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晌午时分,微风吹过。
竹林里那条小路延伸至草屋前,刚下过雨,泥土吸饱了水,每一步都陷出深痕。
野草闲花却不管这些,从脚印缝里钻出来,稀稀落落地排成一条绿线。
生命是钢,却以荻草的姿态扎根——千星万点,俱在泥中铮铮。
野草闲花稀稀落落长了许多,如果不及时处理,那条路,很快就会埋没于竹林中。
“螭君,下午我就在这条道上铺些石板吧。”
辟羲回头看向踩着小道上的小孩,这才环顾四周,发觉这条路上的确多了些“小客人”。
“随你,但得先把饭吃了。”
辟羲瞄了一眼闾秋,想到昨晚他所看到的一切,觉得并不是他所看到的那般简单,于是他深思熟虑后开口:
“今天中午本君来做饭。”
闾秋一听立马双眼放光,一脸期待,跑到辟羲面前兴奋地说:“我来帮忙!”
噼啪。
灶膛里的干柴在火焰的吞食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辟羲把闾秋拎到进柴口前烧火,接着掀开锅盖,那屋内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汤霞掩埋。
“本君游历四方时喜欢去凑人间集市的热闹。”
闾秋抬起头看向辟羲,辟羲却没有看他,仍然讲诉着自己的故事:
“当时在那儿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春笋炒肉。”
辟羲将锅盖放到一旁,一手拿起木勺一手将洗净的笋倒入锅中,缓慢搅拌。
“那老师傅最爱的小孙子,总躲在灶后偷吃那小糖粒。”辟羲突然看着闾秋轻笑,“和小崽子你一样,眼睛亮得像饿了三天的狸奴。”
闾秋看着辟羲也露出笑容,那双眼睛亮亮的。
咕噜咕噜。
阳光照清釜息向上攀爬的轨迹,几束光倾洒,却骤然照不清螭那双眼。
“但……哼。”
“眼下也有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老师傅那道菜传到第几代了。”
“若不是那件事,本君早就将那道菜学完了。”
闾秋塞柴火的手一顿。
辟羲俯身拿起盐罐,舀出半小勺,尽数抖落在锅中。
“小崽子,别那样看着本君。”
似乎带着些恼怒的情绪,辟羲用力刮了刮闾秋的鼻子。
疼得闾秋缓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坏笑着向闾秋展示自己手指上黑灰的辟羲。
辟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慌乱地将自己手擦干净,反观闾秋红着脸:
“螭君,我可以自己擦的。”
“……哈哈,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辟羲垂眼。
如黑蝶翼般轻颤,如雨中花般轻晃,如湖蜉蝣般轻点。
“螭君。过往云烟如扑帘玉霭,终伴松风蟹眼,散入无痕山水。”
“而今,玉霭凝作鼎中汤霞,虚烟沸处,当下,即是澄明。”
辟羲愣神,唇间竟不免生出一丝怅然的苦味。
是啊,旧事早该雪淡鸿遥,却愁如少年,偏攥游丝作爪痕。
“螭君,锅中的笋好了。”
灶膛余火渐弱,而窗外野花簌簌,新发的竹梢正探进檐下。
辟羲伸手接住一缕穿过汤霞的光。
嗯,这次盐放得还算将就。
屋檐外挂着的家做腊肉是制作农家小炒最好的食材。
整块放入锅里煮,先去浸过盐的咸再去风化后的硬。
“刺啦——”
腊肉片一贴热锅,肥肉边便蜷成金黄的浪,保留完好的油脂一遇热就会如融化的琥珀,一颗颗从□□里渗出来,在锅底滋滋乱跳。
白嫩的蒜片和红干的辣椒往油里一砸,香气像挨了记闷棍,辣意混着肉香“轰”地炸开,呛得灶边的闾秋连打两个喷嚏,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锅。
多往灶膛中加些干柴,让家里的小孩勤快些拉动风箱,闾秋咬着牙把风箱拉成一张满弓,灶膛里火舌“呼”地窜高,舔得锅底发白。
辟羲趁机将笋片泼进锅中,雪白的笋刃劈开滚烫的脂浪,一阵噼啪乱响,水汽混着油烟腾起,模糊了螭君的笑脸——
“看好了。”
随着溅起的油花木勺再一翻,腊肉的咸鲜、春笋的清气,还有辣椒的燥,全被搅作一团。
盛出冒着热气的春笋炒肉,辟羲自豪地在锅边轻轻敲一下。
“叮!”
没有人能拒绝这一盘螭君亲手做的春笋炒肉,没有人。
闾秋分不清那是锅气还是香气,但勾得他竟不知天地之间竟有如此美食。
辟羲见小崽子馋得直吞口水,递来一双筷子塞到他的手中。
“尝一尝,这道菜也有几百年没做了。”
闾秋点点头,夹起一块笋,只是一口,味道其实说不上来有多么惊艳,只是让人不免有种很普通,很平淡的感觉。
可泪却止不住地流,哽咽难言;可心却停不住地颤,无法消散。
泪珠滚进碗里的刹那,闾秋忽然回想起脑海中浮动的倒影——
不是草屋的房梁,而是那间殿里那盏永远点不亮的油灯。
闾秋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还是抹着泪,吃了一块又一块。
隐隐约约的,他想,那应该是家的味道——一种被辣椒呛到咳嗽,也会有人拍背的感觉。
而身旁的人轻轻笑着。
如灰尘般浮动的啜泣声回荡,却在落入草屋的飘渺阳光打落到闾秋头顶那瞬间戛然而止,因为闾秋感受到辟羲手掌下的温暖。
“嘶——本君也没放多少辣椒啊?”
“你怎么被辣得哭成这副样子啊?眼泪鼻涕横流的。”
拿着筷子的小孩摇着头,怎么也不把泪擦去,那泪盈在眼眶中的模样让自己心生怜悯。
“皱巴着脸像是个苦瓜,莫哭,莫哭,本君在这呢。”
这句话像是咒语,在辟羲的细细顺毛下,闾秋停了哭泣,身子却仍轻轻颤着。
想必是那具瘦弱的身体撑不住那般决堤洪水般的感情冲击,所以就如浮萍那样随着河流轻颤游荡。
有只手抚上他发顶,温度透过湿发熨帖到心底。
收拾碗筷时,闾秋突然“嘶”了一声——他腕上溅到热油的红痕,不知碰到哪里破了道口子。
辟羲猛地攥住他手腕:“疼吗?”
“不疼!”闾秋摇头,一脸真挚:“螭君的手比油烫多了……”
螭黑着脸一巴掌拍了过去:
“小崽子就会贫嘴,烫成这般模样竟一声不吭?”
“嘶——螭君轻些轻些!”
辟羲给闾秋涂药时,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又想起这小崽子后背的鞭痕。
他眸光一暗。
“螭君!这块石板铺在这里可以吗?”
竹林中,那道单薄的身影背着略显粗糙的石板慢慢地放到那条道上,盖住那时坑坑洼洼的来时路。
“随便。这是你自己铺给自己走的,问你自己就成。”
虽然辟羲打算吃完饭就躺院子里那竹椅上晒太阳,但还是因为(省略两字)跑过来看着闾秋。
辟羲跟在闾秋不远处,看着小崽子单薄的背影,觉着这小子看上去羸弱脾性倒挺大的,累得直喘气也不求助自己。
啧,这现成的螭君在这。
这从山后开采来的“石板“只是一些略微平整的石头罢了。
这几趟下来,小崽子晚上怕是难受地睡不安稳了。
不过——胸中有股气性终归还是好的,辟羲抬眼注视着忙碌的身影。
那就将他养得健壮些吧,毕竟这等身子可是受不住老天的恩惠。
“喂,小崽子,你这手上怎么全是老茧啊?”
“啊?经常洗衣服就会这样。”
“洗什么衣服能洗成这样啊?”
“算了,手张开,忍着点疼。”
药膏抹上去的瞬间,闾秋疼得直抽气,“嘶——螭君…痛。”却被螭尾卷住脚踝固定。
“别动,不想手第二天红得就像公鸡冠就老实呆着。”
“哦。”
夜深人静,洗漱时闾秋看着发烫的腕痕发呆。
窗外,辟羲坐在院子里,周围围着些萤火虫,他用螭息烘烤一片剥落的鳞,鳞上映出少年模糊的容颜。
辟羲并不想用这招,但是架不住好奇心太重,又觉得以闾秋这小崽子的性子问也只会笑着转移话题混过去。
人的梦境会投射现实,经过暗示就可以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只要窥探他的梦境,就能知晓他后背的鞭痕是怎么回事了。
“螭君,夜深了!”
“本君知晓了。”
辟羲捏着那滚烫的黑鳞,看着闾秋在屋里忙着铺被子的身影:
“小崽子,快上床。”
“啊?哦。”
闾秋爬上床躺好,却见辟羲拿来一块黑鳞,“小崽子今天过度使用筋骨,明天必定会酸痛。”那块温热的黑鳞贴在闾秋的脑门,“这是本君褪下的鳞,可以助小崽子你睡个好觉,疏松筋骨。”
不等闾秋道谢,辟羲一个响指就把闾秋哄睡着了。
“让本君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