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吻人间》 第1章 听,那是风 闾秋滚下山崖时,袖中还藏着半块冷硬的馒头。 这是他误打误撞从御膳房偷的一些干粮,在过了几日的脚程后,就剩这点了。 毕竟,他栖身的皇宫已成血海,而他似乎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喂,那边的山...”樵夫曾指着远处告诫,“有吃人的螭龙。” 闾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漆黑的山影走去。 半山腰刮过一阵风,树林里发出窸窣声。 “喂,你。是从哪里来的?” 黑暗中的山风传来清冷的声音,闾秋惊了下,环顾四周试探道:“您是哪位?” “……你不知道吗?” 声音顿了下,继而似乎有点好笑的问站在原地的闾秋。 闾秋被这问题问的一愣,开始一阵头脑风暴,突然灵光一闪:“您就是螭吗?” 半山腰忽地刮起一阵风,吹散了闾秋的疑问,也冲散了辟羲那意味深长的叹息。 风卷着声音来到耳边:“世人都说螭会吃人,你来本君这做什么?不怕本君吃了你?”那道声音发了狠,但却是山里的冷风让闾秋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人说的,又与您无关。”闾秋驳辩。 “……”黑暗里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了。 “喂。”风里传来清冷的声音,“你踩到本君的尾巴了。” 闾秋僵在原地。 月光忽然穿透云层,照亮他脚下—— 一段漆黑的螭尾正缓缓收回草丛,鳞片刮过他的脚踝,冰凉如刀,闾秋的身体抖了抖。 “怕了?”那声音带着笑。 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指尖捏着闾秋的下巴迫他抬头:“你这张脸长得还不错啊。” 闾秋愣在原地,黑暗中突然响起脚步声。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一件天色的古式长衣,再然后是长及腰间的墨色半束长发,向上看去却骤然撞进一双带着探究的杏眼。 眼前这位周身有着一种内敛、神秘而又冷淡的气质,可叫人第一印象里只留下熟悉。 这位美人好生眼熟,可他难道就是那传说中“会吃人”的螭龙吗? “走吧。” 闾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里就握上了伸过来的手。 看着自己走向黑暗,闾秋迟疑着问一旁的人:“这儿有点黑,大人您看得清吗?” 被黑发挡住的脸只能看见翘起的一边嘴角,似乎是有些自嘲于自己的疏忽,话语中带着点抱歉: “瞧本君这记性,忘了你们人类怕黑。稍等,本君来给你举盏灯。” 他的手里瞬间就握着一油灯竹柄,是一盏泛着昏黄光亮的古朴油灯。 闾秋见那灯罩上画着些梅兰竹菊,刚要细看,一晃眼,那灯却猝然凑近自己。 “你要自己拿着吗?” 油灯突然凑近,闾秋向上看去,眼底映出美人垂落的发丝和——一双非人的金色竖瞳。 “您拿着吧,您个高,光就照得高。” 似乎是觉着这话太过幼稚,身边的人将竹柄递来:“光照的高有什么用,要是照不到你这灯照的再高也无济于事。”他歪头时,衣领滑出一片泛金光的鳞。 那片鳞在油灯下泛着幽蓝的光,闾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放肆。” 灯焰“噼啪”炸响,骤然窜高的火光照亮那人骤然冷下的眉眼。他一把扯紧衣领,指尖擦过闾秋手腕时带起一阵刺骨的寒,冻得少年猛地缩回手。 “喂。”他垂眸睨来,竖瞳缩成一道细线,“本君的鳞,也是你能碰的?” 闾秋立刻绷直脊背,像只被猛兽盯上的兔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滞片刻。 忽然,那人唇角一勾,周身寒意如潮水褪去。他懒洋洋向后一甩,袖口滑落半截苍白手腕,上面缠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金纹——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 “记好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君名辟羲,生于昆仑墟,饮过不周山雪,如今浮世闲游暂居于这山中——” 尾音故意拖长,他忽然俯身逼近,鼻息拂过闾秋耳尖: “若再敢乱伸手……” 指尖在少年喉结上一掠而过,“本君就拿你打牙祭。” 喉结滚动,咽下的唾沫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闾秋:“!!!” 他疯狂点头,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好、好帅!这就是传说中的螭吗?! 看着这小子崇拜自己的眼神,辟羲满意地直起身,袖袍一甩:“你叫什么,说来给本君听听。” “闾、闾秋!我叫闾秋!”少年声音嘹亮,仿佛在参加什么庄严仪式。 “……倒是个好名字。”辟羲瞥他一眼,“可惜配了只呆头鹅。”眉间一蹙,有些嫌弃道:“下次叫本君螭君便可。” 辟羲突然意识到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戏谑,“本君可不随便让人称呼螭君,以后本君就以小崽子来称呼你了,就当是报酬。”说完又向那举着灯的少年威胁似的呲牙:“听到了没有?” “好,好的,螭君!” 三月山间的风还是冷的,通往山上的石阶看起来好多,天色已经很晚,但是手里的那盏油灯一直都在亮,身边的人也一直都在。 踏上最后一阶,背后的风刮过,手里的灯顺着风摇晃着,闾秋扶住了灯,这才抬头看向前方。 山上原来有这么一大片的竹林啊,无形的风吹过这片竹林也发出了窸窣的声音,一股扑面而来的绿竹清香,闾秋举着灯,有些不知所措。 “往前去些。”辟羲轻轻推了闾秋的背,让他别挡着道。 看了一眼呆住的闾秋,辟羲生起些调戏:“小崽子。这里的竹子年纪可都比你大多了,以后可别忘了给他们打招呼啊。” “那什么时候最好呢?” 闾秋眼里没有仍何对这玩笑话有一丝怀疑,有且仅有做个礼貌小少年的决心。 这下轮到辟羲有一瞬间的愣神了,他抬起袖子“噗嗤”笑了。 “哈哈,这么单纯?” 这句话闾秋根本没听到,因为胸腔中的心跳剧烈,吵得他耳膜疼,他想:这声音怎么这么大?我都听不到螭君的笑声了。 辟羲拉着闾秋、走向竹林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还没隐去,“喏,这棵竹子就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了,而且它站的地方刚好就是通往本君草庐的小路路口。” 或许是螭发现这条藏在竹林中的小路着实隐蔽,于是螭突然大发慈悲道: “这路本君只带你走一遍,你可要好好记住,丢了本君可不找你。” 说真的,能找到这条小路全凭个人运气,盯着半截小道在原地盲目打转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螭君有想过在这条路上铺石砖吗?” “没有,本君找得着。”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寂静,辟羲回头看着闾秋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小崽子若不嫌麻烦便自己去铺是了。” “谢谢螭君。” 得了首肯,闾秋一脸热情,反观辟羲看起来神色恹恹,跟在身后叽叽喳喳的少年人实在聒噪,于是辟羲竖起手指阻止了他: “嘘,本君乏了。” 竹林前那方草屋虽简,却处处妥帖。泥墙夯实得平整,茅草铺得厚实,檐下悬着风干的笋壳与草药,散着淡淡的苦香。屋内木架排着粗陶碗罐,墙角还有个竹制摇椅。 辟羲立马躺到竹摇椅上,示意站在栅栏外的闾秋随意,吱呀着摇了几下后,突然: “先说好,本君可不是好心才收留小崽子你的,你得供点血孝敬本君才行。” 话末,辟羲顿了顿,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不然,小崽子你可就不能留在这了。” 这个笑看起来有些怪异,像是非要做出那种抱歉的意味来,但又因着从没做过的缘故,导致看起来倒有点像是呲开嘴要吃人。 但辟羲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又恰好弥补了这诡异的氛围。 “我,我明白了螭君!” 闾秋点头,心里却是一阵嘀咕: 不是说螭不吃人的吗?原来竟是以血为生,受教了受教了。不过该怎么取血啊?听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很痛啊。 闾秋立马陷入沉思。 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血呢? 草庐内突然亮起光,闾秋抬眼一瞧,只见辟羲已然进了屋子里躺在竹榻上了。 辟羲向来喜欢按照自己心情行事,累了的他就摊在屋里竹塌上往屋外喊去: “喂,小崽子,睡觉了啊。” 闾秋回过神连忙跑进屋内,顺着辟羲手指头的方向动作迅速地跳上那个铺着简单被褥的小竹塌。 掀开、摊平、盖好、睡觉。 “螭君,晚安。” 这小孩几乎一粘床就困,但还是强撑着和辟羲说晚安。 等空气里响起平稳的呼吸声时,侧躺在竹榻上的辟羲这时才回了一句:“嗯,晚安。” 窗外晚风吹过,床上的螭却睁开了双眼。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将油灯扑灭,黑暗中那双发亮的眸子逐渐向处在睡梦中的少年靠近,等辟羲被大片温热刺激得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下意识地将冰凉鳞片缠上了闾秋的脚踝。 “小崽子……” 辟羲的声音带着龙类的嘶鸣,“倒是心思单纯……” 他的指尖划开一道血痕,见着那艳丽的红,心里竟不断生出舔舐的**。 辟羲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干了,感受着口腔中那稀薄的血味,他舔了舔唇,抚上闾秋那处伤口: “左右不过是皇族血脉,但重在实用,不然早就把你杀了。” 他的眸子在黑暗中发出金色光芒,狡黠一笑: “名字是叫闾秋啊……” “正好最近闲的无聊,就养个宠物好好玩玩吧。” 第2章 哼,小苦瓜 三月的晨光来得早,却裹着料峭寒意。 闾秋刚钻出被窝就打了个哆嗦,站在院子里正瑟瑟发抖着,后颈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一贴—— “嘶!” 他猛地回头,正对上辟羲似笑非笑的眼。那人指尖还凝着未化的霜,却已兜头为自己罩下一件雪白披风。 “这是白狸奴的毛。”辟羲屈指弹他额头,“若沾上一滴泥,本君就罚小崽子不吃饭也得洗干净。” 闾秋慌忙拢紧披风。那毛色极净,衬得他像团新雪捏的人偶,唯有跑动时滚出的红脸颊透出活气。 “螭君!”他从竹林里蹿出来,发梢还挂着露水,“您看——” 哗啦! 披风一扬,竹叶上积蓄的晨露倾泻而下。辟羲眯起眼,袖中龙鳞金光一闪,漫天水珠竟悬停空中,凝成一面剔透的镜。 “小崽子。”镜中映出他危险的微笑,“是要偷袭本君吗?" 闾秋扭头就跑,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拽住后领。 “哈哈——” 辟羲脸上仍挂着笑,但袖袍翻卷,悬停的水珠瞬间化作细针。 “得给小崽子你一点教训呀。” 千万水针呼啸而去,闾秋抱头蹲下,却只觉颈后一凉——辟羲的手指抵在那儿,所有水针在他头顶碎成一场竹香味的雾。 “……螭君?” “哼。”辟羲收回手,“下次可没这么便宜。” 他转身时,闾秋瞥见那人衣摆下龙尾一闪而过,鳞片上还沾着未干的露。 一阵山风掠过,辟羲忽然打了个喷嚏——一片黑鳞从袖口飘落,在小道上泛出金芒。 “螭君!” 闾秋下意识扑过去捡起这片鳞,“您的鳞片怎么……” 辟羲倒是一脸平静,他没回话,只是把狐裘兜头罩在闾秋脸上: “只是换鳞。还有正好下过雨,和本君去挖竹笋。” “哎?可您的……” 话题转换得有些太僵硬,闾秋错愕的同时也心知辟羲不愿解释其中缘由,便也不再追问。 在那条小径上看到过很多头尖尖已经染了黄的老竹笋,闾秋以为辟羲从来不吃这个东西的。 “本君又不是神仙,为何不吃?要不是因为多了一张嘴,不然才不用再挖些来。” 闾秋知道辟羲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跑到辟羲跟前笑嘻嘻地道谢。 “螭君最好了!” “什,什么?” 辟羲有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但很快收敛住板着脸“哼”了一声。 那儿的竹子长的茂盛,幽幽的一片绿,一眼望去叫人看不到头。 辟羲让闾秋拿着的篮子里有几把铲子。 “三月春的雨一过,林子里的笋就全冒了头。” 辟羲指了指某处,闾秋往那儿一看: 哟,那小小的土坡上,竟被那几个沾着晨露的竹笋顶出几个洞。 “小崽子,拿好那铲子,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挖到你今天的午饭。” 闾秋点点头,他郑重地拿着小铲子走过去, 事实上,他从没试过怎么去挖那东西,于是他有些无措地咽了咽口水。 辟羲有心逗一逗闾秋,这挖竹笋可是个技术活,这小崽子可是第一次挖,辟羲心里已经开始准备待会笑话闾秋那狼狈样了,但人如芝麻馅汤圆的他好歹也会做点表面功夫,于是他开口: “小崽子,试一试罢。” “用你的方法。” 闾秋得了辟羲的“鼓励”,动手之前,他将身上的披风好好地拢起来,确保它不会再沾到一点脏东西。 闾秋拿着铲子,在落地的前一刻他回头看向辟羲,再次询问这样做是否正确: “螭君,我做的对吗?” “做了才知道对不对。小崽子,试一试罢。” 闾秋一听这话,了却心中顾及,铲子立马落入泥土,浸过晨露的泥土潮湿软烂,那力道一进去就卸了半分,好不容易找到笋基,却怎么使劲也未能将它撬动。 闾秋着急,想着重新开始。 他将那铲子拔出,却牵连着泥土一起离开。 闾秋没有多留意这些泥土,双眼紧盯着那缺口再一次开垦那通往春笋的道路。 来回来几次,笋完好无损,那铲子倒是重了几分。 “哈哈哈。” 他看着不远处的螭轻笑,轻轻摇头,碎发垂落,随风飘散,尽显散漫。 实则螭眼里的嘲笑之情装都不装: 笨蛋! 还是让英明神武的本君来吧。 辟羲接过那糊满泥土的铲子,在竹林里随处可见的石头上拈下这层土。 虽然不开心的闾秋揪着嘴巴,但一听到辟羲要亲自动手,还是老老实实蹲在辟羲身旁。 “没有人第一次就能做得很好,小崽子,但为什么第二次就能做好了呢?因为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辟羲在闾秋崇拜的目光下晃了晃那把铲子,示意他要认真看。 瞧,那颗笋埋在土里,顺着那笋基近些的位置往斜下挖,一定要和竹鞭平行,不然,会伤害到竹根,来年就吃不到了。 慢慢来,如果你挖到笋根,这时一定要用手稳住笋体,接着要快准狠将连接处切断。 “喏,这就是春笋。” 这笋尖刚露土,闾秋却突然按住辟羲的手:“别动!” 他小心翼翼拨开泥土,一根生锈的箭镞赫然插在笋旁——那是皇宫禁军的制式箭。 “……” 辟羲瞳孔骤缩,随即眸光一暗,喉咙里发出低吼。 “螭君见过这个?” 辟羲点点头表示见过。 闾秋折断箭杆,随手一抛,“竟没想到这处有这种箭。”又凑到辟羲面前想着再让他教教自己。 但辟羲没心情了。 “莫管。剩下就交给小崽子你了。” “哦……” 后续的挖笋是闾秋进行的,他将那幼嫩的笋递给辟羲,白那色的笋基有一层泥土作陪,颜色似塔一般层层叠叠逐渐加深。 挖出的春笋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可掰断时却迸出一股清甜,像把整个春天的晨露都锁在了嫩白的笋心里。 虽然有个不算愉快的小插曲,但那边的闾秋还是在为挖到第一个笋而高兴,而这边站起身不知在思索什么的辟羲望了一圈,突然指向一处地方。 “那边还有,都挖了。” “好的,螭君!” 竹林密影,婆娑间,微风袭卷;满天竹叶,四顾间,唯有一人。 铲子上的泥土飘来清竹的香,那是螭君身上的味道,闾秋喜欢这个味道。 “……春笋是竹林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也是他们新的开始。” 春雨后的泥巴着实粘人,挖到一半,泥点飞溅,沾了闾秋满手满脸,活像只刚从泥坑里打滚出来的小狗。 “噗。” 辟羲没忍住笑出声,又迅速板起脸——这小崽子皱巴起来的脸可真像个苦瓜,丑死了。 辟羲这样想。 手却已经捏起袖角,往闾秋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唔,螭,螭君,这是我的袖子,不干净啊……”闾秋小声提醒一句,辟羲皱眉:“不是有干净的地方么?”“哦。”小崽子不说话了。 什么意思,自己也不能这么嫌弃自己吧? 辟羲最终还是捏起了自己的袖子擦了闾秋的脸,但动作依旧很粗暴。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柔软,像初雪裹着阳光,稍一用力就会化开似的。 “谢谢螭君!” 闾秋仰起脸温顺地接受辟羲的接触,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乖得不像话。 辟羲擦着擦着,心中竟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好像条狗啊…… “螭君的手好暖和呀。” “!” 辟羲猛地缩回手,耳尖唰地红了。 “多嘴。”他甩袖转身,却不似之前那般潇洒,衣摆掀起的风倒是有股仓皇的味道。 闾秋却闻到不一样的气味。 “那是竹子的味道吗?” 好香啊…… “喂,小苦瓜。肚子不饿么?本君看你似乎很想和竹子做亲戚,那以后就叫你苦瓜竹好了。” “哎?螭君等等我!” 闾秋拿起他的铲子跑着跟上了辟羲,动作轻柔地将那盛满春笋的篮子从辟羲臂弯里拿走,又仰起脸朝辟羲讨好一笑。 “嘿嘿。” “笑什么呢?” 辟羲余光里这只小苦瓜停下脚步,他疑惑不解地看向闾秋,看着这小崽子又朝自己露出一个笑,这才听到他说: “螭君,苦瓜竹是什么?” “还有……竹子和苦瓜真的能成为家人么?” 辟羲那双竖瞳眨了眨,不多时脸色竟染了桃红,那连桃花瓣都逊色的红唇露出贝齿,一笑,睫毛如花从间那群勤劳的蜜蜂,一颤一颤。 明艳又含蓄,连遮挡笑容的那只手都显得如此和谐,简直如水墨画中的山水那般相辅相成。 “哈哈哈——” 辟羲笑着,并没有注意面前的小苦瓜正一瞬不瞬地将自己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螭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若是多笑笑,恐怕连那不周山顶峰的雪都会为之而融化吧。” 终于,辟羲擦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停住了笑,又很快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 “本君倒是听过有个关于竹和苦瓜的远古传说。” 小苦瓜脸上被勾起一丝新奇,辟羲勾起唇,慢悠悠道: “据说上古时期,苦瓜是竹子的叛逆弟弟,因不想当空心的老实竹,非要长成浑身疙瘩的瓜,天神一怒之下把它贬下凡间,罚它终生带苦味!” “所以啊……竹子和苦瓜说不定真是一家人。” 眼见着小苦瓜脸上大悟的表情逐渐浮现,藏着坏心思的螭还是没忍住又哈哈大笑。 小崽子可真好骗,不过是本君现编的小话段,莫不会信以为真。 “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信以·为真·小苦瓜如此想道。 当晚吃饭时,闾秋发现自己的碗里堆满了春笋。 “螭君这是?” 而某条螭假装看月亮,尾巴尖却不住地晃啊晃。 “本君只是嫌你做的不好吃。” “那我一定多加练习,争取螭君能喜欢我做的饭。” “口气倒不小。” 草庐的雾气漫过屏风时,辟羲正用尾巴尖勾着一瓢热水——他本打算浇在那小崽子的头顶,看他吓得跳脚的模样。 白雾蒸腾,层层朦胧。 可当视线穿透水雾的刹那,他的尾巴僵在了半空。 闾秋背对着他,湿发黏在纤薄的脊背上。而随着水珠滚落,一道道浅色的伤疤变为暗红,像只巨大的蜘蛛,张牙舞爪地占据大片皮肤。 辟羲的鳞片瞬间炸起,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螭吟。 “鞭痕?” 水瓢“咚”地砸在地上。闾秋惊慌回头,却只看到屏风后一闪而逝的天色衣角。 闾秋困惑地望向屏风: “螭君?您…要不要一起…” “闭嘴!” 远处传来辟羲的怒吼,接着是竹榻被螭尾拍断的脆响。 第3章 叮,美食档 “呼——” 晌午时分,微风吹过。 竹林里那条小路延伸至草屋前,刚下过雨,泥土吸饱了水,每一步都陷出深痕。 野草闲花却不管这些,从脚印缝里钻出来,稀稀落落地排成一条绿线。 生命是钢,却以荻草的姿态扎根——千星万点,俱在泥中铮铮。 野草闲花稀稀落落长了许多,如果不及时处理,那条路,很快就会埋没于竹林中。 “螭君,下午我就在这条道上铺些石板吧。” 辟羲回头看向踩着小道上的小孩,这才环顾四周,发觉这条路上的确多了些“小客人”。 “随你,但得先把饭吃了。” 辟羲瞄了一眼闾秋,想到昨晚他所看到的一切,觉得并不是他所看到的那般简单,于是他深思熟虑后开口: “今天中午本君来做饭。” 闾秋一听立马双眼放光,一脸期待,跑到辟羲面前兴奋地说:“我来帮忙!” 噼啪。 灶膛里的干柴在火焰的吞食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辟羲把闾秋拎到进柴口前烧火,接着掀开锅盖,那屋内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汤霞掩埋。 “本君游历四方时喜欢去凑人间集市的热闹。” 闾秋抬起头看向辟羲,辟羲却没有看他,仍然讲诉着自己的故事: “当时在那儿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春笋炒肉。” 辟羲将锅盖放到一旁,一手拿起木勺一手将洗净的笋倒入锅中,缓慢搅拌。 “那老师傅最爱的小孙子,总躲在灶后偷吃那小糖粒。”辟羲突然看着闾秋轻笑,“和小崽子你一样,眼睛亮得像饿了三天的狸奴。” 闾秋看着辟羲也露出笑容,那双眼睛亮亮的。 咕噜咕噜。 阳光照清釜息向上攀爬的轨迹,几束光倾洒,却骤然照不清螭那双眼。 “但……哼。” “眼下也有几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老师傅那道菜传到第几代了。” “若不是那件事,本君早就将那道菜学完了。” 闾秋塞柴火的手一顿。 辟羲俯身拿起盐罐,舀出半小勺,尽数抖落在锅中。 “小崽子,别那样看着本君。” 似乎带着些恼怒的情绪,辟羲用力刮了刮闾秋的鼻子。 疼得闾秋缓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脸坏笑着向闾秋展示自己手指上黑灰的辟羲。 辟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慌乱地将自己手擦干净,反观闾秋红着脸: “螭君,我可以自己擦的。” “……哈哈,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辟羲垂眼。 如黑蝶翼般轻颤,如雨中花般轻晃,如湖蜉蝣般轻点。 “螭君。过往云烟如扑帘玉霭,终伴松风蟹眼,散入无痕山水。” “而今,玉霭凝作鼎中汤霞,虚烟沸处,当下,即是澄明。” 辟羲愣神,唇间竟不免生出一丝怅然的苦味。 是啊,旧事早该雪淡鸿遥,却愁如少年,偏攥游丝作爪痕。 “螭君,锅中的笋好了。” 灶膛余火渐弱,而窗外野花簌簌,新发的竹梢正探进檐下。 辟羲伸手接住一缕穿过汤霞的光。 嗯,这次盐放得还算将就。 屋檐外挂着的家做腊肉是制作农家小炒最好的食材。 整块放入锅里煮,先去浸过盐的咸再去风化后的硬。 “刺啦——” 腊肉片一贴热锅,肥肉边便蜷成金黄的浪,保留完好的油脂一遇热就会如融化的琥珀,一颗颗从□□里渗出来,在锅底滋滋乱跳。 白嫩的蒜片和红干的辣椒往油里一砸,香气像挨了记闷棍,辣意混着肉香“轰”地炸开,呛得灶边的闾秋连打两个喷嚏,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锅。 多往灶膛中加些干柴,让家里的小孩勤快些拉动风箱,闾秋咬着牙把风箱拉成一张满弓,灶膛里火舌“呼”地窜高,舔得锅底发白。 辟羲趁机将笋片泼进锅中,雪白的笋刃劈开滚烫的脂浪,一阵噼啪乱响,水汽混着油烟腾起,模糊了螭君的笑脸—— “看好了。” 随着溅起的油花木勺再一翻,腊肉的咸鲜、春笋的清气,还有辣椒的燥,全被搅作一团。 盛出冒着热气的春笋炒肉,辟羲自豪地在锅边轻轻敲一下。 “叮!” 没有人能拒绝这一盘螭君亲手做的春笋炒肉,没有人。 闾秋分不清那是锅气还是香气,但勾得他竟不知天地之间竟有如此美食。 辟羲见小崽子馋得直吞口水,递来一双筷子塞到他的手中。 “尝一尝,这道菜也有几百年没做了。” 闾秋点点头,夹起一块笋,只是一口,味道其实说不上来有多么惊艳,只是让人不免有种很普通,很平淡的感觉。 可泪却止不住地流,哽咽难言;可心却停不住地颤,无法消散。 泪珠滚进碗里的刹那,闾秋忽然回想起脑海中浮动的倒影—— 不是草屋的房梁,而是那间殿里那盏永远点不亮的油灯。 闾秋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还是抹着泪,吃了一块又一块。 隐隐约约的,他想,那应该是家的味道——一种被辣椒呛到咳嗽,也会有人拍背的感觉。 而身旁的人轻轻笑着。 如灰尘般浮动的啜泣声回荡,却在落入草屋的飘渺阳光打落到闾秋头顶那瞬间戛然而止,因为闾秋感受到辟羲手掌下的温暖。 “嘶——本君也没放多少辣椒啊?” “你怎么被辣得哭成这副样子啊?眼泪鼻涕横流的。” 拿着筷子的小孩摇着头,怎么也不把泪擦去,那泪盈在眼眶中的模样让自己心生怜悯。 “皱巴着脸像是个苦瓜,莫哭,莫哭,本君在这呢。” 这句话像是咒语,在辟羲的细细顺毛下,闾秋停了哭泣,身子却仍轻轻颤着。 想必是那具瘦弱的身体撑不住那般决堤洪水般的感情冲击,所以就如浮萍那样随着河流轻颤游荡。 有只手抚上他发顶,温度透过湿发熨帖到心底。 收拾碗筷时,闾秋突然“嘶”了一声——他腕上溅到热油的红痕,不知碰到哪里破了道口子。 辟羲猛地攥住他手腕:“疼吗?” “不疼!”闾秋摇头,一脸真挚:“螭君的手比油烫多了……” 螭黑着脸一巴掌拍了过去: “小崽子就会贫嘴,烫成这般模样竟一声不吭?” “嘶——螭君轻些轻些!” 辟羲给闾秋涂药时,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又想起这小崽子后背的鞭痕。 他眸光一暗。 “螭君!这块石板铺在这里可以吗?” 竹林中,那道单薄的身影背着略显粗糙的石板慢慢地放到那条道上,盖住那时坑坑洼洼的来时路。 “随便。这是你自己铺给自己走的,问你自己就成。” 虽然辟羲打算吃完饭就躺院子里那竹椅上晒太阳,但还是因为(省略两字)跑过来看着闾秋。 辟羲跟在闾秋不远处,看着小崽子单薄的背影,觉着这小子看上去羸弱脾性倒挺大的,累得直喘气也不求助自己。 啧,这现成的螭君在这。 这从山后开采来的“石板“只是一些略微平整的石头罢了。 这几趟下来,小崽子晚上怕是难受地睡不安稳了。 不过——胸中有股气性终归还是好的,辟羲抬眼注视着忙碌的身影。 那就将他养得健壮些吧,毕竟这等身子可是受不住老天的恩惠。 “喂,小崽子,你这手上怎么全是老茧啊?” “啊?经常洗衣服就会这样。” “洗什么衣服能洗成这样啊?” “算了,手张开,忍着点疼。” 药膏抹上去的瞬间,闾秋疼得直抽气,“嘶——螭君…痛。”却被螭尾卷住脚踝固定。 “别动,不想手第二天红得就像公鸡冠就老实呆着。” “哦。” 夜深人静,洗漱时闾秋看着发烫的腕痕发呆。 窗外,辟羲坐在院子里,周围围着些萤火虫,他用螭息烘烤一片剥落的鳞,鳞上映出少年模糊的容颜。 辟羲并不想用这招,但是架不住好奇心太重,又觉得以闾秋这小崽子的性子问也只会笑着转移话题混过去。 人的梦境会投射现实,经过暗示就可以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只要窥探他的梦境,就能知晓他后背的鞭痕是怎么回事了。 “螭君,夜深了!” “本君知晓了。” 辟羲捏着那滚烫的黑鳞,看着闾秋在屋里忙着铺被子的身影: “小崽子,快上床。” “啊?哦。” 闾秋爬上床躺好,却见辟羲拿来一块黑鳞,“小崽子今天过度使用筋骨,明天必定会酸痛。”那块温热的黑鳞贴在闾秋的脑门,“这是本君褪下的鳞,可以助小崽子你睡个好觉,疏松筋骨。” 不等闾秋道谢,辟羲一个响指就把闾秋哄睡着了。 “让本君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吧。” 第4章 缘,自此起 桌上的烛台静静燃烧,烛泪滴落为时针,一分,一秒,踱向深夜。 床上的闾秋进入梦乡,烛火与呼吸声交伴,辟羲躺在床上等待,耳闻身旁忽胡乱呓语: “母亲!别离开我。” “秋秋儿保证会乖的。” “……” “母亲,我身贱位轻,这二十一阶高台……怎配踏足!” 来了。 辟羲起身端了烛台去看,可怜小崽子胡乱呓语最后成了哽咽,化作了泪从脸颊滑落,滚入被褥,成了点点斑驳,那颜色像极了过去不愿回想的暗。 这种状态下的闾秋,辟羲并不能将他叫醒,也没打算将他叫醒他,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辟羲端着烛台凑近去看,不巧有烛油洒落,正巧滴在闾秋的左边眼角处。 辟羲一惊,赶忙伸手要抹去烛油,但烛油凝得快,竟成颗白珠子挂在闾秋眼角处,这一幕倒叫辟羲心神恍惚: “南海鲛人滴泪成珠或许就是这样罢……” 辟羲揪住那凝固的烛滴,轻轻将它从闾秋脸颊剥离,待好不容易取下,辟羲这才发现,闾秋的眼角被这烛油烫出淡淡红点。 “嘶,奇怪,为什么这红点去不掉了?” 辟羲抚上那点,轻轻擦拭着,动作轻柔却让昏迷中的闾秋眉头紧锁。 “小崽子……” “秋儿……” 传入闾秋耳里的只有母亲的呼唤,眼前忽如昼夜交替,场景不断变化,晃得他只觉头痛。 他从未站在那二十一阶前,也从未想过要得那九重宫阙。 他如井底之蛙,困于四方墙垣,心只生偏安一隅的想法。 可偏偏,偏要推自己,偏要让自己,偏要求自己,去争那已然是他人的囊中之物。 “协于上下,承天休命。” 去他的承天休命,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争! 皇宫里一群虚伪的人,连宫内的事都管不好,偏要管天下的事,无非是被一群老头簇拥着坐上了位子,但每个人的脑子里总是只想着自己,久而久之,自然都无暇顾及“上下”。 坐,坐个鬼的位子! 争,争个屁的权势! 啪! 闾秋的脸被扇到一边。 “秋儿!你忍心看着母后一辈子都困在冷宫里吗?你就这么狠心!” “你要去争,去抢,只要你成功了,当上了皇帝,那这天下都会是你的,母后和你就再也不会受人欺凌了!” 母亲…… 啪! 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母后说了多少次,不许再叫这个称呼了?叫你不长记性,母后得好好罚你,免得以后被人笑话。” 藤条破空的锐响在祠堂内炸开,六道血痕次第绽放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 未及处理的伤口被粗布衣衫一蹭,便洇出褐中透红的血渍。那些交错的长痕如同活物,像极了民间绑粽的红绳,只是这“红绳”勒进皮肉,缠住的是一具不敢倒下的身躯。 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韩非子》,整本书已经破得看不清字,却压在自己的手底下抄了一遍又一遍。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 竟是…… 帝王之术么。 母亲,你…竟… 母亲幻想中的好日子还没到来,一场宫变就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短短三日,皇宫就被攻陷,军队如蝗虫过境那般寸草不留,宫里的人被杀了个遍,一时间,空气里都是腥臭味,宫道上的血红得竟是要比“红土子”还更艳些,像打翻的胭脂盒,被无数靴底碾进砖缝。 “秋儿!快走,我们离开这里,去寻个地方养精蓄锐,一定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怜的母亲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她身旁的孩子只是一个被皇帝抛弃在冷宫里的废子罢了。 那所谓的第四皇子也只不过是愚弄她的罢。 在逃亡的路上,闾秋失去了他的母亲。 追捕、饥饿、身份、谋生。 皇权社会的本质,就是让失败者无处可逃。 可闾秋逃走了,走运逃到了一座山,又遇到了螭,所幸竟也得了螭君庇佑,但闾秋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今夜的梦撕开了自己最后的防线,闾秋陷入了梦魇,面对宫变里无数刺来的剑,闾秋竟生不出躲避的**,仿佛困在原地,再也逃不了了。 当剑光刺到眼前的刹那,闾秋听见"咔"的一声——不是骨裂,而是螭君捏碎烛台的声音。 屋外所有春笋突然爆开,嫩白的笋心齐刷刷转向草屋。 现实中的螭君竟化了真身,现出竖瞳螭尾,螭尾卷住床榻,那些炸开的鳞片把幔帐刮出丝缕。 他抬手去擦闾秋眼角的泪,却蹭得少年满额亮晶晶,原来手心竟起了一层薄汗。 原来是这样…… 当皇权的金粉蒙蔽了双目,纵是慈母也会将骨肉雕琢成献祭的器皿。执念如火,焚尽理智,却不知这般痴妄,恰似飞蛾逐焰。终将自身化作青烟一缕,散入虚空。 辟羲垂眸,鎏金色的瞳孔里流转着千年阅尽的悲悯。 世人总痴缠于求而不得之苦。那双眼啊,明明可纳天地浩渺,却偏要凝为执念一点;明明已拥眼前之人,又妄图尽揽星河万象。 他指尖掠过那抹红痣,叹息散入黑夜。 万物皆有其时,春茧成蝶,秋露凝霜,何曾因谁的心焦而改换时序?这世间因果,原不过是时光织就的锦缎,一针一线,早有定数。 凡心总似三月柳絮,明知不可攀附青云,却偏要逆风而上,扰得天地纷乱。众生皆道因果有序,偏要作那搅动命盘的手,将星河倒转,把春秋颠倒。 辟羲那双鎏金竖瞳里映出万千执念交织。 贪嗔痴妄如藤蔓缠绕人心,纵是知晓终将焚身于□□,也要做那扑向烈阳的飞蛾。 这世间最深的劫,是人的私心,野心,贪心。 一切劫数谈不上是天意弄人,皆是人心自缚。 “但若偏以执念作茧,最后缚住的究竟是那人,还是自己?兜兜转转,又何尝不是人心自缚。” 那慈悲心肠的美人终究无法冷眼旁观。他明白,一切孽障皆由执念而生,又怎忍心责怪这迷途的稚子? 踏入此山者,皆难逃因果纠缠。更何况他自己亦被困在往事的囹圄之中,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辟羲衣袂翻飞间已入梦境。刹那间,嘶鸣的战马、惊恐的呼喊、袭来的利剑,皆在他遥遥一指下凝滞。狂风骤止,万籁俱寂。 被困的闾秋被气浪掀得睁不开眼,踉跄后退时,却惊觉周身桎梏已然消散。他茫然抬手,只见一缕鎏金光芒正从指缝间缓缓流逝。 霎时,四周涌现无数光芒,亦如河水聚集,而源头处是一隐匿在雾中的庞然大物,那身形像极了插画话本里的龙,但头顶却无角。 “有角曰虬,无角曰螭。” 闾秋恍若梦游般向雾中身影走去。愈近愈觉朦胧,伸手欲触,指尖却划过一片玄鳞。血珠自指腹渗出,竟如活物般游入鳞隙。霎时乌鳞鎏金,光华灼目。 染血之鳞竟生异变? 他怔忡间,已将那金鳞贴向心口。 “咚——咚——” 惊雷乍破,甘霖倾落。雨脚扫尽浊世尘,却拂不开那人周身云雾。 (春雨失手,打翻云瓮万千瓢) 白雾如纱,缠绕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闾秋忽觉心悸,先是踟蹰,继而疾奔。 他伸手去抓那隐在缥缈中的虚幻,他知道那是真实,是他脑中唯一的下意识。 “别走!” 唯有山风携竹香而过,拂开他紧蹙的眉峰。 (山风探爪,抚平你紧皱眉头) 闾秋没有停下,他仍然追上去,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份答案。 足尖踏上青砖,穿过自雾中渐渐显形的竹林,晨露下是破土的幼笋,晨曦下是逐渐清晰的草庐。 (春笋败露,顶破环绕恶梦魇) “螭君!” “睡罢。” 困意如潮,将闾秋卷入竹榻。 辟羲拈去睫上泪珠,取回闾秋额头渐凉的黑鳞。 捧起他一只手,鳞缘划过掌心时,血落如朱砂点金。 血气翻涌间,金纹化作游丝,缠绕于少年睡颜。那些光芒忽如活物,在他眉眼间流转不息。 (取睫下珠,许你万般皆不复) 窗外竹叶沙沙响,辟羲的耳朵一颤,尾巴一扫便将自己变回了原样,但那金色的竖瞳仍直直看向闾秋,轻轻笑: “好好睡吧,小崽子。” 他动作轻柔地将闾秋盖好被子,随即来到院中。 先前那些萤火虫又聚集过来,围着辟羲上下飞舞。 许久,辟羲点头: “告诉窦青,本君明日就会带着他去鹭忘涧的。” 第5章 哎,鹭忘涧 “苔藓缝补的年少心跳, 萤火在眼底睡着。” —— “我数过九万次日升月落, 守着溪水暖了又烧。” 坐在溪边的少年有着一头淡绿的发丝,一双湖蓝的眼睛,一张雀斑的脸颊,以及一个青涩的笑容。 他的指尖沾着鹭忘涧的水珠,却在辟羲和闾秋面前忽然向下一压—— 整条溪流竟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咽喉,浪花在距他三寸处凝成冰晶般的拱桥。 几滴水溅到闾秋脸上,竟是温的。 “窦青。” 辟羲轻笑,却悄悄用袖子抹去闾秋鬓角的水痕。 “早安,螭君。今天鹭忘涧的温度正好,您要泡会儿尾巴么?” “多谢,本君过会就泡。” 名字为窦青的少年又轻轻笑了笑,随即认真地点点头。 打住。 闾秋揉了揉眼睛,等一下,自己刚刚是比螭君先到这边的,却明明只看到一颗从湖面冒出来的湿漉漉海带头。 这个海带头突然就咧开嘴阴暗地朝自己一笑,当时就把自己吓得跑回去找螭君,结果一转身,怎么这个阴湿海带头就变成了这个笑起来特别阳光明媚的青涩小男孩! 辟羲露出躲在自己身后炸了毛的闾秋,刚要介绍: “窦青,这是……” “我知道,螭君。他是您捡来的小孩——闾秋。” 辟羲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算了,反正自己也不想多费一番口舌,既然提前知道了闾秋,那就简单多了。 接下来,该说那件事了。 “窦青,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本君说么?” 指尖没入溪水,几尾银鱼突然僵直浮出水面。窦青垂眸看着自己倒影中泛青的指甲,那河流越过他时突然被掀起了浪花。 “螭君指的是什么呢?” 窦青没有抬头看辟羲,辟羲冷笑一声。 “小崽子先去附近转一转吧。” 辟羲推了推拽着衣角不愿意离开的闾秋,见闾秋站在原地不愿迈出一步,辟羲忍了忍,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放软: “乖些,本君要和窦青说话。” “螭君,我不要。” 啧。 辟羲算不上一个温柔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那边辟羲心里已经在盘算是动手还是施压,这边看脸色不对的窦青脑瓜一转就想出一个主意: 他传音给那位即将身在风暴中央的闾秋: “螭君最爱吃鹭忘涧下游的吞月鳟,为什么不去捉几只来给大人一个惊喜呢?” 可惜,朽木不可雕也。 傻小子不信。 “螭君,三月春的吞云鳟最是肥美……” 辟羲挑眉,一伸手,窦青便停了下来。 “无妨,等吞云鳟再肥些。” 话虽如此,但辟羲有些心痒,要说这位螭君最喜之物,非三月春的吞云鳟莫属。 他在衣袖里勾了勾手指,发出细碎金玉之声,而袖口突然闪过一道金纹——有片鳞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又被他用咳嗽声掩饰着按回去。 站在背后的闾秋发现螭君的外袍在细细抖动,袖中金光骤暗暗示着他极力抑制自己的鳞片。 鳞片炸起,那应该是兴奋的反应吧? 一直低头观察的闾秋这样想。 “我先前所言非虚,你难道不想讨得螭君欢心?” 耳边陡然响起声音,闾秋猛抬头正好与窦青对上眼,这下,闾秋有些犹豫。 但…… 有什么话是需要避开自己说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听。 可若能讨得螭君欢心,他不信自己能有这骨气不去抓。 但自己又实在放心不下…… 闾秋瞥一眼坐在河边的窦青,大度地一笑而过: 算了,不过是知晓的事情比我多些,反正以后得螭君欢心的人又不是你,而是我。 窦青见闾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反正是爽快地点了头。 于是坐在河边的窦青突然将整条手臂插入水中,河床顿时亮起幽蓝脉络,“忘忧藻替你指路。” 于是,闾秋就给辟羲和窦青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谢了兄弟,今晚的鱼有你一份。” 辟羲在后面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这小崽子怎么突然就走了。” “螭君,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事,我很快回来。” 闾秋说完这句话就摔了一跤,但很快他就吭哧吭哧爬起来回头向辟羲一笑: “我没事!” 但闾秋鼻子底下突然涌出血来,这小孩愣了三秒才后知后觉: 啊,流血了。 窦青看了一眼,道: “螭君,他流血了呢。” 血珠坠地的刹那,辟羲的瞳孔骤然缩成两道金线,胸腔蓦地涌上一阵心悸,他的本能让他勾起唇角,而在一旁的窦青看到辟羲喘息间细小瞳孔周围不时闪着金色的光亮。 这时窦青才真正地看向站在远处擦拭着自己鼻子底下血的少年,手下的溪水缓缓流动,却蓦地过来一阵漩涡,搅得他心中直颤: 看来就是他了…… 辟羲从来不会逃避自己的**,他手指一勾,闾秋就这么被扯到他面前。 闾秋正提袖子擦着鼻血,却被辟羲拦下。 “不用擦。” “小崽子,闭上眼睛。” 微凉的掌心覆上闾秋的双眼,竹叶清冽的气息悄然逼近。后腰被温热的力道轻轻抵住,整个人便陷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渐浓的竹香,他恍惚觉出几分醺然,直到湿润的触感沿着下颌游走——像初春的溪流漫过新雪,在肌肤上洇开细密的战栗。 那触感忽而辗转向上,掠过绷紧的颈线,最终停在起伏的脉搏处。他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响,与对方呼吸的频率渐渐重合。 辟羲向来深谙狩猎之道,此刻更将猎物圈禁在方寸之间,以唇齿丈量每一寸疆域,自下而上奔赴那道沟壑,舔舐着这里的血河。 猎人享受着他的猎物,猎物却露出笑容享受着猎人带给他的一切未知感知。 没了眼睛,无法看清状况,却有双手,依旧探知现状。 从始至终怀中的人都没有仍何动作,这一点令辟羲很满意。 “螭君,螭君?” 窦青出声打搅了这场狩猎,不悦的却是闾秋。 毕竟辟羲的进食已经差不多了,他好心情地挑起闾秋的脸左看右看,待检查完没有一丝血迹后,他再次揉了揉闾秋的头顶。 “去玩的话小心点。” “螭君……” 辟羲松开了怀里的闾秋,但闾秋却挽留似地伸出手又将他搂住,像猫咪一样,脑袋蹭着再一次拱进了自己怀里,并且这次他的脸贴到了辟羲的胸口处。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着闾秋的耳膜。 咚,咚,咚。 这声音若是能因为我而响起,若是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而变化。 那场景该…… 啊,螭君…… “喂,小子。” 这声音又是窦青,闾秋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 “难道螭君没告诉你么?这座山没你想象中那么安全。” 辟羲闻言一僵,虽然微小但怀里的闾秋还是感觉到了,他抬眼看向辟羲,却和那道顺着自己的视线相撞: “螭君……” “小崽子,别撒娇。” 辟羲眼里有一瞬温色,看得闾秋喉结上下滚动,有想说的字句黏在其中怎么也开不了口。 “小崽子,青溟并不安宁,恐怕本君这儿你是待不了多久的。” 螭尾扫过地面,碾碎几片枯叶,“不过……”他摇了摇头,于是那句话就化作了嘴角那抹无由的笑。 那抹笑如暴雨击竹,竹叶锐利如箭,又以疾风为弓,嗖地刮过闾秋脸颊,竟比刀锋更让他战栗。 闾秋忽然按住心口,没有伤口,却疼得指尖发麻。垂眸一看,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 可手心起的那层薄汗又何尝不会是血呢? 他陡然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想讨好本君,直言便是。” 辟羲摸了摸闾秋的脑袋,挑明了少年意图。 戳破了那点小心思,闾秋离开的背影都不似之前那般欣喜。 待见不到那少年身影,窦青从鹭忘涧中站起身来,那河底的幽蓝脉络突然黯淡,却如蛇一般,仍向前滑动。 空气中多了几分潮湿,那是青溟落雨的示警,但辟羲知晓,这场雨不会下得很久。 “螭君,他是皇族吧。” “……” 那是一段很长的沉默。 直到天边突然落下点点雨滴,一滴悬停在辟羲眉前三寸,倒映着那双漆黑的眸,而那件天色古式长衣被跳跃的雨点沾染,唰—— 如雁过苍穹,鹭越幽涧;如雨划天幕,风割雨帘。 那蓝变回了黑。 咳! 辟羲喉间溢出低频龙吟,四周草木无风自折。 “螭君不是素来最是厌恶皇族么?但为什么不就地斩杀,而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那双金色瞳孔紧缩,噼啪!辟羲颈侧螭鳞突然炸开,带着血丝顺着脖颈薄汗流淌,却化作金纹在皮肤下游走,连同暴起的青筋。 “我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解释这个矛盾的点就是:他的血液对于螭君而言很有益处。” 窦青说完这句话,就被辟羲立刻打断: “不必多言!倒是你,敢在本君眼皮底下做小动作。” 窦青只沉默一秒,反驳:“螭君难道不是因为闾秋身上的皇家血脉才会将他留下吗?”少年咧开嘴,一字一句:“不然为何刚才控制不住那般嗜血的**。” 嗬,嗬—— 因为不断压制着变回真身的**,辟羲遭受着巨大的折磨,他的手在人掌和螭爪之间来回变化。 面对窦青的试探,他忍下心中不快,仍是不愿以身上威压压制少年,他咬紧牙关,一身不吭。 痛得分神之际,他猛地咬住手腕,却让更多鳞片从身上迸发。 “闭嘴,不需要你操心……” 辟羲喘了好几口气,虽然还是人身,但那双手已然变成螭爪,在窦青脖子处比划着,眼中冒着寒光: “不过看来你是知道什么了才敢来挑衅本君啊……” 窦青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再次爽快承认: “不知螭君说的是哪个?若是在说那个被特地隐瞒的契约,那我想必是知道的。” 辟羲螭爪一颤,竖瞳猛的紧缩,螭爪躲避不及,被窦青死死地握住,他咧嘴笑了: “螭君,已经九百年了。” 鹭忘涧突然沸腾,无数萤火虫从青溟方向涌来,每只虫腹上都映着同样的血纹: 那是九百年前,少年窦青与螭君签下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