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金安》 第1章 是不是得罪了皇帝 蒲月粽香溢,京城熏风临。 这一日,金鞍侯曲怀顾得胜回朝。 燕都郊外,文武百官,衣着鲜亮,帽冠整齐,早早候着。 燕都城内,人潮如虹,高门大户,寻常百姓,齐齐出动。 一名少女,背着一剑,牵着一马,走过燕都宽阔的大街,被这热闹吸引。 “请问,今日是何节庆吗?”少女拉住一个跑过身旁的孩童,询问道。 孩童惊奇地看了看少女,反问道:“你不是咱们大燕的人?” “我路过此地,随处走走,瞧瞧罢。” “难怪你不知呢,今日是金鞍侯打了大胜仗回来的日子,可比节庆都热闹。” “金鞍侯?” “你竟不识得金鞍侯?”站在旁边的一个老伯难以置信地失声大呼。 一听到金鞍侯的名号,邻近店铺里的两个高矮伙计也巴巴地围拢过来,对初来乍到的少女滔滔汩汩地开始讲述。 高个伙计道:“金鞍侯是咱们大燕皇帝唯一的外甥。侯爷出生时,皇帝亲赴公主府,侯爷出生不过一个时辰,皇帝亲封金鞍侯,侯爷出生至今,皇帝赏赐不绝。哪怕是诸位妃嫔所生皇子也从未有过这番待遇和荣宠。” 矮个伙计也道:“咱们侯爷向来是得皇帝疼爱,侯爷喜欢什么,未曾听说过皇帝不给的,侯爷想要什么,也未曾听说过皇帝不允的。这不,三年前,咱们侯爷十七岁,定想要征战疆场,上阵杀敌,皇帝也是答允了,还亲自送行。” 高个伙计接着道:“侯爷骁勇,指挥自若,冲锋锐猛,名扬边疆。听闻这次对阵外敌,侯爷斩杀了数万敌首,又千里追击,一直把那蛮族人逐到北境外的苦寒之地。” 矮个伙计继续道:“咱们侯爷得胜归来,据说还带回了蛮族首领的头颅,还有十数车的奴隶。皇帝大悦,令举国同庆。” “原来如此。”少女道。 “金鞍侯归来,咱们燕都最是热闹,无人不在盼着,守着,就想睹一眼侯爷的风采啊。”老伯再次开口道,“小姑娘,你今日来到燕都可是有幸了。” 少女低声似自语,“果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么?” “路过的姐姐,你在说甚?”孩童拉着少女的手问道。 少女看向孩童,“这金鞍侯的故事或许有趣。” “有趣的故事?是什么样有趣的故事?” “且瞧下去便知……” 月色皎亮,晚风沁人,金煌殿内,歌舞升平。 大臣们举杯相庆,频频发出赞叹之语,妃嫔们掩唇偷笑,时不时投去倾慕的目光。 被众人争相赞美,屡屡偷视的年轻男子则泰然处之,神情淡漠,不露笑意。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尊贵身份,又是天生的一副好容貌,曲怀顾当得起这万众瞩目的中心。 “咱们侯爷真是将门虎子,比之曲大将军亦毫无逊色……” 闻言,曲怀顾心中一冷。 他如何比得上父亲大人,父亲驻守边关数十载,无一外敌敢来进犯,威名赫赫,四海皆惧。这些媚上的大臣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竟这样明显。 “瞧,咱们侯爷的容貌真真是这天下独一份,俊美若天神呢……” 闻言,曲怀顾心中又是一嗤。 他的容貌自是承袭他的母亲,金阳长公主娇容昳貌,举世无双,早已天下闻名。这些善妒的妃嫔不把母亲放在眼里竟这样刻意。 这样的宴会,着实无趣,令人生厌,曲怀顾仰头喝下琼酿,将酒樽重重搁在案上。 他决不会料到,片刻之后,会有一件更令他厌恶的事情,翩然降临。 而此事的始作俑者,王朝至尊,天下共主的燕皇,此时正在用小刀切着肉,动作娴熟,神意自若。只见他十分认真地将那炙烤喷香的羊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甚至还仔细地剔去了肉筋,再放入一旁的碟中…… 御前服侍的内侍总管管公公早已冷汗涟涟,眼看着御座之上的燕皇轻轻抬眸,似不经意朝大殿门外投去一眼,便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事情。 明明是一个淡且平静的眼神,却令管公公越发地惶恐。 “陛下,夫,夫人马上就会到了……” 话音刚落,大殿门外隐约传来侍卫宫女请安的声音,转眼,两名侍女服侍着一位看起来年龄不过三十岁的贵夫人走进了大殿。 殿内的歌舞丝竹渐渐歇了,众人的目光又都聚在了这位缓缓走来的贵夫人身上,浅衣碧裳,虽非绝色,婉秀可人,贵在清美。 大臣们忍不住好奇地悄声议论,而妃嫔们的眼中则瞬间蓄满了妒忌,一道道眼光如针如刺。 管公公心头大喜,忙朝燕皇道:“陛下,夫人来了。” 燕皇似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也未抬,仍是不紧不慢地亲手切着肉。 管公公赶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姜夫人安好,陛下等您好久了。”行礼过后,便将这位姜夫人一直护送至燕皇身边。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燕皇的身边早就放置着一张圆凳,铺着锦垫,紧挨御座。 直至身边的人坐定,燕皇才停下手中的事情,并开了口,“你倒是脾性越来越大,非要朕派人三催四请才肯过来么?” 御案上那一小碟子羊肉块被切得大小适中,摆放得整整齐齐。管公公偷瞅一眼,只敢暗暗道,姜夫人的脾性是燕皇宠出来的,一点不假。 不着铅华,容颜素净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御座旁,也不答话,脸上似是不悦。燕皇皱眉,瞧着身边人的脸色,伸手扳过她苍白的小脸,不禁变得担忧,“怎么了阿茹,可是身子真的不舒服?” 姜夫人摇头不语,看了看面前小碟子里香气扑鼻的食物,有了些食欲,正想拿起一块尝上一口,却突然胃气上涌,似欲呕吐,她连忙掩住了唇,转过了头。 “阿茹,阿茹,你哪里不舒服……”燕皇急了,一迭声唤着姜夫人的名字,将她搂着却不知如何做,使她不再难受。 “宣太医!”燕皇急声道。 “不用,不用宣太医。”姜夫人一边干呕,一边开了口,语声甚为肯定。 燕皇不敢逆了姜夫人的意,一转头看向两名服侍姜夫人的侍女,目光狠厉,似要杀人,“你们是如何服侍夫人的?既然服侍不好,留着何用……” “陛下怨她们做什么,她们服侍得很好。”姜夫人手抚胸口,止住了一阵阵呕意,赶紧打断燕皇的话,维护着两名侍女。 两名侍女跪在殿上,战战兢兢地禀明:“夫人今日吐了好几次,也吃不下东西,只喝了一点豆蔻粥……” “姜夫人莫不是有了身孕?”妃嫔中间不知是谁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犹如惊雷,大殿之上有一瞬息的寂然无声。 燕皇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帝王之威严肃冷的面具顷刻被撕了下来,他望着怀里的阿茹,激动到不能自持,“阿茹,阿茹,这可是真的?是真的么……” 阿茹本是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一层淡淡嫣红,她轻轻低眸,揪着燕皇的衣襟,不自觉地往男人怀里钻去。 他的小阿茹素来羞怯,又熟知医理,这般举动……这是,默认了。 被莫大惊喜淹没的燕皇竟直接将阿茹抱上御座,紧紧搂在怀里,兴奋大笑不止,“朕和阿茹有皇儿了,哈哈哈,朕的皇儿要降生了……” “陛下大喜,真是大喜啊,陛下盼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遂了心愿。”管公公欢天喜地地向燕皇贺喜,服侍了燕皇数十年,他自是十分清楚这位帝王的心思。 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外室姜夫人有喜,令这场夜宴变得更像是为了庆祝燕皇喜得龙嗣,一时之间,大臣们纷纷道贺,妃嫔们含酸带妒地也只能跟着说上几句。 大殿内重又歌舞升平。 燕皇喜不自胜,赏赐的旨意源源不断,在座的大臣、妃嫔个个皆获恩赏。燕皇的目光转了转,又停在正仰头喝酒的曲怀顾身上。 “怀顾啊,你此番大胜还朝,驱敌有功,可还想要什么,朕一并赏赐。” “舅舅已赏赐怀顾黄金万两,豪宅一座,怀顾不需要其他赏赐了。” 燕皇抚着怀中人的秀发,笑意不减,“今日朕非常高兴,便再赏赐你一桩婚事吧。” 曲怀顾隐隐觉得不妙,还未来得及说出推却之语,燕皇赐婚的旨意已然出口:“定国公府静嫣郡主姿色美艳,身份尊荣,与你正是相配,朕将她许配给你为妻,成就这天造地设的一段好姻缘。” 金煌殿上,满殿哗然。 及至子夜,载着金鞍侯的马车才驶回公主府。金阳长公主不顾夜风袭身,已在大门外候了不止一时半刻,一见马车缓缓停下,便焦急地奔了过去。 曲侯爷被两名小侍从搀扶着下了马车,脚步仍是微晃。 “怀儿,这是真的吗?”长公主一脸愁容地望着自己宠爱的儿子,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向他确认着今夜宴会上发生的事情。早些时候,燕皇下旨赐婚的消息已传入公主府。 曲怀顾挥开仍要扶着他的两个小侍从,几步走至长公主面前,一脸古怪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半晌才道:“你,是不是得罪了皇帝。” 第2章 长公主的哭诉 百余年前,大燕开国,姬氏兄弟,文韬武略,居功至伟,改制度,修律法,击蛮族,平内乱,四海皆服。 天下既定,姬氏兄长主动让贤,扶持亲弟登上帝座,成为一国之主。新帝加冕,亦封兄长为定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不废除。定国公一脉传袭至今,累世簪缨,荣宠不衰,家族鼎盛,尊贵无匹,是为大燕第一世家。 定国公府不掌皇权,却有皇族血脉,又因大燕不封王,于是放眼整个大燕,除了皇家,谁的地位也越不过定国公府,国公府的主子金贵非凡,身份尊崇。 静嫣郡主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一出生就被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捧在掌心里,视为掌珠,疼宠尤甚。静嫣郡主的美貌自幼时起,便名动燕都,世人曾赞叹,静嫣郡主一展颜,众里佳人皆无色。即使是后来的金阳长公主,有静嫣郡主的倾城之貌在前,也并不自诩为天下第一美人。 静嫣郡主年二十,行笄礼,引燕都轰动。大礼当日,今上颁下旨意,欲将静嫣郡主迎娶入宫。然而,静嫣郡主却在众人面前,拒接圣旨,拒绝入宫,并当场出言,此生不嫁帝王家。 燕皇姬鸮,彼时年少英才,意气飞扬,下旨求娶遭拒,自是怒不可遏,随即又降下一道圣旨,寥寥数字,犹如枷锁,禁锢了静嫣郡主往后二十多年的人生。 除非今上赐婚,静嫣郡主五十岁之前不可出嫁。 帝王之怒,要用一名女子的无双芳华来抚平,确是残酷。 时间流逝,世人渐渐地淡忘了这名深居闺中的女子,淡忘了那日的静嫣郡主,年华正好,容颜明艳,一袭华衣,钗冠夺目,在及笄大礼上姿仪万方,是何等风华绝世。如今,在街头巷尾,酒楼茶肆,偶尔也会有人悄悄议论起定国公府里的老郡主,或心生感叹,或流露遗憾。 静嫣郡主的婚事大概是无望了,毕竟当年决绝拒婚,令燕皇震怒异常。所谓赐婚,也不过是燕皇随口一说,时过境迁,高傲的燕皇陛下也许早已忘了这个静嫣郡主。 可是,人生之事,并无定数。 今上赐婚的圣旨,在二十多年后,竟偏偏降下,年近五十的静嫣郡主终是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弱冠之龄,翩翩英姿的金鞍侯。 长公主一夜都没能睡好,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她便起身,唤来侍女为自己梳洗装扮,继而叫人从库房里搬出各种珍贵的补药,名贵的物件,又令腿脚灵活的小厮跑了一趟万福斋,燕都城内有名的百年酒楼,买了十盅鲜炖的燕窝。亲自指挥侍从将这些东西一一搬上马车后,长公主匆忙赶往皇家别苑。 当今燕皇并非奢侈成性的帝王,二十年前,他却全然不顾群臣反对,一意孤行,花费重金,招揽一众能工巧匠,修筑了这座精美雅致的皇家别苑,并将之命名为竹苑。 虽然没有皇宫那般宏伟壮丽,但竹苑好像是被人捧着精心打造的仙境,琼楼玉宇,碧瓦玉阶,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又有流水潺潺环绕,竹林郁郁幽静。 长公主进了竹苑,一路匆匆而行,哪里有心情观赏身边美景,穿过荷塘石桥,转过曲径连廊,来到听竹院前,她却被守在此处的管公公拦住了。 管公公行了一礼,道:“殿下,您得稍候了,夫人此时还没起呢。” 长公主不禁道:“皇兄昨夜又折腾人了么?” 管公公道:“陛下哪里舍得啊,是因为昨夜里回来,陛下心疼夫人在宴会上不曾吃什么,便喂夫人吃了几口粥,夫人却吐了,陛下急宣了太医来开了方子,夫人却又不肯喝药,几番折腾,待陛下和夫人安歇时,已过丑时了。适才陛下离开前,特意交代老臣,切不能让任何人打扰夫人,让夫人睡饱了再起。” 管公公一番说辞,长公主心下可彻底清楚了,这位内侍总管没有随侍燕皇,此时等在这里,正是专门候着她呢,防着她去打扰里面安睡的娇人儿。 长公主一阵腹诽,却也无法,眼下只得按捺住焦急,等候这座庭院的主人睡醒起来。 “如此,本宫就在此等候。” 日头渐高,阳光越来越烈,长公主不顾脸上汗珠渗出,亦不听管公公劝说,执意候在原地,这一候便候了两个时辰。 时至晌午,听竹院内终于有了动静,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管公公才进院内通禀。 长公主脚步甚急,匆忙进了姜夫人所居卧房,一见到靠在卧榻上的女子,便开始嘤嘤哭泣,“阿茹,你得帮我……” 阿茹示意两名侍女丁香和合欢扶长公主坐到贵妃榻上,又令她们端上消暑的凉茶和新鲜的瓜果点心。 长公主坐在榻上,只顾垂泪不止。 阿茹看着长公主满布泪痕的面颊尽显憔悴,自是知道她为何事而来,但也只能无奈一叹,“阿鹂,昨夜从皇宫回来,我便同他说了……可你也知道他的性子,随性惯了,又一贯地不许旁人反对,这件事情怕是难有改变……” 长公主忍下想要抱怨她那位皇帝兄长的心情,用巾帕拭了拭泪,“好阿茹,皇兄最是疼爱你,若你再同他说说……” 阿茹摇了摇头,脸上忽有了一抹羞意,“你皇兄就是一个无赖,他昨夜里放了话,若我再同他提此事,他便要想法子惩罚我……” “你说谁是无赖?”一道似含着怒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长公主一惊,立刻转头,只见那位被阿茹称为无赖的皇帝陛下正大步踏进内室。 “朕的阿茹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说自己的夫君是无赖?可是真想要夫君的惩罚?”燕皇一边走向阿茹,一边继续开口道,眼角又似藏着一抹笑意。 在长公主面前被调笑,阿茹脸上羞意更甚,她转开目光,一点也不想瞧已走到她跟前的燕皇。 燕皇在阿茹身边坐下,一抬手习惯性地扳过她的小脸,细细地瞧着。 “今日的药可曾喝了?” 阿茹抿唇不语,燕皇的脸色一时便冷了下来,随即朝旁命令道:“没用的两个东西,还不去将药端来。” 立在一旁的丁香和合欢连连应是,忙不迭地退出了房间。 接着,燕皇转向长公主,一脸不悦,“金阳,你今后勿要再来此处了,免得扰了阿茹休养。” 长公主未料到她的这位兄长晌午时便回来了,今日来竹苑,她本不准备在燕皇面前淌泪,只打算向阿茹哭诉一番,便达到了目的。但现下她见兄长匆匆而回,满心满眼装着的只有他的阿茹,仿佛她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曲怀顾也不是他的亲外甥…… 一想到此,长公主的怨气不觉涌出心头,她自小对这位兄长存着畏惧之意,此刻也全然抛开了,“倘若不是皇兄为怀儿赐了这样一桩婚事,臣妹也不会今日来叨扰阿茹,耽误了她喝药。” 闻言,燕皇嗤笑一声,“果真是对这桩赐婚不满意么?” 如何满意? 长公主的泪越发地真情实感,不禁淌得更多。 “我和夫君大人只有一个孩儿,而他却要娶一位年长体衰的女子……”长公主越哭越凶,越想越心疼,“我的怀儿如何能娶那静嫣郡主……” “如何不能娶?那静嫣郡主容貌冠绝燕都,是定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尊崇高贵,与怀儿正相配。”燕皇陛下丝毫不觉得这桩婚事有不妥之处。 “可是,那静嫣郡主已经年近……” “够了,金阳。”燕皇不耐烦地打断长公主的话,不欲再听她说下去,“你今日来此已经聒噪得够久了,阿茹要喝药了,你且退下吧。” “……阿茹……”长公主求救般地望着被燕皇搂在怀中的女子,嘤嘤啜泣,难以抑制。 阿茹也看向长公主,似乎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说什么话。 长公主只得拭去脸上的泪水,行了一礼,哽咽着离开了。 丁香和合欢将药端了过来,燕皇拿过药盏,把两名侍女也赶了出去。 生下来即是太子的男人何曾做过伺候之事,他低下姿态,软语哄劝,又接连在怀中女子的鬓边额角印下轻吻…… “我不喝,你拿走。”玉手一抬,便碰洒了汤药。 这一匙汤药被燕皇拿着,总也没法喂进阿茹口中,此时更被弄洒,染脏了他的龙袍。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燕皇耐着性子道。 阿茹倔强地看向燕皇,并不畏惧已有些着恼的男人,“你总是这样,独断专行,从不顾及旁人意愿,只按自己的喜好行事。” 这样的斥责话语,即便是太后,也不敢对燕皇直接说出口。 燕皇重重搁下药盏,唇角紧抿,脸色阴沉难辨,他盯着阿茹,好一会儿,才又道:“你是怪朕让金阳回去了?还是,指责朕为曲怀顾和静嫣赐婚一事?” “你明知阿鹂是来看我的,却直接令她回去,你也明知怀顾和静嫣郡主不是良配,却执意赐下这桩婚事,你可曾考虑过旁人的意愿?” “朕不用考虑。” “那我也不用考虑,我不喝你喂的药。”说罢,阿茹转头,不再看燕皇。 燕皇见阿茹真动了气,小脸也染上一层绯红,到底是担心更甚,当下只能将全部火气都压了下去。 “好了阿茹,你莫与朕赌气,伤了自己的身子。”燕皇语声轻缓了许多,“先把药喝了,你喝了药,朕都依你。” 燕皇再次拿起药盏,递给阿茹。 阿茹不接药盏,也不说话,仍是不理燕皇。 “阿茹,你乖一些。”燕皇暗自叹了口气,“一会儿朕让管时去一趟公主府,传朕的口谕,准金阳每日巳时可来竹苑,若你想要她来看你,她便可进出无阻。至于金鞍侯和静嫣郡主的婚事,圣旨已下,不能收回,他们必得成婚,但成婚之后,倘若他们二人真的彼此不满,一年之后,亦可请旨和离。” 阿茹的目光这才转向燕皇,将信将疑道:“你刚才所说可是真的?不骗我?” 燕皇无奈道:“怎敢骗卿?” “你是皇帝,若出尔反尔,我便真的唾弃你。”阿茹扬着脸,认真道。 真是阿茹才敢说的话,也只有阿茹如此放肆,燕皇陛下才会以笑回应之。 “如此,阿茹可以喝药了么?”燕皇将药盏向阿茹又递了递。 “你喂我喝。” 阿茹声音不大,燕皇却听得清楚,顿时心花怒放,连忙又拿起药匙,将一匙汤药小心地送至阿茹唇边。 “普天之下能得朕亲手喂药之人,唯你而已,你还闹脾气拒绝,真被朕宠坏了……” 第3章 姬小世子和他的“小厮” 是日,晴空云淡,微风轻拂,安国公府的大门前车马穿梭,人声鼎沸,往来皆是世家大族。 安国公世子宴请,在燕都贵族子弟眼中自是极有面子的,也是不敢怠慢的一件事。毕竟,安国公府乃当今太后的母家,深得燕皇的宠信,其地位之显贵,寻常贵族世家难以比肩,即使是承袭了王朝百年尊荣,大燕第一世家的定国公府,也要给予几分礼让。 “听说,定国公府的那位小世子今日也会来。” “病公子极少在宴席中出现,怎么今日倒来了?” “陈世子宴请,自然要给几分面子的。” “那位小世子哪里是会给旁人面子的人,听说,他是专程来看金鞍侯的……” 宴席尚未开始,入了安国公府的世家公子三三两两寒暄交谈着,而陈世子宴请的主角金鞍侯,此时正坐在安国公府菡萏池中的八角亭内,饮酒赏景。 “专程来看我?他来看我做什么?”曲怀顾饮下一口青梅酒,不解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陈環。 陈環自斟自饮,佳酿入口,才反问道:“你真不知缘由?” 曲怀顾仍是一脸茫然。 陈環缓缓解释道:“你要娶的静嫣郡主是姬小世子一母同胞嫡亲的姐姐,姬小世子自小跟在静嫣郡主身边长大,对她很是依赖,而静嫣郡主只有姬小世子这么一位嫡亲的弟弟,对他亦疼爱万分,照顾有加,他们姐弟感情甚为要好。所以,他身体抱恙也要来今日的宴席,来瞧瞧你这位未来的姐夫,当然是为了他的姐姐。” 曲怀顾不由得嗤笑一声,“姬小世子是怕他的姐姐受委屈么?” 陈環替曲怀顾斟满酒杯,“若论委屈,自然是咱们曲大侯爷有委屈说不出,明明是年少翩翩,惊才风逸的燕都名公子,却被配上……” “陈世子,你家小夭不在,你便真闲的无事可做了?”一口郁气冲上胸膛,曲怀顾忍不住反讽道。 曲怀顾与陈環,年岁相似,从小相识,陈環还是曲怀顾母亲的表弟,两人对彼此分外熟悉,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 提到小夭,陈環道:“我家小夭今日身子不适,一早起来便没精打采的,这会儿还在房里歇着呢。稍后我带她来,让她向你道喜,贺你将要娶妇。” “不必了,”曲怀顾冷哼,“成婚娶妇不过是装模作样,最多一年,我和那静嫣郡主再无关系。” “如此说来,长公主殿下去求了姜夫人,”陈環了然,“并且,陛下已经给了恩典。” 曲怀顾不再多说,只将酒杯拿到唇边,又饮下一口清香佳酿。 陈環也举杯,笑道:“这下子可真的要恭喜你了。” 金鞍侯曲怀顾得胜还朝,安国公世子陈環为他设宴,迎他凯旋,但定国公府姬小世子的施然出现,却成了这场宴席瞩目的中心。 束发之龄的姬小世子是定国公夫人年近半百拼了命才生下的幼子。定国公府百年高门,地位显耀,从来看重身份血统,唯有嫡子才能承袭爵位,继承家业,这个规矩从未变过。是以,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将这位小世子看得极为金贵,心头肉般地宠着、怜着,纵着、捧着。 然而,天生的尊贵命格,却偏偏天生的孱弱,上天给了他无尽的眷宠,也给了他病痛之苦。 这位小世子一出生便带着不足之症,身上病气缠绕,常常是小病刚去,大病又来,是靠每日千金难买的汤药和补品养着,才能安稳地长到十几岁。定国公府请了名医无数,甚至还请了和尚道士进府,用尽了法子,但小世子的身体依旧无法彻底康复起来。 因为体弱多病,姬小世子甚少出府,几乎不见外人。病公子在燕都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但是,今日陈世子的宴席,在场众人却十分有幸了,有幸得见这位病弱娇贵,美若梦影的姬小世子。 “小夭,你总瞧着他做什么?”陈環又往小夭的碗里夹了一块鱼肉,忍不住出声提醒身边人,“你已然都瞧了半盏茶时间了。” 小夭托着腮,并不收回自己欣赏的目光,“因为她好看。” “他哪里好看?”陈環放下手中的玉箸,声音有些闷。 “她的手可真好看。”小夭认真地回道。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匀称的手蓦地伸到小夭眼前,挡住了她肆无忌惮盯看着旁人的目光。 “本世子的手不好看么?” “美人哥哥真爱吃醋,”小夭抓着陈環的手扯下,“我只是在看一位姑娘……” “姑娘?”陈環狐疑,“你不是在看那姬小世子?” 小夭转头,笑盈盈地看着陈環,“我看姬小世子做什么?” “难道,你是在看姬小世子身边的‘小厮’?”陈環终于往姬小世子的席上望去,仍是疑惑不已,“那个‘小厮’是位姑娘?” 小夭肯定地点头,“一定是。” “你如何看出来的?” “看她的手呀,她的手纤细秀美,如柔荑一般,一定是姑娘家的手。” 美酒佳肴,乐舞交织,觥筹之间,言笑晏晏。 宴席上,不断有人举杯,向金鞍侯,陈世子敬酒。这两位公子俱是大燕风光极盛的皇亲国戚,家世显赫不说,相貌亦完美,又有着当今燕皇和太后的宠爱,众人羡慕不来,唯堪奉迎。两位公子听多了奉承之语,见惯了迎合之态,虽觉腻味,倒也不会真驳了敬酒之人面子,每回宴席,无非多饮几杯酒罢了。 而另一位正统的皇亲国戚姬小世子则对众人的奉迎一概不理,无论谁向他敬酒,只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打发了。 “本世子从不饮酒。” 一众世家公子不免尴尬,姬小世子却是与己无关的模样。他意态闲懒,不似纨绔,好似一只矜傲的猫,无比舒心且理所当然地依偎在主人身上。其“主人”即是坐在他身边,被小夭一眼看出是位姑娘的“小厮”。众人敬的酒都被这个“小厮”代为饮下。 “姬世子,此酒乃是安国公府有名的青梅酿,清香甘冽,淡而爽滑,少饮一些于身体有益,绝不醉人,世子不妨亲尝一口。” “酒之妙味,非得亲自饮过,方能知晓,姬世子不曾饮过酒,岂不是颇有遗憾。” “是呀,佳人在怀,美酒入口,人生才无憾矣……” 周围言语纷纷,唯有一句扣在了他的心上。 姬小世子垂下眸光,盯着自己眼前的酒壶,缓缓伸手。 “不可。”酒壶被一只纤秀的小手抢先拿开。 姬小世子望向那只小手的主人,略显委屈地小声道:“眷眷,我就尝一口。” 名唤眷眷的“小厮”轻轻摇头,语声温柔至极,“你不可饮酒。” 姬小世子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然,一丝哀恨流转其中,但随即,他直起身体,鼻子凑向眷眷的唇间,“不许我饮酒,但须让我闻闻这青梅酿是何味道。” 姬小世子和他的“小厮”,旁若无人般,头颈相缠,身体相偎,如此亲密无间的模样,惊吓了在场众人。 世人只知姬小世子病弱,竟不知他有如此癖好。 今日宴席,只有陈世子和姬小世子带着亲近之人同坐。陈世子带着小夭同席而坐,那是因为小夭是陈世子捧在手心里娇养了好多年的小姑娘,是陈世子一早就定下的小媳妇。而姬小世子带着他的“小厮”一同入席,众人原以为是姬小世子身子弱,身边离不开人服侍,却原来是不止如此。 所谓“山有木兮,心悦君兮”。 这场宴席从头至尾,姬小世子没有一刻不粘着身边人,与之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还毫无顾忌地与之亲昵,大胆且不羁。 姬小世子的身边人则毫不扭捏,任由秀美的少年依在自己怀里,为他拭汗,替他尝菜,习以为常,唇畔隐约流露出一抹幽静且柔美的笑,仿佛宠溺。 两人举止骇俗,却又格外自然,甚至格外的美,好似一幅画,惊艳不俗,隽美浓烈。 在场众人一双双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姬小世子本就是众所瞩目,他的“小厮”起初未引起多少注意,然而宴席中两人如此这般,便引得诸多目光投到了这位“小厮”身上。 这位“小厮”看起来年纪颇轻,身量不高,身形瘦小,若以男子论,显得弱不禁风了一些,但他一张脸确是出众,肤若凝脂,眸中盈光,一抹柔笑印在眉眼之间,如花绽的瞬间,清美绝伦,令人忘俗。 “好了,小叔叔,你别这样了,旁人都在瞧着咱们呢。”被许多目光看戏似的围观,眷眷终究红了脸颊。 “瞧不瞧着又如何,我与你从来如此。”姬小世子不以为意,只顾继续着自己的行径。 眷眷捉下姬小世子放在她唇上摩挲的手指,轻声开口,“阿许,待回去了,我抹上那盒兰香的唇脂,许你吃……” 指腹上那抹温热的柔软被剥离,姬小世子盯着眼前娇艳津润的唇瓣,不禁遗憾,只得将沾染了少许酒液的手指放进自己口中含了含。但既然眷眷开口许了诺,许的还是他朝思暮想了好久的兰香唇脂,这青梅酿的一丝滋味便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了。 剧透1:小叔叔与眷眷无任何血缘关系,且他早已知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姬小世子和他的“小厮” 第4章 小叔叔舍不得… 酒过三巡,乐舞渐歇。 宴席散后,瞧着姬小世子和他的“小厮”的目光也都渐渐散了。 世家大族里的秘辛往往多不胜数,有的流传于市野,有的被深深掩藏,众人好奇一番,也就揭过了。 菡萏池旁,轻风拂过,一缕幽淡的荷香浸染在空气中,擦过鼻尖,惹人沉迷。 一双人影,相偎相依,坐在八角亭中歇息赏景。 “今日我瞧那金鞍侯,不过尔尔,哪里是什么天神般的人物,装腔作势,自命不凡,讨人嫌恶,万分配不上我的眷眷。” “小叔叔,金鞍侯要娶的人是姑姑,和我无甚关系。” “阿姐怎会嫁他,到底还是要我的眷眷去穿那嫁衣,着那红妆,行那成婚之礼……”姬若许靠在姬悦怀里,满目哀愁。 “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一年之后,静嫣郡主请旨和离,眷眷即可回到小叔叔的身边了。”姬悦手持折扇,为怀中人慢慢扇着,脸上是浅浅轻柔的笑意。 “一年么……”姬若许喃喃道,“一年时间小叔叔也舍不得眷眷……” 十年羁绊,如何舍得。 十年前,姬悦六岁,在不曾遇到姬若许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并无亮光,只是晦暗。她没有父母,没有姓名,没有来历,周遭也没有一个亲人,她像一株杂草,在定国公府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生长着,身边只有一个年逾六旬的嬷嬷。 嬷嬷对她细心照料,为她制衣、煮食,教她识字、读书,却从不肯对她多说她的身世。每当她问起关于父母的事情,嬷嬷便低下头悄悄擦泪,不说一个字。 她曾轻声地问嬷嬷,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嬷嬷哽咽,终于回答她,他们会回来接姑娘的……终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从此,姬悦便默默地希望着,嬷嬷的话是真的,终有一天,她能被接走,离开这座高墙重重的深宅大院。 这座宅院于定国公府的主子们是繁华之地,对她和嬷嬷来说,只是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但有时候,这处住所也遮不了风雨,拂不去黑暗。 “你快些走,别总磨蹭,当心去晚了,又惹我们姑娘不快。” 春日来了,寒气却未散,姬悦的双手双脚仍然满是冻疮,此时疾步快走,脚上长疮的位置生生作痛。 但来叫她的何嬷嬷自然不管这些,只管催促着她快走,好让自己主子满意。 何嬷嬷的主子名叫姬恬,时年八岁。姬恬的父亲姬莯是定国公的妾室所生,并不受重视。虽然姬恬是庶子所出之女,但定国公夫妇膝下方今只有她一个孙辈,因而这位恬姐儿从小骄恣,也无人苛责。 姬悦和嬷嬷所住的小院偏僻荒芜,几乎不会有其他人来此,嬷嬷除了出去想法子寻些吃食和用物,并不常出小院,而姬悦从未迈出过这里。 不知为何,姬恬却知道了这里,知道了她的存在。 姬悦第一次迈出这座荒僻的小院,是被带到了姬恬面前,当时的她,愣愣地站立着,像一只被带进了陷阱的弱小的猫。姬恬刚从外面回来,只瞧了她一眼,便命人将其净手的水全数浇在了她的头上和身上。姬恬嘲笑她不过是一个贱婢,周围一众嬷嬷丫鬟也无一不用冷嘲和鄙弃的眼光瞧着她。 姬悦哭着跑出姬恬的院落,扑到在院门外焦急等待着的嬷嬷怀里,她哭得伤心,边哭边问嬷嬷:“什么是贱婢?” 嬷嬷心如刀绞,为她整理着**的头发和衣物,用手帕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渍,“我们姑娘原本是天庭的仙女,不小心落入了凡世,是旁人染了嫉妒的恶疾,才会满口胡诌。今日他们欺负了姑娘,早晚必会遭到报应。” 姬悦慢慢止住了哭,抬手抹掉了泪水。 后来,她也不曾再哭,哪怕姬恬把她锁入黑暗无比的柴房里,把混了泥浆的粥食逼她喝下,把老鼠塞进她的衣袖……她都不再掉一滴泪,反而是嬷嬷,总会流泪不止。 每次她带着一身狼狈和脏污走出姬恬的院落,嬷嬷总会将她抱进怀里,不停流泪,不停念着,是我无用,护不住姑娘,也不能带姑娘离开…… 离开?!她会离开的,姬悦暗自下了决心,即使不会有人来接她,她也会带嬷嬷离开这里,等她再长大一些…… “贱婢,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连研墨都不会做。”突然的叱责声吓了姬悦一跳,她停下研墨,抬头便看见姬恬正怒视着她,手背上沾了一滴墨。 姬悦抓着墨锭有些无措,一张小脸极为煞白。姬恬盯着她,愈发怒气冲冲,“你是故意弄脏我的手。”说罢,便端起书案上的砚台,把里面的墨汁淋向了她的脸。 稠墨自额头流向眼睫,沿着鼻梁两侧淌下唇角,很快,姬悦净瓷般的脸被墨汁染的污黑。 双手沾满了墨,这会儿姬恬倒毫不介意了,她瞧着自己的杰作,怒气消失无踪,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姬恬欢快大笑,还叫嚷着,“何嬷嬷,你快来看呀,看她满脸都是墨,哈哈,是个墨人……” 何嬷嬷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像木头一样立在书案旁的姬悦,跟着笑了几声,“姑娘,撵她出去吧,别叫这个墨人弄脏了姑娘的书房。” “也对,”姬恬又看了看姬悦那张布满墨汁,瞧不出什么表情的脸,“这么脏的人,把她撵到外面去,好让她冲洗干净。” 此时屋外,春雷阵阵,雨水瓢泼。 姬悦知道的,今日她被何嬷嬷带到姬恬的书房,必然不会只是研墨,伺候姬恬写字,但她不知道姬恬的真正意图,如同每一次她被叫来,只有在被作弄一番后,才会知晓接下来自己是怎样的命运。 姬悦默默转身,向外走去。 “何嬷嬷,把这个墨人带到苍兰亭吧,那里香气浓,让她也沾一些,免得身上是一股臭味。”姬恬一脸笑意盎然。 何嬷嬷正替姬恬擦拭着手上的墨,听到自己主子这样说,动作不免一顿,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这样不妥吧,苍兰亭那里……” “有什么不妥,”姬恬满不在乎,“你就听我的,把她带到那里。” 何嬷嬷神色不安,还欲说些什么,但怕姬恬又要发脾气,只得闭口。 大雨滂沱,无数的雨珠串成线,结成网,将她禁锢在其中。天空晦暗,仿佛是没有边际的厚重城墙。姬悦微微仰头,视线一片模糊,她分不清眼前是黑色,还是灰色,只觉接连不断的雨水冲刷而下,冰冷刺骨,覆盖在她的脸上,也覆盖了她记忆中的晴空之色。 “我的公子啊,阿仆求您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冷雨寒风的,若是伤了您的身子可怎么办……阿仆我又要遭殃了……” “阿仆你别废话了,我说了要去看我的兰花被雨淋坏了没有。” “阿仆替您去看。” “我要自己去……” 雨水淋漓,五岁的姬若许坚定地迈着步子向苍兰亭走去,他的仆从阿仆只能举着伞,一步不离地紧跟在自己主人身边。 定国公府内有一座双亭,因亭子周围种满了小苍兰,名为苍兰亭。 苍兰亭的这些兰花原本并不起眼,花开花落,默寞生长,但有一天却意外地被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发现了。 小世子很是喜爱这些清秀可人,淡雅幽香的小苍兰,时常要来瞧它们,尤其逢着雨雪天气,若没有卧床不起,他定要来看一眼,才安心。 小世子喜爱苍兰亭这里的小苍兰,厌恶旁人靠近此处,在定国公府中是众所周知的,府中众人谁敢惹小世子不悦发火,自然都是对苍兰亭避而远之。 因而,当阿仆跟随姬若许走近苍兰亭,看到亭前立着一个不辨人鬼的物体时,当真骇了一跳。 “你,你是谁?怎在此处?”阿仆一边赶紧护住姬若许,不让他再向前迈步,一边壮起胆子大声询问。 “阿仆,你吓到她了。”出乎意料地,姬若许看着这个站在一片小苍兰中间,顶着冷雨簌簌发抖的瘦小人影,并没有不悦发火,嫌恶她弄脏了这里的兰花,污染了此处的香气,只是有些好奇,有些不解,还有些…… 雨渐渐地小了,透过轻薄如纱的雨幕,姬若许的目光仿佛生了根,一直定在姬悦身上。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脸上脏兮兮的,沾着奇怪的污迹,穿着的衣物也黑乎乎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一双眼睛洁净清亮,似天上星辰,光芒璀璨。 姬若许衔着金汤匙降生,被众星捧月着长大,在定国公府中,他是无人敢轻怠的小主人,是无人敢得罪的小世子,因此,他自小骄横,理所当然,盛气临人,也从不觉得过分。诸如关心旁人,怜悯弱者,这些并不存在于他的行为里,但此刻,竟有一样东西突然在他心里发了芽。或许是因为眼前被雨淋得湿透的她,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小脏猫,孱弱可怜的模样引着他忍不住要上前。 后来,姬若许才明白,此种情绪名为爱怜,这种爱怜,他亦只给过她,再不曾对任何人有过。 第5章 眷眷 姬若许上前,阿仆也跟着赶快上前,一把雨伞遮在了姬若许和姬悦的头顶。 “你的脸上是什么?” “是墨汁。” “你的手怎么了?” “长了冻疮。”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 “……” “你的父母是谁?” “……” “我家公子问你呢,你怎不回答?”一旁的阿仆忍不住道。 姬悦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她并不知道答案。 姬若许将眼前这个瘦小的人影牢牢圈在自己的目光里,看着她怯怯地望着自己,双眸莹然,看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淌下,滴落在她的脚边。 姬若许不禁像大人一般皱了皱眉,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淋雨?” 姬悦动了动唇,想回答这位小公子,却终究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只有沉默着。 姬若许又认真地将姬悦从头看到脚,似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没人要你了。” 说罢,他立刻接着开口:“那从今以后,你跟着本公子吧,我要你。” 雨停了,姬悦闻到了围绕在她身边的,层层叠叠的花香。小苍兰的香气清新幽淡,每一缕清香中仿佛都浸染着春的气息。 那一天,雨过天晴,兰香四溢。 姬悦被阿仆背着,一路跟着姬若许回到了他的院子。 从此,她进入了一个温暖、有他的世界。 阿仆来回指挥,好几个嬷嬷和丫鬟簇着她服侍,为她擦洗换衣,为她捧上姜茶,为她长了冻疮的手脚敷药包扎,个个殷勤而小心。只因为她是小世子领回来的人,是小世子亲口说他罩的人,是让小世子开怀且欢喜的人。 她用了他的浴池,穿着他的衣物,第一次吃到了酥软喷香的土豆饼,也第一次喝到了甜糯清纯的暗香粥,最后她还占了他柔软的床榻,一梦忘忧。 姬若许踢掉鞋子,爬上床榻,将她摇醒。 “眷眷,以后你就叫眷眷。” 这是姬若许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为她想到的名儿。 “执眷眷之款实兮”,多好。 幸而昨日齐少傅讲文章时,他恰巧不曾偷懒,模模糊糊地记下了此句。 至于姓么,随他姓姬,就很好了。 姬若许异常大方,而且似乎并不觉得当今国姓有多么贵重,他循着自己的心意,决定了她的名和姓。 姬眷眷,在姬悦知道自己的真正姓名之前,这便是她的名儿。 月光如练,铺了满地。 回到那座荒僻的小院,姬悦又扑到嬷嬷怀里,脸上有着喜悦的笑容。 白日里,嬷嬷因为阻拦姬悦被带走,叫何嬷嬷一棍子打伤了腿,无法陪姬悦去到姬恬处,只能留在小院里焦急地等待着。 等了一整个下午,也不见姬悦回来,嬷嬷急坏了,生怕她遭遇了什么,却没有想到,她竟是遇着了他。 一身新衣,笑靥如花,姬悦兴奋地向嬷嬷说着那一件件她未曾经历的事情,待她说完,嬷嬷摸了摸她的头,向她确认着,他,对姑娘很好,是么? 姬悦点点头。 嬷嬷平静地告诉她,他是小世子啊,是姑娘的…… “是我的什么……”姬悦疑惑地看着嬷嬷。 嬷嬷缄口不言,握住姬悦被仔细包扎过的小手,反复看了许久,才轻声道:“他是会对姑娘很好的人。” 就是这句话,在此后的岁月里,姬悦深信不疑,无论怎样,她都坚信小世子姬若许是那个会对她很好的人。 遇见姬若许,是姬悦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纵使往昔流逝,时光变换,她身边的人是他或不再是他,她永远这么想。 阿仆经常来小院,有时姬若许也会一道来接她,而姬恬便再不能派人来叫走她,更不能欺负她了。 她吃上了丰富而美味的食物,她穿上了合身又精美的衣物。 寒冬时节,她的手脚不会再长冻疮了,因为姬若许的房间里总是温暖如春。 炎夏季节,她也不会再被暑气和蚊虫侵袭,偌大的定国公府,哪里最凉爽,姬若许便让阿仆带着他们去哪里。数不清有多少次,姬若许牵着她,避开众多服侍的下人,偷偷钻进凉亭,躲进水榭,他们在鱼池边捞鱼,在荷塘边摘荷…… 这样的两年时间,她陪他读书、作画,喂他吃药,哄他睡觉,与他一起做许多他喜欢的事情……姬悦是快乐的,满足的。 而姬若许的陪伴,让那些刻在她记忆中的伤痕慢慢被治愈。 以年华互许,两心相悦。 “小叔叔,你瞧,那支荷花开得真好看。”芊芊玉指一伸,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朵正艳丽盛放的娇荷。 安国公府的八角亭建在菡萏池水中央,四面八方皆可望见池中盛开的荷花。 姬若许转头,顺着姬悦手指的方向,懒懒地瞧了过去,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普通罢了,有甚好看。” 姬悦垂眸,看了看姬若许的脸色,笑着道:“可是眷眷觉得好看,我想去摘。” 说着,姬悦收了折扇放在一旁,站起了身。姬若许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并没有打消她的兴致。 摘荷,原本是他们幼时喜欢的玩乐。 见姬悦朝那支荷花走近,真的要去摘,姬若许有些急了,连忙跟上去拉住她的一只手,“这安国公府的荷花哪里值得你去摘,若你着实喜欢,我遣阿仆来此,摘一大捧带回去给你。” “若让阿仆代劳,便没了乐趣,我要自己去摘。”姬悦边说边握住了坐凳栏杆。 “不许去。”姬若许拉住姬悦的手稍稍用力向回扯。 姬悦无奈,转身看向姬若许,轻言宽慰着他,“小叔叔,我不会再掉进池子里了,你放心。” 这句话是宽慰,也是尖刺,挑开了姬若许掩藏在心底深处的那道并不曾愈合的伤疤。 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一句话不说,只是更加抓紧了姬悦的手不放。 姬悦心知姬若许的忌讳,那件事情过了以后,她身上的伤疤渐渐好了,也并不畏惧水,反倒是姬若许在心底为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再不许她摘荷,视所有水塘为猛兽,不许她靠近。 不止一次,她想让他心间的那个伤口早日愈合。 姬悦反手拉过姬若许的手放到了自己腰间,“我摘荷,小叔叔在后面抱住我,一定稳妥,不会有事。” 姬若许的脸上仍是一片阴霾,他盯着姬悦,不动不语。 姬悦暗叹口气,只得自己动手,她转过身面向池中荷花,将姬若许的两只手臂环上自己的腰,说了句“小叔叔要抱紧我。”便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子。 姬若许虽极不情愿让姬悦摘荷,但拗不过她兴致盎然,到底还是要顺着她,在她趴下去的一瞬间,他也双臂使劲,牢牢抱紧了她的腰身,配合她去够那支荷花。 微风扫过池面,涟漪泛起,娇荷轻摆。 姬悦个子不高,手臂也不长,虽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亭外,尽力伸直了手臂,但也只是勉强碰到那支荷花的花瓣。 偏偏风又起,下一刻,荷瓣再次被风带得一摇,擦过了姬悦的指尖。 “小叔叔,你再坚持一下……别放手,我马上就能够到了……” 姬悦勉力控制好身体,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再次伸直,够向那支荷花。 姬若许哪里会放手,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两只手臂箍紧了姬悦的腰,到最后,几乎是上半身体叠在姬悦的腰臀上。 曲怀顾与陈環信步走上九曲桥,来到八角亭前,看到的即是这么一幅颇为怪异的画面。 陈環觉得好笑,看了一会儿,对曲怀顾道:“你不去帮忙么?” 八角亭中的这对主仆好似在上演杂耍一般,曲怀顾看了几眼,着实看不下去,刚转开目光,便听到陈環说的话。 曲怀顾瞥了陈環一眼,“我为何要去帮忙?他们在摘陈世子府上的荷花,若说去帮忙也该是陈世子去。” 陈環道:“这姬小世子身子娇贵,不去帮忙,若有个万一,总归不好。而且姬小世子算是你将来的小舅子,我却与他们无亲无故,你去帮忙比我合适。” 曲怀顾无动于衷,“与己无关”四个字清楚地摆在脸上。 陈環似叹了口气,又道:“我看那姬小世子的‘小厮’约略坚持不了多久,这池子水深,淤泥厚,若掉进去,必是狼狈……” 那支盛放的娇荷近在眼前,姬悦屏气凝神,努力伸长手臂,向前够着,还差一点,便能摘到了…… 蓦地,她的手臂被一个力道擒住,向上拎起,她探出亭外的上半身也被这个力道一并拎了起来。 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姬悦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踉跄地往后仰去,待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姬若许接抱在怀中。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姬若许一直搂抱着姬悦的腰,也被带倒在坐凳上,此时,他对着来到亭中的两人怒不可遏。 “姬世子,多有冒犯,实非有意。”陈環彬彬有礼地解释,“适才曲侯爷此举,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这菡萏池水深,底下又有淤泥,万一掉进去……” “我们才不会掉进去……”姬若许突然呛咳了几声,“便是掉进去,我们也不用旁人管。” 怒冲冲地吼出这句话,姬若许便急着去看怀中人。 姬悦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不适,她按住姬若许心急火燎要揭开她衣袖的手,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为他抚了抚胸口。 姬若许满脸的愤恨之气简直消不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 陈環不得不再次表达歉意,“惊吓了世子和这位“小厮”,是我和曲侯爷的不是,若你们喜欢这里的荷花……” “我们不喜欢,”陈環的话又被打断,“这安国公府里的东西全都是不过尔尔,令人作呕。” 姬若许拉着姬悦的手站起,呼吸平缓了一些,他为姬悦仔细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物,牵住她迈步便走。 经过曲怀顾和陈環身旁时,姬若许再次甩去的目光充满了戾气,似要泄愤。 第6章 给眷眷的家 微风拂过,菡萏池中那一支支娇荷身姿款款,轻摆摇曳。 陈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如此看来,传闻不假,这姬小世子跋扈又骄横,脾气颇大。” 而曲怀顾则是冷冷一哼。 陈環瞥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也难怪姬小世子气急,差点都犯了病,你去帮忙,不是去帮着摘荷,反倒是去拉扯别人心尖尖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曲怀顾惊愕。 “是啊,他身边的‘小厮’是一名姑娘,我家小夭看出来了。”陈環道,“你不会真以为他有什么癖好吧。” 曲怀顾瞪着陈環,“所以,你让我去帮忙?” “自然,我若去,一不小心碰着挨着旁的女子,小夭会生气的。若是你去,想必那静嫣郡主……” 曲怀顾一脸被戏耍了的表情,陈環话未说完,他便快步走出八角亭。 上了马车,刚一坐定,姬悦即刻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喂给了姬若许。 姬若许咬碎药丸,皱着脸生生咽了下去。 姬悦取来茶杯,往里面倒了一些清水,又喂给他。 姬若许漱了漱口,将水吐入漱盂,脸上的苍白终于是褪去一些。 “小叔叔,好些了么?” 姬若许点点头,先前那一阵喘不上来气的感觉算是暂时消失了。 姬悦这才稍许安心,移开目光。她将车窗上的细竹帘掀了一条缝,向车外望去。 马车辚辚,在大街上平稳地行驶着,姬悦发现这不是回定国公府的路。 “小叔叔,我们不回府么?”姬悦回头看向姬若许。 “不回,”姬若许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姬悦不禁好奇起来。 “眷眷马上就能知道了。” 马车驶进了一条幽深僻静,人烟稀少的巷子,缓缓停住,阿仆打开车门,扶姬若许和姬悦下了车。 “小叔叔,这里是……” 姬若许带着姬悦走到一座宅院前,亲手推开大门,“这里是小叔叔给眷眷的家。” 夕照之下,整座宅院都披着一层橘色的柔纱。屋檐金灿,树木、花草映着余晖,砖雕影壁上刻着的累累杏果,也被镀上了金芒。 姬悦迈入大门,跨过垂花门,一步一步由外院走进内院,她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很快。 她的目光在院内的景致上流连而过,所有的景致都是新修造的,却又都是她熟悉的。 “小叔叔,这里是……给我的家吗?”姬悦又惊又喜,难以置信。 “当然是给你的,我姬若许的心血和心意又怎会给旁人?”姬若许声音朗朗,模样不容置疑。 这里的确凝着他的心血和心意,这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大到每处屋舍的外观,小到花草树木的种类、位置,甚至是鱼池的形状,里面鱼儿的数目,都与定国公府中他所居院子别无二致。 姬悦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舍不得移开目光,那些她与他一同经历过的时光倏然从记忆的匣子里跳出来,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她喜欢这里,第一眼,便喜欢。 “眷眷,跟我来。”姬若许牵起姬悦的手,兴奋地带着她朝正房走去。 推开房门,姬悦被眼前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样器物,每一个摆件,她都再熟悉不过。 她拉着姬若许跑向内室,掀开珠帘,便看到窗边放着那张她常卧的贵妃榻,床上挂着那副她喜欢的烟罗帐,妆台上摆着的俱是她平时用惯了的物品。她走过去,打开妆奁匣子,里面果真躺着那盒兰香唇脂。就连那幅专为她而作的“眷眷春睡图”,也有一幅一模一样的,被挂在相同位置的墙面上。 她绝对没有想到,姬若许竟然将他所居卧房照原样搬到了这里。 “小叔叔,这是你住的房间啊!” “也是你住的房间。”说着这句话,姬若许的心头好似涌上了一股甜酿。 姬悦扑到姬若许怀里,笑得甜美,“眷眷喜欢。” 喜欢这座宅院,喜欢这间卧房,…… 姬若许精心准备了两年时间,小心地避着姬悦,偷偷安排,亲手布置,为的就是亲耳听到她说的“喜欢”。 这两个字是他的药,是许多年后,他埋藏在心底,唯一仅有的属于欢悦的回忆。 姬若许心头一波一波冒着酿液,他醉酥酥地,抬起双臂,慢慢环抱住在他胸口的姑娘,答出一个字,“嗯。” 姬若许又带着姬悦来到后花园,那里有一个荷花池,虽不及安国公府的菡萏池大,但却修造得尤为精巧。圆形的荷花池像一个玉盘嵌入地面,盘中盛满了绽放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一株株荷花高挑轻盈,紧挨着池边生长,此刻,在一片晚霞橙光中,泛着点点金色灿芒。 姬悦无法不被这满池荷花吸引,她走到池边,一伸手便碰到了一株荷花的花瓣,心中顿时一片柔软。 姬若许道:“别人说那安国公府的菡萏池是燕都一景,你就记在了心里,总想着去瞧一眼,今后,不许再觊觎别人家的荷花池子了。” 姬悦回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姬若许,笑容娇美,“小叔叔,谢谢你。” “不许谢。”姬若许不爱听她对自己说“谢”字,“这座宅院是我要送给你的。” 原本,姬若许想在姬悦及笄之时,送给她这座宅院,但一年多前,他突然大病了一场,足有半年时间,他都未能出府,来不及在她及笄前将宅院中的一切全部修造完成,布置妥当。 一年之后,他要送给她的宅院终于布置好了,不曾想,这份贺她及笄的礼物竟变成了她的嫁妆。 姬若许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姬悦的脸颊,深切地望着她,仿佛真的是她的一位长辈,“我的眷眷要出嫁了,虽然是替阿姐嫁,但总归是眷眷的头一回,这座宅院是我送给你的依傍。若是那个什么金鞍侯欺负了你,让你受了委屈,你便不用顾忌,回来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记住了么?” “眷眷记住了,我有一个家了。”姬悦双眸盈光,回望着姬若许。 有一个家,是她从小的愿望,那个荒僻的小院不是她的家,那座华贵的国公府也不是她的家。虽然姬若许不许她说“谢”字,但是她仍然要在心里谢他,“阿许,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荷花池畔,霞光散落,彼此凝望的两人,目光所及,别无他物。 今夕今时,时空静谧,岁月温柔。 阿仆实在不想踏入后花园,去破坏那幅极美的画,但公子的贴身小厮突然找来了这里,再不催公子回去是不行了。 “公子,福禄来传信,说是府里已经炸开了锅……” 阿仆匆急地跑到姬若许身旁,还未说完府内发生的变故,已被姬若许生气地打断。 “福禄来传信?谁准他来这里的?本公子说过的话他怕是忘到脚后跟了。” 阿仆连忙道:“公子放心,福禄是偷偷跑来的,肯定没被人发现。因为夫人急着找公子却哪里都找不到,发了大火,福禄这才来这里给公子报信。” 闻言,姬若许脸色稍霁,随口问道:“可知母亲找我是何事?” “据说,是今日在陈世子的宴席上,公子和姑娘相处的情形传到了夫人那里,夫人震怒,急着找公子回去……”阿仆渗着冷汗说完福禄带来的消息。 姬若许哼了一声,“小题大作。”说罢,牵起姬悦,向宅院外走去。 夕阳已是沉了下去,只余一抹嫣红,晕染着天际。 姬悦扶着阿仆的手臂,正准备登上马车,突然听到一阵细弱的猫儿叫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通身橘色的小猫不知何时蹭到了她的腿边,正仰头望着她。 寂静的巷子中,并无其他人声,只有“喵喵”的叫声格外清楚。 姬悦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抚了抚小猫的头顶,而这只小猫也不抗拒,还舒服地眯起了双眼,任由姬悦在它的头上揉了又揉。 “小阿橘,你的主人呢?” 小猫眼神期盼地望着姬悦,又叫了几声。 许是离了父母,也没有了家,一路流浪到了这里。姬悦瞧着这只橘色的小猫,身体瘦瘪单薄,毛发暗淡稀疏,两只绿色的眼眸像两颗宝石,直直地望住她不放。 “它真可爱,也有点可怜。”姬悦向来喜欢小动物,此时对这只不知来处,也无处可去的小猫更是怜爱无比。 “眷眷若是喜欢,便让阿仆带回去养着。”姬若许站在车辕旁,瞥了一眼那只脏兮兮的猫,他并没有多余的怜爱之心,只不过姬悦喜欢,他不介意将这小东西带回去,院子里养一只猫倒也不费事。 “我要自己养着它。”姬悦边说边伸出双手,不顾小猫身上脏污,将这只弱小又可怜的小家伙抱了起来。 “姑娘,这小东西脏着呢,交给阿仆吧。”阿仆忙道。 “待回去了,我给它洗干净便不脏了。”姬悦抱着她的小阿橘,径直上了马车。 第7章 究竟是谁 马车在暮色中一路疾驰,驶回定国公府。 侧门前,姬若许的两个贴身小厮福禄、福寿惶急不已,伸长了脖子盼望,待一望见公子的马车驶来,两人皆奔了过去。 马车停下,阿仆打开车门,举臂搀扶,姬若许缓步踏下马车,而跟在他身后步出马车的人,青衣白裳,面覆轻纱,眉目清冷,气质端静。 这是一副被岁月爱护的容颜,不见衰败,光华不减。美人难敌岁月,但在她的身上,岁月几番来去,仿佛不忍留下浓重的痕迹。 福禄、福寿先是一愣,继而忙垂首敛目,行礼道:“郡主金安。” 姬悦淡淡应了一声,扶着姬若许伸来的手下了车,与他相偕进了国公府。 “福禄,将那只猫带到我的院子里,给它洗个澡,要洗干净,再剪去指甲。” 猫?哪里有只猫?府里从未养猫。 突然听到公子的吩咐,跟在公子身后的福禄怔了怔,有些不明就里,公子却未再说其他,脚步不停,领着郡主,继续不紧不慢地往正房走去。 这时,阿仆从后面跑了过来,怀里正抱着一只猫。 “仔细伺候着,这也是一位主子呐。”阿仆跑到怔在原地的福禄跟前,将一只橘色的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他的臂弯中。 “这,这是公子在外面捡的?”福禄看着自己臂弯里正眯着眼打盹的小毛团子,不禁瞠大了双目。 “咱们公子何曾喜欢过这些东西,”阿仆道,“这只猫是郡主捡的。” “郡主喜欢猫吗?不曾听说过呀。”福禄讶然。 “郡主的喜好你全都知道么?”阿仆瞥了福禄一眼,“好生照顾着这只猫吧,郡主高兴了,公子也就高兴,公子一高兴,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福禄应下,抱住了怀里的猫,转身向公子的院子走去。不用像阿仆和福寿一样,跟着公子去见夫人,免去又一波“剥皮”式的诘问,福禄当然是乐意的。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庭院中灯火通明,照亮着去往正房的路。 姬悦知道,当她踏入定国公府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回头路了。而眼前的这条路,她多么希望没有尽头。 扮作姑姑的模样去见定国公夫人,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姬悦心中都是惴惴的,似有很多只小飞虫,乍然现身,在心间乱飞乱撞,扰得她无法平静。 化妆易容的本领是姑姑身边的徐嬷嬷亲手教给她的,当年她学得极认真,如今已甚为娴熟。她长得与姑姑有五分像,再加上妆容的掩饰,其实并没有十分大的破绽,她不是真的静嫣郡主,旁人要想真的识别出,也不容易。 但她就是不安,畏葸不已,想要逃开、不去面对的心情,始终摆脱不掉。这源于她幼时的经历,源于这定国公府的主人从未给过她一丝关怀和护佑。 姬悦汗涔涔的掌心被姬若许握住了,“阿姐勿怕,若是母亲问你问题,我来回答便是。” 躁乱不安的情绪,被温柔地安抚了。 她的“小叔叔”此时变成了她的“弟弟”,但无论姬若许是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她的心会自动寻到一种安定的气息,让她在畏怯中生出一层一层的勇敢,犹如盔甲。 姬悦定了定心,跟随姬若许的脚步踏入正堂。 定国公夫人厉氏,端坐于上首,一身深色的锦衣没有丝毫褶皱,严肃又尊贵。 厉夫人年纪已过六旬,发髻灰白,老态显露,脸上虽敷着厚粉,但终究掩盖不住一道道皱纹。 饶是如此,仍然看得出年轻时的厉夫人是一位五官精致,貌美过人的女子,而且美得凌厉,凛然不可侵。 姬悦和姬若许向厉夫人请了安。厉夫人双眸如炬,紧紧盯在姬若许的脸上,“阿许,你过来。” 姬若许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走到厉夫人身旁坐下,身子一歪,便倚靠在了引枕上,一副疲懒的样子。 厉夫人的目光须臾不离开姬若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眉头越蹙越紧,“听闻你身边有一小厮,举止轻浮,行为放浪,你老实告诉我,那小厮究竟是谁?” “母亲这样急怒冲冲,兴师动众,原来是因为一个小厮。不知母亲问的是哪个小厮?”姬若许单手支着额角,目光扫了扫堂上垂首跪着的众人,“我院子里的小厮不是已经被母亲都叫来了这里,问过了一遭?” “你休要敷衍,我问的是今日在安国公府中与你一起的小厮。”不满姬若许故作糊涂的态度,厉夫人忍不住提高了语声,面容也越发威厉了些。 “今日我只带了阿仆一人去安国公府,母亲不如问问阿仆是否扮成了小厮的模样。”姬若许懒懒回道。 厉夫人转头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仆。阿仆是何身份,厉夫人再清楚不过,阿仆只是从内廷里出来的宦侍,若非如此,厉夫人也不会让他近身服侍姬若许十年。 今日传言中那如妖媚一样倚在姬若许身上的“小厮”会是阿仆?厉夫人是断不会相信的。 “阿仆仿若壮汉,如何装扮得出传言所说肤白貌美、身段纤细的小厮?”一提到那小厮的模样,厉夫人简直要咬碎了牙。 姬若许是厉夫人的眼珠子、心头肉,自小到大他身边侍候的仆婢,没有哪一个不是厉夫人亲自挑选,严格训练,也没有哪一个敢逾越规矩,魅惑主子。但是今日,姬若许身边突然出现了个“小厮”,祸水一般,胆敢与主子亲密无间。尽管是传言,却足够令厉夫人震怒,更令厉夫人恼火的是,这样的一个小厮,竟丝毫探查不出身份底细。 “传言还说了什么?”姬若许眸光流转,似颇有兴趣,“定还说我与那‘小厮’仿若眷侣,极为般配……” “世子慎言!”厉夫人怒喝一声,“岂可胡说八道。” “母亲也知这是胡说八道,”姬若许眸中黯了黯,慢慢站起身,“既如此,母亲早些歇息吧,传言听过便算了,胡诌而已。” 一句“胡诌而已”直接终止了这场逼问,厉夫人的脸色难看极了,胸中一股闷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明知姬若许大有混淆黑白的嫌疑,厉夫人却没计奈何,到底不敢对他真的大发雷霆。 “阿许,你站住。” 姬若许走至姬悦身边,才回头看了厉夫人一眼,“阿姐今日回府了,母亲亦可关怀一些,总盯着我身上那些有风没影儿的事做什么。” 厉夫人的目光转向一直站在堂上,不曾说话的姬悦,正想开口,姬若许又接着道:“阿姐的院子长久无人居住,那些仆婢每日打扫整理未见得尽心,且让阿姐在我的院子里住着是正理。” 姬若许自行安排妥当,不待厉夫人说什么,便拉着姬悦行了礼,转身离开正堂。 一路牵着手走回姬若许的院子,姬悦才感到轻松。在厉夫人的面前,她戴着端凝的“面具”,而“面具”底下,她则竭力对抗着那份压抑之感。虽然只在正堂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但听着厉夫人咄咄逼问关于那个“小厮”的事情,姬悦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幸而姬若许沉稳不慌,应对自如,使厉夫人无法探查出究竟。 往后,她还可以是姬若许的“小厮”。只是近些时日,这个“小厮”不宜再出现了。 回到院子里,福禄正在庭院中给小阿橘喂小鱼干。姬悦轻快地走了过去,在小家伙身边蹲下,揉了揉它的头顶,还是湿乎乎的。 刚洗完澡的小阿橘更显得瘦骨伶仃,它匍匐在地上,鼓动腮帮子,用力嚼着食物,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看来是饿极了。 姬悦一瞬不瞬地看着,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像对待一个孩子,眼中盈满温情。 姬若许也走了过来,在小阿橘的另一边蹲下,伸指戳了戳它的头顶,“你这样喜欢它吗?” 姬悦说是啊,“你瞧,它多惹人爱。” 不过是一只饿鬼投胎罢了,偏能勾得他的眷眷另眼相看。姬若许闷声道:“如果,我是它,就好了。” “阿许,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姬悦定定地看着它,放轻了声音,“就叫它若橘,你说好不好?” “若橘?”听到这两个字,姬若许忽地站了起来,随即转身朝房内走去,“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同意了。” 一旁的福禄偷偷觑了眼公子的脸色,那是一副想笑却又拼命想掩藏住什么的表情,公子应该是很高兴吧。福禄猜想,大概是这会儿郡主逗猫逗得高兴,公子便也高兴了。 “郡主,奴才给小主子搭了只窝,以后小主子睡在里面,保管舒适。”见郡主抱着那只吃饱了的猫主子站了起来,福禄忙上前道。 姬悦顺着福禄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廊芜下有一个用木板新搭成的小房子,里面还放着一块厚薄适中的坐垫。 姬悦浅笑道:“甚好,只是今晚若橘要同我一处歇息,这小房子暂时用不着了。” 说罢,抱着若橘也朝房内走去。 第8章 让她回来罢 二十多年前,静嫣郡主当众抗旨拒婚,惹燕皇滔天巨怒,继而降下那道荒唐的旨意。燕皇还曾讽笑出言:“静嫣郡主不允婚,定是自觉容貌丑陋,不配帝王。既貌媸,便应遮。” 自此之后,再出现在世人眼前的静嫣郡主,永远轻纱遮面,绝不展露容颜。 不仅遮住了面容,而且远离了尘嚣。 静嫣郡主带着徐嬷嬷和一名侍卫长年累月地住在别庄上,甚少再踏足定国公府,即使是年节的日子,也未必现身。只有最近这两年,府中众人才偶尔见到郡主的身影,总是跟着世子一道回来。 郡主回府,不用主子多加吩咐,与世子房间相连的那间暖阁必是要早早布置好的。国公府偌大,但郡主一回来,歇在世子的院子里,像是个惯例。 “公子,暖阁已收拾妥了。”小丫鬟进房回禀时,公子和郡主正挨着坐在榻上一同逗着猫,时而喁喁私语,谁也不曾抬头。 房间内没有其他人,小丫鬟自知自己很是多余,她不敢多看两位主子,只垂头站在角落里,等待吩咐。 过了一会,公子的声音才传来,问道:“暖阁里熏的是什么香?” 小丫鬟连忙回道:“是郡主喜欢的迦南香。” “你先去预备兰汤,再将我的帐子里也熏上迦南香。”公子一面捏着猫爪,一面吩咐,“办妥这些,你便下去吧,郡主沐浴不用服侍,暖阁也不用上夜。” 小丫鬟应了个是,匆匆退出房间。 又过了一会,阿仆终于回来了。 姬若许在厉夫人面前只待了片刻,便领着姬悦离开,但阿仆和福寿他们没有那么容易过关了。被厉夫人留下,严苛拷问一番,是难免的。 “阿仆,你可有被夫人为难?”一见阿仆进来,姬悦便出声问道。此时周围不再有旁人,她也不用再刻意端庄,装作寡言少语的样子。 “姑娘放心,阿仆照着公子的吩咐,把那传言一气儿往陈世子身上引,一口咬定今日传言所说的是陈世子和他的身边人,不知为何传到咱们定国公府竟变了样。夫人抓不到证据,又找不着那个‘小厮’的丁点影子,刨根究底地问我们也问不出她想知道的事情,只能威吓几句,然后不了了之,难为不到我。”阿仆顿了顿,又道,“但是,夫人下了令,再不许小厮们进出公子的院子,包括福禄和福寿,今后只让他们在二门外候着。” 姬若许“唔”了一声,轻轻往姬悦怀里靠去,“阿仆,那些小厮可有嘴不严的?” “他们自是清楚利害,公子下了严令的事儿,倘若谁敢吐露半个字,那就是被打得半死,赶出府的下场。”阿仆不由得也有了股狠劲儿。 其实,公子对一名“小厮”钟爱特异,并不算真正的秘密。院子里的仆婢们大概都知晓,两年前,这名小厮好像是从天而降,出现在公子身边,与公子同桌而食,同榻而卧,日夜相伴,形影不离。公子曾当众撂下话:“本公子的事情,谁若敢向这间院子外多说一字,挖眼割舌,再打五十大板,即刻扔出府去。” 众人悸恐,心知这位主子说出口的话绝不是唬人的,自然都是紧紧闭住嘴,少看,少言,守住公子的秘密,才能安好地存活下去,谁也不希望变成半残之人被扔到府外自生自灭。 听到阿仆的回答,姬若许没有再说话,依偎在姬悦怀里,慢慢阖上了双眼。 “阿许!”姬悦骤然惊慌起来,忙将若橘从腿上拨到一旁,抬手覆住了姬若许的额头。 灼热的温度熨烫着掌心,那对长睫下的双颊正浮现着明显的潮红。 “阿许,你哪里难受……你不要吓我……”姬悦急忙摘下随身携带的那只荷包,一股脑地倒出里面的小瓷瓶。 “眷眷,我无事,只是有点发烧了……”姬若许握住了姬悦捏着瓷瓶的手,又勉强睁开双眼。 阿仆已几步走到房门口,正要叫人请御医,却被姬若许制止了,“阿仆回来,不许请御医,不许让夫人知道。” 阿仆回头,急得满脸冒汗,“公子您的身体又不安稳了,不请御医来诊治可怎么是好……” “我的身体我清楚,用不着请御医来。”姬若许在姬悦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贴合的位置,“我睡一觉,便会好的……” 姬若许身体羸弱,对旁人来说本是平常的事,他却经受不住。诸如天气骤变,劳累奔波,情绪起伏,凡此种种,皆像一条钩锁,轻易地便能拽出他的病痛。 今日的他的确是很累了,先领她去了安国公府,又带着她逛了新宅院,然后再一路疾驰赶回来……如果她不曾提及那个“菡萏池”就好了,他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姬悦轻轻抚着姬若许的背,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孩子,凝视着他的眸光温柔无比。 她的手一直被他紧紧握住,她知道,他是不愿吃药,就随他的意愿吧,她也想让他任性片刻,但只能有这一刻。 “眷眷,你勿害怕……那时我没有护住你,现在不会了……”姬若许将脸贴在姬悦的腹部,发出似呓语般的声音,“明日我若起不来,让阿仆陪你去,记住了……” 原来,他还没有睡着么?还在担心着明晨她去厉夫人处问安的事。 “阿许,我长大了,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乖乖睡吧。”姬悦小心地挪动了一下姬若许的脑袋,让他更舒适地侧枕在自己腿上。 一整夜,姬若许呓语不断,从他口中逸出的最多的两个字是“眷眷”。 姬悦也一整夜没有阖眼,她就守在他的身旁,时而替他擦身,时而摸摸他的额头,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看着他。 姬若许不愿吃药,待他睡着后,姬悦将药丸捏碎,放进盛着水的白玉盏内,使其溶解。 “阿许,这是青梅酿呢……”她端着药盏,俯在他耳畔轻声道。 一匙匙药汁流进口中,姬若许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吞咽下去。 这梦中的青梅酿虽然味苦,却是眷眷亲手喂给他喝的,他甘之如饴。 天际微亮,姬悦又摸了摸姬若许的额头,掌心下不再是滚烫一片,悬了一夜的心才渐渐回到原位。 “姑娘,阿仆重新备好了兰汤。”烟罗帐外,阿仆低声道。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仍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开。姬悦一点一点地抽出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姬若许的睡颜,才掀开帐子下床。 阿仆抬头,看见姬悦脸上的倦容,还有她双眼下的淡淡青影,心疼不已,“姑娘,沐浴之后再歇息一会儿吧。” “我不歇息了,”姬悦将轻纱重新戴在脸上,向浴房走去,“给夫人问安若去晚了,夫人难免起疑,要过来院子,如此他会不高兴的。” 姬悦回府,一向不喜身旁有嬷嬷或小丫鬟服侍,沐浴梳洗,着衣装扮,全由自己打理,待一切收拾妥当,时间已不早了,她匆促赶往正房。 正堂上,姬恬正同厉夫人说着话,厉夫人的脸色不似昨晚那样严肃,隐约有了点柔和。 一见姬悦走了进来,众丫鬟纷纷行礼,姬恬也转过身来,向姬悦一礼,“恬儿给姑姑请安。” 姬悦看也未看姬恬,只走至厉夫人前面,深吸了一口气,道:“给母亲请安。” 厉夫人将姬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瞥了眼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阿仆,皱眉道:“你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打扮得素净,不让嬷嬷丫鬟跟在身边服侍便算了,让阿许的下人跟着,算怎么回事?” 说罢,又对阿仆斥道:“昨晚我说的话这样快便忘记了么,不好好地在世子跟前服侍,万一世子有半点差池,你不怕皮肉遭罪吗?” 阿仆不觉颤栗,但仍是硬着头皮回道:“今日世子想要多睡一会儿,嫌阿仆在跟前打扰,这才打发了阿仆跟着郡主。” 听到这个解释,厉夫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示意姬恬退下,叫姬悦上前来。 姬恬行礼告退,经过姬悦身边时,也礼了礼,并且又望了一眼她的这位郡主姑姑,然而,郡主的目光冷傲无温,从始至终未向她投去。 待姬恬和她的丫鬟离开了正堂,厉夫人才开口,“苍蓝,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姬悦尽管不愿意,但不得不向厉夫人跟前走了两步。 “阿许这孩子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一直很疏远我,但他自小与你这个长姐亲近,关于他的那个小厮,你可知晓什么究竟吗?”厉夫人开门见山,眼下她最关心的事情即是此事。 姬悦知道,无论阿仆怎样将传言往旁人身上引,厉夫人一定还是怀疑的,昨晚没有时机问她,今日也必是要找她询问个清楚。她已有准备,只斟酌了一下,便道:“这两年,阿许很少再去庄子上了,近来关于他身边的人或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姬悦看了一眼厉夫人的脸色,接着道:“不过昨晚阿许已经解释,那个传言实则胡说八道,您为何不信阿许,却要信外面的话。” “我并非是要信那传言,但事关阿许,我非得十万分的留神。”厉夫人道,“那样一个美而近妖的人,不论他是真小厮,或是其他身份,果真只是胡说便罢了,倘若阿许身边真的有这样一个祸害,我半辈子的心血岂不是又要付诸东流。我决不容许。” 看着厉夫人再度咬牙切齿的样子,姬悦不禁心想,倘若厉夫人知道,那个被她称为祸害的人,真的存在,而且此时正站在她的眼前,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或许她姬悦会被厉夫人一巴掌扇烂面容,再给乱棍打死,最后扔到大街上…… “阿许心思细腻,若他身边真有这样一个人,他打定主意要藏着她,护着她,未必会露出马脚。此事只是流言蜚语罢了,至于为何会传出如此流言,那便要问安国公府的人了。”姬悦淡声道,“您无须再多虑了。” 明目张胆,确乎不太像姬若许的风格。 厉夫人觉得姬悦的话有几分道理,竟无可辩驳,只能长声一叹,道:“我怎能不忧虑,我整日里悬心吊胆,唯恐我的阿许被什么下贱胚子带坏了。阿许不喜嬷嬷服侍,我也决不可能让丫鬟近他身边,怕的就是他成为第二个兰泽啊。毕竟,兰泽的前车之鉴就活生生地摆在我眼前。” 一说出兰泽这两个字,厉夫人无比伤情,心尖像针扎一样疼,而姬悦却是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行礼欲告退。 厉夫人及时叫住了她。 厉夫人缓了缓情绪,说起另外一件事,“苍蓝,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婚事既是圣命,也是天意,我亦不做盼头了。陛下赐的那桩婚事已是定局,定国公府不敢再次抗旨,但听闻陛下又亲口允诺了姜夫人一些话,既如此,一年之后,你想如何处理这桩婚姻,与那金鞍侯商议着办就是。这里还有一事,需你去办。” 厉夫人默了一阵,终于慢慢开口,道:“那个丫头,让她回来罢。” 剧透2:郡主的侍卫名叫斐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让她回来罢 第9章 遗失的折扇 正堂之上,安静极了。 姬悦停在原地,不肯回头,也迈不出步子,沉在心底封锁多年的那扇门扉,仿佛被人用力撼了一下,门扉上挂着的锁具早已生锈,却因为那一下的撼动,发出“咣”的一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姬悦才听到自己发出的,并不平稳的声音,“我以为,夫人早已忘了她。” “我倒是想忘了那个贱人的丫头,”厉夫人恨然道,“但说到底,她也还是吾儿兰泽的亲骨血,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女。” 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十六年过去,第一次有人将这个身份与姬悦的名字连系在一起,这个身份,就像是一件落满了尘垢的罗衣,此刻突然被人拿出来随意抖了抖,便直接掷向了她。 姬悦并不觉得有多么尊荣,只觉罗衣腐朽,见之可悲。 “夫人那时说过,要将那个丫头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如今还让她回来做什么?”姬悦背对厉夫人站着,极力让说出口的声音显得平稳无波。 厉夫人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句,“当年,那是气话。” 只是“气话”么?即使是气话,也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姬悦的心肉,时至今日也无法拔除。她的心中有一道裂口,藏着脓血,蔓着疼痛。 见姬悦没有回应,厉夫人又道:“最近,我时常梦到兰泽,他总问我,那个丫头过得好不好,我想着,总该给他一个交代。这几年,那丫头一直待在庄子上,没见过世面,必然也不懂什么礼仪规矩,大概是养成了个畏畏缩缩的性子。但她既然顶着定国公府千金小姐的名头,便不能失了定国公府的体面,叫人看笑话。还是让她回府,接受教导的好。” “夫人多虑了,她举止大方,亦言行得体,徐嬷嬷将她教导得很好。”姬悦背脊挺直,身姿傲然。 “徐嬷嬷年纪大了,能花多少精力教导她?”厉夫人道,“她回府以后,我另安排几个教导嬷嬷,对她严格教导。” “夫人,您可有想过,她未必愿意回来这定国公府。”姬悦微微侧头。 “不愿回来?”厉夫人顿生不悦,“不愿回来便不回吗,谁给她的这任性的资格?” 姬悦扬高了些声音,“她已及笄,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事情,勉强亦无用。” “你想说,她是随了你这个姑姑么,只想待在庄子上?”厉夫人不禁冷笑,“那她是同你一样,嫌弃这座府邸,还是将定国公府看作洪水猛兽,不敢回?” 姬悦心生烦闷,不欲再与厉夫人多说下去,略不耐地回道:“夫人这里若是这件事需我去办,我或许不能办得让夫人如意。回来与否,需看她自己的意愿。” 言罢,姬悦便迈出脚步向外走去。 “好,好得很,她在你身边养着,她的心思你自然清楚。”厉夫人盯着姬悦离去的背影,拔高了嗓音,“她若不愿回来那就别回来了,永远都别踏进我定国公府的大门一步。” 姬悦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堂,一直走到离正堂很远的地方,她的步子才渐渐慢了下来。 耳畔还充斥着厉夫人尖厉且激愤的声音,她停下脚步,用力吐出一口浊气。 眼前是连成一片的荷叶,那片幽幽碧绿乍然涌进了她的心神,不知不觉中,她竟走到了此地。 “老天爷啊……世子掉进荷花池子里了……快点来人啊……” “快抱世子出来,快请御医来……” 姬悦忘不了那日的兵荒马乱,整座府邸都似乎因为这突发的变故在剧烈震动,进出正堂的仆婢、御医个个步履慌乱,面色惶恐。 她呛了好几口水,在池子里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被拉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她被一路拽着,拖着,一直拖进正堂,丢到了厉夫人的面前。 彼时,她口中还喃喃叫着“阿许”的名字,不曾想,下一刻便是一记巴掌扇来,重重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霎时唇角出血,再不能张口发出声音。 “贱人生的,也是贱人!那个贱女**害了吾儿兰泽,你又来祸害阿许!” 她模糊的目光中,是一个女人因怒极而扭曲的面容,那张不停开合的嘴,仿佛是要将她生生嚼碎了吞下去。 “将她拖下去,狠狠地用棍子打,打不死便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 “姑娘,姑娘……”身后响起阿仆的声音,“夫人说的那些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就当那些针啊,刺啊都扎在阿仆身上。” 阿仆安慰的话语将姬悦的心神拉了回来。 “我的好姑娘,您可是用不着难过,这世上,自有公子疼着您,护着您,爱着您呢……” 阿仆继续念叨,姬悦转身回了一个浅笑,“阿仆,我无事。” 日光洒在头顶,透进身躯,自然是温暖的。阴寒被驱散,冰凌被消融的感觉,很温暖。 “回去吧,阿许还在等我。耽搁久了,他会担心。”姬悦说着快步离开了这个荷花池。 姬若许的院子里,比起往常显得有些空荡,没了小厮们听候差遣的身影,丫鬟们也都远远站着。姬若许靠在鱼池边的躺椅内,若橘趴在他怀中。 若橘懒洋洋的,眯着眼正打盹,姬若许则睁着双眸,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 姬悦走进院子,几步来到姬若许身边,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一下子捉住了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现下已经好了,昨儿夜里你喂我喝过药了。” 姬悦有些讪讪的,不敢多提昨天夜里她哄骗他喝药的事情。 “你不嫌热么?”姬悦抬头看了看。 日头越来越强,而姬若许躺在太阳底下,动也未动,仿佛未有知觉。 姬若许的目光停在姬悦脸上,睃巡了好几遍,眼眸一转,又瞥了眼一旁的阿仆,接收到阿仆递来的眼色,料想厉夫人没有太为难她,这才卸下严峻的表情。 “眷眷替我打扇。”姬若许懒懒道。 姬悦垂下双眸,游离的目光移到若橘身上,她弯腰抱起它,一边抚摸着它的头,一边支吾着开口:“那把折扇……好像……好像是落在安国公府了……” “什么?!”姬若许猛地坐起身,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把折扇怎能弄丢,那上面可是有我亲手画的‘眷眷出浴图’……” 姬悦赶忙伸手掩住姬若许的唇,脸上瞬时染满羞红之色。 说是“出浴图”,其实是“戏水图”。 那时,她尚未及笄,时常会去别庄的温泉中玩耍,他坐在岸边,将眼中所见提笔画在了扇面上,美其名曰“眷眷出浴图”。 姬悦羞臊无比,姑娘家衣衫尽湿,在水中恣意玩乐的模样被留在了画中,万一有一天这幅扇面被旁人窥见,她颜面无存。 姬若许却将那把折扇往她怀里一塞,道:“将笄少女,娇美动人,天上的仙女也不及我的眷眷。谁若敢窥看一眼,我便挖了那人的两只眼珠子,不论男女。” 姬悦无奈,只得万分小心地收好这把折扇,她不敢将折扇放在其他地方,生怕被人窥见扇面。她将这把折扇贴身收藏,只敢在她和姬若许两人独处之时,悄悄展开,替他扇风。 昨日,她还是大意了,想来,是因为她要摘荷而不小心落下了这把扇子,遗落在那座八角亭中。 “或许……扇子并未被人拾走,还在安国公府的八角亭里。”折扇丢失,身为扇中画,画中人的姬悦哪会不紧张,但眼下,有个人比她更紧张,亟需她安抚。 “是什么时候发现扇子不见的?”姬若许抓着姬悦的手,双眸直瞪着她。 “昨日,从安国公府出来,上了马车之后……”姬悦垂眸,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现在才,才说……”姬若许已有些气息不匀。 “阿许,阿许,你勿着急,”姬悦赶紧让若橘从自己怀中跳下地,急着为姬若许抚胸顺气,“咱们让阿仆再去一趟安国公府,取回扇子,便无事了。” “怎会无事,兴许有人正好吉运当头,早已拾到了扇子,瞧见了上面的画。”姬若许满脸愤懑,站起来叫阿仆,“阿仆,你快去,带上福禄和福寿,现在马上去安国公府,直接进门去找,就说攸关本公子性命的药落在他们府上了,药找不回来,本公子的急症也没得治了。” 阿仆连声应是,转身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折扇遗落在安国公府的这件事,惹得姬若许小孩子脾气全部出来,无论姬悦怎么哄他,都没法子安抚他的拂郁。一整日,阴霾聚在姬若许的眉宇间,散不去。 姬悦为他熬了暗香粥,他不肯吃,反倒是盯着姬悦将粥全部吃了下去。姬悦喂他喝药,他也不愿,嚷嚷着困倦,拉着姬悦一同躺倒在榻上。 傍晚时分,阿仆匆匆回来了,没能找回那把折扇,却带回来一张请帖。 兴庆伯府的请帖。 第10章 月上鱼影 兴庆伯府在整个燕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名门世家,甚至因为曾有杀妾弃女的传闻而声名狼藉。但兴庆伯府是厉夫人的母家,兴庆伯正是厉夫人的亲弟。与定国公府沾着亲带着故,无论如何也足够为家族挣得一丝薄面。 兴庆伯爱热闹,时常广下请帖,宴请宾客。燕都的那些贵族们虽然鄙弃,倒也不会真的当众啐一口,接了帖子,或是置之不理,或是到府逢场作戏一番,给个脸面,算作恩赏。 “那边伯府里又有何事?”姬若许倚着榻上的引枕,懒懒开口。 “三日后,是老伯爷五十寿诞,夫人嘱公子前去,送上贺礼。”阿仆恭敬地递上请帖。 姬若许看也不看那张请帖,随手接了便丢给蹲在一旁的若橘玩。 “本公子的心爱之物找不回来,倒是带回来惹人厌烦的东西。阿仆,你家公子我也不是总有好脾气的。” “公子万勿生气,身子重要。”见公子气恼,阿仆慌急地上前一步,“明日阿仆再去安国公府,怎样也要找回那把折扇……” “够了,勿再提了……”姬若许越发恼火,一想到那把折扇被人拾了去,想到那幅扇面画已经被不知是哪双眼睛瞧了去,身体里的气血就像是在被谁大力地搅弄,翻腾得厉害。 阿仆不敢说话了,不敢再提这件戳公子心窝子的事,亦不敢再看公子阴沉的脸色,低下头默默瞅着若橘。 若橘正兴奋地用爪子摆弄请帖,又抓又挠,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新鲜玩意儿划得破烂。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阿仆才又小心地看向公子,试探着开口,“公子……夫人派来送请帖的人还在院门外候着,那给兴庆伯府的回帖……” “回什么帖,让母亲自己想法子去应对。本公子身心俱病,好不了了,没法去兴庆伯府贺寿。”折扇找不回来的事实令姬若许的心情烦闷透了,五脏六腑都浸着寒霜,哪里还会理睬旁的事情。 兴庆伯府的事情,更是不想理睬。 姬若许说的话,阿仆向来奉为圭臬,于是立刻回道:“是,阿仆这就去回夫人,公子身体不适……” “这样不妥。”一个轻灵的声音响起,截住了阿仆的话。 姬悦端着药盏正走过来,“夫人看重兴庆伯府的事情,总会安排一人前去贺寿,若世子没法去,夫人也会另叫人去。” 望着姬悦走近自己的身影,姬若许猛然意识到什么。 姬悦在姬若许身边坐下,轻轻吹了吹盏中的汤药,“除了定国公世子,大概她也只会叫‘静嫣郡主’前去了。” 厉夫人肚子里的想法,无论是姬悦还是姬若许都能猜对一二,前去兴庆伯府送礼贺寿一事,必然就是这样,除了定国公府的世子和郡主,厉夫人是不会选择其他人的。 方才,姬若许一门心思沉浸在找不回折扇的郁结中,竟忽略了这一点,“静嫣郡主”近日正在府中,是去兴庆伯府送贺礼的第二人选。 三日后兴庆伯府的寿宴,各色人马多而混杂,鸡零狗碎的应酬之事糟乱不堪,他不能让眷眷去对付,“静嫣郡主”的真正身份不能让旁人有机会窥探一点。 是以,他若不去,确为不妥。 姬若许撑起身子,接过姬悦手中的药盏,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阿仆,你去回母亲,三日后去伯府贺寿一事,我知道了,请母亲代为回帖。” 姬悦拿起巾帕轻轻拭净姬若许唇边的药渍,“小叔叔,你身体抱恙,应好好养着,不能再损耗精气神,还是让眷眷替你去这一趟,如同以前一样。” 众所皆知,定国公府的姬小世子是燕都贵族公子中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位,他不接拜帖,也绝少露面。然而,众人不知,这位姬小世子为数极少的露面,露的亦不是他的脸。 姬若许自小体弱,精力不济,贵族间的那些宴会、那些诸如狩猎一类的活动,他去不了。偶尔几次露面,皆是姬悦替他。 这趟去兴庆伯府,原本姬若许并不答允,但姬悦不愿意他再劳累,执意要替他去,“若是顶着姬小世子的一张脸,还怕对付不了那些应酬么?” 听得姬悦如此说,姬若许转念一想,倒也认同,他的脸自然是眷眷最好的保护,无论如何,姬小世子都比“静嫣郡主”更可以横行无忌。 他倾身,贴近她耳畔,缓缓低语:“眷眷记住,顶着我的脸,你可以为所欲为。” “公子,到兴庆伯府了。”马车缓缓停下,阿仆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姬悦拉回神思,轻呼出一口气,待脸上热意散去,才起身整理好衣袍,捋顺额边碎发。 “阿仆,你看可有纰漏?” 阿仆将马车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双眼睛,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俊俏公子,从头发丝一直看到足尖上的妆花,“像极了公子,若给其他人看,必定分辨不出。” “是么?”姬悦又低头查看了一番自己的装扮。 化妆易容之法姬悦驾轻就熟,女扮男装,改头换面,对她来说,并非难事,何况扮得是她朝夕相处之人。姬若许的神态举止,情绪气韵,都是已经印在她心里的,她要模仿,可以不留痕迹。 即便如此,每次装扮成姬若许的样子,姬悦仍会心有忐忑,担心露出马脚,只因她的相貌与姬若许并不相像。 阿仆望着姬悦,肯定地点头:“毫无破绽。” 姬悦心下踏实了一些,弯腰轻轻拍了拍若橘的小脑袋瓜,走出马车。 兴庆伯府门前,车马往来很是热闹,兴庆伯之子站在正门口迎候定国公府的姬小世子。 “若许表弟,近来身体可安好?”厉闳快步来到马车旁,呵腰拱手,满脸堆笑。 姬悦冷着脸,瞥了眼厉闳,“本公子与你不熟,不必攀亲带故。” 这一声“表弟”让姬悦眉头一皱,全身泛起不自在。 厉闳连忙改口叫了姬小世子,照旧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能请来定国公府的姬小世子,在燕都的那些个贵族门庭中便是颜面大涨,此时被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赏个冷脸冷眼,又算得了什么事。 姬悦撩袍进了大门,走了一阵,停下步子,示意阿仆送出礼单,“行了,这伯府本公子也不是第一次来,迷不了路,你用不着一直巴巴地跟着。” 姬小世子不喜有旁人跟着,厉闳自然不敢逆了他的意思,欠身接过礼单,连声道是,赶紧出了姬小世子的视线范围。 厉闳走远,姬悦才觉得松快了些,继续信步前行。这一点她不用刻意去模仿,姬若许不喜欢身旁杵着闲杂人等,她亦不喜。 “公子,那边假山上有座亭子,咱们过去歇息着。”一路行来,净是人影攒动,人声鼎沸,阿仆四处张望,总算寻得一处清静之地。 假山上面,是一座四角石亭,亭中摆着一张圆形石桌,两张石凳。此处无人,也暂时远离了那些嘈杂喧嚣。 姬悦在石亭里坐下,远远瞧着宅院中互相寒暄的贵族公子们,庆幸自己不在其中,免去了一番应对受累。 “曲侯爷,这边请,这假山上有一座凉亭,四面通风敞亮,空气清爽宜人,视野极好,在亭子里小憩片刻,最是舒心。” 山石后面有人声传来,下一刻,厉闳便引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出现在石亭前。 看见石亭中正坐着的人,厉闳有些惊讶,他没料到姬小世子也在此处歇着。 “姬小世子……也在,可不是巧了么。”厉闳堆出笑容,“两位公子真是有缘,将来会是亲戚,眼下又能巧遇,不如一同在此处品茶吃果,居高临下地欣赏院落景致。” 姬悦也没料到,这所谓的清静之处只清静了不到半刻。她看了一眼来人,想起身离开,这个念头刚一浮起,又被她摁了下去,终究太过刻意了,倒不如按兵不动的好。 对于厉闳的提议,曲怀顾没有拒绝的意思,他阔步走进石亭,直接在姬小世子对面坐了下来,看不出有什么不自在。 燕都三大公子,陈世子他们素来请不动,但另外两位公子,金鞍侯与姬小世子今日都来了府中,此时又都没有驳他的面子,厉闳喜出望外。他连忙唤来跟在后面的一众仆从,摆好茶器,呈上果品。 厉闳亲手从一名仆从那里接过一个食盒,将其轻置于石桌上。 “这是江南有名的糕点,名之‘月上鱼影’,重金难得,在下有幸得到两块,今日特请两位公子品尝。”厉闳小心地打开食盒,取出两碟造型别致,甜香诱人的糕点,摆到了曲侯爷和姬小世子面前。 明月凌空,柔似金纱,盈盈水波,轻若流雾。 月下,水间,一条小鱼儿轻快地浮跃。 这碟糕点犹如一幅画,静谧婉转,有一种岁月安宁的味道,确实精美,让人不忍食用。 相对而坐的两人谁也没有去碰碟子中的糕点。曲侯爷只淡淡瞟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似乎没什么兴趣,而姬小世子则一直盯着眼前的糕点,恍若出神。 厉闳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落在了姬小世子这边,“说起来,这‘月上鱼影’跟姬小世子很有渊源。” 姬悦看向厉闳,下意识问:“有何渊源?” 第11章 若橘不见了 厉闳继续道:“这‘月上鱼影’出自江南望月山庄,这位山庄主人极其厉害,仅用十数年时间,便积累了巨额财富。为了哄他的夫人开心,他特地命人选用了十六种上好的原料,精心制作了这份糕点。听说,这‘月上鱼影’的图案是他亲手绘下的……” “够了,”姬悦腾地站起,不耐之色尽显,“这与我有何相干!本公子不想听你讲什么无聊的故事,这糕点你留着招待别人吧。” 姬悦说完便快速走出亭子,阿仆随即跟上。 “姬小世子……”厉闳不明就里,慌忙追出去几步,姬小世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后。 厉闳只得讪讪回转身,却见曲侯爷也站了起来,走出亭子。 “这姬小世子变脸的功夫一向厉害,你难道不知么?”经过厉闳身旁,曲侯爷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话,便也消失在假山后。 姬悦脚步极快,一步不停,匆匆下了石阶,阿仆追在后面,连连道:“公子,您慢些,当心脚下啊……” “我要去看嬷嬷,慢吞吞地,让嬷嬷等急了。”姬悦丢下一句清脆的话,直朝大门而去。 阿仆一愣,赶紧小跑几步,追到姬悦身旁,压低了声音,“公,公子,此处还是伯府,当心让旁人发现端倪……” 姬悦心情不慕,也顾不得继续维持“姬小世子”的形象,嗓音身形都露了底,若此时有人稍加留意,必然会发现这“姬小世子”颇有怪异。 阿仆一边担忧着姬悦的心情,一边又忧虑着她的身份可能暴露,后背衣衫已是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他紧紧跟着姬悦快步疾行,不停四下环顾,好在一路行来,并没有人近前搭讪,直到他们出了伯府大门,上了马车,阿仆的一颗心才算是咽回肚子里。 驾车离开兴庆伯府,阿仆仍在心里骂着那不着调的厉闳,真该在他口里灌壶热油,多嘴多舌,偏要在姑娘面前提望月山庄,惹得姑娘气恼…… 姬悦踢掉锦靴,拔掉玉簪,一股脑儿地扯下外袍,掷到马车里。 她,姬悦,生于公府深院,长于乡野田间,自小到大,是嬷嬷在照顾着她,是姑姑和小叔叔在爱护着她,那望月山庄与她半点关系也无,什么“月上鱼影”,什么十六种原料,与她通通没有关系…… “姑娘,现在去庄子上吗?”阿仆在车外询问。 半晌,没有应答。 阿仆放缓车速,贴近车门,又问,“姑娘可换好装扮了?” 车内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阿仆担心姬悦,怕她气恼过后,又会兀自伤心,正要停下马车,突然,马车门被猛地推开,慌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快回去,阿仆,我的若橘不见了!” 阿仆驾车又匆匆驶回兴庆伯府的侧巷,这条巷子不宽,右边停着一列达官贵人的马车,不久之前,定国公府的马车也停在这里。 车还未停稳,姬悦已匆忙跳下。 阿仆道:“姑娘勿急,阿仆也去找。” “不用了,若橘不熟悉你,恐它不肯跟你回来。”姬悦将披散的头发随手挽了一个髻,便急着跑开。 “姑娘……您的面纱……”阿仆目光追着姬悦的身影,“还有鞋子,先穿稳妥了……” 阿仆絮叨的语声断断续续传来,姬悦顾不上其他,一辆一辆马车认真找寻过去,祈望着能快些发现她的小阿橘。 若橘性子温和,喜欢同人亲近,今日带它出来,一路上也是乖顺极了。姬悦放心地将它留在马车里,并没有料到它会从车窗跳出去,消失不见。此时,她懊悔不迭,倘若离开时连车窗也一齐锁好,便不会发生此事了。 “阿橘……”姬悦轻声唤着,弯腰查看每辆马车的车底,她猜测若橘没有跑远,大概仍在这附近,它必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正躲在某个地方。 “阿橘……你在里面吗……”姬悦找寻到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旁,隐约听见车里传出几声细微的“喵喵”叫声。 马车太高,姬悦站在车下,无法够到车窗探看车内,她贴着车厢外壁又听了听,顿生惊喜,“阿橘!” 万物之间的羁绊即是如此,一旦真正地产生,便很难在一瞬之间彻底斩断。 如同她和若橘,几日相处,彼此亲近,彼此陪伴,不知不觉中,已占据了各自生活的一部分,实难断舍。当发现若橘不见了,她的心中骤然升起慌乱,弥漫空落,紧跟而来的念头是,一定要找到它。 姬悦有些费力地攀上这辆马车,车门未锁,她将车门小心地推开…… 兴庆伯府的侧门打开,一主一仆踏入停满车马的巷子,正缓步行来。 “侯爷,咱们现在回公主府么?” “去安国公府。” 这兴庆伯府的宴请果真是无聊透顶,只因母亲与那伯夫人有份交情,曲怀顾才百般不情愿地跑了这一趟。来到伯府,递了礼单,稍逛了一会儿,他便寻了个借口,早早离开。 “可要遣人先回府中告诉长公主一声?”仆从又问。 “不用了,母亲同那边相熟得很,自然有人去知会她。”曲怀顾继续向马车走去。 “阿橘,你真的在这里,快过来……”姬悦跪坐在车门处,半个身子探入车内。 若橘伏在一张精致的坐垫上,四只脚爪紧贴垫子,看到姬悦,又“喵喵”叫了几声,眸中少了警惕之色。 姬悦向若橘伸出一只手臂,招唤它快些过来,但不知为何,若橘只是望着她,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仍旧趴在原地。 姬悦疑惑,正准备进入马车里抱小家伙出来,突然,她瞥见若橘的两只前爪正按着一样物件,看着好像是一把折扇…… 她起身要去查看,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一声大喝,“大胆小贼,竟敢在侯爷的马车里偷东西!” 姬悦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仓促之间,一只脚上的鞋也被自己碰掉,滚落在马车下。 看到站在马车前,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那个人,姬悦心头一片惊惶。这辆马车外观奢华非常,内部亦布置得考究雅致,她却全然没有想到此车的主人竟是他。 偏偏不巧,她同他又碰面了。 这第三次的碰面,比第一次更狼狈,比第二次更窘迫,这一次,没有了妆容伪装,没有了面纱遮掩,姬悦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那层保护盔甲,彻底暴露了。 他应该不识得原本容貌的她,却又好似看透了她的全部。 姬悦悄悄将那只光着的脚缩进裙摆里,轻轻垂眸,“我只是在找我的猫,它跑进了这辆马车里……” “喵……”若橘不知何时已来到姬悦身后,露出一颗脑袋,它紧紧盯住车外的那两人,双眸重新布满警惕。 “这只猫……不就是先前的那只……” 曲怀顾迅即抬手,制止仆从继续出声。 “家仆无礼,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见谅。”曲怀顾温和开口。 眼前的这位女子,发髻松散,衣裙微乱,双颊泛着浅浅红晕,她手足无措地坐在他的马车上,看起来紧张又羞怯。曲怀顾不忍再吓到她,尽力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是我莽撞了,擅自闯入公子的马车,还望公子勿怪。”姬悦拢了拢衣襟,并不抬眸,不与那道灼热的目光对视。 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 姬悦极不习惯,被这样肆无忌惮地审视,更何况审视她的还是这位曲侯爷,她即将要替姑姑嫁的人。 他们本是互不相干,即便日后成婚,姬悦也不想与他过多牵扯,只等一年之后,和离分开,再无交集。她从未想过,会以真实容貌出现在他面前。 盯着她的目光如锥如芒,丝毫没有挪走的意思,姬悦心头越来越慌,唯恐这位侯爷再盯个一时半刻,便瞧出了什么,或是想起了什么。 她不能被他发现她装扮成“小厮”,还装扮成“姬小世子”的秘密。 抱起若橘,姬悦打算直接跳下马车,尽快离开。 刚要行动,突然感觉面前有人走近,姬悦猛地抬头,便看到曲怀顾已走了过来,弯腰伸手,拾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绣鞋,拂去灰尘,递到了她的裙摆下。 刹那间,姬悦脸上酡红更重,心跳不自觉地加快。除了小叔叔,从来没有其他男子可以碰她的鞋,更不可能亲手为她穿鞋。 “小心摔跤。”这个声音传入耳内,令姬悦心头一阵发颤。 绣鞋纤巧,精致无尘,被稳稳握在男人的手掌之中,几乎碰到她的裙摆。 姬悦迟疑着,但她不动,他亦不动。僵持半晌,她还是咬牙伸出脚,对准那只鞋,快速套上。不待曲怀顾伸手扶她,径自跳下马车。 怀抱若橘,姬悦头也不回,逃离似得向自家马车跑去。 “侯爷,前面那辆马车好像是定国公府的……” “侯爷,那辆马车已经驶出巷子了……” “侯爷,侯爷……还去安国公府么……” 仆从连连出声,曲怀顾终于有了动作,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 仆从松了一口气,知晓自家侯爷偶尔古怪,却从不曾见他如刚才那般古怪,仿佛被换了一个魂魄,已不是平日里那个冷傲矜贵,万事万物不放眼中的金鞍侯了。 好在这会儿又恢复了平常,否则若长公主关心问起侯爷今日之情况,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回禀。 第12章 姑姑的来信 马车到达庄子的时候,已过晌午。姬悦下车从侧门进入,也没有惊动管事。 此时正值夏收,大部分仆役在田间忙于劳作,宅院中人影稀少。姬悦自八岁起,便生活在这里,她轻车熟路,穿过回廊,绕过几座屋舍,很快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前。 “嬷嬷,我回来了。”姬悦推开院门,走进院中。 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媪站在院子中,当看到姬悦时,蹒跚着朝她走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嬷嬷怎不在屋里坐着。”姬悦快步上前,扶住嬷嬷。 “看着时辰,知道姑娘要来了,便出来等。”嬷嬷拉住姬悦的手,“姑娘从哪里来的?” “我从兴庆伯府来,兴庆伯今日五十寿诞,在府中宴请。”姬悦搀扶着嬷嬷,慢慢向屋内走去。 “又是替世子去的?”嬷嬷看着姬悦。 “嗯。”姬悦轻轻点头。 嬷嬷没再说什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回到屋内,嬷嬷拉着姬悦到圆桌边坐下,桌上摆满了糕点、果脯一类的小食。 “先吃一些,垫垫肚子,都是你儿时爱吃的。”嬷嬷颤巍巍地端起一碟小食,放到姬悦面前,“嬷嬷老了,不中用了,只能给姑娘备上这些……” “嬷嬷,这些就很好了。”姬悦拿起一块糕点吃下,“我虽未用午膳,但在马车上已食用了一碗暗香粥,并不太饿。” 听到暗香粥三个字,嬷嬷的神情变了变,欲言又止,她看着姬悦,犹豫半晌,终究是开了口。 “姑娘,有些话嬷嬷忍不住,还是想说。” “嬷嬷想说什么,但说无妨。”姬悦用巾帕擦净嘴角,望着嬷嬷,待她开口。 “嬷嬷知道,姑娘与世子自小在一处生活,情谊深厚,无人能比。但如今您大了,不能总与世子绑着了,您常扮作他,他也离不开您,你们又日日食宿在一处,即便旁人发现不了什么,长此以往,总是不妥的。嬷嬷是觉得,你们之间的那根线得松开了……世子是您的小叔叔啊……”嬷嬷咽住,脸上尽是担忧。 “嬷嬷无需为此事忧心。”姬悦弯了弯唇,“他是我的小叔叔,从前是,今后也是,一直都是。我知道的。” 姬悦如何不知嬷嬷所担忧的事情,嬷嬷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她穿着世子的衣服不妥,所以这两年每次来看嬷嬷,如果她以姬小世子的身份出府,便会在来庄子的马车上换回自己的装扮,避免嬷嬷多想。 不怪嬷嬷会多想,她与姬若许的相处,大概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亲密无间的,那样的亲密,不似叔侄。可不管旁人怎么看,不管自己怎么想,她与他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今生无法更改。 嬷嬷说,他们之间有一条线,她知道,那不是线,而是一条锁链,是一条松不开、剪不断的锁链,却也是一条越不过的鸿沟。 一线之间,咫尺天涯。 亲耳听到姬悦的允诺,嬷嬷终于欣慰,“姑娘莫怪嬷嬷多嘴,嬷嬷的心悬了许久,只怕你一步踏错,会铸成大错。” “我怎会怪嬷嬷,嬷嬷也是我的亲人,是为我好。”姬悦握住嬷嬷的手,那只手干如枯槁,“我只是希望嬷嬷别再为我操心,好好将养着。” “能将养多久啊,”嬷嬷笑了笑,“腿越发不受用了,如今眼睛也慢慢看不太清东西了,早晚得去阎王殿……” “嬷嬷莫要胡说!”姬悦急着截住嬷嬷的话,“我明日会去还恩寺,祈求神明保佑嬷嬷长命百岁。” 真是个傻丫头,嬷嬷心中轻叹,明知道老天爷安排好的事情,勉强也无用,却偏要执拗。 “姑娘明日去千万注意安全,听说那座山又高又陡,有九百多级台阶,登上去需要费一些功夫。”嬷嬷没再说其他,只柔声嘱咐。 “我知晓,嬷嬷放心罢。”姬悦颔首。 日头渐渐西斜,姬悦陪着嬷嬷在屋内歇息、说话,已有半日时光,现下到了该回去的时辰。嬷嬷催促了姬悦几次。 “不急,我再陪嬷嬷待一会儿。”姬悦坐在床边,双手按压着嬷嬷的腿,时重时轻,手法娴熟。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嬷嬷慢慢坐直身体,看着姬悦,无奈道,“早些回去,用晚膳。” 姬悦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依然低着头,继续专注地揉捏着嬷嬷的腿,未几,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嬷嬷,我还是请个丫鬟来,每日服侍你。” “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个,姑娘怎么忘了?”嬷嬷拉起姬悦的手,轻轻拍了拍,“嬷嬷虽然老了,但眼下还能料理自己,用不着丫鬟服侍。” “嬷嬷,这件事情还是听我的罢。”姬悦看着嬷嬷,眸中盛满担忧,“再过不久,我要替姑姑成婚了,去了侯府,也许不能再时常来庄子看嬷嬷了,如果嬷嬷身边没有人照顾,我不放心。” “姑娘且放心,郡主离开前曾特别交代过庄子的管事,所以隔上几天,管事便会来这院子看一看……”嬷嬷说着突然一顿,似想起了什么,继而一拍大腿,“哎呀,怪我怪我,今日竟忘了重要的一件事,郡主给姑娘寄来了信。” “姑姑又来信了么?”姬悦一听,惊喜之色乍现,忙起身走向立在墙边的矮柜,嬷嬷通常会将信件收在此处。 打开柜门,入眼即是“悦儿亲启”,姬悦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封信,余光所及,发现还有一封书信躺在下面,信封上写着“鲤鱼寄明月”。 姬悦只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而拆开姑姑的来信,认真看了起来。 “郡主在信里都说了什么?” “姑姑说,她与斐青叔叔去到了北方大漠……” “姑姑又说,她知晓了燕皇降旨赐婚一事……” “姑姑还说,她已让蓝青回来,往后陪着我……” “还有呢?” “嬷嬷,我念给你听。”姬悦拿着信又回到床边坐下,将信中内容慢慢念给嬷嬷。 这一念,便念到了夜幕低垂。 马车在夜幕中疾驰,向国公府驶回。车窗外星月盈空,风声簌簌。若橘趴在姬悦膝头,睡得正香。一整个下午,若橘同阿仆玩得好不尽兴,阿仆还带它去了池子边捉鱼吃,直到这会儿,早已玩倦的小家伙儿才得空呼呼大睡。 姬悦伸指点了点若橘的脑袋,毫无反应,只有轻微的呼噜声。这小家伙儿,吃好玩好睡好,没有忧扰之事,真是幸福啊。 姬悦转眸,目光又停在了手中的那封信上,未几,再次展开。 “……悦儿,人生短暂,不过几番寒暑,凡事不必勉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为重要。若你需要,我即刻回来,面见燕皇,禀明实情,抗旨拒婚的是我,你不必背负静嫣郡主的人生,不必背负任何人的人生。你只是姬悦。” 她只是姬悦,姑姑这样告诉她。 姬悦这个名字是姑姑为她取的,希望她此生无忧,恣意自在。 嫁与金鞍侯,她确实不愿,但左右不过一年时间,这场荒唐的闹剧便会结束,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大事。更为重要的事情是,姑姑的秘密不能公之于众。 姬悦不曾羡慕过什么人,除了姑姑。因为,姑姑的人生,是真正的恣意,无所畏惧。 姑姑曾说,世间难得有爱,她要拼力守护。所以,姑姑违抗圣旨,违逆皇命,无视身份,排除万难,也要和斐青叔叔在一起。二十余年,他陪着她,她等着他,岁月会变迁,她的答案始终不变。 这天底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并不多。姬悦太希望姑姑与斐青叔叔能够余生相守,白首不离。因而在两年前,当姑姑有孕,不能留在燕都时,她主动提出,要扮作姑姑的模样,制造假象,掩人耳目。她是无人问津的存在,可姑姑不同,定国公府的嫡女静嫣郡主,若是凭空长久地消失,必会引得旁人窥探。 姑姑起初并不同意她这样做,但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法子,为了保护爱人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或许是最稳妥的一种选择。爱上奴仆,甚至未婚有孕的秘密只能掩藏,不能揭开。 姑姑离开了,将秘密也一并带走,她开始以静嫣郡主的样貌出现在燕都。姑姑长年幽居别庄,只会偶尔露面,她循着姑姑的习惯,一年之中挑几个日子专程回国公府一趟,在众人面前现身,便已足够掩饰。这两年时间里,她扮作静嫣郡主,并无纰漏,旁人未曾发现姑姑不在燕都,更无从探知姑姑的秘密,姑姑他们是安全无虞的。 如今,不过是一道赐婚的旨意,便让姑姑放弃现世安稳,回来揭开秘密么? 姑姑不会嫁金鞍侯,只会严词拒婚,甚至会说出自己保护了多年的秘密,到头来,燕皇再次震怒,不知又会降下什么严惩,姑姑会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失去全部。这并不值得。 姬悦将姑姑的来信仔细地折好,收入信封,心中更坚定了一些,就像姑姑说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为重要。这金鞍侯,她替姑姑嫁了。 姬悦轻轻抚着若橘的脑袋,思绪辗转。回想当时,若没有姑姑,她的命运大概会终结在那一天。 第13章 身世 “就是她,夫人,是她害得世子掉进了池子。” “夫人,我也看见了,是她要摘荷花,引得世子也去摘荷花……” “够了!”厉夫人目眦欲裂,伸指指向趴伏在地面上,如同一团碎布的小人儿,恨不能将她抓进手中捏碎,“我的阿许何其金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害他!” 厉夫人的声音尖厉得像一支箭刃,穿堂而过。 疼,全身每个角落都涌出疼痛,胸腔中的痛意更是剧烈,几乎令她难以呼吸。但此刻听到阿许的名字,她使出仅有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想要起身。 “阿许……阿许他怎么样了……” 她喃喃地发出声音,却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贱人生的,也是贱人!那个贱女**害了吾儿兰泽,你又来祸害阿许!” 虚软的身体刚刚站起又被扇倒在地,她只觉全身疼痛得更厉害了。 “将她拖下去,狠狠地用棍子打,打不死便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践踏,不得超生……” 她吃力地抬起头,望向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的那位夫人。 模糊不清的目光中,晃动着一张可怖的脸,像恶狼一般,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她咬碎。她动了动唇,想开口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嗓子仿佛嵌入了锋利的玻璃碎渣。 已经有人过来拉拽她,她的胳膊被蛮力拉起,她的头发被不停拽扯,她不再有力气挣扎,真的如同一团碎布,任人摆弄…… “停手,你们都放开她!” 于姬悦而言,命运残破不堪,却也会给她降下恩赐。这个声音从天而降,便是给她的恩赐。 姬苍蓝大步踏进正堂,径直走到厉夫人面前,“母亲到底在做什么?真的要置她于死地吗?母亲不要忘了,她是长兄之女,也是您的亲孙女!” 厉夫人愤怒的目光移到自己女儿脸上,“你的弟弟,定国公府的世子被她害得掉进了荷花池,半条命都没了,现在仍是昏迷不醒,你却替这个贱人之女说话!” “无人替她发声,我自替她发声。”姬苍蓝转身,冰冷的眼神扫过身旁的两个仆妇。 方才,两仆妇听到是郡主的声音时,便停下了拉拽动作,此刻被郡主凌厉的目光一瞥,惊得纷纷松开了手。 姬苍蓝蹲下身,接住姬悦,让她靠进自己怀里,“母亲不愿认她,我认她。” 厉夫人像是被刺激到,越发声嘶力竭,“认她?我为什么要认她?她还没生下来便是个害人精,她害我失去兰泽,又害得我的阿许生死未卜,我就是不能见她活着,就是要她以命抵过。” “母亲,定国公府是传承百年的勋贵世家,向来秉持忠恕明德,正义仁慈,从未做过残害人命之事。今日不论她是谁,都不应被凌虐。倘若母亲真的将她乱棍打死或是扔到大街上,任车马踏死,日后进祠堂里拜谒先祖英灵,您这位当家主母可还有底气和脸面?可能做到问心无愧?可敢说一句不辱门楣?”姬苍蓝扬头看着厉夫人,语声平缓,却声声掷地。 厉夫人脸色涨红,瞪着自己从小疼宠的亲生女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用着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指责我……” “我并非指责,只是在同母亲讲道理。”姬苍蓝替姬悦整理好湿透的衣物,又替她轻轻拭去唇角的鲜血,随即抱着她起身。 “你……你不许带走她!”厉夫人大声喝止。 “母亲要做无理横暴、声名尽毁之人吗?还是要罔顾祖宗定下的规矩?”姬苍蓝看着怀中渐渐陷入昏迷的姬悦,继续道,“母亲不待见她,不愿见她活着,那么自今日起便当她死了罢,往后她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了。” 姬苍蓝说罢转身,横抱住这个弱小的身体,快步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停下步子,微微侧头,“今日她也掉进了荷花池,差点溺亡,又被人一路拖行至此,腿上、脸上到处都是伤。长兄若是知道了她的遭遇,不知心里会不会恨意蔓延。母亲还记得长兄离开之前说的话么?也或许是母亲真的希望,长兄永远不再踏入这座府邸。” ……永远不再踏入这座府邸。 昏昏沉沉中,姬悦的耳畔传来这句话。 她真的可以离开这座牢笼了吗?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重新为她注入一丝力气,她奋力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是谁带她走出了身后这间阴冷的房屋。 她曾听嬷嬷讲过,天上有瑶台,仙女住其中。仙女金光耀眼,凡人无缘得见。但是今日之后,她要告诉嬷嬷,她见到仙女了。 细碎的光芒如薄纱笼罩下来,真如嬷嬷所说,金光耀眼,美如幻景。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层纱,却听仙女轻声开口,“乖,别动,小心碰到脸上的伤。” 这个声音像一只柔软且温暖的手,抚触着她的心。 她听话地放下手,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就算隔着纱雾,也尽力望着。她不敢眨眼,唯恐这幻景一瞬间消失。 但仙女是天上人,能知晓凡人心。 下一刻,仙女便低下了头,让她看清了那张柔美笑颜。她懵懵无措,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着嗓子,发出稀碎的声音,“……脏的……我身上好脏……别抱我了……” 她开始蛄蛹,却被仙女那双明媚艳亮的双眼盯住。 她不敢动了,仙女靠近她,用那张皎洁无瑕的脸贴上她的额头,“再忍一会儿,姑姑带你去治伤。” 那一天,姬悦花了许久才相信,仙女本不是仙女,姑姑却是她的姑姑。她不是孤零零的无根之草,也有亲人,也有来历。 姑姑找来御医为她医治外伤,然后带她离开了定国公府。离开之时,她只带上了嬷嬷。 从此,她跟着姑姑,在别庄中长大,衣食无忧,无人欺辱,姑姑的乳母徐嬷嬷对她严格教导。 姑姑希望她自由快乐,从不勉强她做任何事,甚至也要求徐嬷嬷不许太苛责她,凡事随她的性子。 她的小叔叔姬若许会常来别庄,同她一起吃住,一起玩闹,变着法儿地宠着她。 姬悦觉得,她虽没有亲生父母的照拂,却也是幸运的。人生万般遗憾,也有不遗憾之处。 她向姑姑询问自己的身世,姑姑并无隐瞒,直言相告。 十年前,贵族公子爱上了婢女,不被家族容纳,公子一气之下带着心爱之人离府出走,从此甘愿抛弃世子头衔,也甘愿遗留下他们刚刚出生不满一个月的女儿……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父母是谁,因何离她而去。并不复杂的一个爱情故事,却酿成了她幼年时期的灰暗底色。 听完姑姑的讲述,她只是问,他们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姑姑沉默片刻,才道,人生有得必有失,人若太贪心,会一无所有。 这句话,姬悦牢牢记住了,并深以为然。对于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不奢求。至今如此。 马车窗外的晚风拂过姬悦的手臂,带来一阵阵清凉。她的发丝也被风拂乱,纷纷扬起。 手指间的书信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被一阵风裹挟带走…… 姬悦捏着这封信,迟迟没有松开手,明明只需稍微动一下手指,她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离开庄子前,嬷嬷拿来这封信交给她,嘱她一并带走。嬷嬷说,这是望月山庄的来信,是她的亲生父母写给她的信,也看看罢。 “鲤鱼寄明月”,姬悦觉得讽刺,鲤鱼在哪里?谁又是明月?既然当初决定舍弃她,为何如今不干脆将她忘个干净。 她的记忆里本没有亲生父母,她从不知他们的样貌,不知他们的声音,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带她来到这个世间,却从不曾来过她的世界。十几年后,仅仅寄来这一封信,又能改变什么呢? 风的力道逐渐强劲,微颤的指尖几乎要捏不住这封信了。一点点下坠的不止是信,还有姬悦的心情…… 终于,姬悦快速收回手臂,抢在晚风彻底卷走书信之前,将它拿回。 忿忿地将信塞进坐垫下,姬悦有些气恼自己,为何该弃不弃?不属于她的东西,收藏着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她终究是舍不得,“鲤鱼寄明月”是自她出生后,他们给予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车轮辘辘,飞快向前,带走了时间,却带不走曾在往昔岁月中留下印迹的人或事。 人定时分,阿仆驾车回到了定国公府。 姬悦已换好装扮,下车时,又是那位轻纱覆面,清冷端雅的静嫣郡主。 “郡主回来了。”看见姬悦,在厉夫人跟前服侍的万嬷嬷忙迎了上来,请了个安。 “嬷嬷等在门口,是有何事?”姬悦瞥了一眼来人。 “郡主一路辛苦,夫人在正堂等着您。”万嬷嬷恭敬道。 “夫人此时要见我么?”姬悦不免一惊。 被姬悦抱在怀中的若橘也探出脑袋,发出“喵”的一声。 姑姑真的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身世 第14章 姬悦想回来么 厉夫人坐在堂上,灯烛幽亮,映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姬悦来到堂前,快速查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才举步走进堂内,向厉夫人行礼。 “听闻你清晨便出府,去了庄子,何以现在才回来?”厉夫人盯着姬悦的一举一动,有着审视的意味。 “驭者疏忽,驾车撞上了途边石块,车轮损坏,不能前行,及至换了马车,午时才到达庄子。”姬悦不慌不忙,应对的说辞早已备好。 “换的可是阿许的马车?”厉夫人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 “正是。”姬悦道,“阿许得知我的马车坏了,特地令阿仆驾车前来,送我去庄子。” 厉夫人哼了一声,“阿许的消息倒是灵通。” “驭者自知酿成了错,不敢再耽误更多时间,匆忙赶去市集买马车,恰巧在兴庆伯府门前碰到准备回府的世子。”姬悦继续从容不迫地解释。 “原来如此,难怪福禄福寿又去伯府接了阿许回来。”厉夫人放下茶杯,瞥一眼姬悦,“我上次就同你说过,你是郡主,身边没个妥当的人跟随服侍,总是借用阿许的人,成何体统。我记得以前,你有一个侍卫和嬷嬷,常跟着你,怎么如今都不见了身影?” “夫人说的是,过几日,阿青探亲回来,便会跟随在我身边。” 姑姑已安排蓝青回来,此时正可以拉阿青出来,挡一下厉夫人的怀疑。 厉夫人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 堂内灯烛明明暗暗,萤萤闪烁。厉夫人盯着一簇跳跃的烛火,沉默不语,似在想些什么。 姬悦等了一会儿,问道:“夫人还有旁的事么?” 厉夫人抬起一只手,扶了扶额,语声低缓地开口,“你去了庄子这大半日,可见到了她?” 闻言,姬悦心下了然,她自是知道厉夫人所问的“她”是谁。几天之内,厉夫人第二次提起了她,姬悦是有些讶然的。 “夫人怎么又问起了她?”姬悦的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平静。 “我不能问她么?”厉夫人转头看向姬悦,沉下脸,“她是兰泽之女,而兰泽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为什么不能过问她?” 姬悦心中冷嗤,面上却毫无表情,“夫人曾经说过不认她,而今又愿意认她了么?” “我怎么做,不需你管。”厉夫人有些着恼,“你只回答我,她可说了什么?可说了想要回来?” “夫人上次说过,让她永远都别踏进……” “够了!”厉夫人怒声打断,“我说过的话你不需记得如此清楚,现下你只说她意愿如何?” “她不愿回来!”姬悦看着厉夫人,也有些暗暗恼怒。 “她,她必须回来!”厉夫人瞋目切齿。 “夫人从不待见她,让她回来岂不是污了夫人的眼。” “我让她回来自然有让她回来的道理。”厉夫人道,“你出嫁前,府中忙碌,待你出嫁后,万嬷嬷便去接她回府。” 厉夫人的态度不容驳辩,姬悦回府之事不再有推托延缓的余地了。 姬若许的院子中灯火明亮,每一盏灯都散发出柔和温煦的光芒,将整个院子照得如昼日一般。也映亮了通向院门的那条径路。 阿仆抱着若橘焦急地等在院门口,远远瞧见姬悦走来,步子略显沉重,他赶忙过去,“我的好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夫人那边可是察觉到什么?” 姬悦停步,抬眸看向阿仆,“夫人没有大的怀疑,见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闲谈了一番。” “这就好。”阿仆松了口气,“姑娘快进去吧,公子在闹脾气呢,不肯喝药,也不愿睡觉,数落了阿仆好久,又嚷着要去夫人那里接您回来。” 姬悦接过在阿仆怀里早已不安分的若橘,一边安抚着,一边向院内走去。 进入内室,却不见姬若许的身影。姬悦疑惑,在房内转了一圈,走向暖阁。 撩开纱帘,一室浓郁幽甜。 是熟悉的迦南香。 姬悦望向自己的床榻,只见烟罗帐内,一个单薄的人影正侧身躺着,头发披散下来,身上也只着亵衣。 姬悦扬起唇角,“小叔叔,难怪你不愿睡觉,原来是不喜自己的床榻。” 终于等到牵肠挂肚之人出现在自己的目光中,姬若许立时坐起,“你不回来,我如何睡?” 姬悦走到床边,放开若橘,若橘便乖巧地钻进帐子里,几步跳到床脚处趴了下来。 “小叔叔,莫生气了。你知道的,下午我去看嬷嬷了,恰好今日收到姑姑的来信,我给嬷嬷念信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姬悦弯下腰,隔着纱帐与姬若许对视,眉目间笑意盈盈。 姬若许盯着姬悦,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你先去洗脸。” 姬悦依言去到浴房,摘掉面纱,卸除妆容,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净,又换了一身衣裳,才出来再次回到床边。 “你上来。”姬若许道。 姬悦忽而有些踌躇,她想到白日里嬷嬷的话。 她与小叔叔不该如此,同睡一床,这样亲密的事,他们是没有资格的。但长久的习惯早已黏着骨肉,又怎么可能顷刻间将其剥离。 姬若许见姬悦站在床边不动,模样楞怔,与往常不同,又道:“快上来,我替你拭干头发。” 姬悦的头发还在往下淌水,她却忘记了似的,拿着巾子,怔怔站着。片刻之后,还是钻进了帐子。 姬若许接过姬悦手中的巾子,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 “幼时,你也很喜欢上我的床榻睡,如今倒不许我钻你的床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叔叔。” 姬悦从姑姑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阿许是她的小叔叔,那一刻,她是无比惊异的。她同他年岁相当,他却是她的长辈,她与他竟是亲人,此生血脉相连,割不开,斩不断。后来,姬悦曾许多次幻想,倘若时间能倒流,回到幼时,她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只知小世子,而不知小叔叔,那会多好。 “小叔叔又怎样?你很介意么?”姬若许皱眉,“我说过,我与你从来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姬悦回头,看向姬若许,“只是现在,我们都大了……” “那个嬷嬷又教唆了你什么?”姬若许突然停下擦拭的动作,将巾子一掷,“你别再去看她。” 见姬若许气得一脸通红,姬悦立即终止这个话题。 “是我说错了话,你别再生气啦。”姬悦忙转过身来,放软了声音,“我问你,今日福禄福寿驾车载你去伯府门前转了一圈回来,可还顺利么?” 姬若许怒气未散,怏怏躺下,并不答话。 姬悦又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姑姑来信了,你想不想知道姑姑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不想知道。” “那你想不想知道适才厉夫人说了什么?” “不想……”姬若许翻了个身,下一刻又霍然坐起,盯着姬悦,“她找你都说了什么?” “夫人决定要让我回府,待静嫣郡主出嫁后,万嬷嬷便去接。”姬悦无奈道。 “哦?”姬若许唇角一挑,“这倒不错,以后你便能堂堂皇皇地在府中陪着我。” “小叔叔,你不帮我出主意,还调侃我。”姬悦皱了皱鼻,“我哪里有这样的能耐,既是姬悦,又是姑姑。” 姬若许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他伸指点了点姬悦的鼻尖,“你不必担心,静嫣郡主嫁入侯府,以那金鞍侯的性子,定然不会也住侯府。到时,他还住他的长公主府,你也可随时回来定国公府。你与他难得见到,他发现不了你的秘密。” “果真如此,就好极了。”姬悦若有所思。倘或那金鞍侯并不踏入侯府,那么,又是姑姑,也是姬悦,她不难办到。 “只是,姬悦想回来么?”姬若许神色变得认真。 姬悦沉默,片刻之后道:“小叔叔想让我回来,对不对?” “不重要,你不喜欢‘月上鱼影’,便不用强迫自己喜欢,你不想回府,便不用屈从任何人。这定国公府,你来去皆自由。”姬若许凝睇姬悦,“回府之事,若你不愿,我去夫人面前拒绝,若你决定回来,我会护你安好。” 姬悦原以为回府一事,迫于厉夫人的威厉,她已没得选,但小叔叔对她说,回来与否,凭她自由选择。 无论她选择什么,他都会站在她的身前,为她筑起铜墙铁壁。 这座国公府,带给了她许多噩梦一般的回忆,府里有对她充满恶意的人,却也有视她如至宝之人。 她不惧怕回府,不惧怕那些过往,只是不想再撕开伤疤,带出脓血。 她愿意回府,愿意回到伤心之地,只是为了她亦珍视之人。 “我会回来的,小叔叔。”姬悦扬唇,眼底盈笑。 她也想光明正大地陪着他,护他安好。回府之后,再过一年,姑姑或许也会回来,那时,她就只是姬悦,她常伴他身边的愿望便能实现。 蜜香清雅甘甜,一丝一缕,淡淡萦绕在烟罗帐中。 姬悦拿来汤药,喂姬若许喝下,吹灭了蜡烛。 一夜,好梦。 猜猜阿青是男是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姬悦想回来么 第15章 这位姑娘,我们见过 古树苍苍,山道静谧,晨钟悠扬,深远回荡。 “姑娘,再往前就是九百九十九级登山道了,您真的不需要阿仆陪着吗?”阿仆跟随姬悦,也缓缓停下脚步。 姬悦抬眸,望着前方直耸入云的阶梯,“拜还恩寺,必须香客独自登上千步云崖,方显虔诚之心。” “这阶梯又高又陡,而且湿滑,姑娘需得万分小心呐。”阿仆忍不住又啰嗦了一遍。 “千步云崖我也不是第一次登了。”姬悦转头,微笑着对阿仆道,“阿仆不必担心我,且快去万福斋买碧玉糕,若去晚了,可是要排长队了。” 姬悦今日出府,除了去还恩寺祈福,还要带一份万福斋的碧玉糕回去给姬若许。 昨夜里,姬若许枕着她的胳膊,迷迷糊糊间,嘴里念着好久没吃碧玉糕了,想吃…… 姬若许想吃的东西,姬悦必会满足。 碧玉糕是万福斋的招牌,只在每年的这个时节有。万福斋百年秘方制作出来的碧玉糕,青翠欲滴,香甜软糯,食之口感细腻,回味绵长,又有解暑功效,是为燕都一绝。每日清晨开始,万福斋门前便排起长队,人们争先恐后,只为买到一份新鲜出炉的碧玉糕。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的家仆,谁先来谁先买,这是万福斋的规矩,没有特例,恐怕燕皇派人前来,也只能按规矩排着队。 阿仆见姑娘执意独自登山拜寺,没有办法,只得依姑娘的交代,先驾车赶去万福斋。临去前,阿仆又叮嘱了一句,“姑娘下山后,一定等着阿仆回来接您。” 山林间的空气携着晨曦的雾霭,清润拂面,不带一丝喧浊。偶有鸟鸣,清脆入耳。 姬悦再次抬头向上望去,云雾深处,只见一片朦胧,不见古刹影踪。 还恩寺,立于云崖山巅,隐于密林之中,正因为此,它历经数次战乱,却无半点损毁,至今存在了近千年。 大燕的百姓尊崇燕皇,也敬奉神明。还恩寺因其求愿灵验,每日香火不断,若逢初一、十五更是香火旺盛。 慕名而来的百姓不顾山路陡峭,跋涉艰险,也要寻访这座著名的古寺,为亲人、爱人、子女求上一愿。 姬悦别无他愿,只愿她所在乎之人,无恙无灾,余生喜乐。 薄雾仍是弥漫,草木上露水汤汤,石阶上更是浸染着一层湿气。 姬悦的裙摆已被浸湿,沾上了些许泥迹,她拎起裙摆,没有停歇,一步步踩住石阶,往上前行。 这条千步云崖,她几乎每个月都要踏过一遍。 今日是十五,前来上山求拜的人比平时更多了,狭窄的山道上,人人都是独自拾级而上。 姬悦步伐较快,不时会越过一些求拜者。 行至半山腰,姬悦看见前方有一位女子,微弓着身体,脚步虚浮,状似要摔倒。 姬悦几步来到女子身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住她。 “……不,不要扶我……我能独自前行……”女子一面发出虚软的声音,一面固执地摆手,拒绝旁人相扶,甚至仍要往上迈出步子。 但话音刚落,女子身体突然一晃,朝一旁栽倒去。 姬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将她捞回。 女子稳住了身形,慢慢站直,她转向姬悦,嫣然浅笑,“谢谢你。” 在姬悦眼中,若神女有形,自当是姑姑的样貌。未曾想,这世间还有一位女子以容貌倾城,似骄阳之盛,金芒耀眼。一身素淡衣裳,丝毫遮没不了这副娇艳璀璨的容貌。 此时女子脸上映着一抹苍白,更为她增添一丝柔弱之美。 “……不用谢。”姬悦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目光。 “我真没用……”女子叹气,转头望向高陡的阶梯,“往日里,我登这千步云崖也不算吃力,今日不知为何,竟这般头晕乏力……” 姬悦往周围看了看,瞧见斜前方有一岔道,密林掩映中有一石亭,便对女子道:“那边林中有座石亭,我扶夫人前去歇一歇,可好?” 女子全身无力,难以支持,自知无法再继续登梯前行,遂颔首。 姬悦扶着女子,缓步走进石亭,坐到石凳上,“夫人可是未用早膳?” “清晨因着急出门,只略喝了几口茯苓粥。”女子拿起罗帕,拭去脸上的冷汗。 姬悦摘下腰间荷包,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递给女子,“我瞧夫人或许是气血不足,这两粒药丸可缓解症状,夫人如若信得过,便尽快服下。” 女子望着姬悦,微笑道:“姑娘这通身的气质,温柔淑美,见之可亲,我自是信得过。” 说罢接过药丸,送入口中,吞了下去。 “姑娘可是女医,何以随身携带良药。” “我的小叔叔身体抱恙,总离不开药,故而我将他常用的药带在身上。” “原来如此。”女子了然,“可见你和你的小叔叔感情甚好,他离不开你,你也总是在他身边照顾着他。姑娘今日上山,可是为小叔叔祈福?” 姬悦答是,又问:“夫人是为何人而求?” “为我家夫君大人,他常年驻守边关,我只求他一切平安。”女子顿了顿,又道,“还为我那走晦运的犬子求上一愿,愿他姻缘顺遂,终得如花美眷。” 女子同姬悦闲话片刻,自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已无大碍,便起身再次向姬悦道谢,两人步出石亭,又踏上千步云崖,一路无话,各自独行。 越近山顶,雾气氤氲,山势越发险峻,陡然之间,阶梯近乎垂直,白雾蒙蒙中,望不见尽头。 姬悦心无杂念,踏步而上,不曾有半分退却。 当踏上第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古树参天,清风穿过静谧的林间,还恩寺庄严古朴的大门终于显现。 姬悦取下面纱,走进寺庙,先敬上三柱清香,随后步入大殿,跪在佛祖面前,三次叩拜,虔诚求愿,只盼佛祖无量神通,许她所求。 走出还恩寺,已云开雾散。 下山的路,仍是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再度独自走完它,才算是祈福圆满。 上山不易,下山更是艰难,姬悦揣着小心,一步一步往下踏去,待她踏下最后一级石阶,已过巳时。 姬悦四处望了望,不见阿仆身影。万福斋距离此地有些路程,驾车来回大约需一个时辰,算算时间,或许阿仆正在赶来的路上。 姬悦走到一处树荫下,等着阿仆回来接她。 “姑娘……” 姬悦站了一会儿,听见一旁有人似乎是在唤她。 转头看去,却见一位美妇朝她走来,正是之前在千步云崖上遇到的女子。此时,她身旁随侍着一个模样俏丽的小丫鬟,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姿英挺的男子。 待姬悦看清那名男子的样貌,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抬起,摸了摸覆在脸上的面纱。 “姑娘,咱们又见面了。”女子满面笑意,在小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姬悦面前。 “夫人……身体可好些了?”姬悦看着这位美妇,目光避开她身后的男子。 “阿俏谢过姑娘。”一旁的小丫鬟抢着开口,她笑靥甜美,恭恭敬敬地朝姬悦行了个礼,“多亏了姑娘出手相助,我家殿下才能安然下山。” 殿下?姬悦惊愕。 在山上时,姬悦曾猜测,这位女子看起来三十余岁,品貌非凡,衣着精致,大概是哪个贵族世家的夫人,毕竟金纱罗制成的手帕非寻常百姓能用。但她实在没有想到,此女子不仅身份高贵,还出身帝王家。 姬悦快速瞟一眼那位正注视着她的男子,心下已有了判断。 “民女眼拙,不识得长公主真容,多有唐突,望长公主勿加责怪。” 姬悦屈膝,欲向燕皇之妹——金阳长公主行礼,却被立刻扶起。 “哪有唐突,若没有你的灵丹妙药,我恐怕就昏死在这山中了。”金阳长公主言笑晏晏,甚至亲切地拉起姬悦的手,“你救了我的命呢!我怎会责怪于你。” 闻听此言,姬悦低首垂目,忙道:“长公主言重了,民女万不敢当……” “你当得起,自然当得起。”说着,长公主回身招呼曲怀顾上前来,“怀儿,她正是母亲适才同你提起的姑娘。在千步云崖上,母亲眼前发黑,差点晕厥,幸好遇到了这位姑娘,否则今日,你接到的或将是躺在石阶下的母亲了。” 见曲怀顾已来到近前,长公主又转身对姬悦道:“姑娘,他是吾儿金鞍侯,不知你可识得?” 姬悦抬眸,看着徐步走至她面前的男子,忽而想起不久之前在石亭中长公主说出口的愿望,心中不禁好笑,但她脸上若无其事,中规中矩地行礼道:“民女见过侯爷,侯爷金安。” 曲怀顾眸光灼灼,从刚才起便一直盯着姬悦,此刻母亲终于说完,轮到他开口,他唇角微翘,语声悠扬,“这位姑娘,我们见过,还记得么?”