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夫人,是她害得世子掉进了池子。”
“夫人,我也看见了,是她要摘荷花,引得世子也去摘荷花……”
“够了!”厉夫人目眦欲裂,伸指指向趴伏在地面上,如同一团碎布的小人儿,恨不能将她抓进手中捏碎,“我的阿许何其金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害他!”
厉夫人的声音尖厉得像一支箭刃,穿堂而过。
疼,全身每个角落都涌出疼痛,胸腔中的痛意更是剧烈,几乎令她难以呼吸。但此刻听到阿许的名字,她使出仅有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想要起身。
“阿许……阿许他怎么样了……”
她喃喃地发出声音,却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贱人生的,也是贱人!那个贱女**害了吾儿兰泽,你又来祸害阿许!”
虚软的身体刚刚站起又被扇倒在地,她只觉全身疼痛得更厉害了。
“将她拖下去,狠狠地用棍子打,打不死便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
她吃力地抬起头,望向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的那位夫人。
模糊不清的目光中,晃动着一张可怖的脸,像恶狼一般,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她咬碎。她动了动唇,想开口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嗓子仿佛嵌入了锋利的玻璃碎渣。
已经有人过来拉拽她,她的胳膊被蛮力拉起,她的头发被不停拽扯,她不再有力气挣扎,真的如同一团碎布,任人摆弄……
“停手,你们都放开她!”
于姬悦而言,命运残破不堪,却也会给她降下恩赐。这个声音从天而降,便是给她的恩赐。
姬苍蓝大步踏进正堂,径直走到厉夫人面前,“母亲到底在做什么?真的要置她于死地吗?母亲不要忘了,她是长兄之女,也是您的亲孙女!”
厉夫人愤怒的目光移到自己女儿脸上,“你的弟弟,定国公府的世子被她害得掉进了荷花池,半条命都没了,现在仍是昏迷不醒,你却替这个贱人之女说话!”
“无人替她发声,我自替她发声。”姬苍蓝转身,冰冷的眼神扫过身旁的两个仆妇。
方才,两仆妇听到是郡主的声音时,便停下了拉拽动作,此刻被郡主凌厉的目光一瞥,惊得纷纷松开了手。
姬苍蓝蹲下身,接住姬悦,让她靠进自己怀里,“母亲不愿认她,我认她。”
厉夫人像是被刺激到,越发声嘶力竭,“认她?我为什么要认她?她还没生下来便是个害人精,她害我失去兰泽,又害得我的阿许生死未卜,我就是不能见她活着,就是要她以命抵过。”
“母亲,定国公府是传承百年的勋贵世家,向来秉持忠恕明德,正义仁慈,从未做过残害人命之事。今日不论她是谁,都不应被凌虐。倘若母亲真的将她乱棍打死或是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踏死,日后进祠堂里拜谒先祖英灵,您这位当家主母可还有底气和脸面?可能做到问心无愧?可敢说一句不辱门楣?”姬苍蓝扬头看着厉夫人,语声平缓,却声声掷地。
厉夫人脸色涨红,瞪着自己从小疼宠的亲生女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用着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指责我……”
“我并非指责,只是在同母亲讲道理。”姬苍蓝替姬悦整理好湿透的衣物,又替她轻轻拭去唇角的鲜血,随即抱着她起身。
“你……你不许带走她!”厉夫人大声喝止。
“母亲要做无理横暴、声名尽毁之人吗?还是要罔顾祖宗定下的规矩?”姬苍蓝看着怀中渐渐陷入昏迷的姬悦,继续道,“母亲不待见她,不愿见她活着,那么自今日起便当她死了罢,往后她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了。”
姬苍蓝说罢转身,横抱住这个弱小的身体,快步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停下步子,微微侧头,“今日她也掉进了荷花池,差点溺亡,又被人一路拖行至此,腿上、脸上到处都是伤。长兄若是知道了她的遭遇,不知心里会不会恨意蔓延。母亲还记得长兄离开之前说的话么?也或许是母亲真的希望,长兄永远不再踏入这座府邸。”
……永远不再踏入这座府邸。
昏昏沉沉中,姬悦的耳畔传来这句话。
她真的可以离开这座牢笼了吗?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重新为她注入一丝力气,她奋力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是谁带她走出了身后这间阴冷的房屋。
她曾听嬷嬷讲过,天上有瑶台,仙女住其中。仙女金光耀眼,凡人无缘得见。但是今日之后,她要告诉嬷嬷,她见到仙女了。
细碎的光芒如薄纱笼罩下来,真如嬷嬷所说,金光耀眼,美如幻景。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层纱,却听仙女轻声开口,“乖,别动,小心碰到脸上的伤。”
这个声音像一只柔软且温暖的手,抚触着她的心。
她听话地放下手,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就算隔着纱雾,也尽力望着。她不敢眨眼,唯恐这幻景一瞬间消失。
但仙女是天上人,能知晓凡人心。
下一刻,仙女便低下了头,让她看清了那张柔美笑颜。她懵懵无措,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着嗓子,发出稀碎的声音,“……脏的……我身上好脏……别抱我了……”
她开始蛄蛹,却被仙女那双明媚艳亮的双眼盯住。
她不敢动了,仙女靠近她,用那张皎洁无瑕的脸贴上她的额头,“再忍一会儿,姑姑带你去治伤。”
那一天,姬悦花了许久才相信,仙女本不是仙女,姑姑却是她的姑姑。她不是孤零零的无根之草,也有亲人,也有来历。
姑姑找来御医为她医治外伤,然后带她离开了定国公府。离开之时,她只带上了嬷嬷。
从此,她跟着姑姑,在别庄中长大,衣食无忧,无人欺辱,姑姑的乳母徐嬷嬷对她严格教导。
姑姑希望她自由快乐,从不勉强她做任何事,甚至也要求徐嬷嬷不许太苛责她,凡事随她的性子。
她的小叔叔姬若许会常来别庄,同她一起吃住,一起玩闹,变着法儿地宠着她。
姬悦觉得,她虽没有亲生父母的照拂,却也是幸运的。人生万般遗憾,也有不遗憾之处。
她向姑姑询问自己的身世,姑姑并无隐瞒,直言相告。
十年前,贵族公子爱上了婢女,不被家族容纳,公子一气之下带着心爱之人离府出走,从此甘愿抛弃世子头衔,也甘愿遗留下他们刚刚出生不满一个月的女儿……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父母是谁,因何离她而去。并不复杂的一个爱情故事,却酿成了她幼年时期的灰暗底色。
听完姑姑的讲述,她只是问,他们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姑姑沉默片刻,才道,人生有得必有失,人若太贪心,会一无所有。
这句话,姬悦牢牢记住了,并深以为然。对于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不奢求。至今如此。
马车窗外的晚风拂过姬悦的手臂,带来一阵阵清凉。她的发丝也被风拂乱,纷纷扬起。
手指间的书信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被一阵风裹挟带走……
姬悦捏着这封信,迟迟没有松开手,明明只需稍微动一下手指,她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离开庄子前,嬷嬷拿来这封信交给她,嘱她一并带走。嬷嬷说,这是望月山庄的来信,是她的亲生父母写给她的信,也看看罢。
“鲤鱼寄明月”,姬悦觉得讽刺,鲤鱼在哪里?谁又是明月?既然当初决定舍弃她,为何如今不干脆将她忘个干净。
她的记忆里本没有亲生父母,她从不知他们的样貌,不知他们的声音,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带她来到这个世间,却从不曾来过她的世界。十几年后,仅仅寄来这一封信,又能改变什么呢?
风的力道逐渐强劲,微颤的指尖几乎要捏不住这封信了。一点点下坠的不止是信,还有姬悦的心情……
终于,姬悦快速收回手臂,抢在晚风彻底卷走书信之前,将它拿回。
忿忿地将信塞进坐垫下,姬悦有些气恼自己,为何该弃不弃?不属于她的东西,收藏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她终究是舍不得,“鲤鱼寄明月”是自她出生后,他们给予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车轮辘辘,飞快向前,带走了时间,却带不走曾在往昔岁月中留下印迹的人或事。
人定时分,阿仆驾车回到了定国公府。
姬悦已换好装扮,下车时,又是那位轻纱覆面,清冷端雅的静嫣郡主。
“郡主回来了。”看见姬悦,在厉夫人跟前服侍的万嬷嬷忙迎了上来,请了个安。
“嬷嬷等在门口,是有何事?”姬悦瞥了一眼来人。
“郡主一路辛苦,夫人在正堂等着您。”万嬷嬷恭敬道。
“夫人此时要见我么?”姬悦不免一惊。
被姬悦抱在怀中的若橘也探出脑袋,发出“喵”的一声。
姑姑真的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