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潮湿的热气,卷过职高斑驳的铁门时,靳东泽正把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书包。夕阳被厚重的云层碾成模糊的金粉,连带着教学楼顶的红旗都蔫蔫地垂着,像他此刻灌了铅的双腿。临近期末的校园总弥漫着两种极端气息——后排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讨论着今晚的网游副本,键盘敲击声仿佛已经穿透墙壁;而前排靠窗的位置,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却密得像要织成网,将整个教室拖进无声的焦灼里。
他属于后者。作为全校唯一一个每天雷打不动上晚自习的走读生,靳东泽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精准得近乎刻板。揉着发酸的肩颈走出教学楼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安耀背着双肩包,正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白色T恤被傍晚的闷热浸出淡淡的汗痕。
乌云像是被谁打翻的墨汁,正沿着天际线迅速晕染开来。靳东泽刚走到校门口,第一滴雨就砸在了他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紧接着,细密的雨丝便织成了帘,转眼间就变成瓢泼之势。周围的学生尖叫着四散奔逃,自行车铃声、雨伞撑开的噼啪声和抱怨声混在一起,唯有安耀还站在原地,仰着头看天,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像碎钻,表情里带着点茫然的无辜,像是迷路的小鹿。
靳东泽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黑色的伞面在安耀头顶绽开时,少年惊讶地回过头,雨水顺着他柔软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汇成小小的水珠。那一刻,靳东泽忽然觉得耳边的雨声都远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从没见过有人被雨淋了还能这么好看,像是水墨画被洇开了一角,朦胧又清晰。
“是你呀小哥哥。”安耀先开了口,声音带着雨后的湿润,尾音微微上扬,“好巧哦,在这里遇到你啦。”
后面的话靳东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声“小哥哥”像带着电流,顺着耳廓钻进心里,烧得他耳垂发烫。他猛地别开视线,假装整理伞骨,喉结动了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雨太大了,去前面我家店里避避吧。”
安耀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靳东泽打断他,语气生硬得像在命令,却下意识地把伞往对方那边倾斜了大半。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冰凉的触感透过校服渗进来,但他没动。两人并肩走在雨幕里,安耀的帆布鞋踩过水洼时会发出轻轻的啪嗒声,像是在为这段沉默伴奏。
靳家的小炒店就在街角,红色的遮阳棚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靳母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正拿着抹布擦桌子,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都淋了雨,外面还起了两阵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消毒柜里抽出两条干净毛巾:“哎哟,这雨说下就下!快上楼洗澡换衣服,别感冒了。”
安耀接过毛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靳母的手,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了回去,似乎是觉得自己麻烦到别人了,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T恤紧紧裹着单薄的肩膀,锁骨的形状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靳东泽看着湿漉漉的安耀,说:“你先去洗澡吧,衣服我等会儿给你送进来。”
安耀“噢”了一声,乖乖地走了进去。浴室门关上的瞬间,靳东泽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他噔噔噔跑上楼,打开衣柜翻找起来。自己的衣服都是宽大的运动款,他挑了件灰色的纯棉T恤和一条黑色运动裤,想了一下,又从抽屉最里面拿出一条崭新的白色内裤——那是上次靳母买多了塞给他的,标签还没拆。
敲门声响起时,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衣服放洗脸台上了。”靳东泽的声音有些发紧。故事的磨砂玻璃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却能明显的看出安耀瘦削的侧影,肩胛骨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店里,安耀接过毛巾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点发堵。
安耀洗完澡出来时,头发还在滴水。他穿着靳东泽的T恤,领口松松垮垮地滑到一边,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水汽氤氲着他的眉眼,让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柔软。靳东泽喉结滚动了一下,从客厅角落里拖出吹风机:“过来,吹头发。”
安耀顺从地坐在小板凳上,头顶立刻响起嗡嗡的风声。靳东泽的手指穿过他柔软的发丝,温热的风混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过来。安耀忽然想起小时候,保姆也这样给他吹过头发,只是后来保姆走了,就再也没人做过这件事。他偷偷抬眼,从镜子里看到靳东泽专注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这一刻,窗外的雨声、厨房里靳母切水果的声音、吹风机的嗡鸣,忽然都变成了温柔的背景音,让他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踏实。
“我叫安耀。”头发吹干后,安耀才慢半拍地开口,手指绞着衣角,“你呢?”
靳东泽拿起桌上的笔,在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靳东泽。”
“靳、东、泽。”安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咽进心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看你房间电视上播的国际钢琴比赛,你……”
“我早知道你了。”靳东泽打断他,语气平淡,“去年的青少年组决赛,你弹的《月光》。很好听,我很喜欢。”
安耀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像是没想到靳东泽会是自己的观众。他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耳尖悄悄红了。
靳母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尴尬。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聊什么呢?快吃点瓜。等会下楼吃饭啦。”
晚饭时,靳母特意多炒了两个菜。糖醋排骨、番茄炒蛋、醋溜土豆丝,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家常菜,却蒸腾着诱人的香气。安耀捧着碗,眼神落在那盘油光锃亮的糖醋排骨上,像只馋嘴的小猫。靳母夹了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都能倒。”
安耀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到一半忽然停下了——靳母夹给他的虾还躺在碗里,红通通的外壳泛着光泽。他盯着那只虾看了半天,筷子动了动,最终还是夹了旁边的土豆丝。这一幕没逃过靳东泽的眼睛,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把那盘虾挪到自己面前。
安耀正喝着汤,忽然感觉盘子里多了些什么。低头一看,是剥好的虾仁,白白嫩嫩的堆在那里。他惊讶地抬头,正好看见靳东泽剥虾的动作——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捏住虾头轻轻一拧,再顺着虾壳的纹理一剥,完整的虾仁就落在了盘子里。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我妈爱吃这个。”靳东泽把剥好的虾仁分了一半到靳母碗里,语气自然,“我不爱吃,嫌麻烦。”
安耀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剥虾,被虾壳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白色的桌布上,像朵难看的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带壳的虾。此刻看着盘子里洁白的虾仁,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悄悄凑到靳东泽耳边:“谢谢你。”
少年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西瓜甜味,拂过靳东泽的耳廓,让他刚降下去的热度又噌地冒了上来。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假装专心致志地吃饭,耳根却红透了。
吃完饭,靳东泽主动收拾碗筷。厨房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他一边洗碗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安耀正和靳母聊天,声音软软糯糯的,偶尔会被靳母的笑声打断。窗外的雨已经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落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妈,我今晚不去晚自习了,送安耀回家。”靳东泽擦着手从厨房出来。
靳母挥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
“妈,我今天晚上不去晚自习了,你帮我和班主任说一下。我先送安耀回家了。”
他们职高走读生放学了以后可以选择吃完饭来学校上晚自习也可以回家,几乎没有走读生会再回去上晚自习,只有靳东泽每天都会去。今天要送安耀回家,看着资料都带回家了今天就不去了。但是还是要和老师说一声以免挂念。
走到门口时,靳东泽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上楼。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件灰色的薄外套:“披上,晚上凉。”安耀接过外套穿上,宽大的衣摆几乎盖住了他的膝盖,袖子太长,他只好把手指蜷在里面,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熊。
“你家住在哪里?”靳东泽把门带上。
“云兮苑。”
“不远,我们走吧。”说完牵着安耀走了,似乎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妥,走了两步还是悄悄的放开手了。
雨后的街道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雨丝,街边的小吃摊支起了棚子,炒面的香气混着麻辣烫的味道飘过来。刚下班的上班族行色匆匆,手里的公文包被雨打湿了一角;一对情侣共撑一把伞,女孩的头靠在男孩肩上,脚步慢悠悠的;卖水果的大爷正收拾摊子,苹果滚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好啊。
安耀这么想着,旁边有人陪着他一起走夜路,无需过多的言语,仅仅只是陪在身边,他就觉得,好幸福好幸福,这是他十七年一来最开心的一天。
“你每天都上晚自习吗?”安耀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靳东泽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想考个好点的大专。再……专升本。”
安耀“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知道职高和音乐学院的距离,就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他忽然有点难过,不知道这条刚并肩走了没多久的路,能走多远。
到云兮苑门口时,保安亭的灯亮着。安耀站在路灯下,手指绞着外套的衣角,忽然抬起头:“你……要不要再陪我走一会儿?”说完就后悔了,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靳东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漾起细碎的温柔:“好啊。”
小区里种着很多香樟树,雨后的树叶绿得发亮。走到3号楼楼下时,安耀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虾?”
靳东泽停下脚步,看着他:“我妈夹给你时,你眼神亮了一下,但没动筷子。要么是不爱吃,要么是嫌麻烦。”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猜是后者。”
安耀的脸更红了,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以前剥虾划破过手,就……”
话没说完,头顶忽然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靳东泽的手指宽大有力,轻轻托着他的额头,迫使他抬起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以后想吃,我给你剥。”
安耀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像是有只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靳东泽。对方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星空,让他忍不住想陷进去。
“我妈给你夹虾你一开始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说明你并不排斥,你一直看着它说明你心里是想吃的,但是最后又没有吃,我猜你应该是不想剥壳,我一寻思就全给剥了,我妈也爱吃,刚好省得她自己剥了。”
安耀听完似乎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低着头走路。倏地额头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托起,安耀奇怪的看着靳东泽。
“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反正就算你不爱吃我也会剥那一盘子,顺手的事情。”
到了家门口,安耀踩着台阶才勉强能和靳东泽平视。路灯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之间。“今天谢谢你。”安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早上也是,晚上也是。靳东泽,你真好,我……我很喜欢你。”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声,几乎要被风吹散。但靳东泽听到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刚想说话,就见安耀攥着衣角,紧张得指尖发白:“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靳东泽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好笑又心疼。他伸出手,揉了揉对方柔软的头发:“当然。好朋友。”
安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点燃了星星:“那我们拉勾!”他伸出小拇指,指尖因为紧张微微颤抖。
靳东泽笑着勾住他的手指。少年的指尖微凉,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瓷器。“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安耀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进去吧。”靳东泽松开手。
“等一下!”安耀忽然转身跑上楼,没多久又跑了下来,手里拿着个深蓝色的盒子,“给你的。”
“什么?”
“回家再看。”安耀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是给好朋友的礼物。”
回到家时,靳母还在看电视。“送完了?”她朝靳东泽挤挤眼睛,“小安这孩子挺不错的。”
靳东泽没说话,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支小小的玻璃瓶子,装着透明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手写的标签:Sunshine。后面还画了一个太阳emoji。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微信好友申请,头像是只晒太阳的猫。
Sunshine:到家了吗?礼物看了吗?是我自己调的香水,前调是柑橘,中调有小苍兰,后调加了点雪松香~
靳东泽拿起试管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的清香钻进鼻腔,像安耀身上的味道。干净又舒服。他笑着回复:
靳小泽:到了。很好闻。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下一地清辉。靳东泽把盒子里的香水取出来放进抽屉。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安耀的样子——被雨淋到时茫然的表情,吹头发时温顺的侧脸,说“我很喜欢你”时微微红的眼眶。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猫咪头像,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这个小家伙,真是要命。
夜色渐深,靳东泽的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他最终还是没再发消息,只是把那个备注“Sunshine”的联系人,设成了置顶。窗外的香樟树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是在为这段刚刚开始的友谊,唱一支温柔的摇篮曲。
和老婆做好朋友啦[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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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