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晨光来得早,却裹着料峭寒意。
闾秋刚钻出被窝就打了个哆嗦,站在院子里正瑟瑟发抖着,后颈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一贴——
“嘶!”
他猛地回头,正对上辟羲似笑非笑的眼。那人指尖还凝着未化的霜,却已兜头为自己罩下一件雪白披风。
“这是白狸奴的毛。”辟羲屈指弹他额头,“若沾上一滴泥,本君就罚小崽子不吃饭也得洗干净。”
闾秋慌忙拢紧披风。那毛色极净,衬得他像团新雪捏的人偶,唯有跑动时滚出的红脸颊透出活气。
“螭君!”他从竹林里蹿出来,发梢还挂着露水,“您看——”
哗啦!
披风一扬,竹叶上积蓄的晨露倾泻而下。辟羲眯起眼,袖中龙鳞金光一闪,漫天水珠竟悬停空中,凝成一面剔透的镜。
“小崽子。”镜中映出他危险的微笑,“是要偷袭本君吗?"
闾秋扭头就跑,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拽住后领。
“哈哈——”
辟羲脸上仍挂着笑,但袖袍翻卷,悬停的水珠瞬间化作细针。
“得给小崽子你一点教训呀。”
千万水针呼啸而去,闾秋抱头蹲下,却只觉颈后一凉——辟羲的手指抵在那儿,所有水针在他头顶碎成一场竹香味的雾。
“……螭君?”
“哼。”辟羲收回手,“下次可没这么便宜。”
他转身时,闾秋瞥见那人衣摆下龙尾一闪而过,鳞片上还沾着未干的露。
一阵山风掠过,辟羲忽然打了个喷嚏——一片黑鳞从袖口飘落,在小道上泛出金芒。
“螭君!”
闾秋下意识扑过去捡起这片鳞,“您的鳞片怎么……”
辟羲倒是一脸平静,他没回话,只是把狐裘兜头罩在闾秋脸上:
“只是换鳞。还有正好下过雨,和本君去挖竹笋。”
“哎?可您的……”
话题转换得有些太僵硬,闾秋错愕的同时也心知辟羲不愿解释其中缘由,便也不再追问。
在那条小径上看到过很多头尖尖已经染了黄的老竹笋,闾秋以为辟羲从来不吃这个东西的。
“本君又不是神仙,为何不吃?要不是因为多了一张嘴,不然才不用再挖些来。”
闾秋知道辟羲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跑到辟羲跟前笑嘻嘻地道谢。
“螭君最好了!”
“什,什么?”
辟羲有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但很快收敛住板着脸“哼”了一声。
那儿的竹子长的茂盛,幽幽的一片绿,一眼望去叫人看不到头。
辟羲让闾秋拿着的篮子里有几把铲子。
“三月春的雨一过,林子里的笋就全冒了头。”
辟羲指了指某处,闾秋往那儿一看:
哟,那小小的土坡上,竟被那几个沾着晨露的竹笋顶出几个洞。
“小崽子,拿好那铲子,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挖到你今天的午饭。”
闾秋点点头,他郑重地拿着小铲子走过去,
事实上,他从没试过怎么去挖那东西,于是他有些无措地咽了咽口水。
辟羲有心逗一逗闾秋,这挖竹笋可是个技术活,这小崽子可是第一次挖,辟羲心里已经开始准备待会笑话闾秋那狼狈样了,但人如芝麻馅汤圆的他好歹也会做点表面功夫,于是他开口:
“小崽子,试一试罢。”
“用你的方法。”
闾秋得了辟羲的“鼓励”,动手之前,他将身上的披风好好地拢起来,确保它不会再沾到一点脏东西。
闾秋拿着铲子,在落地的前一刻他回头看向辟羲,再次询问这样做是否正确:
“螭君,我做的对吗?”
“做了才知道对不对。小崽子,试一试罢。”
闾秋一听这话,了却心中顾及,铲子立马落入泥土,浸过晨露的泥土潮湿软烂,那力道一进去就卸了半分,好不容易找到笋基,却怎么使劲也未能将它撬动。
闾秋着急,想着重新开始。
他将那铲子拔出,却牵连着泥土一起离开。
闾秋没有多留意这些泥土,双眼紧盯着那缺口再一次开垦那通往春笋的道路。
来回来几次,笋完好无损,那铲子倒是重了几分。
“哈哈哈。”
他看着不远处的螭轻笑,轻轻摇头,碎发垂落,随风飘散,尽显散漫。
实则螭眼里的嘲笑之情装都不装:
笨蛋!
还是让英明神武的本君来吧。
辟羲接过那糊满泥土的铲子,在竹林里随处可见的石头上拈下这层土。
虽然不开心的闾秋揪着嘴巴,但一听到辟羲要亲自动手,还是老老实实蹲在辟羲身旁。
“没有人第一次就能做得很好,小崽子,但为什么第二次就能做好了呢?因为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辟羲在闾秋崇拜的目光下晃了晃那把铲子,示意他要认真看。
瞧,那颗笋埋在土里,顺着那笋基近些的位置往斜下挖,一定要和竹鞭平行,不然,会伤害到竹根,来年就吃不到了。
慢慢来,如果你挖到笋根,这时一定要用手稳住笋体,接着要快准狠将连接处切断。
“喏,这就是春笋。”
这笋尖刚露土,闾秋却突然按住辟羲的手:“别动!”
他小心翼翼拨开泥土,一根生锈的箭镞赫然插在笋旁——那是皇宫禁军的制式箭。
“……”
辟羲瞳孔骤缩,随即眸光一暗,喉咙里发出低吼。
“螭君见过这个?”
辟羲点点头表示见过。
闾秋折断箭杆,随手一抛,“竟没想到这处有这种箭。”又凑到辟羲面前想着再让他教教自己。
但辟羲没心情了。
“莫管。剩下就交给小崽子你了。”
“哦……”
后续的挖笋是闾秋进行的,他将那幼嫩的笋递给辟羲,白那色的笋基有一层泥土作陪,颜色似塔一般层层叠叠逐渐加深。
挖出的春笋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可掰断时却迸出一股清甜,像把整个春天的晨露都锁在了嫩白的笋心里。
虽然有个不算愉快的小插曲,但那边的闾秋还是在为挖到第一个笋而高兴,而这边站起身不知在思索什么的辟羲望了一圈,突然指向一处地方。
“那边还有,都挖了。”
“好的,螭君!”
竹林密影,婆娑间,微风袭卷;满天竹叶,四顾间,唯有一人。
铲子上的泥土飘来清竹的香,那是螭君身上的味道,闾秋喜欢这个味道。
“……春笋是竹林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也是他们新的开始。”
春雨后的泥巴着实粘人,挖到一半,泥点飞溅,沾了闾秋满手满脸,活像只刚从泥坑里打滚出来的小狗。
“噗。”
辟羲没忍住笑出声,又迅速板起脸——这小崽子皱巴起来的脸可真像个苦瓜,丑死了。
辟羲这样想。
手却已经捏起袖角,往闾秋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唔,螭,螭君,这是我的袖子,不干净啊……”闾秋小声提醒一句,辟羲皱眉:“不是有干净的地方么?”“哦。”小崽子不说话了。
什么意思,自己也不能这么嫌弃自己吧?
辟羲最终还是捏起了自己的袖子擦了闾秋的脸,但动作依旧很粗暴。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柔软,像初雪裹着阳光,稍一用力就会化开似的。
“谢谢螭君!”
闾秋仰起脸温顺地接受辟羲的接触,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乖得不像话。
辟羲擦着擦着,心中竟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好像条狗啊……
“螭君的手好暖和呀。”
“!”
辟羲猛地缩回手,耳尖唰地红了。
“多嘴。”他甩袖转身,却不似之前那般潇洒,衣摆掀起的风倒是有股仓皇的味道。
闾秋却闻到不一样的气味。
“那是竹子的味道吗?”
好香啊……
“喂,小苦瓜。肚子不饿么?本君看你似乎很想和竹子做亲戚,那以后就叫你苦瓜竹好了。”
“哎?螭君等等我!”
闾秋拿起他的铲子跑着跟上了辟羲,动作轻柔地将那盛满春笋的篮子从辟羲臂弯里拿走,又仰起脸朝辟羲讨好一笑。
“嘿嘿。”
“笑什么呢?”
辟羲余光里这只小苦瓜停下脚步,他疑惑不解地看向闾秋,看着这小崽子又朝自己露出一个笑,这才听到他说:
“螭君,苦瓜竹是什么?”
“还有……竹子和苦瓜真的能成为家人么?”
辟羲那双竖瞳眨了眨,不多时脸色竟染了桃红,那连桃花瓣都逊色的红唇露出贝齿,一笑,睫毛如花从间那群勤劳的蜜蜂,一颤一颤。
明艳又含蓄,连遮挡笑容的那只手都显得如此和谐,简直如水墨画中的山水那般相辅相成。
“哈哈哈——”
辟羲笑着,并没有注意面前的小苦瓜正一瞬不瞬地将自己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螭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若是多笑笑,恐怕连那不周山顶峰的雪都会为之而融化吧。”
终于,辟羲擦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停住了笑,又很快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
“本君倒是听过有个关于竹和苦瓜的远古传说。”
小苦瓜脸上被勾起一丝新奇,辟羲勾起唇,慢悠悠道:
“据说上古时期,苦瓜是竹子的叛逆弟弟,因不想当空心的老实竹,非要长成浑身疙瘩的瓜,天神一怒之下把它贬下凡间,罚它终生带苦味!”
“所以啊……竹子和苦瓜说不定真是一家人。”
眼见着小苦瓜脸上大悟的表情逐渐浮现,藏着坏心思的螭还是没忍住又哈哈大笑。
小崽子可真好骗,不过是本君现编的小话段,莫不会信以为真。
“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信以·为真·小苦瓜如此想道。
当晚吃饭时,闾秋发现自己的碗里堆满了春笋。
“螭君这是?”
而某条螭假装看月亮,尾巴尖却不住地晃啊晃。
“本君只是嫌你做的不好吃。”
“那我一定多加练习,争取螭君能喜欢我做的饭。”
“口气倒不小。”
草庐的雾气漫过屏风时,辟羲正用尾巴尖勾着一瓢热水——他本打算浇在那小崽子的头顶,看他吓得跳脚的模样。
白雾蒸腾,层层朦胧。
可当视线穿透水雾的刹那,他的尾巴僵在了半空。
闾秋背对着他,湿发黏在纤薄的脊背上。而随着水珠滚落,一道道浅色的伤疤变为暗红,像只巨大的蜘蛛,张牙舞爪地占据大片皮肤。
辟羲的鳞片瞬间炸起,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螭吟。
“鞭痕?”
水瓢“咚”地砸在地上。闾秋惊慌回头,却只看到屏风后一闪而逝的天色衣角。
闾秋困惑地望向屏风:
“螭君?您…要不要一起…”
“闭嘴!”
远处传来辟羲的怒吼,接着是竹榻被螭尾拍断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