不对,伸手去女人怀里抢,二人合力却强掰不过一个疯女人,只见女人跌跌撞撞的起身,抱着孩子朝外疯狂奔去。


    阿魈捡起掉落的外衫,与阿六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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