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春深时节。
长安城东的杏花已谢了大半,残红零落成泥,唯有几株晚开的,犹自颤巍巍地缀在枝头。沈清梧倚在沈府后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青玉簪,目光却穿过重重院落,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小姐,夫人让您去前厅呢。"丫鬟碧竹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一件藕荷色绣梅花的披风,"说是礼部王大人的夫人来了,带了新谱的曲子,要请您品鉴。"
沈清梧轻轻叹了口气,将玉簪插回发髻,"又是这些虚礼。"她今年二十有三,作为礼部侍郎沈明远的独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因性情清冷,至今未许人家。京城贵女们私下议论,说沈家小姐眼高于顶,连国公府的公子都看不上。
前厅里,王夫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见沈清梧进来,立刻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清梧啊,你可算来了。听说了吗?城南新开了家茶楼,请了位极厉害的琴师,说是连宫里的乐师都比不上呢!"
沈夫人笑着摇头,"王夫人说笑了,宫里乐师都是千挑万选,怎会不如市井之人?"
"哎呀,沈夫人有所不知。"王夫人压低声音,"听说那琴师来历不凡,弹的《广陵散》能让人听了三月不知肉味。明日她们办雅集,我这儿有两张帖子,不如让清梧与我同去?"
沈清梧本欲推辞,却在听到"广陵散"三字时微微一动。这是她最爱的古曲,却因技法艰深,能弹全者寥寥。她抬眸看向母亲,见沈夫人轻轻点头,便也福身应下。
次日清晨,沈清梧换了身月白色绣银竹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素净得近乎冷清。碧竹为她系上披风时忍不住道:"小姐今日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其他小姐们可都是珠翠满头呢。"
"去看琴,又不是去看人。"沈清梧淡淡道,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抚过袖中藏着的那枚青玉簪——那是她及笄时父亲从西域带回的礼物。
城南"听雨轩"茶楼今日格外热闹。沈清梧随王夫人上了二楼雅座,只见厅中已摆好七张琴案,每张案前都坐着一位琴师,唯最中间那张空着。
"听说今日那位云大家会现身呢。"王夫人兴奋地说,"平日里她可不轻易露面,都是隔着屏风弹琴。"
沈清梧不置可否,目光扫过那些琴师。忽然,厅中烛火微微一晃,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飘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齐齐转向楼梯口。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素白裙裾,接着是执扇的纤纤玉手。那人缓步上楼,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眉目如画却透着疏离,一袭白衣胜雪,只在腰间系了条浅青色的丝绦,整个人如一幅水墨画,淡极始知花更艳。
"那就是云寄桑云大家。"王夫人小声道。
沈清梧却恍若未闻。她怔怔望着那女子,心头莫名一颤。云寄桑走路的姿态很特别,像是踏着某种韵律,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人心跳的间隙。
云寄桑在中央琴案前坐下,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抚过琴弦。只是一个试音的动作,却让沈清梧呼吸一滞——那双手修长如玉,指节分明,在桐木琴身上投下淡淡的影。
"今日雅集,先请诸位品评《流水》。"云寄桑开口,声音如冷泉击石,清冽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琴音起时,沈清梧闭上了眼。她听过无数人弹《流水》,却从未有人能将水流的千变万化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初时如涓涓细流,继而汇聚成溪,忽又遇石激荡,最终归于平静。更奇的是,她竟能从琴音中听出水流的方向、温度,甚至水底青苔的柔软。
一曲终了,满座寂然。沈清梧睁开眼,发现云寄桑正望着她,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又似有暗流涌动。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沈清梧心头又是一颤,竟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这位小姐似乎懂琴。"云寄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看向沈清梧。
王夫人连忙道:"这是礼部沈侍郎的千金,琴艺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云寄桑微微颔首,"可否请沈小姐赐教?"
沈清梧没想到会被点名,一时有些踌躇。但当她看到云寄桑眼中那抹几不可察的期待时,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
"请借琴一用。"她走到云寄桑面前,轻声道。
云寄桑起身让座,两人擦肩而过时,沈清梧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混合着檀香,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沈清梧坐下,深吸一口气,弹起了《梅花三弄》。这是她最拿手的曲子,指法娴熟,情感充沛。弹到第三段时,她完全沉浸其中,仿佛看到寒冬里一株红梅傲雪绽放。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厅中响起掌声。沈清梧抬头,却只在意一个人的反应——云寄桑站在窗边,逆光中看不清表情,但沈清梧能感觉到她在微笑。
雅集结束后,沈清梧正要离开,一个小丫鬟追上来递上一张花笺,"我家姑娘请沈小姐明日未时茶楼一叙。"
沈清梧展开花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闻君雅奏,如听仙乐。愿再请教,不知可否?——云寄桑"
字迹瘦劲清峻,如断崖孤松,与云寄桑的人一般透着疏离与傲骨。
"小姐要去吗?"回府的马车上,碧竹好奇地问。
沈清梧摩挲着花笺,轻声道:"去。"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改变她的一生,只是莫名地想要再听听那人的琴声,再看看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